郭曉暢
從高崖街到柿村,過去只有一條小路,又彎又窄又陡,崎嶇難行。這幾年搞村村通,新修了條水泥路,能跑汽車拖拉機(jī),只是有些繞遠(yuǎn),比小路多出了八九里。師洪寬算了算,決定還是走小路,能節(jié)省不少時間,早點兒趕回村子。
天剛放亮,他急著上路了。早上清涼,他走得輕快,舒服。越走,就越感吃力,累得不行。上了年紀(jì),腿腳本就不靈便,路又實在難走。自從修了水泥路后,小路幾近廢棄,少有人行。今年雨水大,多處路段被沖,山石坍塌,有些地方被荒草淹沒,根本找不見路。遇到斷路或是陡坡,師洪寬只好圪蹴下,手腳并用,慢慢挪動著過去。走一陣子,還得坐下喘口氣再走。這樣一路走走停停,停停歇歇,小半天工夫,才看到柿村。
太陽沒有出來,天很陰,潮濕。
師洪寬是柿村人,祖輩幾代都住在這里。五年前,他進(jìn)了高崖街敬老院,五保。他是老光棍,沒甚牽掛,村里甭說是至親,連五服以內(nèi)的都少。師洪寬一年到頭不回村一趟,但是每年六月初六他必定回來,幫師洪勤曬戲箱。
師姓在柿村算大姓,師洪勤師洪寬兩人同輩,論起來是兄弟,又是鄰居。村里以前有個戲班子,戲箱一直由師洪勤保管。對于這事,師洪勤特別上心,戲箱封過后,搬回自己家里小心存放?!傲铝?,家家曬紅綠”,他會把戲箱打開,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翻曬,再熨平疊好,放進(jìn)箱子??炱呤炅耍昴耆缡?,從未間斷。這是個細(xì)致活兒,也是累活兒,以前師洪勤有老伴秀枝相幫,師洪寬不便過去,直到秀枝去世了,他才過來搭把手。
今日來得晚,師洪寬沒回自己家,而是直接進(jìn)了師洪勤的門。他看到院里搭好了曬衣架,樹與樹間也扯上了鐵絲繩子,戲服卻一件也沒曬出來。
“來了?!?/p>
師洪勤坐在堂屋門口,不冷不熱地打個招呼。堂屋里,“五箱一桌”全都打開了蓋子,散發(fā)著濃烈的樟腦味兒。柿村戲班不大,演得其實也不算好,行頭置辦得倒挺全乎。文服、武服、短衣、彩褲、鞋靴、盔頭、刀槍把子、旗羅傘扇、彩匣子、梳頭桌……應(yīng)有盡有,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箱、把箱、梳頭桌,一水的樟木,黃銅包角。
師洪寬問道:“怎么沒曬出去?”
“外面陰得那么厲害,雨說下就下,咋敢曬?”
“哎呀,可不是嗎,一大早,天就陰上來?!睅熀閷捰樞?,“往年六月六,很少陰天下雨,今年反常。”他坐下來,掏出煙,點上,接連咳嗽幾聲。
“你怎么還吸煙?咳嗽還吸。”
“累了,閑著沒事了,就想吸兩口。要不沒意思。”
“我勸你還是戒掉,吸煙壞嗓子,還有喝酒、吃辣,都對嗓子不好,咳嗽。有年咱們演《武家坡》,你唱‘站立坡前用目看,見一位大嫂把菜剜。前影兒看也看不見,后影兒好像妻寶釧。本當(dāng)向前將妻喚,錯認(rèn)了民妻理不端?!髌ち魉煤煤玫?,冷不丁咳嗽一聲,壞了,還當(dāng)你這是叫板,改戲了呢。弄得司鼓、胡琴緊張不說,我在臺上也發(fā)蒙,臺下不知道咋回事,好懸沒炸鍋?!?/p>
“是嗎,還有這出?哪年哪月的事呀,虧你還記著?!?/p>
“1957年,正月十五,就在你家戲樓?!?/p>
“1957年是哪一年,那會兒咱們都年輕,現(xiàn)在,老了?!?/p>
“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
“從那時到現(xiàn)在,怕不止一個十八年吧,咱們都老了多少遍了,什么事都干不了了?!睅熀閷捳f笑道。
“老了是干不了啥事,唱戲卻無妨?!?/p>
“你自己哼哼行,可怎么上得了臺呀?咱柿村的戲班散了三十多年了,那么多角兒、跑龍?zhí)椎?、拉胡琴的、打家伙的,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沒幾個。別說是湊人唱戲,現(xiàn)在村里滿打滿算,總共還有多少人?”
