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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回憶錄

2021-11-12 10:04羅海玲
西湖 2021年12期
關鍵詞:堆場法師

羅海玲

這個每年重陽節(jié)到村里來的法師長期以來致力于讓人們相信諸如他的曾祖長著一條豹尾,披一身魚鱗,嘯聲遠傳百里,甚至能引發(fā)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海嘯,而他的祖父則曾收留過海島中一個小國的國王。這個國王因己邦發(fā)生內亂而被轟出了國門。他的祖父表面盛情款待此人,實則用法術扣留了他。這位祖父還曾擔任越南國王身邊的大臣,并受王國派遣送海上遭風的中國漁民回福建老家。他曾用透視的法術為民國政府破解了一宗發(fā)生在南方的珠寶盜竊案,揭開了西域一個胡族商人竊得一粒價值連城的寶珠、用刀割開身上的肉將寶珠藏在里面的秘密。

如果不是六歲的女兒當天夜里就發(fā)起高燒,渾身抽搐,整夜都說著胡話,用上了各種土洋結合的降溫法都無濟于事,李義權便仍然有理由認為這個闖入他的院子里胡言亂語、出言不遜、粗暴而懷有莫名惡意的法師是應當遭天打雷劈的。

重陽節(jié)是李安婷的生日。除了蛋糕、會唱歌的五彩蠟燭、穿蕾絲裙的布娃娃,李義權還給女兒從城里的花鳥市場帶回來一只四足雪白、額上有一塊幾何圖形的毛色淡黃的小貓。從重陽節(jié)的廟會上回來后,安婷就坐在廚房的矮凳上一直把小貓抱在懷里,不肯撒手。但午間的時候,外面起了一聲鳥叫。這只貓從安婷的懷里跳下來,一下沖出了正冒著水蒸氣的廚房,穿過爬滿苦瓜藤,種滿菊花、胡蔥、香樟樹和葉子寬大的美人蕉的院子,又“嗖”地躥上高高的圍墻,交叉著四肢溫柔地走了幾步,接著,在一聲曼妙的叫喚后跳到了墻外,消失不見了。小姑娘一路追去,出了院門,繞到圍墻外面,看見一個胖胖的男人提著個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走了過來。法師緩步跨進了院子,對著因哮喘發(fā)作而從門口出來透口氣的李義權說出了一個關于安婷命運的可怕預言:

“兄弟,你這女兒活不過十四歲。”

“如果是那樣的話,法師,我認為你活不過今年年底?!?/p>

法師的本領一直在遠近的一些村子里有所流傳。他本人出現(xiàn)在村子里時,好像他肥胖的身體里放掉了一大半的氣。但這種無精打采的樣子本身就含有一種神秘的魅力。他的名聲在沿海這些村子一帶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比如有很多人說他是十足的騙子,甚至干著走私和偷盜的營生,還為此蹲過監(jiān)獄,但也有不少人相信他,因為聽說他師從高人;有些人則半信半疑。他發(fā)明的一種藥酒據(jù)說可以延年益壽。這種酒需要每周服用一次,第一年喝下去每次必暴瀉三天,第二年喝下去時也仍要腹中轟鳴,直到第三年飲用時方才見效,所以至今只有法師一人喝過。他有算命和替新老宅院看風水的本領,能替陰陽兩界的親人遞話,讓雙方了解彼此的生活狀況并互通心意。他還有一項特殊的本領是引夢驅夢,這倒是得到村里多人的證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曾說過,或者他曾讓別人這么說過:他治愈了一個被省城大醫(yī)院判定為癌癥晚期的女人。

就在法師說出關于安婷生命預言的幾分鐘后,天空忽然劃過一道閃電,接著一陣驚人的雷鳴,頓時陰云密布,狂風亂作,遠處那片狹長的喇叭形海灣開始低吼翻騰,而剛才還清晰可見的沿海那幾座山頓時消失在一片灰暗之中??傊?,就在那一刻,白天成了黑夜,空氣稀薄到好像要消失殆盡,卻最終沒有下一滴雨。隨后天放晴,天空出現(xiàn)一大片玫瑰色的奇特云彩。人們大呼小叫地從各個自家的樓里跑出來看的時候,只見法師伸出他的右手手指(這只手指莫名其妙地受了傷,正滴著幾滴血),指著天上神情自若地告訴大家:那兒剛剛發(fā)生了一場空中的交通事故,而他正為此受了點小傷。

安婷的母親陸曉麗是讓李義權多年來都在村里抬不起頭來的妻子。她剛才在樓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法師說出的那個預言,但根本不在乎。自從不去鎮(zhèn)上合資的服裝廠上班后,她就每天在床上從早躺到晚,偶爾起來在屋里溜達一圈,只一會兒工夫,就又躺回到她那張彈簧床上去,心里反復思念著那個遠離了她的男人。

她生命中的轉折點是一塊印花玻璃。那時候,她愛上了廠里一個新聘來的設計員。兩人暗通款曲多日之后,終于在車工們都忙著加班的一個夜晚,在辦公室的一張棕繃床上如膠似膝起來。辦公室玻璃窗上貼著的彩色印花膜可以避免白天從外面走過的員工看到里面的情況——辦公人員自然都有一些隱私,即便沒有,也不喜歡每個路過的人都往里頭窺視,而里面的人卻可以清楚地看到什么人打外面走過。他倆完全沒有料到,這層彩色印花膜在夜間外面一片漆黑而里面燈火通明的情況下卻起了與白天完全相反的作用: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從外往里瞧時,卻一目了然了。先是一個從車間去上廁所時經過的女工看到這間辦公室仍亮著燈,無意間朝里看了一眼,驚得把眼珠掉進了張大的嘴巴里。她隨即叫來了第二個女工,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接著便引來一支規(guī)模極其龐大的隊伍。于是,過于忘情投入的兩個人就通過這塊小小的玻璃屏幕,展示給了眾人一場長達半個多小時的床戲。據(jù)后來觀看這場艷事的人們得出的結論:女的比男的更淫蕩。狹小的窗口處像公園里的雜技表演一樣吸引了一層又一層蜂擁而至的潮水般的工人,直到車間主任過來大嚷一聲“車間里怎么沒人了?像什么話?!”,大家才一哄而散。

一周后,電工李義權在給一戶人家維修電路時才有幸聽說了妻子的艷聞。戶主并不知曉那辦公室里的女人是聽者之妻,因而一邊在梯子下面忙著遞鉗子和釘子,一邊描繪得眉飛色舞。所以,當李義權聽到他不小心將一把釘子掉到地上時,還以為是掉了一地的嘴巴。

從此,李義權便不再從事這個走村串戶的電工行業(yè)了。他承包了幾畝魚塘,獨自一人開始了祖?zhèn)鞯酿B(yǎng)魚業(yè)。

沒有人要求陸曉麗辭職,或者坦白地表明要開除她,她自己從第二天起就再也不去上班了。她是一個崇明島上出生的女人,出了這件事以后,卻沒有回父母家,而是繼續(xù)和丈夫、女兒以及婆婆一起過日子。隨后的日子里,占據(jù)她內心的不是羞恥,而是對那個早已不知所終的設計員百般的思念。她給設計員的老家和他曾經或可能待過的地方去信、打電話,卻沒有等來一絲一毫的回復。半年后,她一改從前的作風,開始晚上出來活動。她在距海邊不遠的幾個鎮(zhèn)子上到處閑逛和找營生,逐漸混得那兒人人都認識她。在街上,她手里捏著一只打火機,先后跟迎面過來的一個個男人搭訕。她變得開朗、放蕩,笑起來響得隔著兩條街都聽得到。她既擺攤出售女人的文胸、內褲,也找各種各樣的男人,既拉皮條,也介紹外地女人進廠務工。

真正一手把安婷帶大的是奶奶。小姑娘跟著祖母在鵝棚里光著腳晃來晃去,身上總有一股子鵝糞味。這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曾是家里的真正掌權者,把已故丈夫靠養(yǎng)魚發(fā)家起的樓院打理得井井有條。那時候,她站在家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像一塊門板那樣高大。丈夫死后,她先是養(yǎng)了一大群肉豬,成了家里最穩(wěn)固的經濟效益創(chuàng)造者。但自從上級因為豬的大量糞便和死豬亂棄于河道帶來的污染而禁止零散養(yǎng)豬后,她便失了業(yè)。后來,她又重振旗鼓開始養(yǎng)鵝??墒?,由于不久兒媳出了這檔子事,她的那些大鵝便不開心,使得鵝肉的味道也大不如前。但她依然養(yǎng)著它們,直到她患了中風,癱瘓在床。她下半身根本動不了,卻不愿意躺下,只肯終年在床上坐著。長期以來,由于對這個家巨大的責任感,她無時無刻不用耳朵傾聽著家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因此,她練就了一副驚人的聽力,連房間里有幾只蚊子在叫也分辨得清。當聽到法師在院子里說出那番話時,她沉吟著,不禁想起了孫女出生那天的情形。那日風雨交加,天上出現(xiàn)一道閃電。她認為她在閃電中看到一幅彩色的圖景,卻沒有來得及看清圖像中的具體人物。

