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國
馬歡突然停了下來,嘟囔道:“沒勁!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人家哪像你這樣?”
胡小敏睜圓了眼:“人家什么樣?”
馬歡額頭上冒出幾粒汗珠:“人家……一摸就興奮,就來勁,還叫喚,還會動嘞……”
胡小敏騰地坐起來:“人家是誰?誰——?”
馬歡眨巴著眼,知道自己說錯了,趕緊圓場:“沒誰……隨便說說的?!?/p>
胡小敏跳下床,咚咚咚跑去衛(wèi)生間。馬歡被晾在床上,還橫刀立馬著呢,不幸沒了戰(zhàn)場。
胡小敏從衛(wèi)生間出來,竟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哎,你去哪兒?”馬歡來不及穿褲衩,追到客廳。胡小敏兩眼一圈紅,淚從眼眶里淌了出來。她抹了一下淚,摘下玄關(guān)那兒的手提包,徑直推門出去,咣的一聲,門反彈過來關(guān)上了——包了鐵皮的防盜門特別的響。
馬歡額頭上的汗頓時冷了下來。
門廳里,留下一縷沐浴液的香氣。屋外,有幾聲悶雷滾過。
1
街上車多人擠,鬧猛的很。胡小敏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由著雙腳到哪算哪吧。
馬歡的話總在耳畔,每回響一次,眼淚就流一次;一邊走一邊抹淚。今天本來就沒打算那個的,大白天的搞個什么勁?今天輪到他上夜班,等他下班回家,就明天上午了。那個時候,她通常上班去了(她總是白班),有一周的時間照不了面。就是這個原因,拉拉扯扯半天,他非要來一下,還說:“你就不怕我長久不用,陽痿了?”胡小敏樂了,噗嗤一笑:“陽痿了?那更好,省心!”胡小敏拗不過他的“一根筋”,便半推半就了。他倒好,挑精揀瘦,還人家這樣那樣的,老娘還不伺候了呢!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伺候不伺候的事——問題是他怎么知道別的女人不一樣呢?怎么知道的呢?事情不是明擺著的,還用點破嗎?他都敢挑釁到床上來了,明說了——膽子真肥了,他還!
天陰沉著。風(fēng)吹過來,在腿間、腋下、鬢角邊撩啊撥啊,弄得街邊樹枝颯颯作響——這風(fēng),像騷情的女人!討厭!頭發(fā)都給吹亂了。
街邊一個櫥窗里,幾個模特穿婚紗禮服,白的黑的黃的站一起,忸怩作態(tài)。胡小敏看了半天,想:“我穿……好看嗎?”
一個營業(yè)員迎出門來:“阿姨,里面看看唄。”
胡小敏惱了:“誰是阿姨?”
“姐,姐——對不起,我喊錯了……里面請,您拍婚紗照嗎?”
女營業(yè)員二十來歲,紅撲撲的臉,還沒褪盡紅薯色。掃上一眼,就知道不是個安州城里人——鄉(xiāng)下來的吧?不識相!我是像要穿婚紗的人嗎?胡小敏扭頭就走,被那聲“阿姨”惹惱了——才四十出頭點呢,就算阿姨了?呸!胡小敏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念:跟馬歡“那個”的女人,是不是這樣子的——啥也不懂的小姑娘,根本不清楚城里已婚男人的花花腸子,稍稍一勾搭,就被弄上手了?胡小敏覺得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馬歡是怎么接觸到鄉(xiāng)下來的小姑娘的?她想不通。
臉上有些涼意,顴骨上、眼睫毛上落了幾滴水。哦,是下雨了。街上有人把手掌放頭頂上,從她身邊跑過,一邊喔喔呀呀地叫著……這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雷聲咔啦啦地響了幾聲,一會兒就下大了,地上竄起無數(shù)個水泡泡。
胡小敏跑進一個商場。薄薄的短袖襯衣全濕了,貼在身上。商場蠻大的,看著富麗堂皇,空調(diào)的勁道很大。胡小敏覺得冷。她到廁所撒了泡尿,洗了洗手,拿紙巾擦了擦頭上、衣上的雨水。打掃廁所的阿姨把胡小敏丟的紙巾撿起來,丟到墻邊的垃圾桶里,眼珠子白了白胡小敏。胡小敏會意,道歉說:“哦,對不起?!?/p>
阿姨沒吭聲,嘴里嘟囔著什么。阿姨該有五十了吧,一身運動裝,紅彤彤的——應(yīng)該是廣告衫吧?她手里一把拖把,套了副袖套,土里土氣的樣子。胡小敏忽然沒來由地想:跟馬歡不清不楚的,會不會是這種年紀大的女人?這種女人一般沒有男人惦記了,但是她們的念想還有,如果還長期夫妻分居,或者本來就離婚的,那還不干柴烈火?還不主動討好男人,甚至倒貼什么的?馬歡會不會就糊里糊涂地“上”了這樣的賊船?這個,還真不好說。
胡小敏被一連串五花八門的臆想弄得頭昏腦漲,理不出個頭緒。她想起了同學(xué)李紅梅,她要找李紅梅聊聊這事。
李紅梅在健身房,剛練好瑜伽,一邊喘著,一邊接電話:“有事?”
胡小敏說:“大姐,沒事就不能打電話了?”
李紅梅說:“巴不得你天天打電話呢?!?/p>
那幾個職高出來的同學(xué),就數(shù)李紅梅的命好。早些年,跟老公一塊創(chuàng)業(yè),開過飯店,賣過衣服,算是吃過些苦……現(xiàn)在可不得了,早鳥槍換炮啦,她老公的什么服裝廠(也可能是皮鞋廠)做得風(fēng)生水起,老板做大了,她老公還時不時地上電視臺露個臉。她家又是別墅,又是豪車,風(fēng)光無限。李紅梅當然不用去上什么班了,妥妥地做著全職太太,正是那種有錢有閑的富婆。當年李紅梅和胡小敏一樣,都沒念好書,最后勉強上了個職業(yè)高中。她倆還睡過上下鋪,差不多形影不離。胡小敏現(xiàn)在還記得,職高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月明之夜,在學(xué)校空曠的操場上,李紅梅兩頰潮紅,急切地告訴她,有個高一級的男同學(xué)是怎么吻的她。聽得胡小敏心旌蕩漾,羨慕得不行……所以,胡小敏覺得馬歡的那點事跟李紅梅說說,算是最好的人選。
胡小敏說:“你還好吧?”
“還好?!?/p>
胡小敏說:“你家老林還好吧?”老林是李紅梅的老公。
“他呀?老樣子——忙?!?/p>
“哦……”
胡小敏說不下去了,說話有點卡頓。李紅梅聽出胡小敏有心事,便問:
“你家馬兒好嗎?”
“他好。”
“你家馬歡對你好嗎?”
李紅梅想不到這第二句問候問出問題來了,胡小敏是一長串的嗚咽,聲音悲悲切切。
“出什么事了?”李紅梅心都提起來?!靶振R的不是個東西!”
“他怎么啦?”
“他不要我了!”
“咳,他敢?借他個膽,看他敢不敢?一定是你惹他了吧?”
“啊呸,他跟別的女人搞上了!”