“唉,好好的戲班,怎么說散就散了?!睅熀榍诳戳丝茨浅ㄩ_的戲箱,嘆息道,“以前咱村戲班多紅火,冬天唱,正月里唱,只要你家戲樓一開戲,四鄰八鄉(xiāng)都來,臺下擠得滿滿的。樹上、墻頭上都有人。咱們還去外鄉(xiāng)演,高崖街每年一回。街上人懂戲,就是戲樓比不上你家的,小氣,窄仄,不寬快?!?/p>
“怎么是我家的戲樓,是柿村的?!?/p>
“你家修的,就是你家的。還有這些行頭,多半是你家買的,多少年了?!?/p>
“‘上臺來顯爵高官,得意無非須臾事;下臺去拋盔卸甲,下場還是普通人?!^去了就過去了,什么你的我的?!睅熀閷捗臀豢跓?,咳嗽連連。
“喝點胖大海吧?!睅熀榍谥钢覆柰?。這么多年來,他自己一直喝胖大海,唱戲時喝,不唱時喝,窮的時候喝,日子好過了也喝,云是喝這物事潤嗓,清咽開音。
“不喝,還不如來碗清水?!?/p>
“以前唱戲的時候你不也愛喝嗎,喝得還那么濃?!?/p>
“這玩意兒喝多了也不好,傷脾胃,拉稀。再說好嗓子就是好嗓子,孬嗓子再怎么練、怎么保養(yǎng)也沒用?!?/p>
師洪勤一輩子癡迷唱戲,唱得雖說不差,在村戲班里算是把好手,但也稱不上強(qiáng)。唱旦角,用小嗓,無論青衣還是花旦,他的嗓門都太尖,氣息不穩(wěn),念白時更不行,總帶著土腔,咬字吐字不清,聽上去別扭。這毛病別人從未跟他當(dāng)面說破。一起唱戲時,有師洪寬這出名的生角給他托著,才不至于露怯,有時還能討來好呢。
“那也得知道保養(yǎng),勤學(xué)苦練。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嘛?!?/p>
“有的人天生好嗓子,又清脆又圓潤,能引來百靈鳥,卻就是上不了臺?!?/p>
“你是說秀枝,你怎么又說秀枝?”師洪勤白了師洪寬一眼,有些不高興。
師洪寬急忙掩飾道:“我沒說她,天生好嗓子的有的是,新鶯出谷,乳燕歸巢,自然天成。公冶長識鳥音,還會跟鳥說話、一起唱歌呢?!?/p>
秀枝也是柿村人,師洪寬與她自小相熟。小時候,秀枝在山上唱歌,真的把一群鳥引過來了。此事兒頗為傳奇,但為師洪寬親眼所見,師洪勤當(dāng)時也在山上。“秀枝走了有十年了吧?”師洪寬頓了頓,還是忍不住相問。
“整九年。十年墳九年上,昨日是她忌日,我去給她上了上墳。”
“正生沒去?”
正生是師洪勤的兒子。
“沒,他在濰縣。就是在家,他也不會去給他娘上墳的。”
“也是,上墳有什么意義,燒香化紙擺供,不過是裝樣子,死人能享受到嗎?”
“別這么說,生在陽世,死歸陰世,終究有個去處。”
“那你說,秀枝這些年在陰世都干什么,日子過得怎么樣?”
“這誰知道,我又不通陰陽?!?/p>
“我猜呀,秀枝在那邊一定過得不錯,有說有笑,有時還唱戲。她的嗓子真好,可惜活著的時候唱不了?!?/p>
“女人不能學(xué)唱戲,不能進(jìn)戲班,咱村的戲班子哪有女人?!?/p>
“后來咱村排《紅嫂》,非得有女人演,秀枝其實最合適?!?/p>
“不行,紅嫂用奶水救傷員,尤其是救你這‘解放軍’,怎么能行?”現(xiàn)在說起來,師洪勤還是搖頭,“我還沒說你呢。咱村戲班一直演折子戲,好歹排了《紅嫂》全本大戲了,你卻沒讓我演?!?/p>
“現(xiàn)代京劇,用的是本嗓,沒有男扮女裝,乾旦坤生,叫你上去演誰?再說不是讓你試演過王支書、指導(dǎo)員和刁鬼嗎,都不行,跑龍?zhí)籽輦€民兵吧,身段、步伐都不對,你只好拉大幕?!?/p>
“那陣子,我也偷偷學(xué)過《紅嫂》:‘點著了爐中火,紅光閃亮,一樣的家務(wù)事非同往常。平日里只煮過粗茶淡飯,今日里為親人細(xì)熬雞湯。續(xù)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浑y唱呀?!睅熀榍谑剐∩?,唱得很是認(rèn)真、用力。
“你還是唱老戲吧,就唱王寶釧,唱玉堂春桑園會也行,最不濟(jì)也來個金玉奴紅娘。”師洪寬笑笑。師洪勤唱得實在不是味兒,要是再扮上相,動作開來,不定有多招笑呢。
“新中國成立前,咱村就有了戲班子,十里八莊頭一號。你父親可真是老戲迷,舍得花錢,蓋了那么好的戲樓,置辦了那么多好行頭,又出錢請老師來教戲,戲班所有開支也都由他出。你家那時可真富,有錢有地?!?/p>
“那是硬撐,瞎折騰。折騰來折騰去,不就敗家,成了窮人嗎?”