吃過午飯,李義權一直躺在二樓臥室窗口的藤榻上想著法師的那個斷語,斷定那家伙吃錯了藥,張口胡來。從窗口可以看到村子里家家戶戶這些年建起的二層或三層的小洋樓。銀色的太陽能熱水器在各家房頂?shù)耐咂祥W著耀眼的光。有些人家還在樓頂裝了一根避雷針。這根避雷針倒有點像法師舉著的那根可笑的手指。其余就是散落在各個房子周圍的廣闊的田野,一座銀色的通訊鐵塔,懸在半空的電纜線,一些散落不成行的樹,以及正在修整和拓寬中的村道。由于很多年輕人都去了外面打工,祖輩傳下來的田地里種的莊稼稀稀拉拉,越來越散漫得不著邊際。天空又呈現(xiàn)出正常的色彩。從這里還可以看到再遠處,那些別的鄉(xiāng)鎮(zhèn)的村子,更遠處是藍天下的一片山丘。山丘之外偶爾能聽到海浪的聲音。李義權凝視著遠處。那邊的村子里有他的遠房表妹。他們兩人曾經兩小無猜,甚至私定終身。但是,當初他那養(yǎng)魚的父親認定姨父家族中有精神病史而不惜棒打鴛鴦,斷然否決了這門親事。此后,雖然他倆還有一段時間偷偷往來,但父親知道后,暴怒之下和他們家永遠斷絕了關系。

直到夜里小安婷發(fā)起高燒時,李義權才驚懼起來。體溫計顯示水銀柱的液面超過了四十那道線。赤腳醫(yī)生給的退燒藥只起了一點點效果,使體溫暫時降至三十八度,但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又重新升至四十點幾。為了不停地用濕毛巾來降溫,他手忙腳亂中幾次打翻了盛水的銅臉盆。房間里頓時水漫金山。拖鞋、襪子和洋娃娃都漂了起來。床上的孩子仍然小臉通紅,神志迷糊,不時地說著胡話。

那燒在家里人緊張了幾天之后才慢慢地退了。

“你去找那個法師來?!蹦棠陶f。

“小孩子發(fā)個燒不是很正常么?”李義權口頭上仍不相信,寬慰著坐在床上的老母親。

兩星期后的一個傍晚,李義權從魚塘回來,看到女兒正爬在他早已棄之不用的電工梯頂上要抓一只肚子貼在天花板上的壁虎時,嚇得差點暈過去。他一步步小心地上去把安婷一把抱下來,像抱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安婷轉過頭來吃驚地看著哮喘發(fā)作了的爸爸,見他頭發(fā)濕漉漉的、氣喘如牛,喉嚨里發(fā)出像哨子一樣尖銳的嘯聲。

李義權放下孩子,把梯子收起來鎖進了屋后的空豬棚,然后去找妻子。陸曉麗正在往大腿上套一只肉色的長筒絲襪。但那只襪子勾掉了一根絲,隨即在腿上綻出一個飽滿的大洞來。她又使勁地把襪子從腿上褪了下來。

“法師的話,你怎么看?”他問道。

“那就是他放的一個屁。”陸曉麗說。

“但安婷前幾天燒得那么厲害,”李義權說,“剛剛又差點摔下來。”

“你看起來她就要死了,那么你看我呢?”

兩人為了女兒而一起難得的這番討論看似毫無必要。在陸曉麗那里,面對這個男人時,她依然不能忘記的是自己抽身而出的姐姐。當初和這個男人定親的是她的姐姐,但姐姐在婚禮前一天晚上跟一個販木材的男人走了,再也沒回來。電話打到村部來告知這個消息時,李家倒沒打算要討什么說法,李義權更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陸曉麗的父親被崇明島上的養(yǎng)魚生意弄得債務累累,認定女兒嫁給這戶人家會過得富足無憂,便硬把二女兒嫁了過來。這樣,李義權的父親就不可能再來討要那筆他欠下多年的數(shù)額不小的魚苗經費了。孩子第二年就出生了。在陸曉麗心中,生下安婷就還完了欠的債,自己對她是沒有任何要附加的情感的。

在李義權從妻子面前轉過身去的這一刻,他分明感到,這是一個自動送上門來、又有一天會自動離開的女人。

隨后,李義權對女兒的極度保護就一步一步地顯現(xiàn)出來。他先是把所有可以攀爬的梯子和高一點的凳子都鎖進了已經棄置不用的豬棚,藏起了所有尖銳的器具,過了幾天,雇人用鋼窗玻璃封好了樓上的陽臺,隨后又給所有的窗戶安裝了防盜窗。

他想寸步不離地把女兒帶在身邊。但是,一段日子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所以,一天黃昏的時候,他把安婷抱到自己藤榻前的小板凳上,把那個斷言用一種他認為孩子可以聽懂的童話故事的形式傳達給了她,希望孩子能夠自己小心地避開生活中的一切災難。三年以后,在他自己因極度加重的哮喘去世前,他已經鄭重其事并十分明確地把法師的預言告訴給了這個他認為已經能夠聽懂正事的小姑娘。

這年年底,當他看到陸曉麗大白天破天荒地起了床,騎著她的電瓶車,背著一個大針織包向遠處駛去的時候,已經預感到這個女人永遠不可能回來了。幾年以后的某一天,陸曉麗從日本某島上的服裝工廠寄回來一盒巧克力后,便好像永遠地解除了自己對孩子作為監(jiān)護人的責任,從此再無音訊。

由于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第二年重陽節(jié)的時候,李義權一早就等候著法師的到來。在這漫長而提心吊膽的一年中,他一直故作坦然地瞞著家人,自己卻一有空就悄悄出去四處打聽法師的下落。但附近好像沒什么人知道他的住址。法師態(tài)度謙和,對上一年李義權的不友好根本沒放在心上。像在其他地方一樣,法師這一次的應對方式還是為當事人驅邪。

下午的驅邪儀式吸引了左右鄰居和稍遠一點的無所事事的人們。位于兩村交界處重陽節(jié)廟會上的一些人一會兒也都不再看那些往年都表演的敲鑼打鼓和雜耍戲,而奔向這里。通過打電話,下午有一輛小貨車開了過來,里面裝的都是法師的器具。儀式就在李義權家的院子里進行。小姑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被要求坐在一個桃木凳子上。她長得愣頭愣腦,赤著腳,灰不溜秋的,像條小泥鰍。跟慣了爸爸上魚塘去的安婷很少穿鞋。她跑起來飛快,跑過水洼時,腳都不沾濕;跑過草坡時,腳底都碰不到草尖?,F(xiàn)在,法師先把她的頭發(fā)全剃掉了,幾乎剃成了一個光頭,惹得周圍人群一片哄笑,而她自己快要哭出來了。李義權想上去安慰,被法師喝退了。這一下,很快讓鬧哄哄的人群安靜下來了。法師給孩子穿上了一件肥大的衣服,實際上是個大麻袋,隨后將一塊黑色的布蓋到她的頭上。一旁的一口架在煤爐上的大鐵鍋,則開始熱氣騰騰地煮起各種不知名的藥物所混合而成的氣味古怪的液體。法師坐在一個更高的凳子上,口中久久地念著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偈語。念完后,他將幾張誰也不能完全認清楚的白底黑字貼在李家大門左右的墻上,分別是:唵、摩、尼、達、哩、吽、撥、托。隨后,他將預先備好的幾桶水一桶桶地澆在安婷身上,又把一桶看起來像是動物血的東西灑在了大門口的地上和門檻上。幾個男人說那是豬血,有兩個婦女則一口咬定是雞血。一伙來村里收茭白和毛豆的蔬菜販子寧可放下生意跑過來看。給村里拓寬村道的一群民工也決不肯錯過這個機會,紛紛擠了進來。法師手里舉起一根柳枝,在女孩的頭上晃著,然后,又將一根細長而光圓的棍子放到鍋里那一堆液體中去攪拌。人們伸長脖子,恍惚看到那根棍子一會兒從木的變成金的,一會兒又從金的變成木的。這時,法師大吼一聲,震得地動山搖。他用棍子挑開蓋布,只見孩子像剛出了蒸籠似的,滿腦門子汗。法師一把扶住安婷的脖子,好像從她的脖子上扯下一件什么東西。他用凄厲的聲音吼道:“記住,以后不要這樣!”看的人大氣也不敢出,不肯放過一個細節(jié)。這時,法師伸出他肥大的手掌,上前接住從孩子的耳朵里出來的一件東西,似乎是一條白色的蟲子,又或者是一縷煙。

這是村里人見過的唯一一次正式為小安婷驅邪的情形。后來的每年,雖然法師照樣收錢和收物,但這項儀式改在室內進行,并只有李義權一人可以觀看。李義權見證了女兒在生活中的一次次化險為夷,直到四年后的某天夜間巡視魚塘時,他自己哮喘發(fā)作,一不小心頭朝下死在魚塘里。