“啊,你說馬歡嗎?”李紅梅差點驚掉了下巴。
李紅梅練瑜伽的健身房在沿江路那邊,路北側(cè)是蜿蜒的安江,江中船只過往;路南側(cè)高樓林立,站在高樓上遠眺,江上風(fēng)景一覽無余。這一帶的房子是安江最貴的,也是繁華熱鬧的商業(yè)區(qū)。李紅梅挑這里的健身房,不光是為健身,也為逛商場方便。再說她家就在這片街區(qū)。
李紅梅叫胡小敏來健身房附近的云上咖啡館。
好在這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胡小敏出商場,坐上3路車,兩站路就到了。不等服務(wù)員把咖啡端上桌,李紅梅便問:“馬歡他到底是怎么出的軌?那女的是誰?”那關(guān)切的語氣好像是她家老林出軌似的。李紅梅是認識馬歡的,胡小敏結(jié)婚的時候李紅梅還做過伴娘呢,兩家也時常走動,還有些人情往來。
被雨打濕過的衣服,現(xiàn)在有些干了,貼在身上涼意陣陣。胡小敏雙手抱肩,又一番抽噎,她把馬歡的話說了一遍。李紅梅聽罷,嘎嘎直笑,笑得花枝亂顫。胡小敏給笑懵了,翻了翻眼,嘟著嘴:“事情不出在自己身上不痛,還笑?”
“單憑這句話,就說你老公出軌了,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胡小敏睜大了眼:“沒出軌?那他怎么知道別的女人什么樣?”
李紅梅不相信馬歡出軌,還嘰嘰呱呱說了一通理由。最后,李紅梅問胡小敏一個問題:“他或許聽人家說的呢,說有的女的怎樣怎樣……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是嗎?我不信……”
胡小敏低頭沉思起來,照李紅梅說的,不一定有第三者,最大的可能只是接觸過,或者偷過腥?
“你家馬歡多老實的一個人,他不會做這種事的?!崩罴t梅進一步推斷。
“是嗎?你說他不會,是我想多了?”
“你一個月給馬歡多少零花錢?”
“兩百,有時三百。”
“這點錢,他能玩女人嗎?切,真是的,你以為現(xiàn)在的女人都可以白玩的?”
胡小敏眨巴著眼,傻在那兒了,這個她沒想過,“也是哦……”
胡小敏拿起服務(wù)員送來的卡布基諾嘬了一口,心情稍稍好些了。李紅梅往椅背上靠了靠,胳膊松弛地放在皮扶手上??赡苁莿偨⊥晟淼木壒拾?,她白皙的臉蛋透著紅潤——李紅梅還是那么漂亮!
“跟你說哦,就算馬歡有過這樣的事,也別太當回事,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太在乎這個?千萬不要吵,我告訴你哦,一吵心就冷了,一吵家就散了——我的大小姐?!?/p>
喝了幾口咖啡,身上暖和些了,胡小敏僵硬的臉緩和下來,說:“他若夠得上你家老林一個零頭,我這輩子也就不怨啥了。一輩子沒個出息,鍋爐工一個,一口氣干了十多年,你瞧瞧……”
“不要這樣比較,他可能只是時運沒到吧。我告訴你,千萬別為床頭話吵,犯不著?!崩罴t梅突然低下話音,“現(xiàn)在別說男人,就是女人——我跟你說一句最粗俗的話——還有找鴨子的呢。”
“啊,還有這種女人啊?”胡小敏著實想象不出這是什么樣的女人。
聊著聊著,時間快五點了,話說得差不多了,咖啡杯也空了。李紅梅要回去盯著保姆燒幾個菜,晚上還要做個SPA。胡小敏要去接兒子回家——兒子馬兒暑假里參加校外補習(xí)班,這個時候補習(xí)也該結(jié)束了。兩人站起身,拿上包,正想走呢,胡小敏想起一件事,她瞥了一眼李紅梅。李紅梅穿緊身短袖T恤,裹得胸挺腰細;那腰身——我的媽,細得就一捧!
胡小敏脫口而出:“誒,那個……你在床上是什么樣的?”
李紅梅愣了一愣,馬上回過神來,咯咯地笑了兩聲,道:“不告訴你,這是隱私?!?/p>
“德行,還賣關(guān)子。”
“你先說,你有啥反應(yīng)?”
胡小敏老實說:“沒啥特別的反應(yīng),反正就那么回事,搞也行,不搞也行?!?/p>
“真的?”李紅梅睜圓了眼睛,“那你……那個屬于沒性高潮?”
“啥是性高潮?”
李紅梅咯咯又笑:“……沒時間了,得快走了,下回再聊?!?/p>
李紅梅嘿嘿笑著,就走了。
胡小敏盯著李紅梅的背影一陣發(fā)愣。那牛仔褲包裹著的圓碩的屁股、大長腿,露臍短裝,腰間是一圈白晃晃的肌膚……渾身上下透露著妖媚和性感——這身體,叫男人看了,還不得想入非非?胡小敏扭頭朝后背看了看,自己從腰到屁股一馬平川,沒什么曲線——人跟人真沒的比。
2
看胡小敏摔門出去,馬歡心里一陣懊惱,深怪自己嘴欠,沒個把門的,純屬無事找事。
馬歡給胡小敏打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馬歡知道胡小敏是故意不接的,賭著氣呢。馬歡改發(fā)微信:“老婆,我說錯了?!奔窗l(fā)當口,他咂摸了一下這話,自問:我錯了嗎?錯哪兒呢?就刪去此話。又想了一句:老婆,我愛你!這話女人愛聽,兼帶著歉意;可是無事獻殷勤,豈不是做賊心虛?有什么可心虛的呢?再三斟酌,馬歡發(fā)了一句:“老婆,要下雨了,記得早點回家。”這是個姿態(tài),“甘拜下風(fēng)”的姿態(tài)。
捱到下午四點,還是沒有胡小敏的回復(fù),馬歡嘆了口氣,帶上雨披下了樓——他得上班去了。騎電動車到廠,穿街走巷得一個小時。五點到的廠,剛換上工作服,一個長得矮胖矮胖,綽號叫“小鋼炮”的工友喊他去會議室,大嗓門嚷嚷著:“你小子發(fā)了,哈!老大叫你快去?!边€朝馬歡豎一豎大拇指。
老大是倪總,倪大筐。倪總叫他開會,“應(yīng)該就是那件事……”馬歡這樣想著,緊跟著一陣激動,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其實這件事,幾天前倪大筐就透露給他了。那天,倪大筐在廁所里蹲坑,馬歡和一工友進去小解。一工友說起股市,說有一只股票股價翻了兩翻,估計還要上去,不要猶豫,應(yīng)該大膽買進去,賺了兩人分,虧了算他的。問馬歡有沒有錢,馬歡說沒錢,錢都是老婆攥著的。工友問,你就沒有一點權(quán)利?馬歡回答,錢的事我做不了主。這時,聽見蹲坑里隔著門有人說話:“是小馬吧?”聽話音很熟,馬歡說:“倪總,是我——小馬。”倪大筐說:“剛才來得急,忘了帶,你給我拿幾張紙巾來?!薄皼]問題,我這就拿去?!蹦叽罂饛亩卓永锍鰜砗?,一邊揉著肚子,一邊謝過馬歡,聊起了家常。
“小馬,燒鍋爐燒了多少年了?”
“嘿嘿,十多年了?!?/p>
“我打算給你挪一挪地方,樂意不?”