“新中國成立后,好在還能繼續(xù)唱戲,擴(kuò)大了戲班子。”
“那會兒已不能稱作戲班了,村里組織,大伙一起湊個樂兒,是熱鬧?!?/p>
“用的可還是以前的行頭,鑼鼓家伙,村里只是添了一點兒。五大箱加一桌,都在這兒,一樣也沒壞,一樣也沒少,就連這幾個樟木箱子,也沒碰掉一坑一麻。”
“難得你這么心細(xì),用心,這么多年了,保管得這么好。”師洪寬由衷地感嘆道。為了這幾箱戲服,師洪勤可真是煞費苦心,竭盡全力。不說每年翻曬、倒騰,“破四舊”那幾年,也硬是把戲箱藏得好好的,保存了下來。
“好東西就得好好保管,不能糟踐了,可惜?!睅熀榍诘卣f,“要不,再唱戲時穿什么,上哪兒找這么合適這么好的去。”
“可現(xiàn)在這玩意兒還有什么用呀。戲班散了,誰還穿,誰還演,誰還唱?”
“那也得好好保存下去,留點兒念想。這幾年,老有外地人過來找我,要把整套戲服收了。怎么能行?”
“他們是搞收藏的吧。如今但凡古物都有人收。收你這一整套戲服,能給多少錢?”
“等等不一,最高出到50萬,不過必須帶上那幾個樟木箱子,一包在內(nèi)?!?/p>
“能值這么多?存著存著,一堆破爛戲服,幾個樟木箱,倒成了一筆大財呢?!?/p>
“正生老催著我賣,說有急用,我沒答應(yīng)。”
“他用這么多錢做什么?”
“要在濰縣城里買房。他老婆在濰縣城里給兒子看孩子,他也跟著去了,在城里打工。孩子的房子小,住不開,他想另買一套,說以后就在濰縣城里住?!?/p>
“他說的也是?,F(xiàn)在村里人都搬到城里住了,咱柿村早晚得搬光,以后就沒有這村兒了。”
“他有錢他就在城里買吧,打戲箱的主意干啥?”
“那他肯定是沒錢。50萬,是筆大數(shù)目,在濰縣城里差不多夠買套小房了?!?/p>
“我不肯賣戲箱,他不但數(shù)落我,還罵我,就差沒打了?!?/p>
“他罵你是不對,打就更不應(yīng)當(dāng)。照我說,你就答應(yīng)賣了,把錢給他不就算完。”
“不行,不行,好好的戲箱哪能說賣就賣,都七八十年了,誰舍得?”師洪勤一個勁兒地?fù)u頭,“不賣不賣,打死也不賣!”眼圈都紅了。
師洪寬嘆口氣,勸他道:“我知道你舍不得??赡阆脒^沒有,像咱們這把年紀(jì),還能活幾年?每年曬這戲箱,翻箱倒柜,里里外外的,都費勁。”
“我不管,只要我活一天,戲箱就不賣,就一樣一樣曬。”
“死了呢?留給誰?還不是給正生。到那時,他會替你好好保管,一直傳下去嗎?”
“唉——”停了好長時間,師洪勤才長嘆一聲,慘兮兮地答道,“死了還有啥好說的,聽天由命,隨他去吧?!?/p>
“所以說你還不如這會兒就答應(yīng)正生,賣戲箱?!?/p>
“不行!哪有這樣的好兒子,你怎么老向著他,替他說話?你,你,你……”
“我哪里老向著他了,我這不是替你著想嗎。戲箱是你的,你愛咋樣就咋樣,甭管正生什么事。”師洪寬盡著解釋。
“這個正生,真不是我兒子!”