也許是巨大的責任感產生了奇跡,安婷的奶奶在床上躺了這么多年,在兒子死后,反而又慢慢地支撐起了身子。她經過一番努力,竟然又恢復了幾分癱瘓前的體力,從床上挪了下來,重新?lián)狃B(yǎng)起了自己的孫女兒。只有當她從床上下來時,才可以看出這個從前高大的老太太如今變得多么瘦小。安婷把她從床上扶下來的時候,就像抱著一個很矮的小木偶。但她那干枯的枝條內部卻涌動著一股鮮活而強大的力量。那就是她對孫女的責任和愛。那個預言的陰影無時無刻不籠罩在孫女的頭上。一到晚上,老太太就遲遲不肯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覺,而要久久地守在安婷那張乳白色的小床邊,小心翼翼地照看著她,似乎在數(shù)著她因夢境改變、時而緩慢時而急促的呼吸。

但正是她的無以復加的愛,最終把孩子推向了無窮無盡的深淵??恐謇飵头龅囊稽c資金,祖孫倆仍然可以安寧地生活。只是,打那以后的幾年,法師不再在重陽節(jié)出現(xiàn),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奶奶擔著十二分心,雖然她看到安婷居然仍能奇跡般地平安去上學和平安地回來。

老太太時常坐在院子里回憶著閃電中的那個圖像。生活中,根據(jù)她娘家古老的傳統(tǒng),她把她干的每件事都拿來當占卜的素材。如果是兇,她就對自己說,這個不算;如果是吉,就滿心歡喜。但放心只是一小會兒,接下去的其他事情又一件件都被納入到這種占卜游戲之中。她剝豆角時,如果連續(xù)剝到三節(jié)有三顆好豆子的豆角,就算是吉,如若不然則是兇。但她暗地里早傾向于挑選那些好豆角,一眼就能看出沒有受過蟲咬。她以孫女放學回來的鐘點在某一個時刻的前或后來判斷吉兇,用吃飯時盤子里的最后一片蘿卜歸于誰來判斷吉兇,用早晨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男是女來判斷吉兇,用安婷腿上被蚊蟲叮咬起的包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來判斷吉兇。她拿來用作判斷的大多數(shù)事物都是可以隨她自己控制的,而且一旦失控而導致兇的結果,她就反悔,認定無效,并迅速尋找新的判定物體。祖母這種從早到晚的舉動,表面似乎秘而不宣,實際上在安婷眼中卻并非毫無蛛絲馬跡。父親曾經的鄭重告誡和祖母的奇怪作派像兩團色彩不同的霧氣漂浮在她的眼睛里。隨著年齡的增長,它們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濃厚。

這一年的重陽節(jié),相鄰的兩個村子舉行了比往年更為盛大的廟會,因為有一個省里的戲劇團被請來表演。請到省里的名角,據(jù)說花了兩個村子很大一筆錢。在觀看花旦越劇表演的熱鬧人群中,法師的眼睛瞥見了這個他已經幾年不見的小姑娘。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安婷,驚嘆女孩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間變得漂亮無比。他越過高高低低的腦袋和花花綠綠的衣服,對臺上臺下嘈雜的聲音置若罔聞,驚嘆在這一帶的鄉(xiāng)下居然可以養(yǎng)育出這樣迷人的一個姑娘:高而挺的鼻子,飽滿的額頭,長而卷的睫毛,健康而有光澤的皮膚。仔細瞧時,人們會發(fā)現(xiàn)她的鼻翼上散落著幾粒小小的雀斑??烧怯捎谶@幾粒雀斑,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顯得更加明亮。更與眾不同的是,她的脖子上、手腕上都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掛滿了珠子、掛墜和鏈子。穿著因長身體而沒有及時更換的稍有些緊短的衣服,反而更顯示出她如鶴一般曲線有型的身材。

“幾歲了?”

“十四?!毙」媚锾痤^來時,也認出了法師。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讓人感到這仿佛是命運的目光。因為多年以后,法師讓安婷的右腳踩在那個決定他命運的踏板上時,他的眼前浮現(xiàn)的就是此刻的情形。

這一次,法師在她家的堂屋里向祖孫兩個宣稱驅邪失敗,因為他沒能讓里面的東西出來,而且有可能永遠沒法讓它出來了。

“法師,無論你用什么辦法,需要多少酬勞,只要確保我的孫女平平安安?!?/p>

“老太太,已經到了她的壽限,我很難做到你所要求的那樣?!?/p>

“你有辦法的?!崩咸岩桓鶋合涞椎拇秩缡咒D的金鏈子塞進法師手里。

“說得沒錯,凡事也并非不能試一試?!?/p>

祖孫兩個按照法師要求的日期去城里法師的駐地。這個駐地位于城南。進縣城對鄉(xiāng)下人來說是件大事。所以,奶奶按照自己的標準給安婷穿上了她從鎮(zhèn)上挑中的紅紅綠綠的裙子,特地給孩子臉上抹上了一層雪花膏,梳理了她已經長長了的頭發(fā)。安婷脖子上套著一塊求來的羊形生肖玉,一個小巧的銀制長命鎖,一根穿著一顆金的鏤空長生果掛墜的紅繩子,手腕上有小佛珠,腳踝處套著一串托人從普陀山帶回來的粗大的麝香珠子。奶奶挎了一個拉鏈生銹了的黑色漆皮包。從前一天傍晚起,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一直到早上都沒有停。兩人先是撐著雨傘一大早來到鎮(zhèn)上,隨后經過打聽坐上了一輛去城里的公交車。她倆在城東公交車站旁的小店坐下來吃了一碗小餛飩,看到雨還是那么大,甚至更大了,隨后,她們雇了一輛有遮雨篷的三輪車去了城南。

她們下了三輪車后,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塊荒涼的地方。這里已經離開了城市,雖然可以遠遠地望見城里的高樓大廈,但卻聽不到城市的喧囂。除了雨幕中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一座大型的破舊倉庫,其余的景象頗像一個垃圾場。一些流浪狗和流浪貓在一座座垃圾堆上躥來躥去,似乎在尋找著食物。原來,這是個專門收養(yǎng)流浪動物的地方,被人們稱作堆場。法師就是收養(yǎng)它們的主人。

法師接待了她們。他在倉庫的第一間房間里收下了奶奶從包里打開來的酬勞,隨后把女孩帶去了另外的倉庫。根據(jù)他的說法,這一次驅邪非比尋常,奶奶不宜同去。

“法師,拜托你了,一定要盡全力幫幫我們?!蹦棠虘┣笾?。

“你——等著吧?!狈◣熉朴频卣f道。

安婷跟著法師穿過了中間的幾間倉庫,感到有幾間還從頂上漏下雨來。

在最后一間里有一張狹小的竹床。這個已經嚇壞了的孩子被要求不得發(fā)出任何聲音,否則魔鬼就會聽見。所以,當法師脫掉她的衣服,在床上奪走了她的貞操的時候,她只敢哼哼幾下。此時,外面狂風怒號,上面忽然傾瀉下一段雨柱。風聲中能夠聽見屋頂有貓?zhí)S的聲音和追逐打鬧時的叫聲。女孩膽小,躲閃。多年來,那個預言已在她的心里打上了深不可測的烙印。所以,當祖孫兩人從法師的倉庫出來的時候,祖母雖有無法消除的疑慮,卻難以打探到真實的情況。并且,祖母仍然固執(zhí)地說服自己,并傾向于相信法師的高超法術。在她心里,無論如何,孫女的命總是最重要的。

令安婷的老師們永遠弄不明白的,是她一次次自稱生病和曠課的經歷。這成了她和祖母兩個人的秘密。每年,甚至每個月,她都必須有幾次請病假;直到十七歲,她可以永遠不去上學了。奶奶也在這時去世了。在去世之前,老太太同意讓孩子在法師的駐地幫忙做善事,具體來說,就是喂養(yǎng)他收留的那些流浪狗和流浪貓。法師太忙了,而那些流浪動物也確實需要有人來照管。用法師的話來說,安婷完全可以通過做這樣的善事來解除她身上的災難。

安婷住進了法師為她安排的倉庫中的一間。貓狗們則住在用木柵欄和鐵絲圍起來的牲口棚里。但是,貓是行動完全自由的,只是它們習慣于在必要的時候也上棚里去休息,或者干脆在棚頂?shù)哪緲渡仙扉_四肢曬太陽。靠著法師收養(yǎng)這些流浪貓狗的好名聲,附近經常有一些民眾自發(fā)地帶些財物來行善?,F(xiàn)在,安婷到來以后,這些貓狗得到了小姑娘更好的照料,數(shù)量也更多起來。所以,消息漸漸地傳到更加遙遠的地方,并吸引遠方的人前來參觀和施舍。自此以后,流浪狗與流浪貓的數(shù)量開始成倍地瘋長,仿佛是原有的那些流浪狗和流浪貓的呼喚吸引了它們來自四面八方的流浪的同類,當然,更不能忽視它們天然的繁殖力。這導致這塊堆場的影響力迅速擴大。法師很快靠著這些收入建造了一幢住房和一排新的二層的牲口棚。接著,他造了一個大殿,從別的地方運來了一尊很大的神像。原先的垃圾堆被清理出去后,空地騰出來種上了花木。各處都架上了一些供貓攀爬和狗撒歡的欄桿、木樁。這里有一片寬闊的廣場,甚至還有一個供貓狗們喝水的鋪著臺階的池塘。在一些樹下和欄桿下放上了三人座的靠背長椅,供前來行善的人們休息。這塊離城較遠的、本來就荒置的場地被大施手腳后,市里有關方面的負責人前來視察了一番。后來,他們認定此時這里的環(huán)境較以前已大有改觀,便主動消失不見了。