馬歡撓著頭,謙虛著:“嘿,嘿嘿,我……我,又干……干不了別的……”一激動,馬歡就結(jié)巴。
“去物業(yè)分公司吧,那邊有一個維修部,你去管起來怎么樣?”倪大筐又說,“你看看這廁所,管道堵了有些時候了,又臟又臭,像話嗎?沒有一個責(zé)任心強的維修部怎么行?”倪大筐是集團公司后勤總公司的一把手,這后勤公司管著整個集團公司幾千號人的后勤保障工作,物業(yè)分公司是其中的一個子公司。
二樓會議室的那個陣勢,搞得馬歡腦袋嗡嗡的,懵得手足無措。長條桌兩邊,坐了十幾個工友,他一進去,那個掌聲就像油鍋上澆了水一樣,劈里啪啦地響起來,夾雜著嬉笑。后勤公司總經(jīng)理倪大筐,物業(yè)分公司經(jīng)理童樂都坐在那里。童樂咳了兩聲,正式道:“各位,今天開始,馬歡擔(dān)任維修部部長……”一幫工友就鼓了掌,齊聲喊:“哦哦,馬歡當官啰,馬部長高升啰,馬部長請客啰……”最后,倪大筐總經(jīng)理做了總結(jié),提了新的要求和期望。
馬歡中專畢業(yè),招聘進安州冶金裝備總廠,后來改制成集團公司,屬于國有大型公司。當時,馬歡沒有在意走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不知怎么搞的,其他新員工都得到了安排,崗位都不錯;到馬歡了,說只有后勤公司的鍋爐房還缺個鍋爐工。不想去,但沒地方可去了,不干也得干。不承想這一干就干了十多年,工作單調(diào)乏味,還三班倒。期間好幾次,胡小敏攛掇著馬歡走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要求換工作。馬歡扭扭捏捏,推三阻四,老婆催急了,才鼓足勇氣,給倪大筐的前任送過兩瓶酒,只換來領(lǐng)導(dǎo)一句“看看吧,有機會再說”,后來一直沒有下文。
馬歡這個人,在廠里的表現(xiàn)四平八穩(wěn),沒什么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是他有兩件事做得還可以:一是聽領(lǐng)導(dǎo)的話,二是把同事的關(guān)系處好。他在燒鍋爐之余,拾掇了不少工具,學(xué)會了各種修理,自行車、摩托車基本不在話下,電視機、電腦也能搞定,同事知道有這么個好師傅,不用白不用,那些要修的東西也就不客氣地交給馬歡,馬歡基本是有求必應(yīng),還樂在其中。馬歡就是用這個笨辦法,廣結(jié)人緣。
去年冬天,有幾天很冷,倪大筐總經(jīng)理來鍋爐房巡視時,接到家里電話,說衛(wèi)生間的浴霸壞了。倪大筐脫不開身,又是皺眉又是撓頭的。馬歡自告奮勇,說他可以去修一下。倪大筐說你行嗎?馬歡說沒問題。馬歡就去了,浴霸很快修好,順便又把空調(diào)的過濾網(wǎng)給清洗了一遍??照{(diào)的風(fēng)暖就順暢多了。倪大筐的愛人癱瘓多年,那幾天哮喘病又犯了,癱床上上氣不接下氣,保姆阿姨急得團團轉(zhuǎn)。馬歡說我送你們?nèi)メt(yī)院吧。馬歡背起倪大筐的老婆,騰騰地就下了樓,叫了輛出租車,把人送到了醫(yī)院……
馬歡走馬上任的當天,倪大筐帶著一幫維修部的人,笑逐顏開,吵吵嚷嚷,去了一家飯店聚餐。童樂經(jīng)理因為有事,先走了。到飯店門前,馬歡拉住“小鋼炮”,說:“李哥,今天我沒帶錢,你先借點給我?”
小鋼炮說:“借什么啊,沒聽領(lǐng)導(dǎo)說他請客啊?”
“這可不行,哪有叫領(lǐng)導(dǎo)掏錢的道理?!?/p>
小鋼炮覺得馬歡講得有道理,借了馬歡一千塊。
維修部這班人啊,有點像梁山弟兄,素來沒大沒小,嘻嘻哈哈。每回上飯店,都沸反盈天,勸酒斗酒,少不了一番較量。
“干了,干了,大家都干了。”
聲浪能把屋頂掀翻。
3
聽見急促的敲門聲,胡小敏的媽一邊嚷著:“來了來了,別敲了?!币贿呞s緊開門,看見門外站著背著個書包的馬兒,還有他身后的胡小敏。
“外婆——”馬兒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外婆就“哎”了一聲,一把抱住馬兒,說:“我說誰呢,這樣敲門?哎喲,我的寶貝孫子哎,你怎么來了?”
“媽帶我來的?!?/p>
“怎么說來就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胡小敏的媽說。
“不打電話不能來啊?”胡小敏說。
“能來的能來的,想來就來唄。”媽聽出女兒的口氣有些生硬。
胡小敏進得門來,臉陰陰的,往自一屁股往客廳沙發(fā)上坐下,隨手把電視遙控器一按,眼珠子迷迷蒙蒙地對著電視,也不知有啥節(jié)目好看的。當媽的就知道情況不妙,心就揪了一揪,手心貼著胡小敏的額頭一摸:“怎么,哪兒不舒服了?”
“沒有?!焙∶襞ち伺ゎ^。
“那就是生氣了,跟誰生氣呢?馬兒,你惹你媽生氣了?”
“我,沒有!”馬兒很知趣,早躲一邊寫作業(yè)去了。
“那一定是你爸,你爸他怎么你媽了?”
“我不知道?!?/p>
媽挨著胡小敏坐下,拉起女兒的手問:“告訴媽,是身子不舒服,還是馬歡惹你生氣了?”
“沒有啊。”胡小敏把手抽回來,不接媽的話。從小到大,胡小敏都是這樣,有什么心事都愛悶在肚子里自己慢慢消化。當媽的知道女兒脾氣,再問也不會有結(jié)果,就嘆口氣說,媽去買點菜,難得寶貝孫子來,今天一定要燒兩個他喜歡吃的菜。
胡小敏問:“我爸呢?”
“你爸跟一班老同事去千島湖玩了,上午剛?cè)サ摹!?/p>
媽去了菜場,拎回來幾袋的菜,在廚房擇菜洗菜,一邊時不時地瞟幾眼客廳,留意胡小敏的動靜。一會兒,胡小敏的手機響了,女兒看一眼屏幕,嘴里嘟噥了句什么,卻不接手機。
媽就朝客廳抬高嗓門:“誰的電話,怎么不接???說不定是你爸的,接啊?!?/p>
胡小敏說:“不是我爸?!?/p>
“那也接啊。”
“管它呢,是騷擾電話。”
媽就猜是馬歡打來的,胡小敏故意不接,賭他的氣呢。
飯菜很快做好了,四五個盤碗擺了一桌,最搶眼的是那一大碗“敲魚湯”。這道菜在安州算是傳統(tǒng)名菜。鮸魚去頭骨,剔取肉片,敲成薄片,越薄越好;再切長條,像下面一樣清湯里稍煮,加幾片小青菜,裝碗后是湯鮮味美。在胡小敏的印象里,一般是家里來客人了或者過節(jié)時才做的菜。
娘兒倆吃得津津有味。吃罷,馬兒一抹嘴,說:“媽,我們回去嗎?”
胡小敏說:“不回去,回去干嗎?”
“哎喲,怎么不回去?跟馬歡說過了?”當媽的緊張了。
“跟他說什么?”胡小敏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
事情很清楚了,是小夫妻倆鬧別扭。媽暗自傷神,在廚房里收拾,心想這個馬歡怎么搞的,不聲不響的,怎么惹的女兒?他們家里外都是女兒說了算,還會有啥事惹惱了她呢?