師洪勤罕見地高聲叫罵開來。
正生真不一定是師洪勤的親生兒子。柿村人早都傳言,師洪勤不能生養(yǎng),他兒子正生是“借種”。這類事在當(dāng)?shù)夭凰阆∑?,然究竟是真是假,不好求證,恐怕只有當(dāng)事人清楚。多年來,面對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師洪勤本人并無異樣,與兒子的關(guān)系也一直正常。把正生從小養(yǎng)到大,供他上學(xué),給他蓋房娶媳婦,師洪勤沒少操心受累。兒子正生對他這個父親也好,很是聽話,恭順。只是自打母親過世,爺倆兒變冷淡了些,這兩年更是因為賣戲箱一事起了爭執(zhí),弄得好不緊張。一年到頭,正生都不過來幾趟。
“別生氣了,戲箱不賣就不賣,你好好存著。天要是放晴,咱們還要拿出去曬呢?!币妿熀榍谶€在那兒喘粗氣,端著胖大海直打哆嗦,師洪寬好生勸他。
“還說曬,下雨陰天?!铝掠?,龍袍反曬四十五。’別說是今日,明日怕也曬不成?!?/p>
“那就后日,總有天晴的時候?!?/p>
“戲服金貴,不能霉不能潮,又不能洗,每年必須曬?!?/p>
“我知道。曬的時候還有講究呢,不能暴曬,要內(nèi)里朝外,扯得平平整整晾曬才行。穿戲服唱戲也須仔細(xì),要保證水袖白、護(hù)領(lǐng)白、靴底白,不穿水衣不著裝,不能著裝喝茶,不能著裝席地坐,不能著裝吸煙,不能著裝下臺?!?/p>
“你是行家、世家,不僅戲唱得好,還真懂行,有規(guī)矩,當(dāng)年誰不知道你呀。”
“提這干啥?不是有這戲聯(lián)嘛:‘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登場便見,有時歡天喜地有時驚天動地轉(zhuǎn)眼皆空?!?/p>
“你一刀我一槍雖殺未惱,轎上來馬上去非走不行?!睅熀榍谝策€他兩句,“從新中國成立前到現(xiàn)在,戲樓唱了多少戲,有多少唱戲人聽?wèi)蛉恕D慵业膽驑菦]拆沒敗,無戲可唱,你自己倒住上了?!?/p>
前些年,師洪寬自家的房子塌了,沒地方住,他找到村里,把閑置的戲樓簡單改了改,搬了進(jìn)去,戲樓從此成了他的家。進(jìn)敬老院后,他這家還保留著,回柿村就是回戲樓。
“當(dāng)年也是沒辦法,沒地方住了嘛。那戲樓閑著也是閑著。住里面,到處透風(fēng)撒氣。就這樣,村里還非讓我買下。”
“戲樓本來就是你家的,還用花錢買?!?/p>
“花就花唄,反正五百塊錢也不多,我住著心里也踏實?!?/p>
“你父親出錢蓋戲樓,原是為了唱戲,為大伙找個熱鬧地方,誰想是為你找了安身之處?!?/p>
“也不知是家父敗家還是兒子沒出息。這就是命,無房無地,無依無靠,孤單單一人。”
“還能怨誰,不都怨你自己嗎?當(dāng)初咱柿村的、外村的大閨女有多少看中你的,提媒說親的有多少到你家里,你就是不應(yīng)。連我都找上了媳婦,娶到了秀枝?!边@回輪著師洪勤勸他了。
“娶秀枝是你有福?!睅熀閷挸聊艘粫?,表情有些復(fù)雜,“有福之人不用愁,無福之人愁白頭?!?/p>
“不管怎么說,你也算是有福氣。五保,能進(jìn)敬老院,住高崖街上。敬老院怎么樣,越來越好了吧?”
“是越來越好。有吃,有穿,有住,有醫(yī)療,沒說的。對了,最近還組織我們這些老家伙唱戲呢。”
“哎呀,還唱戲!”一聽說唱戲,師洪勤來了勁兒,“你肯定是主角,到哪兒你都是角兒。”
“得得得,又來了。一幫人在一塊兒,也就是圖個熱鬧?!?/p>
“我要能進(jìn)敬老院就好了,吃穿不愁,還有戲唱?!?/p>
“你還想進(jìn)敬老院?你也不想想,住進(jìn)去的都是什么人。鰥寡孤獨,無親無故。要有兒女,有人養(yǎng),誰還去???”