當有更多的流浪狗和流浪貓聚集的時候,堆場便開始有規(guī)律地在農歷初一、十五這樣的一些日子里吸引來更多的人。能來的人從不畏路途遙遠。實際上,任何時候,總是路途越遠的人越覺得來得有意義。這樣,便有小販們發(fā)現(xiàn)商機,在這些固定的日子里擺起了各種吃喝的和日用的,以及供大伙兒消遣娛樂的小攤。雜耍、套圈贏物、氣槍射擊氣球等游戲或博彩攤位總是熱鬧無比?,F(xiàn)在,法師在這樣的日子里開始進行一些行善的講解。在他認真為大家講解的時候,貓狗可以在他的講堂上隨意行走穿梭。熟門熟路的它們,在人群中踩著悠閑的步子。

人們這么傳說:這些流浪貓和流浪狗們在法師的收養(yǎng)下已經具有了靈性。最不可思議而讓某些人津津樂道的是,在一些日子里,人們會看到有些貓悄悄地爬到堆場大殿那座娘娘神像的身上,在她的臉頰、脖子、胸口、胳膊上親昵地摩擦和親吻,仿佛在用它們特有的方式對娘娘的慈善收留表示著感謝。它們是那么活躍可愛、憨態(tài)可掬。某些熱愛動物的人士看了,十分動容地說:“不可否認,動物們有感知恩情的情感和靈性。它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報答。”

這種靈性越傳越被眾人所知。先是一些患各種疾病的人聞訊而來,他們中有斷手或截肢的殘疾人,有牛皮癬患者,有經年的類風濕關節(jié)炎患者,有祖?zhèn)鞯囊拱胄募」H颊?。其中有一個男人,他的心臟已經搭了七個支架;還有一個自幼駝背的人,他想有生之年仰著睡一回覺,但這個愿望至今仍無法實現(xiàn)。

又一個重陽節(jié),這里更是人山人海:家中有高考、中考、小升初,甚至幼兒園升小學的孩子的母親,官場沉浮中一心求升遷和平安的人,影視歌小品相聲的各路明星網紅,生意人,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有的男人幾十次創(chuàng)業(yè),但生意屢屢失??;有的女人十幾次結婚,但一次次離掉;有的夫婦生了一大堆女孩仍盼不到一個男娃;有的夫婦結婚幾十年仍不孕不育。此外還有:一頭撲在某個研究領域卻長年研發(fā)不出新項目的,新近遭受意外之災的,奈何不了青春期發(fā)了狂一般的兒女的。在這些來人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副市長大人。他攜同夫人在深夜眾人散去的時候將車停在了堆場。副市長正為遷任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已失眠了大半年。但他的車卻被堆場在白天時某個攤位上撒落的碎玻璃片扎破了胎。他只好打電話給秘書,讓找人來換胎。于是,半個多小時后,外面來了一位年輕小伙子。這是一個長得通體明朗的美少年。他沖人微笑時露出一排整齊的皓齒,明亮的眼睛里跳動著星星。他的兩頰是那樣光澤,身材頎長,使得即便只是穿一身淺灰色的工作服,也難掩美貌。他穿一雙白色的高幫運動鞋。這是個專門推銷輪胎的小伙子。他是從家鄉(xiāng)來這里謀生的。這時,副市長大人和夫人正在樓上與法師親切地交談。副市長夫人是要永遠監(jiān)視她的丈夫的,所以凡能跟隨同去的場合必跟隨之。小伙子換完胎的時候,滿手油灰。他想找個洗手的地方,看見了正給貓狗喂夜食的安婷。她將盆里的清水倒下來,讓他把手上的油污洗干凈了。她一邊倒,他一邊洗。等她倒完的時候,他正好把手洗干凈。

由于人流量巨大,堆場需要更多的人手,于是雇來定期做短工的民工。此外,來這里服務的還有附近的慈善志愿人士,老太太們,天生憐憫和愛護動物的人。一位獸醫(yī)總是背著舊藥箱前來,是定期來給貓狗們打狂犬疫苗的。他來的時候,安婷總是負責把已經打好針的先關進棚里,以區(qū)分打了和還沒打的。獸醫(yī)和藹地告訴安婷怎樣安撫這些打了疫苗的貓狗的不良情緒,怎樣緩解它們的疼痛,使它們鎮(zhèn)定下來。一個被稱作“謝家大阿姐”的老太婆已經成為了堆場的重要一員。這老太婆從前在鄉(xiāng)下有接生的本事,而且手法高明。她的臉已經皺成一團了。她有畏寒的毛病,一到秋天,就開始穿上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從脖子底下看過去,這些衣服的領子高高低低,一層一層像臺階一般。

堆場更多的建筑被造了起來。這里已經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建筑群。到了重陽節(jié),或者其他的節(jié)慶日、祭祀日,這里儼然成了一個小型的集鎮(zhèn)。攤位、人流、車輛,滿目皆是。而每逢這些日子,就有成堆的垃圾、噪音、臭氣。但喂養(yǎng)大量流浪貓狗的溫馨場面給一批批慈善的人們和希望擺脫各種磨難的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也有人私下流傳著一種說法,說這里也許不止有流浪狗和流浪貓,還有“流浪”的小孩。這些小孩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或者只知其父、不知其母。但真正虔誠的人是絕不可能相信這種荒唐的說法的。不過有一點不少人相信,并且信誓旦旦地肯定,法師的財富多到無法計算。有人竟不著邊際地傳說省城某一條街的商鋪都是他的。那些商鋪一直延伸過去,連到天邊。

堆場的范圍似乎還在不斷地擴大,原因是那些貓狗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傊?,它們活動的地方,漸漸地都成了堆場的所轄范圍。

到了四月份,天氣忽然異常地熱起來。在一些河道邊、公園的池塘附近,人們意外地看到了一些青蛙的尸體。它們肚皮朝天地躺在那兒,但并沒有引起人們多大的關注。堆場里的貓狗卻異常興奮,它們會偶然為一只死青蛙瘋狂地打鬧,在廣場上展開一場場激烈的角逐或者一場場嬉戲。很多人趕來堆場,請求治療一種嘴里長滿血泡的奇怪口腔病。這樣的人每天都有十幾個,有時達幾十個。

法師在為人們治療這些怪病的時候,只有安婷知道一種發(fā)生在法師自己身上的疾病卻是難以治愈的。這種長時期不愈的痛苦不堪的疾病就是使他喜怒無常、性情暴躁的原因。他總在夢中突然發(fā)起病來。那時候,他全身抽搐,聲音高亢,義正辭嚴地駁斥另一個人,說這回應當輪到他活著、對方死去,因為這一個輪流的周期又到了。有時候,他精神錯亂地跪在床下,對一個女人長時間進行著深情地告白和苦苦地哀求,又向一個叫“根爺”的人乞求、求他借給自己五塊錢。有一回發(fā)病的時候,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并轉過身來,意外地看到安婷站在門口驚恐地望著自己。第二天早上,安婷為法師打洗臉水的時候,法師告訴她,他之所以有這樣一種病,不過是因為他知道了太多宇宙的秘密而導致了上天對他的懲罰。

推銷輪胎的男孩又接到通知去堆場替人換輪胎。這一回是為法師的車換胎。他開著自己的小飛虎在堆場的廣場西邊停下來,看到上次見過的那個女孩正在一排自來水龍頭前為一只水桶裝水。但是,她一不小心把水龍頭擰得太大了,導致水花四濺。這時,眼看水桶里的水已經滿了,小女孩想試著小心翼翼地靠過去關掉水龍頭。男孩立馬打開駕駛室的門,蹦下車,三步兩步沖了上去,不顧濺一身水花,把水龍頭逆時針擰了三圈,關了。男孩早就打聽到女孩叫李安婷。他向安婷自我介紹說自己叫劉慶宇。為法師的車換好輪胎以后,他還不想馬上離開。他把車開到那棵高大的棕櫚樹下,看安婷用一把大木勺子往擺在地上的一排盆子里放入食物。一共有兩種食物,是分別給貓和狗吃的。貓狗們聞聲而來,在各自的盆中搶食。

“一直都由你來喂它們的嗎?”慶宇問道。

“我喂中午、晚上和夜里。早上由別人來喂,因為我還要做早餐。”

在安婷說話和忙碌的時候,慶宇一邊幫忙擺放好那些被貓狗打翻了的盆子,一邊向她講述自己的工作。他是跟大伯一起來這里的。他的家鄉(xiāng)在安徽,離這里很遠。他們是一路開著小飛虎過來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那輛小貨車。開車要近十來個小時呢。他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兩年,還沒有什么朋友,因為工作很忙。他給她講了安徽和這里的不同,講了他的父母怎么希望他待在老家種地,而他是怎么不愿意而跑出來的。他甚至向她講起了他的姐姐和姐夫。姐夫是個賣豬肉的,他的攤位就擺在鎮(zhèn)上的菜場門口第一個。只有姐姐支持他出來。