正這樣想事,胡小敏進廚房來,媽以為她要幫著洗碗,說:“就幾個碗,不用你濕手了。”胡小敏卻沒有想動手的意思,膩在母親身邊,像小時候討零花錢的那副模樣。
胡小敏問:“媽,你幸福嗎?”
媽說:“幸福啊,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不幸福?”
“那,你覺得我爸對你好嗎?”
“怎么不好?每個月薪水都交給我,自己舍不得花幾個錢,現(xiàn)在連煙也戒了……”
“媽,我是說……”胡小敏頓了頓,斟酌著用詞,“我爸……這輩子,就愛你一個——他,外邊就沒有個女人好過?”
想不到媽卻咯咯地笑起來:“要死了,沒大沒小,有閨女這么說爸的?”
“我隨便一問……”
媽輕聲嘆了口氣:“我不敢說你爸這輩子就沒有過那念頭,但是如果有,也是偷偷摸摸的,他不會當真的?!?/p>
媽的自信讓胡小敏驚訝。
胡小敏想起一件往事。那時還在讀小學(xué),有一年的冬天,爸從外地出差回來。媽給爸整理行李,翻出一堆要洗的衣服,無意間在爸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個未開啟的避孕套。結(jié)果母親嚎啕大哭,帶著女兒離家出走。那一晚正值隆冬時節(jié),還雨雪交加……
胡小敏冷笑一聲:“媽,你還記得嗎?小的時候,我爸曾劈腿過他的女同事,那一年你帶著我回外婆家待了好久好久……”
媽一下愣怔住了,兩眼從胡小敏的臉上移開,轉(zhuǎn)向廚房朝北的窗口。洗碗池上的熱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冒著熱氣。那件事盡管過去幾十年了,可只要一提及,往事就會放電影一樣歷歷在目。媽的鼻子輕輕地抽了一聲——哭了……
“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難受的……”胡小敏有些后悔揭母親的傷疤。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二老正過著平靜幸福的晚年生活。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爸是天底下最壞的男人,最無恥下流……”
“不可以這樣說你爸的,他……”
“那個時候,我就想,將來我找老公一定要找老實巴交的,不找那種虛頭巴腦的。你們知道不,我一直不愿談戀愛,拖到三十歲了才談朋友,就是怕男人個個都花心……”
“……所以說啊,我們一直搞不懂?!?/p>
“后來你們嫌馬歡家庭條件不好,不同意這門婚事,而我不管不顧一定要嫁給他,不是我故意要跟你們較勁,就是覺得馬歡人老實,不會花里胡哨的……”
胡小敏心里一陣酸楚,很想大哭一場。
當媽的一聲不吭,把碗筷都洗刷完了,解下圍裙,拉著女兒的手到沙發(fā)上坐下,正色道:“閨女,男人有時候可能會犯點傻,偷個腥啥的,管是要管的,但是得給條路讓人家走,別把門堵得死死的啊……成個家不容易,拆個家很容易,??!”
胡小敏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心里說:“那是你們那個年代的人的想法?!?/p>
這天夜里,胡小敏的母親給老頭打了一個電話:“老胡啊,出大事了,你家閨女好好的日子不想過了……”
4
一頓飯吃得是吆五喝六的,差點把飯店包房的屋頂給掀翻了。先是白酒,后是紅酒,再是啤酒,“三盅全會”過后,酒足飯飽,眾人晃晃悠悠散去。在飯店門口,馬歡對小鋼炮悄聲說:“倪總真是客氣,還搶著買單,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p>
小鋼炮說:“嗨,這有啥,下次找機會再請倪總就是了?!?/p>
“那我把錢先還給你?!毙′撆诎疡R歡的手推開,“急什么急,倪總喝成這樣了,你不叫個車送他啊?”
“那是那是,肯定要送……倪總我送你。”
倪大筐站立不穩(wěn),舌頭發(fā)硬:“走……你跟我走……走……”馬歡攔了出租車,把倪總扶進車,自己也坐了進去?!叭ツ睦??”司機問。
馬歡說:“海壇山荷花小區(qū)?!瘪R歡對那個小區(qū),現(xiàn)在是輕車熟路了。
倪大筐本來歪著腦袋靠著座椅,到小區(qū)門口卻醒了,摸了一下臉:“哦,到了?。俊?/p>
馬歡趕緊給司機付了錢,說:“倪總,我扶你進去。”卻被倪大筐推開了,“我自己走?!弊叩侥叽罂鸺宜诘哪菞潣乔埃叽罂鹛ь^往高樓上看了看,自家的那個窗口好像還亮著,他忽然改變了主意,抬腳往外走。馬歡說不上去???倪大筐說上去干嗎呢,你姨就是死人一個。
荷花小區(qū)周邊是一個成熟的街區(qū),那一片大街小巷開滿了店鋪,熱鬧得很。這會兒,雖然是晚上九、十點了,卻還同白天一樣喧騰,各家店鋪的燈都亮燦燦的。離小區(qū)不遠,有一家休閑會所,門頭上立著LED招牌,寫著意味深長的“后宮”兩字。倪大筐踱步到門口,徑直走了進去,跟坐在前臺的一位四五十歲的大姐打招呼:“老板娘,可可有沒有空啊?”
“有空的有空的,我馬上安排?!崩习迥锏哪樕像R上綻開笑容。
馬歡在店門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正猶豫著,倪大筐說:“進來啊,你縮頭縮腦的干嗎呢?”馬歡知道所謂的休閑會所,就是個按摩的地方,或許還能辦點別的什么事,因此心里有點犯怵。
“領(lǐng)導(dǎo),別管我,你去就是了,我在下邊等你?!?/p>
倪大筐卻不管馬歡心里怎么想的,對老板娘說:“你給我的小兄弟安排個人?!?/p>
“好嘞?!?/p>
倪大筐朝馬歡很曖昧地一笑,徑直上了二樓。馬歡仍舊坐前臺邊的一個沙發(fā)上,想等倪大筐完事了,給他買單,也算是還倪總一個人情。樓上響起姑娘的浪笑,笑得有些夸張,一會兒聲音小下去了。老板娘安頓好倪大筐,從二樓下來,對馬歡說:“我?guī)闵先グ??還有一個小雪姑娘,挺不錯的。”
馬歡說:“不用不用,我就不去了吧?”
“別不好意思,上去??!要不,我叫你領(lǐng)導(dǎo)喊你去?”
馬歡趕緊擺手,說:“別別,還是我自個兒去吧。”如果不去,領(lǐng)導(dǎo)肯定不高興,或者會說他假正經(jīng),這樣一來等于是看不慣領(lǐng)導(dǎo)的嗜好,等于表明自己跟領(lǐng)導(dǎo)是兩路人。馬歡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剛被領(lǐng)導(dǎo)提拔了,這當口,絕對要跟領(lǐng)導(dǎo)穿一條褲子,哪怕是穿一條褲衩!
“走吧走吧?!崩习迥锍吨R歡的手。
馬歡覺得今晚的處境不僅尷尬,還有些無奈。馬歡遲遲疑疑地,跟著老板娘上到二樓。二樓全部隔成了一間間小包廂,當中只留一條通道走路。老板娘把馬歡帶到其中一間小包廂,說了聲請稍等,就下去了。包廂的光線很暗,里面鋪一小床,躺一人都嫌窄,床邊有小茶幾,放了幾個一次性杯子。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不知發(fā)生過多少男男女女的那種事,馬歡正這樣想得深入,那個叫小雪的姑娘三步并作兩步跳進包廂里來。
“大哥好——!”