“養(yǎng)兒防老,哪知道有兒不養(yǎng)老,成了拖累。我還不如你呢,連敬老院都進(jìn)不了?!?/p>
“話不能這么說。還是有兒子好,能續(xù)香火,現(xiàn)在不管你,將來必定管,說不定還會把你接進(jìn)濰縣城里呢?!?/p>
“沒指望。要是我有錢,興許能行。正生是說過,賣了戲箱,在城里買上房后,會接我一起去住。說來說去還不是打的戲箱主意,逼我。”
“正生就差那50萬嗎,賣不了戲箱,就買不上房子?”
“誰知道差多少,我要有錢,還能不幫他?賣房子賣地都行。只可惜我這破房子賣不成錢,村里好房子都不值錢了,還不如你那戲樓值得多呢。”
“叫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師洪寬興奮地說道,“我就把戲樓賣了,你看咋樣!”
“你賣戲樓做甚,換錢花,有急用?”師洪勤一臉驚訝。他是知道如今這老戲樓值錢了,有人買下,整體遷走,或是看中了其中的構(gòu)件,用作收藏,再轉(zhuǎn)手倒賣,但他從未想到師洪寬家的戲樓能賣,更沒想到師洪寬肯賣。
“給正生添把點兒,好讓他在城里買房呀。有人去高崖街上找過我了,問戲樓賣不賣。這破戲樓雖賣不了什么大價錢,比你那戲箱差得遠(yuǎn),十萬二十萬還是能賣的,另外我手里還有點兒,一塊兒給正生湊上?!?/p>
“這,這咋行?”
“咋不行,幫了正生,也省得他老逼你賣戲箱,找不痛快,你那戲箱不就保住了嗎?”
“可戲樓又沒了。多好的戲樓啊,杉木臺面,紅松臺柱,飛檐翹角,雕梁畫棟,不能說沒就沒了。”
“好多年不唱戲了,戲樓本就破舊臟爛,我又搬進(jìn)去住,弄得更破更臟,留著還有什么用?”
“有用沒用的,留在那兒,也是個景兒。咱柿村就剩這一樣好東西了。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
“在你眼里,只要與戲沾邊,都是好東西?!?/p>
“還有就是,你把戲樓賣了,錢給正生,這算什么事呀?本來就有那么多閑話,你再這么一弄,別人又會怎么說?老了,你、我也得要臉,別不管不顧。”
“那……就不賣?”師洪寬的臉有些發(fā)漲。
“不賣!”
這時天已正午,外面下起雨來。下得還不小,一時半會兒沒有停的意思。師洪勤說要留師洪寬吃飯,人不留天留,又正好趕上了飯點兒。
“吃就吃,難得在你家里吃頓飯?!睅熀閷捯膊桓蜌猓傲铝噪u肉,你肯定不舍得燉只雞吃。正好我?guī)Щ貋砹酥粺u。有酒嗎?你知道平常我就愛喝兩口,下雨天更想喝,可千萬別說只有胖大海?!?/p>
“我不喝酒,家里也沒準(zhǔn)備過。不過我昨日真買過一瓶,是準(zhǔn)備曬完戲服后噴灑封箱用的,就先給你喝了吧。”
“封箱也這么講究,費這么大勁?!?/p>
“當(dāng)然了,噴上酒后消毒除味,還要放上樟腦丸防蟲蛀。對待戲服就是要仔細(xì),你看有件箭衣,就是你唱薛平貴時穿的那件,去年我發(fā)現(xiàn)袖口開了一小股線,我還跑去高崖街買上,費了好半天勁才縫上的呢?!?/p>
“真夠難為你的。”師洪寬不由得再次感嘆,“可惜了,我再也不能穿一回了?!获R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彼S口唱道。
“誰說不能穿?吃完飯后,你就拿出來穿上,唱薛平貴!我也一塊兒扮上,來王寶釧。咱倆多少年沒在一起唱了,正好過過癮,好好唱一唱!”師洪勤興奮起來。
“嘿,戲癮還是這么大,一輩子就想唱戲。下午我也回不了高崖街了,閑著也是閑著,就陪你唱一回。不過嘛,裝就不用上了,怪啰唆的?!?/p>
“怎么不用?不但穿衣戴帽著靴,還要化妝,都是現(xiàn)成的。干脆,我們上你家的戲樓去演!”
吃過午飯,他們倆果真全副裝扮,來到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