“我不想永遠待在老家。我想去更多的地方,認識更多的人,看更多的景?!?/p>

他們就這樣一直聊著。男孩望著女孩的眼睛,心想:誰還能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呢?他望著她裸露的腳踝,心想:誰還能有這樣可愛的腳踝呢?他望著她披散在肩頭的長發(fā),心想:把它扎起來,不知怎么樣呢?他看見她把一只黃白相間的小貓抱在懷里,輕輕地跟它說話,心里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小貓。當她折下一根枝條來驅趕貓狗,他希望自己就是那根光溜溜的枝條;當她拿起沖場地的塑料水管子,他希望自己就是那根細長的水管子。

一會兒,安婷要去為法師準備祭品了。慶宇說,他也要去為大伯跑業(yè)務了。但是,他還沒有離開,就已經想著再來見她了。

副市長偕夫人親自光臨堆場一個星期后的周日,法師受到邀請,登門拜訪了他位于市中心興業(yè)路上的家。這是一座中式風格的老建筑,白墻黑瓦,安著雕花木窗。出于對升遷的熱望,副市長前一年就在法師的推薦下飼養(yǎng)了一條暹羅鱷。當法師被副市長少了一根小拇指的小舅子開門引進深宅大院時,外面熱鬧的市聲早已被隔在了高墻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亢有力的鳴叫聲。按照法師的說話,這條鱷魚的生命和健康兆示著副市長大人的仕途。而一段日子以來副市長的事業(yè)實況奇妙地印證了這種說法。當初,就是這個綽號叫“阿五頭”的小舅子替他費盡周折弄來了這寵物,為此還被它咬掉了一根手指。“阿五頭”一年之中有三百六十天都待在市里最高檔的“圣爵菲斯”賓館混吃混喝。從前,他是鎮(zhèn)自來水管理站的收費員。有一回,他把從各村各戶收來的水費當作賭資拿到澳門去揮霍一空,最后靠姐夫才得以平息此事。他是這條尊貴寵物的重要養(yǎng)護人,時常從法師處取來一些營養(yǎng)品和藥物,確保它永遠擁有健壯的體魄和旺盛的生命力。但這一次,這條讓副市長魂牽夢縈的寵物卻似乎有一些不適,且逾一周仍不見好轉。副市長夫婦熱情地迎接了貴賓。法師要求立即去看那只寵物。

“它就在客廳?!备笔虚L說。

他們進了客廳,只見迎門一只兩米多高的大玻璃柜,通著電,里面保持著恒溫狀態(tài)。在柜底鋪著幾塊光滑卵石的淺水中,一只體長約六十公分,正值年少的鱷魚在響亮地叫著。使市長發(fā)覺異常的正是它忽然改變了調子的叫聲。法師轉過身來向副市長問道:

“最近您那兒有什么新的動向嗎?”

“有,但還沒到時候?!?/p>

副市長說他已得知市府將于幾個月后在人事任命上做出新的調整。最新獲取的一條信息是,市長大人將上調省府。

“這正是這種異變的征兆?!彼ㄗh靜觀其變,如果有必要,他會通知副市長對這只寵物做出新的安排,目前則只要增加一些營養(yǎng)就可以了。

副市長詢問了法師關于要在今年重陽節(jié)舉行一場大典的安排,并預祝盛典成功。法師表示了感謝之意。接著,副市長在家中為法師設宴。酒宴十分豐盛,以至肉菜和人呼出的氣息在宴席上空形成了一片浮云。而外面,天又開始下起了雨?!鞍⑽孱^”從姐夫家出來后又回他的五星級賓館去了。那些賭博的人正在等他。晚上,有個人在賭桌上忽然調侃起他從前花掉鄉(xiāng)里自來水費的不光彩歷史?!鞍⑽孱^”一聽火了,但轉而又自動消了氣,望著他那根斷指自言自語道:

“這有什么大不了,至少我不是人販子呀。”

“你說誰是人販子呀?販賣什么,女人嗎?”那個人繼續(xù)笑著調侃,一副不惹惱他不罷休的樣子。

“不,販賣小孩。”

“誰販賣小孩?我們怎么沒聽說。哪來那么多小孩可賣?”

“自然有,都是不愿在醫(yī)院生的娃娃?!?/p>

“怎么個賣法?”那人把腦袋湊過來。

“自找銷路,也上網賣,互聯(lián)網大著呢……”

“誰?”

沒有人聽他們瞎扯。他們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嘈雜之中。有人高聲喊著讓他們快點出牌,別耽誤時間?!鞍⑽孱^”似乎忽然醒悟過來,自感話說過了頭,趕緊閉口不言,只顧出牌。

慶宇的大伯決定帶著慶宇到南方去開個輪胎銷售店,要把這里的店盤給別人。他們在收拾店鋪。天又下起了雨。大伯正聯(lián)系那個有意接手店鋪的人,在不停地打電話。大伯壯實、精悍,很有做生意的頭腦,是個精明的商人。他看準了南方的市場,肯定有賺錢的十足把握。店里剩余的貨也要一起結給那個人。慶宇打開小飛虎駕駛室的門,坐在座椅上,向外甩著他的兩條腿。他黑亮的眼睛里飄著一層淡淡的霧。大伯掛掉電話沖他喊道:

“怎么不過來幫忙?我一個人可忙不過來哦。”

“我,我不想走?!睉c宇吞吞吐吐終于說出了心聲。他看著大伯詫異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我喜歡這里。你走吧,我還在這里替你管著這店。”

“這——我得想一想?!贝蟛紤]了半天,只好同意了孩子的要求。他把一些有聯(lián)絡的客戶信息一股腦兒交給了慶宇,又叮囑了一些話:

“貨源我會一直提供,利潤咱們五五分成。如果撐不下去了,就給我打電話?!?/p>

男孩欣然同意。當大伯的運輸車發(fā)動機響起的時候,他聽到自己的心“怦怦怦”地快要跳出胸口了。當那輛裝滿行李的車子騰起一團塵土遠去時,他覺得地球失去了引力,而自己快要飄起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因為愛情,馬路對面那些商鋪在陽光下閃爍著光澤的屋頂看起來是粉紅色的,路燈的桿子也是粉紅色的,??吭诘觊T前又開走的公交車的窗戶也是粉紅色的。他吃的早餐麥片牛奶和米粥是粉紅色的,用的杯子和小勺子也都是粉紅色的??傊?,眼前是粉紅色的天空,粉紅色的馬路,粉紅色的空氣,粉紅色的世界萬物。

一會兒,他已經換上了一身粉紅色的西裝,開著那輛小飛虎,直奔城南的堆場,那個讓他這么些日子以來一直睡不著覺的地方。從廚房的窗口,他看到安婷正一個人忙著為法師做早餐。他推門進去的時候,安婷嚇了一大跳:

“你不能到這里來。”

“為什么?”

“法師會砍斷你的腿的?!?/p>

“我不會讓他看到的?!?/p>

他幫安婷擺弄那些面包,往上面撒上一些白芝麻,放上兩瓣生菜葉子,又看著鍋里的人參小米粥是否已經煮爛,小心不能把水燒干了,再幫安婷把切好的鮮橙,剝好了的龍眼、紅毛丹及沾著水珠的草莓、車厘子在盤子里擺成好看的造型,用一個小湯匙攪拌那只高腳玻璃杯,讓剛剛泡好的蟲草花茶顯出金黃色。法師的早餐中西合璧,十分豐盛,像皇帝一樣,面前一大堆碟子。每個碟子里的量倒是不多。最后,他們還要為他熱一杯牛奶。他倆一個打開微波爐的門,一個雙手把牛奶從里面捧出來。

“你吃什么?”

“等法師吃完了,我吃剩下的。”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嗎?”

“法師不會同意的。我甚至不可能向他提這種事?!?/p>

“如果我們不讓他知道呢?”

這時,從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所以,慶宇趕緊躲了起來。他看到堆場的人漸漸多起來,就從另一個門口溜了出去。等安婷拿著一只大掃把推開牲口棚的門去打掃的時候,他又悄悄地溜了進來。他脫掉西裝外套,幫她一起清理那些貓狗的糞便,幫她提水把地面沖得干干凈凈。兩個人干得大汗淋漓。但是今天安婷提前幾個小時就把該干的活干完了,連貓狗的午餐都預先放好了。所以,她現(xiàn)在有時間。他們兩個爬到了上面一層。那里有一排倉庫一樣的房間。他們進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間,看到里面放著一些石頭、麻袋、彩色布料、散發(fā)著奇怪氣味的草藥等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關上門,把幾塊很大的布料疊在一起攤在地上。

“這是法師辦法事的時候用的?!?/p>

兩個人并排躺了下來。男孩幫安婷解開了衣服的扣子。這件衣服一點也不合身。安婷從來沒有合身的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法師在方便的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帶回來的。有一回,他還給她帶回來一雙高跟鞋,要她穿給他看。她穿著都不會走路,一頭栽倒在地,逗得法師哈哈大笑。盡管如此,她還是認定這里的一切是解除她身上的厄運所必需的。男孩幫她摘去頭發(fā)上的一根枯草。安婷的頭發(fā)從來都是亂亂的,因為她連一把梳子都沒有,每天只是張開自己的五指像一把大叉子一樣把頭發(fā)耙?guī)紫隆K龥]有鏡子,所以任何認識她的人都比她更清楚她現(xiàn)在的長相。她只是從堆場的池水里看到自己朦朧的樣子。所以,當男孩下次來的時候,為安婷帶來了這兩樣他認為女孩子必須要有的物件。他倆在密室里一直待到要給貓狗們喂晚食的時候。

“明天我再來。”男孩說。

“不行,明天你不能來?!?/p>

“那我后天來?!?/p>

“這一整周都不能來?!?/p>

“為什么?”