小雪姑娘熱情地招呼。
不知為什么,馬歡的心臟突突地跳起來,緊張得喘氣不順。他沒有回應(yīng)小雪的招呼,只愣怔地盯著小雪看,眼睛像粘住了一樣。姑娘瘦小個,漂亮說不上,穿著暴露那是絕對的,下身的短裙短到可以看見黑色的內(nèi)褲;上身是窄帶背心,胸前一大片肉,一對大奶溜出半邊……馬歡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后背上忽然冒出大片汗水。
“是……這個……,要干嗎……?”馬歡問姑娘。
姑娘說:“給你按摩啊?!?/p>
“哦,就是按摩……”
“是啊,你還想干什么?呵呵呵……”
“沒那個……啥……,是吧?”
“哦,那個事啊,要看緣分的?!毙⊙┕媚锫洱X一笑。
“什么緣分?”
“就是說……緣分到了,那也是可以的啊。”
“哦,”馬歡沒來由地吁了一口氣,輕松下來,說,“那……我跟你商量一下,我不做那個按摩……你給我看看可以嗎?”
“看看,看什么?”
“我就看看,你照按摩收費……你不吃虧,是吧?”
姑娘領(lǐng)會了意圖,嘻嘻一笑,說:“你這人真怪,光看看有什么意思???看了你憋得不難受啊?”
“就看看……,可以嗎?”馬歡執(zhí)拗地問。
小包廂的燈光很暗,姑娘的身子就看了個囫圇,也就那么回事,不是金搗銀塑的,沒有想象中的好看。但說實話,乳房還真大,比胡小敏的大多了。
“看夠了沒有?”姑娘不等馬歡同意,就穿回了那身網(wǎng)球服似的衣服。
馬歡感到些許的遺憾,卻也滿意了:是你自己沒有這個膽,不是人家不給機會。看過了,眼福享過了,也過癮了。他下了樓,給前臺付了一百元小費,還提早替倪大筐買了單,倪大筐消費的金額是三百塊錢——媽的真貴。馬歡著實心疼那錢。
他在吧臺前靠左邊墻下的沙發(fā)安坐,靜候倪大筐下樓。
等了好久,倪大筐才下得樓來。馬歡不禁暗自佩服倪總的寶刀不老,再看倪總的臉是滿面春光,還帶著點安詳與平和,跟在單位里見到的那副冷峻面孔截然不同。
走出會所,倪大筐拍了拍馬歡的肩膀:“小兄弟,跟著我好好干。”
“是,我會好好干的,領(lǐng)導(dǎo)。”
倪大筐突然想起來什么,低頭沖馬歡的耳邊說:“你那姑娘怎么樣?”馬歡騰地臉就紅了,為難地搓著手。
“嘿嘿,那個……還行?!瘪R歡說。
倪大筐沒看出馬歡什么異樣,呵哈呵哈地咳了兩聲,把一口痰啐得老遠,在馬歡的耳邊一語雙關(guān)道:“小馬,我們這就算是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弟兄了,是吧?”
馬歡一愣,馬上明白過來:“那是,那是?!?/p>
5
生氣歸生氣,班還得上,只是下了班,胡小敏就直接回娘家。她要把馬歡晾一邊去,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馬兒還在暑假里。每周一三五去校外補習(xí)班學(xué)習(xí),由外公外婆打車接送。胡小敏過起了以前那種待字閨中的愜意生活,不過,說實話也不能算愜意,心里總壓著層?xùn)|西,堵得緊實。胡小敏起了一個念頭,抽空跑了一趟移動營業(yè)廳,她要查一查馬歡的通話記錄,她要從通話記錄里發(fā)現(xiàn)點蛛絲馬跡,找出那個可疑的女人。
營業(yè)員小姑娘以鄙夷的目光看胡小敏,冷冷地說:“需要持卡人自己來。”
胡小敏說:“他本人工作忙,沒空,我是他老婆吶。”
小姑娘說:“那也不行!”
“他的話費有異?!?/p>
“有異常,也得本人查?!惫媚锖孟裰篮∶舻挠靡猓瑥男牡桌锉梢曔@樣監(jiān)視老公的女人。
“真不可理喻!”胡小敏生氣起來,到大廳中的咨詢臺前,拿起柜臺上的廣告紙敲著柜臺,臉紅脖子粗地說,“我要投訴你們,我老公的手機話費有異常消費?!?/p>
但人家還是不給查。
趕巧的是,老同學(xué)徐露露也在營業(yè)廳里辦事。徐露露、李紅梅都是職業(yè)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一晃又是半年不見了。上次見面,還是在李紅梅的生日宴上。兩人一陣寒暄,徐露露問明胡小敏的來意,就給胡小敏出主意,讓她回去拿老公的手機,到網(wǎng)上服務(wù)廳里查。
胡小敏說:“能查?”
“能的,我就經(jīng)常查?!?/p>
胡小敏覺著意外:“吃飽了撐著,你經(jīng)常查?”
“查一下心里踏實。你說,現(xiàn)在的男人還有幾個正經(jīng)的?”徐露露倒心直口快。
“這個……嘿嘿,我說不好……”胡小敏暗想:現(xiàn)在都怎么了,為什么男人都這樣了?中年女人,怎么都會碰到這種問題?
“那你老公到底有沒有那個……”
“我懷疑有……”
胡小敏就嘆了口氣,在心里又罵了句男人不是個東西。
兩人又說了幾句,就匆匆分了手。
隔天,胡小敏還做了要緊的事,去了趟銀行,把自己名下的一張銀行卡密碼改了。這個密碼,原來是馬歡的生日,馬歡也知道的。銀行卡上有十八萬塊錢,是兩人省吃省用攢下的全部積蓄。胡小敏想了幾天,還是決定改一下密碼。走出銀行大門,胡小敏對著虛空哼了一聲,好像是在對著馬歡說:“折騰吧,看你能折騰到哪里去!”
現(xiàn)在胡小敏覺得踏實了些。
胡小敏在娘家待到第十天,卻渾身不得勁起來:嫌床板太硬,枕頭太低;還有,睡衣也沒帶過來,睡覺很不自在;洗澡時,花灑噴水太小……總之都不習(xí)慣。就想著回家,但是馬歡還沒給她個說法,暫時還不能回去。先等等吧。
期間,馬歡是來過電話的,說:“小敏,回家吧,我來接你?!?/p>
胡小敏屏著氣,沒吭聲,想等馬歡來一句道歉的話;可氣的是,馬歡的下一句是這樣的:“別給爸媽添麻煩了,他們年紀也大了……”胡小敏又氣起來,她不中意這話,馬歡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挑要緊的說,想走過場,揀皮毛的捋——想干嗎,這有用嗎?胡小敏一生氣,索性直接把電話撂了。后來馬歡就沒再來電話,也沒來接人——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局。
馬歡呢,現(xiàn)在是維修部部長,當上這小頭頭后也忙。他現(xiàn)在不上夜班了,全是白班,每天騎著電動車,迎來日出,趕走晚霞,早九晚五,過得挺有規(guī)律。不再日夜顛倒了,陡然添了精氣神,讓他覺得天空比以前湛藍,陽光比以前明媚。每日里,給十幾個工人分配維修工作,也去車間、辦公室甚至是廁所檢查修理情況,還不時指點工人怎么修。有時還得填寫大修計劃,算預(yù)算,在集團的OA系統(tǒng)里上報領(lǐng)導(dǎo)。他的上級領(lǐng)導(dǎo)是物業(yè)分公司的童樂經(jīng)理,再上一級才是倪大筐總經(jīng)理。童樂經(jīng)理知道他跟倪總關(guān)系好,只要馬歡上報的立馬給批,到倪大筐那兒也沒有一點障礙,在系統(tǒng)里總能見到倪大筐簽批的兩個字:“同意?!?/p>
倪大筐看馬歡做事有模有樣,緩急得當,粗細兼顧,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更覺得自己是慧眼識珠,特地把他叫去辦公室夸了幾句。馬歡自然是更加用心,就忽略了老婆還在氣頭上的事——實在大意了。
現(xiàn)在,胡小敏在娘家已經(jīng)待了十二天,馬上就十三天了。
小敏爸爸早從千島湖旅游回來了。幾天一過,她爸看出了事情的不正常,就說:“小敏,你好回家了,帶上你兒子回去!”
“不回去,回去干嗎?”胡小敏氣呼呼的。
這天,老爸雙手背在身后,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幾圈,定下主意,給馬歡打去一個電話:“我這趟去千島湖旅游,帶回來幾斤明前毛峰,味道不錯,你啥時候來拿去喝喝?!?/p>
馬歡就說:“那我周末抽空來一趟,謝謝爸啊?!?/p>
到周末,還得等好幾天,小敏爸爸就說:“聽小敏說,你的領(lǐng)導(dǎo)打算給你換到維修班去?”
“是的,爸。我已經(jīng)換了崗位了,都十幾天了?!?/p>
“那好,那好。祝賀你啊,馬歡?!?/p>
“謝謝爸?!?/p>
小敏爸爸借機說:“你現(xiàn)在做負責(zé)人,大小也是個領(lǐng)導(dǎo)了,這以后啊說話做事都得謹慎小心,我想著得給你說說這里頭的門道?!?/p>
老丈人跟馬歡是一個單位的。原先是鑄造車間的主任,一直到退休,干了二十多年。老丈人絕對有資格做馬歡的職場導(dǎo)師。
馬歡就說:“好的,爸,那我哪天來您方便?”
“明天來吧,明天我有空。”
馬歡第二天就來了,來的時候胡小敏還沒有到家。馬歡進門換了拖鞋,手一洗,就去廚房幫丈母娘洗菜做飯。
“不用,不用,坐那兒跟你爸聊聊。你爸啊,有一肚子話和你說。”丈母娘也客氣。
女婿說:“媽前陣子不是腰痛嗎?不能多站的,得多休息休息,不能再勞累這腰了?!迸龅脑捑渚湔f在點子上,這胡小敏在家多少天了,還沒提過一句媽的腰痛病……這樣一對比,丈母娘更覺出這女婿的貼心。
馬歡接管了丈母娘的廚房間,一通忙碌。胡小敏爸爸平常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就在一旁指點,給女婿一支煙,自己也點一支——說是說戒煙了,有了借口還總是叼上一支。老胡靠在料理臺邊上噴吐云霧,跟馬歡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起來。他們的話基本上是圍繞馬歡當上部長后,該怎么領(lǐng)會領(lǐng)導(dǎo)的意圖,該怎么跟下屬員工共事。
胡小敏下班回家,見老媽坐沙發(fā)上揉腰,老爸在廚房跟人聊得起勁。“誰?。俊焙∶魡?,媽努努嘴:“你老公啊?!焙∶艟褪諗苛诵σ?,到自己房間里去,把門一關(guān)。
晚上的這頓飯,是胡小敏爸媽兩個人一大早趕去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買的,豬排、多寶魚、走地雞,還有蔬菜,手巧的馬歡三兩下一搗鼓,做出一大桌色香味美的菜肴來。一家子都佩服馬歡的手藝。
“你瞧瞧,要我說啊,我女婿的這手藝不比云外樓的大廚差!”丈母娘這樣夸馬歡。
胡小敏不吭聲,顧自低頭吃飯,全然不顧馬歡時不時瞟過來的討好的眼神。飯一吃好,老丈人就催著他們回家。
“不去!”胡小敏嘴巴撅得老高。
“差不多就行了……”丈母娘勸道。
“回家去吧,要不我先帶馬兒走,你一個人騎車也輕松點。”馬歡朝胡小敏討好地笑著,幫馬兒收拾書包。
“不過啦?”丈人生氣了。
“誰愛過誰過去……”胡小敏話里有話。
丈人臉一沉,說:“去去去,我叫你回去……”把胡小敏的包拿起來。胡小敏看老爸真生氣了,順從地接過包,跟著馬歡下了樓。老丈人送客到一樓門洞,又囑咐胡小敏:“現(xiàn)在馬歡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當領(lǐng)導(dǎo)了,這是一個新起點,你呢,要學(xué)著怎么做領(lǐng)導(dǎo)的家屬,要全力支持老公的工作,夫妻要相互配合。啊,知道不?”
胡小敏沒接話,心里還別扭著,輕聲嘀咕:“誰稀罕?屁大點的部長,也算是官?哼!”
到家,洗漱過后,悄沒聲響地上了床。胡小敏覺得憋屈,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跟著回了家,真便宜了姓馬的;總想找個茬,跟馬歡吵一架,心里才舒坦。馬歡呢,似乎也有話要說,說一說新崗位的工作、領(lǐng)導(dǎo)的期許、同事的抬舉……總之,這里邊沒有一句是道歉認錯的話。但是,事實是分開快半個月了,誰也不想遷就對方,誰也不想主動開口。說什么呢?有什么好說的呢?胡小敏把一個脊背和屁股甩給了馬歡,以此作“長城”御敵千里。馬歡也沒表示什么,十分淡漠敵情,可睡到半夜卻不老實起來,趁夜深人靜,偷襲了胡小敏睡衣里的前胸。胡小敏先是裝睡,睡得死沉,沒丁點反應(yīng),這就起到了誘敵深入的效果;馬歡愈發(fā)膽大妄為,在那里摸來摸去,還故意挑釁似的,把胡小敏胸前的那兩粒捏了又捏。
“哎喲,神經(jīng)病啊?”胡小敏痛得叫起來,“啪”的一聲,狠狠打了一下那只不老實的手——裝睡是裝不下去了。
“我以為你睡著呢?”
“睡著了,就可以不老實?。俊?/p>
馬歡不再安分守己了,甚至破罐子破摔,翻身上馬,把胡小敏壓在了身下。胡小敏再也不能不表示一下了,說:“哎哎哎,問過人家同意了嗎?就霸王硬上弓?”馬歡沒有理睬,只用動作做了回答。
“當心我告你個強奸罪!”