“因為月亮要圓了?!卑叉酶嬖V慶宇,月圓的幾天,是法師運氣的日子,她必須在旁隨時侍候。

五月份,天氣奇熱,陰雨不斷,而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了六月。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地下雨,從而綿延成了一個超長的梅雨季。有些人甚至斷定,今年的梅雨季是從四月就開始了的。天氣變得越來越濕熱難耐。所有潮濕的地方都長出了白色或綠色的菌絲。毛巾和浴巾變得滑溜溜的,全像粘上了一攤鼻涕。人們的內衣上似乎都起了白乎乎的菌毛。一周內有大量的青蛙死亡。早上,副市長起來的時候,看到庭院里肚皮朝天地躺著幾只青蛙的尸體。這種平時只在河道、池塘、溪流、城市景區(qū)的湖中看到的小東西現(xiàn)在竟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在他家里,令他十分詫異。這天早上,夫婦二人的嘴里分別起了許多大血泡,幾乎不能正常吃早餐。而他的那條暹羅鱷近日叫得更加不耐煩了,每一聲呼喊都把它的肚皮脹得鼓鼓的。確實有大量的青蛙死亡。他坐車去上班的時候,看到湖濱廣場上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把幾只青蛙的尸體掃進了畚箕,而畚箕里已經積了一堆死去的青蛙??諝庵酗h浮著一種奇怪的味道,有點像生銹又有點像腐爛,或者兩者都有。進了辦公室,他才得知嘴里長滿血泡的人特別多,連他的秘書和幾個局長也沒有幸免。

慶宇因為心里的想念而沒有注意到街上人們的談論。街對面,有人正從店門口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提著一只死青蛙的一條腿,用力一甩,把它甩到了一輛緩緩開過的垃圾車上。慶宇把趴在自己店門口的青蛙尸體用掃帚掃掉,要倒進門口的公共垃圾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垃圾箱蓋上也躺著一具青蛙尸體。他打開箱蓋,看到里面有一堆死青蛙。即便是如此,他也只疑惑了一秒鐘,馬上又沉浸到自己的想念之中。所以,當他站在街角同周圍人說話時,遠處如果有人多加關注,也許會驚訝地看到他的頭上似乎冒起耀眼的火花。

下午,在圣爵菲斯大酒店的三十三層豪華包間里,阿五頭還在蒙頭大睡。外面梅雨世界潮答答的空氣完全被屏蔽在厚厚的落地窗簾之外。到了傍晚的時候,他才起身讓餐廳送來餐飲。隨后,他給堆場打去了電話,但是連續(xù)打了三次都沒有人接。餐后,他再次打電話,在快要掛掉的時候,對方接了起來,是老太太。

“我們很忙,不是忙那些貓狗,也不是忙別的生意。貓狗這陣子可歡脫了?!?/p>

“難道又有新的發(fā)財之道?”阿五頭笑著問。

“給大伙兒看口腔。城里口腔科全滿了。醫(yī)生們說是青蛙的皮膚感染了細菌,又通過空氣中的濕氣傳播給了人。我們這里更滿。來的個個都是滿嘴血泡?!?/p>

“法師是怎么看的?”

“有專門的湯藥,免費贈送?!?/p>

“吃得好嗎?”

“你可以來試試,大兄弟?!崩咸挚┛┛┑匦ζ饋?,“保管好治?!?/p>

“別的事我不想摻和。網上有一個買家,你們準備一下吧。”

“你不是不答應干這種事嗎?怎么改變主意了?”

“好事不能都讓別人占了。我不干,不是也一直有人為你們干嗎?”

老太太收起了她尖銳的笑聲。于是,兩人約定了會面的時間。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鐘都像一整年那么難熬,越是把火焰壓下去,火力越是猛烈、越是熾熱,只有當再次見面的時候,才能勉強化解不能相見的煎熬。法師很快嗅到了這種粉紅色的異常氣息,在夜半廚房朦朧月光下的角落里,在女孩簡陋的小臥室里,在牲口棚里,在他的法器室里,在大殿神像的后面。有時,那一團愛的火焰把夜空都照亮了,使人們以為天提前亮了?!爸x家大阿姐”坐在法師對面的凳子上,猛吸了一口煙,用吐出的煙圈肯定了法師的這些猜測:

“這不是你的幻覺,法師,確實有小偷進來。”

“沒有人敢這么大膽上這兒來撒野。”法師在那把寬大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我們得提防外人,法師。這些年,你可是相當于從這兒輸出了一支軍隊。”

“如果是這樣,這支軍隊是你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狈◣熡袣鉄o力地說。這時,他微微睜開眼睛,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當然啦,你本人也有不小的功勞啊,法師!”謝家大阿姐把煙頭夾在指間,沖著法師笑起來,臉上打滿了褶子,“女信徒總是多于男信徒,而且她們那么崇拜你?!彼吹椒◣熽幊林?,便收起了笑容,畢恭畢敬地說:“最重要的是,重陽節(jié)的大典可不能出岔子啊?!?/p>

安婷坐在臥室的窗口,眼睛對著小圓鏡,玩起了梳子的游戲。剛剛,她用一個綠瓶子里裝著的香香的液體洗了頭發(fā),再用這把棕色的小牛角梳梳起頭發(fā)來就覺得太可笑了。每次把梳子放到頭頂上,它就自個兒順著頭發(fā)滑到她身后的地板上,發(fā)出“當”的一聲。慶宇已經和她約好,今天夜里,等法師進臥室之后,他將帶著她一起去看城里的音樂燈光秀表演。這場表演是為了慶祝城東新開發(fā)完工了一個人工湖風景區(qū)。它將參評國家四A級景區(qū)。那將是一場盛大的表演,幾乎全城的人都要去看。她一邊想著慶宇的話,一邊反復玩著這個游戲,直到發(fā)現(xiàn)法師的眼睛在小圓鏡子中注視著她。法師把小鏡子和小梳子抓在手里,將她像一只小貓一樣夾在腋下出了門。他把她帶到一間從來都鎖著的小房間時,天已經暗下來了。

慶宇把車停在堆場前面的公路上離目的地較遠的地方,為的是不發(fā)出太響的聲音而驚動附近的任何人。不過,獸醫(yī)給貓狗打完針后從堆場出來時,已經不止一次地看見那輛熟悉的小飛虎悄悄地隱藏在暮色中了。慶宇在約定的密室外面沒有看到安婷的身影,又到各處去找,牲口棚、臥室,以及其他她可能待的地方。在他大汗淋漓地尋找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從樓上的一扇窗戶里借著月光始終盯著他。當?shù)诙焱砩显賮淼臅r候,慶宇會更加大吃一驚,因為環(huán)繞著堆場,已經在一日之間迅速修筑起了一道三米多高的圍墻。在圍墻的頂部,那密布著的棱角林立的碎玻璃會把他的手掌劃得鮮血淋漓,讓他的手半個月都動不了。

安婷完全不知道這一切。過了兩天后的晚上,她被法師帶到了牲口棚。除了白天必須忙完往常的工作,晚上,她被關在牲口棚里繼續(xù)忙活。她必須把那兒所有貓和狗的指甲剪干凈,因為它們抓破了法師的一件紅色的新袍子。法師交代完任務后走了。安婷坐在地上,抱起一只貓,撫摸了幾下后,讓它順從地躺下,主動把四肢舉起來,再把指甲剪掉。但是,并不是每一只動物都這么順從,尤其困難的是她搞不清楚哪些剪過了、哪些沒剪過。上萬只貓狗在她的周圍穿梭。它們的指甲是那么堅硬,以至于她必須十分小心,因為一不留神會剪傷它們的腳。這樣,它們就完全發(fā)瘋了,亂抓亂咬,再也休想安靜下來。幾天下來,她的手掌心滿是水泡,手臂上滿是抓痕,頭發(fā)上、身上滿是貓毛狗毛,眼睛因為過度集中注意力而發(fā)紅了。為了在規(guī)定的一個月內剪掉所有的指甲,她幾乎整夜都在那里剪。而且,法師命令,不可以在白天人多的時候于外面場地的任何一處做這件事,而只能在晚上當貓狗們進入牲口棚后才可以干。當慶宇手上的傷好了之后,架著一把梯子進入堆場并在牲口棚里找到安婷時,她已經連續(xù)發(fā)了四天高燒,臉頰燒得通紅,蜷曲在貓狗中間的地板上。因為違背了法師的命令,她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他把她喚醒,第二天晚上為她帶去了藥和水。隨后,他天天晚上來照顧她,幫她干活。

法師推開了牲口棚的門。慶宇不慌不忙:

“你來得正好。我要帶她走了?!?/p>

“難道她沒有告訴過你,她離開這里會沒命的嗎?”法師緩緩地說道。

“她待在這里的話,現(xiàn)在就快沒命了?!睉c宇說。

“你為什么認為我會同意?”法師不由得微微一笑。

“因為這些東西?!睉c宇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疊他事先準備好的照片。當他看到法師忽然變了的臉色時,知道自己蒙對了。他是在每天守候于圍墻外的時候拍到幾個來堆場的奇怪的人的。這中間最常來的一位是副市長的小舅子“阿五頭”。與他接頭的,總是“謝家大阿姐”。

法師沉吟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做出了讓他們離開的決定,而且默認了這樣的說法:安婷的生命中已不存在任何厄運。慶宇把照片留給了法師。他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他們很快在原先店鋪的樓上住下來。

兩個孩子的幸福生活就這么開始了。他們以海邊的一次度假作為新的起點。在那里,安婷第一次真正見到了海,雖然小時候在遠處早就聽慣了它的吼叫。他們坐在海灘上對著吐著泡沫的大海一起嘲笑法師那些糊弄人的法術?!白屗眠@些鬼東西去騙別人吧。”他們用狂奔,用雙腳揚起的沙子來慶祝他們的勝利。他們去了繁華的大都市,去了喧鬧的游樂場,去爬很高的山,從山頂上俯瞰世界,并暢快地呼吸和大聲地呼喊。

“年底,我要帶你去我的老家,去看我家鄉(xiāng)的山。”慶宇看著安婷的眼睛說。

隨后,兩個孩子安定地過起了小日子。他們住在樓上,他們的店在樓下,對著大街。當慶宇在店里忙著生意的時候,安婷在樓上收拾房間,或者做兩個人的飯。時不時地,她下來幫他的忙;時不時地,他也要上去看看她,因為兩人誰也離不開誰了。慶宇如果為了一兩個客戶而要出門一趟,安婷就下來臨時看一下店。遇到店里來了她搞不定的生意,她就用他為她新買的粉紅小手機打給他。他會耐心地告訴她應該怎么做,或者讓顧客直接聽電話;如果顧客并不是那么著急,就讓安婷把對方的通信地址和要求記在一個小筆記本上,等他回來看看那個小本子,就知道如何行事了。如果沒有顧客上門,他們也會互相打手機,問對方累不累、有沒有感到無聊,而對方總是大笑著回答:“一點都不累?!彼麄冎粫珠_一會兒,最多不過一兩個小時,但總是覺得分開得太久了。

三個月后,法師坐在餐廳那把高大的靠椅上,就像大海沖毀了堤岸,淹沒了無邊的曠野,心中溢滿了無盡的后悔和思念。有一團火燒穿了他的骨髓,侵蝕著他。整個夜里,他的舊病更加強烈地發(fā)作,早上醒來,卻再也看不到那個可愛的小女孩。他想起他曾多少次暗中贊嘆的她的手指、手背、手腕和肩膀。即使她每天在他的指派下干那么繁重而且臟的活的時候,她也是美麗的。她的衣服在風中飄揚。輕風把她的頭發(fā)吹起。尤其是她奔跑起來追那些流浪狗和流浪貓的時候,速度是那么快,又顯得那么美。她的頭發(fā)披在肩上,簡單的衣裳迎著風向后飄,臉上泛著紅暈,胳膊和腿腳那么矯健。甚至,他逐漸在心里把自己長期以來獲得的一切好運歸于遇見了她,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不幸的。他憶及這些時,心里更加像著了火,又像中了毒一樣充滿憤怒。這些后悔的怨恨接著又讓他追憶起往昔的生活。那是還遠在他師從峨眉山的“高人”學藝之前,在他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在建筑工地干活時摔死了。他根據(jù)旁人的指點去一個村子找工頭要賠償金。在那個大地被烤焦了的如火的七月,他坐一輛公交車,在一個站點下來,接著走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村莊,口袋里只剩五毛錢。在似火的驕陽下,他舍不得拿錢去買瓶飲料,看到這些比較富裕的村子家家都在門外曬場一角裝有自來水龍頭,想擰開來喝點,卻發(fā)現(xiàn)這些農戶都用一把鎖將龍頭鎖起來了。他實在干渴難耐,只好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悄悄地找一根生了銹的細鉛絲來捅,捅了好久,才從龍頭里偶然滴下一條細細的充滿鐵銹味的水絲。他便趕緊把頭伸到下面,張開嘴來接。最后,他只從工頭那兒要到了三塊錢,剛夠來回的車費。兩年之后,他為了姐姐出嫁不被人看不起而去一戶養(yǎng)殖戶家偷一臺縫紉機作為姐姐的嫁妝,結果被逮到和痛打一頓。他們把他脫了褲子架在兩個板凳上,底下用一根蠟燭烤。他在傷好之后的一天夜里,用刀割掉了這家養(yǎng)殖場幾百只雞的脖子,然后永遠離開了那塊生養(yǎng)他的地方。他也回憶起后來更令他憤恨的一個獄警。當時,他終于學藝出師,從山上下來??稍谠颇系哪硹l街上施法時,被當場抓了。之后的一段日子,那個個子高高的獄警在牢里經常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因為他把子虛烏有的東西說得天花亂墜,而且聽起來有一套高深的文化,吸引了一大幫獄友。那位峨眉山的“高人”仿佛確實提升了他在某些方面的境界,讓他在幾年之間滿腹經綸,連談吐都變得高雅起來。后來,監(jiān)獄上上下下都信以為真,最終導致了那個獄警老婆的流產。

“謝家大阿姐”帶進來一個三十來歲的高個子女人,請法師過目。這是她近三個月內找來的第三十個“娘娘”人選。法師依然故我地搖了搖頭。“謝家大阿姐”站在那里不肯出去:

“法師,您再考慮一下,離重陽可是越來越近了?!?/p>

“真正合適的人選只有一個。”法師半晌才抬起眼皮說道,并朝她們甩了甩手。老太太只好和那個女人一起退了出去。但把那個女人打發(fā)走后,她自己又拐進了門。她看到法師坐在高椅上,已經進入了夢里。

當慶宇腦子里出現(xiàn)這個極其可怕的想法的時候,安婷已經失蹤了一個禮拜。那天早上,當他外出去客戶處辦事的時候,她就對著大街坐在店鋪里,時而把幾個放得不整齊的輪胎擺擺好,時而用一塊干凈的布擦擦臨街的落地玻璃窗。半小時后,她給他打電話,說她覺得有點不舒服,要去醫(yī)院。

“不,你不用馬上回來,我自己就可以的?!卑叉谜f。

“那你先去,叫個出租車,到了醫(yī)院給我打電話。我一會兒就過來。”

但是,過了半個小時,他沒有接到安婷的電話。他給她打過去,手機卻沒有人接聽。他開著小飛虎去了城里的各家醫(yī)院,一邊找,一邊打電話,可還是沒有人接。他在醫(yī)院的各個科室找她,打聽她的下落,問了很多醫(yī)生、護士、病人、保安、清潔工。他不停地打她的手機,直到語音提示已關機。那顯然是手機被打得沒電了。三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他開始去那些他帶她去過的地方:海邊,他牽著她的手一起在淺灘奔跑的地方;公園里,她坐在長凳上喂過鴿子的地方;電影院,和電影院外邊那些她曾經流連的貼著大幅巨星廣告的地方;那座古老的石拱橋上,可以看到落日和高塔的地方。他按照她從前說過的地方,去了她家所在的村子。那兒已經沒有她的家,整個村子都搬走了,因為一條高速公路經過的時候,這兒變成了一個大型服務區(qū)。他站在服務區(qū)那兒,連她的家原址具體在什么位置都沒有人說得清楚。他開著小飛虎回到城里的時候,在車窗里見到街上一個被車撞倒的女孩。他發(fā)瘋似的違章停車沖了過去,奮力掰開重重人群,看到不是她,才松了口氣。他當然也去堆場找過,但那兒已經加高了圍墻,還裝上了鐵絲網。他在家里等待,出門尋找的時候給她留下了字條。他給她的手機發(fā)信息,發(fā)了無數(shù)條。

安婷成為“娘娘”的儀式要經歷奏樂、擊鼓鳴鐘、恭讀祭文、拜謁娘娘、樂舞告祭五個階段。在最后的“顯圣”時刻,圣像要比往常更加顯示她慈善的靈性。但這一次是預演,所以并不包含“顯圣”的內容。夜幕降臨,堆場里到處有一些穿梭的人。終于到了八時吉時。現(xiàn)在正進行的只是第一次預演。現(xiàn)場只有一些法師請來的內部人員。但,一切已經在神圣、肅穆的氛圍中開始。儀式顯得莊嚴而隆重,熱烈而祥和,香煙裊裊,鐘磬齊鳴。已經一身娘娘圣裝的安婷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鳳冠霞帔,令所有人贊嘆不已。她是在那天慶宇剛離開店鋪時就驚愕地看到她向來稱之為“阿婆”的“謝家大阿姐”出現(xiàn)在店門口的。老太太不僅傳達了指令,還安排了此后一切的行動步驟。