馬歡愈加用狠勁。
胡小敏沒辦法,只得推開馬歡坐起來,嘴里蹦出一句:“你老實說,到底有沒有搞過別人?你老實說……我不跟你生氣。”
“絕對……沒有!如果有……有的話,天打五雷轟!”馬歡回答得雖然結(jié)巴,卻還是斬釘截鐵的。
盡管沒開燈,胡小敏依然看得清馬歡眼珠子的光澤,那眼神透露著委屈和無辜?;蛟S真沒有啥,是冤枉他了,胡小敏這樣一想,心就柔軟起來,重新躺平,身體變得溫暖而柔軟起來。
馬歡卻突然停了下來,不動了,慢慢躺了下來,眼睛瞪著天花板,一閃一閃的。
“怎么了?”胡小敏柔柔地問。
馬歡沒有回話,只輕聲吁了一口氣。
“你來啊,來嘛,我又沒有不讓你做……”胡小敏極其溫柔地說道。胡小敏伸手摸了摸馬歡,那里已經(jīng)拔營撤兵,平靜得出奇。
“算了……”黑暗中,馬歡自言自語道,接著又一聲嘆息。
6
日升日落,日子照常一天天地過去,胡小敏家的生活又恢復(fù)到老樣子上去。
兒子馬兒的暑假已經(jīng)結(jié)束。馬歡現(xiàn)在有時間送馬兒上學(xué)了。到校門口,兒子敏捷地從電動車后座跳下來,說爸爸再見,一溜煙跑進校門??粗鴥鹤舆M去,馬歡把電動車的把手一擰,咕的一聲響,掉轉(zhuǎn)車頭直奔冶金廠而去。一路上,清風(fēng)從耳畔疾速掠過,是那么的輕柔和熙,猶如細聲絮語,讓人心生愉悅:啊,早晨好美,生活好美!比起維修部的同事,馬歡總是第一個到的。維修部在職工澡堂的樓上,有三間房子,一間給員工休息,一間放工具,還有一間是馬歡的辦公室。當然有辦公桌!馬歡喜歡坐辦公桌前,寫寫東西,沒事的時候,坐那兒喝茶。每天早上,馬歡都會先擦拭桌子椅子,再往保暖杯里沖泡滿滿一杯綠茶,待喝過幾口后,開始在紙上寫下今天的工作計劃,一條一條列出來,總歸有十來條的——沒有辦法,維修部的工作就是繁瑣細碎。
馬兒放學(xué)呢,就由胡小敏接回家。還能怎么辦呢,馬歡下班總是較晚。早上有的時候,馬歡和兒子在走廊上等電梯,胡小敏在自家門口倚門而立,再跟馬兒叮囑幾句;有時,馬歡對胡小敏囑咐:“這幾天上級來考察,我們后勤公司忙著清理垃圾,美化廠區(qū),
我估計回家不會早的,不用等我吃飯了?!薄爸懒?,你忙你的吧?!?/p>
胡小敏滿含柔情,目送父子倆進電梯,再回屋里,洗洗弄弄,一切收拾妥當后——比如把拖把倒立著擱陽臺角落;把窗簾攏好,扎成花形,左右兩邊垂掛著……等等,弄過之后再去單位上班。及至馬兒放學(xué),自然是胡小敏去接回來。兒子的雙手摟著媽媽的腰,坐在電動車的后座,一邊行進,一邊聊天。母親會詳細問兒子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老師怎么樣,同學(xué)怎么樣,旁敲側(cè)擊地了解兒子的表現(xiàn)。兒子也是有問必答。
“媽,今天牛莉有勁了,說要做張小強的女朋友,你說好笑不?”
“要死了,多大的小孩啊,也敢談情說愛啦?”
“這有什么?”兒子不以為然,“我們都四年級了,三年級就有人談了?!?/p>
“馬兒,媽可告訴你,你可不許這樣哦!”
“我沒有。”
……
胡小敏一家的日常大致就是這樣:平淡,卻很溫馨。
胡小敏再也不提那件擾亂了她平靜生活的床笫之訟。嘴上不說,不等于風(fēng)吹過了,畢竟是心里滲出過血絲的,雖然現(xiàn)在結(jié)成了一塊痂,但也不能碰,而且最好不碰。馬歡也有了些變化,不再像以前那樣貪戀她的身體了,像豁然悟道的苦行僧一樣沒有了淫欲之念?,F(xiàn)在,夜晚睡覺,兩人向背而眠,風(fēng)平浪靜。這讓胡小敏暗自輕松了一陣子,不久之后,胡小敏又覺得這樣是不正常的,一種擔(dān)憂籠上了心頭;而這種擔(dān)憂,又時常讓胡小敏聯(lián)想到馬歡可能有的“外遇”,并且像夢魘一樣如影隨形地纏擾著她。
馬歡的手機通話記錄老早就查清了。趁著馬歡睡覺的時候,胡小敏拿了馬歡的手機,躲衛(wèi)生間鎖了門,到網(wǎng)上的移動營業(yè)廳,一番操作,如愿查到了近三個月的通話記錄。說來令人不信,三個月的時間里,跟馬歡有來往的就十來個號碼,都是白天里的通話,而且通話時間不長,不像是情人間的卿卿我我。有幾個外地的號碼,都是打進來的,也就兩三秒的時間,不用說一定是那種騷擾電話,一接通就給掛了。胡小敏不放心,試著給其中的兩個號碼打過去,電話撥通了,一聽是男人的聲音,就說聲對不起,打錯了,再慌忙掛斷……胡小敏猜想,接電話的有可能是馬歡的同事或者領(lǐng)導(dǎo)……沒有一點有價值的線索,這讓胡小敏大失所望。
有一天,胡小敏正上著班,腦子里忽然一閃念,就從單位里遛出來,急匆匆打上車,去了馬歡的單位,打聽到維修部的所在,噔噔噔,一口氣跑到馬歡的辦公室。上樓梯的時候,胡小敏陡然緊張起來,心怦怦跳得好快。馬上可以見到一直盤桓在腦海里的“那個”了,她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幕會演化成什么樣??墒牵F(xiàn)實卻跟她開了個玩笑——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辦公室是空蕩蕩的,沒有人!——馬歡不在,也沒有半個女人的影子。桌上攤著一本很厚的書,胡小敏翻了翻,不是瓊瑤的愛情小說,是一個叫杰克韋爾的外國人寫的,論企業(yè)的管理。胡小敏有點不相信,馬歡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心起企業(yè)管理了,居然看這種書?正在發(fā)愣之際,馬歡帶著一身的汗水,突然從門外進來。
“啊,你怎么來了,有事啊?”馬歡一臉驚愕。
胡小敏慌不擇言:“我……我接了個電話,說你在單位受傷了,我……一著急,就趕來了?!?/p>
馬歡有點不信:“誰給你打的電話?”
胡小敏滿臉通紅:“我沒問,我一聽就慌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馬歡撇嘴一笑:“這還聽不出來,都是詐騙電話,你還信?”
胡小敏囁嚅道:“萬一是真的呢,我都嚇死了……”
“你怎么不先給我打個電話……”
胡小敏正要說什么,馬歡的一個同事跑進來,大嗓門叫嚷:“馬部長,你開個單,我好去領(lǐng)電線開關(guān)……”冷不丁地看見辦公室里有個女人,同事愣了愣,說:“……有客人啊,那我等會兒再來。”
馬歡喊住他,說:“沒事……,她是我愛人?!?/p>
“啊,是嫂子啊,嫂子好!”
“你好,你好……”胡小敏尷尬一笑,跟馬歡同事打招呼,招呼過后,對馬歡說:“那我先走,你們忙吧……”說完,不等馬歡說什么,頭一低就跨門而出。
“嫂子,慢走啊……”
馬歡回家,總是一臉疲憊,還一身汗味。胡小敏不免嘀咕:他這個樣子,哪個女人樂意跟他約會?——鬼知道!她有時也會笑自已過度妄想。
胡小敏把馬歡攔在進門的玄關(guān)那兒,嘖嘖地叫起來:“怎么這么臟???快快,先把衣服脫了再進來?!?/p>
馬歡把工作服脫下來,徑直去了衛(wèi)生間。
“別提了,今天掏廁所,化糞池重新搞了一下,想不到這么難搞?!瘪R歡解釋說。
“怪不得,一股臭氣……”
馬歡沖過澡,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去北面的房間探了一下頭,說:“馬兒,寫作業(yè)呢?”