“法師讓我告訴你,雖然你自身解除了厄運,可你將來會先后懷上五個孩子,每一個都將遺傳你的厄運。但如果你肯回去當一回娘娘,倒將會一勞永逸,不必再有這種擔心。”

預演儀式進行了四個小時。臨近午夜的時候,外面出現(xiàn)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坐在神像臺階一側高高的桃木椅上的安婷看到下面人員驚慌失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法師等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幸好儀式已經基本結束。半個小時后,有幾個警察過來了,在人群中詢問和調查什么情況。安婷又聽他們鬧哄哄了半個小時,才看到人群似乎平靜了下來。最后人們似乎覺得真相已經大白了。大家在傳說的是,有個經常到堆場來偷香火錢的小流氓翻墻進來的時候,不小心在墻頂觸到了已有些破損的電線,觸電死亡了。接著,有人似乎在討論這些電線是什么時候安裝上去的。有人認為是最近,有人則不這樣認為。不過,人們認為,也活該那個小偷倒霉,這大概是娘娘對他的懲罰。隨后,法師讓“謝家大阿姐”將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安婷送回了她自己的小房間。

接下來的幾天里,不管安婷是醒是睡,還是嘆息,這一切都由“謝家大阿姐”報告給法師。

但一周之后的第二次預演仍然十分成功,甚至更成功。

所以,到了重陽節(jié)的前一晚,法師神情安詳?shù)刈谒菑埜叽蟮目恳紊?。由于十分滿意安婷的表現(xiàn),他終于破天荒并不無得意地向她揭示了自己從前的種種輝煌的“圣跡”。他是懷著大局已定的開懷心情來進行這番自我陳述的。在這當中,他意外地提起從前在女孩六歲時養(yǎng)的那只小貓。那是一只四爪雪白、額上有一塊圖案的小黃貓。他當初還很落魄的時候,慣常使用的工具是一種鐵做的“捕貓籠”。他在籠內另設一小籠,里面放著一只鸚鵡,利用綁在鸚鵡腿部的導線釋放電流刺激鸚鵡鳴叫,讓貓們自投羅網。他靠著這種工具獵捕各家各戶養(yǎng)的貓,對付狗則用另一套工具。他將這些貓和狗販賣給小酒館和副食品制作商,賺得生活的所需,直到后來才改變策略,逐漸走上了收羅和飼養(yǎng)它們的道路。他自己也萬沒有料到,這些貓和狗會帶給他如此享用不盡的財富。多年以前,他就是在安婷家墻外誘捕那只白爪小黃貓時被它意外地咬傷了手指,讓他憤怒之下說出了那句可笑的詛咒。

“你會成為最尊貴的人,如同一個女皇,遠遠勝過那些光彩照人的女明星?!狈◣熛虬叉妹枋隽酥仃柟?jié)大典之后,在不遠的將來,她將擁有的富裕而高貴的生活。

“你可以在城里買別墅,到大城市去買,可以雇保姆、廚師,可以請經紀人,甚至可以有一大批保鏢?!狈◣熥谒凝嫶蟮目恳卫锢^續(xù)描述著。

“你還可以養(yǎng)自己喜歡的小貓,什么毛色的都行,比如淡黃色的,抱著它,坐在種滿花草的庭院里,享受這所有的一切。”姑娘看起來比較安靜,也許還有點失魂落魄,只不過,法師已不再有任何擔心。

農歷九月初九那天清晨,整個堆場旗幡飄揚,人潮涌動。旗幟有祭旗、功德旗、黃龍旗、五彩旗等。不管是組團的客人還是散客,都紛紛朝高大的神像舉目望去。神像前整齊地擺放著各種造型奇異、聞所未聞的祭祀禮器:有的像一把斧頭,可又不像;有的像一尊方鼎,讓人大開眼界。除此之外,還有各色壯觀的祭品:豬、牛、羊三牲,柿子、蘋果、葡萄等各種時鮮果品,以及各色干果。人們的耳邊回蕩著悠揚的雅樂,眼前云煙氤氳。誰都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漫著的神圣氣息。九點零九分,隆重而神圣的重陽大典正式開始了。

在萬眾矚目中從神像后方的帷幕后面出來,并以一身圣裝而吸引全場的李安婷在法師的安排下經歷了大典那漫長的前五個階段,最后終于等到了“顯圣”的高潮階段。這時,身著寬大長袍的法師在全場期待的目光中登上神像前面的臺階。他面向大眾,張開雙臂,隨后,用洪亮的聲音朗誦了一段震撼全場的祭文——確實是一段不俗的祭文,把人們帶到了十分遙遠的地方:

當天上的星辰照耀著大地的時候,她穿著長長地拖在大地上的袍子,赤著雙腳,頭發(fā)不梳,披散在肩頭。她由曠野出發(fā),孤寂地走入了山腳下的叢林之中。她舉起雙臂,將自己的身體轉了七次,將自己的長頭發(fā)甩了七回,然后就鉆到一個地穴里去,喝一口神秘之泉的水,把泉中的水在自己頭上灑了七遍。然后,她坐上天空降下來的雷車。這雷車,中間駕以黃龍,兩邊駕以青龍,前面白螭引路,后面跟隨著騰蛇,四周的黃云成了車的纓絡。她上了車,用手中銀色的韁繩拍拍龍須,就飛上了天。她飛過山谷,飛遍座座高山。她撿那些隱藏的或裸露的石子。它們有的被露水打濕了,有的被蛇銜進了洞穴,有的落進了山下樹杈上的鳥窩里。她在海邊覓到被海水沖刷的奇特石子,在谷中覓到長著青苔的各種石子,在大河上游覓到被獸類踐踏的各種石子,最后她來到了天臺山的山頂……

在這一長段引人入勝的祭文后,法師朗誦了下一段祭文。在那一段祭文里,“娘娘”從密林中引來了一條長長的爬滿葉片的藤蔓。她將藤蔓放入身邊的一潭泥漿中,然后舉起藤蔓一揮灑,只見泥點紛紛濺落在地面上,隨即變成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當法師將要朗誦第三段祭文的時候,他順著臺階走了下來了。所有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卻見他走向了帷幕后面。間斷片刻之后,帷幕后面又響起了法師的聲音。此時,那段祭文似乎從神像后面響起,所以自然而然地引導人們關注起神像來。法師在祭文中開始娓娓動聽地頌揚起“娘娘”一日七十變的非凡能力,贊頌她用這種能力創(chuàng)造的許多工程一一竣工。她造福于萬民,乃至千秋萬代。她就是人類的始祖。但只有安婷知道那個聲音只是法師放在神像后面的手機里的一段錄音。

當李安婷端坐在椅子上按照事先被命令的那樣悄悄地用右腳踩住她座位下面的踏板的時候,神像的后方開啟了一道可容一人進入的暗門。法師側身而入。根據(jù)事先約定的暗號,當安婷的右腳松開踏板后,門隨即關閉。他進入的是致密的神像的內層。像從前多次做過的那樣(如果不是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想與人分享這個他最為得意的秘密的心理,而把按鍵的工作交給安婷,他仍然會像往常那樣整個過程由自己獨自一人完成),他要讓神像夾層中發(fā)出的氣味透過并不致密的外層吸引那些貓爬上來。

一種叫作荊芥的植物,對貓具有強大的麻醉作用。如果對它進行熬制或烘烤,效果則更顯著。它會對貓產生精神活性的影響,導致刺激它們的思維。通過這種方式,當一只貓聞到荊芥散發(fā)的香氣時,它往往會摩擦它,舔它,仿佛想要吃它,并表現(xiàn)出不尋常的行為,如跳躍,甚至狩獵動作。它們表現(xiàn)出積極的態(tài)度,這種行為與交配時的態(tài)度相似,影響它們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使它們變得異常興奮。每當發(fā)現(xiàn)這種氣味時,它們會熱情地奔向它。

不出所料,起先有一兩只貓慢慢地穿過人群,開始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踱過來,在眾人注視下一步步地爬到神像身上,進行溫柔的親吻和舔舐。接著,有更多的貓聞訊而來。下面漸漸起了歡呼聲,激動人心,并且一次比一次熱烈。沒有人注意到李安婷的右腳在顫抖。那只腳沒有再按命令去踩那個踏板。關在神像內部不能出來的法師,赤手空拳,既無法熄滅里面已經熊熊燃起的爐火,也無法獲取內層中因燃燒而越來越少的氧氣,只能任由那些荊芥在持續(xù)烘烤之下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于是,越來越多的貓在氣味的吸引下爬上了神像,在她的肩上、胸懷里、耳旁、腿上、手掌上,輕輕地跳躍,一遍遍地親吻。激動不已的人群中,有人發(fā)現(xiàn)這巨大的神像似乎微微晃了一下,像在點頭贊許,這更引發(fā)人群的狂呼。主持儀式的“謝家大阿姐”此時顯得比以往更加得意。當劑量完全失去了控制而釋放它的威力的時候,堆場內幾乎所有的貓都蜂擁而至。它們以無與倫比的熱情瘋狂地往這尊神像身上撲去。這些動物的靈性,以及法師高揚的在整個堆場上空回響的莊嚴而慈愛的朗誦聲使人們熱淚盈眶。全場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直到神像倒塌,露出了法師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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