馬兒回了一聲:“嗯。爸回來啦?”
馬歡便回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問:“馬兒這次單元考試成績還好?”
胡小敏說:“還行,說是班里前十名?!?/p>
“兒子挺爭氣的,你說呢?”
“你別老在他面前夸他,免得他翹尾巴……”
到十點鐘,胡小敏催兒子睡覺。等兒子睡著后,夫妻倆坐客廳里看電視。是一個電視連續(xù)劇,幾個穿清代服飾的女子圍繞著一襲黃袍的皇上,在后花園游走,園子里綠茵鋪地,鮮花灼灼,彩蝶紛飛……
胡小敏挨馬歡身邊坐下,說:“我買了個胸罩……你給看看,好看嗎?”胡小敏把睡衣解開三個扣子,露出里面粉色的胸罩。
“好看?!瘪R歡說。
“看這里啊……我是說,胸形是不是挺點?”
“是挺點。”這回答聽來寡淡無味。
胡小敏發(fā)覺馬歡的目光不在她胸前停留,就那么驚鴻一瞥又回到了電視上。要在以前,馬歡一定會涎著臉皮,死乞白賴地要摸玩一番,還喜歡把臉貼上來蹭啊蹭的……。
胡小敏不免情趣全消,黯然地扣上了紐扣。
寂靜中,馬歡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澳愕摹焙∶粜南耄哼@么晚了,還打電話——誰啊?
“啊,我的?”馬歡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竟然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從擴音器那兒傳了出來。“大哥,雨衣雨鞋到底什么時候送???強臺風(fēng)馬上要來了,好多單位都要抗洪救災(zāi),訂雨衣雨鞋的單位多。大哥,我沒有要催你的意思啊,只是怕雨衣雨鞋數(shù)量不夠了,一時接應(yīng)不上……”
怎么會是女人的來電?胡小敏心里一驚,盯著馬歡的表情,想看出一點不同尋常;卻見馬歡的表情平淡無奇,說:“哦,我知道了,明天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再確定吧?!?/p>
“好的,好的,大哥,我們等你回話啊,拜拜。”
馬歡放下手機,繼續(xù)看電視劇。胡小敏小聲問:“現(xiàn)在買東西,歸你管???”
“啊,我報計劃,領(lǐng)導(dǎo)批?!?/p>
“這個女的挺敬業(yè)啊,晚上還聯(lián)系業(yè)務(wù)……”
“就是,挺辛苦的?!闭f完,繼續(xù)看電視,接下來就打起了哈欠。
“這個生意是你找她的,還是她找你的?”
胡小敏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子的臉面,面目模糊,五官不辨。
“公司內(nèi)部有供應(yīng)商名錄,不是隨便找的?!瘪R歡不想說下去了。
這會兒,電視上的連續(xù)劇已經(jīng)從花園轉(zhuǎn)到宮闈里了,帷帳縹緲,隱隱綽綽,有個身材妙曼的妃子從身后攬住皇上的腰,說:“皇上,臣妾……”
“你看呀……”胡小敏推了推馬歡,她笑了起來。她笑電視劇太假,清宮里的妃子哪敢這么放肆?卻沒聽到馬歡的搭話,胡小敏扭頭看時,發(fā)現(xiàn)馬歡已歪斜在沙發(fā)上,鼻孔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現(xiàn)在胡小敏特別想約李紅梅見面,聊聊家常,敘敘舊,順帶著提一下夫妻生活的那點事??纯慈思业降资鞘裁礃幼拥?,或許……也許馬歡說的是對的,自己是有些冷淡那個事,而且有時是有意的、人為的,一向如此,有什么奇怪的呢?女人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難不成還有別的樣子?——笑話!
可惜,李紅梅一直沒給胡小敏來電話,胡小敏也不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人家,特地提這檔子事——哪個女的好意思?胡小敏看同學(xué)的微信群,最近除了一些泡腳能防癌,你不理財財不理你的鏈接,沒有李紅梅的一點消息。
這天晚飯后,趁著馬兒自個兒寫作業(yè)的空檔,胡小敏給同學(xué)徐露露打電話。她們從小孩的功課,再聊到了減肥。
徐露露驚叫一聲:“要死了,最近胖得一塌糊涂?!?/p>
“就是,我也是。越忙越會吃,都快長成個水桶腰、大象腿了?!焙∶暨@樣附和著說,其實胡小敏一直是偏瘦型的,個子也不高,跟“胖”真不沾邊。
“還有還有,眼角皺紋越來越深了,聽說SK-II除皺效果可管用了,就是太貴?!?/p>
“我也聽說了,就是嫌它貴,一直沒敢下手?!绷牡竭@里,胡小敏借機扯到了李紅梅,“這個得問問李紅梅,她是大款,一定用過,你問問她?!?/p>
“也是哦,我問問李紅梅。”
電話就掛了。過了兩天,也是晚飯后,徐露露來了電話,說李紅梅去歐洲旅游去了,要十來天才回來,等她回來,我們幾個聚聚?
“好呀,好呀?!?/p>
胡小敏心想:“怪不得,一直沒有她消息。”現(xiàn)在,晚飯過后的這段時間,家里特別安靜。
7
窗外,小區(qū)里的樹被風(fēng)吹得沙啦沙啦作響,枝葉搖晃得厲害。下半夜會有臺風(fēng)登陸。氣象預(yù)報說,近中心的風(fēng)力可達十二級。下午的時候,馬歡就給胡小敏打來電話,說今天晚上在廠里抗臺,回不了家了。
“知道了,就你忙!離了你地球不轉(zhuǎn)了唄?!焙∶魶]好氣地嗆了他一句。
小區(qū)前面一排的房子,有窗戶沒關(guān)住,在風(fēng)中一開一合,發(fā)出乒令乓郎的響聲,一會兒一塊玻璃脫落掉在地上,發(fā)出碎裂的聲音。
胡小敏早已收拾了碗筷,洗了澡,換了睡衣,坐客廳的沙發(fā)上刷著手機。馬兒呢,在自己房間寫作業(yè)??蛷d的電視開著,卻在靜音中,只有畫面在閃動。
馬歡總是加班,經(jīng)常十點、十一點才回。她總覺得不對勁,也問馬歡:“怎么老加班???”
馬歡撓著頭,苦笑:“就是啊,事多……”
馬歡沒有再講下去。他平常很少講工作上的事,或許是不愿意跟她多說,說多了怕遭她嘲笑。胡小敏平常老是愛取笑他,笑他芝麻綠豆官,卻當自己是個西瓜官……主要想挫一挫他的傲氣,提醒他別忘了自己姓什么??墒邱R歡越是寡言少語,胡小敏越是生氣,覺得馬歡是用“冷暴力”來對抗。就這樣,夫妻間的互動處于一種惡性循環(huán)。胡小敏有幾次想借洗碗的機會,摔個碗,發(fā)作一下,給馬歡一個警告:別把我當個擺設(shè),老婆是個人,是需要交流的!
有一次,胡小敏正待醞釀情緒,準備干一場大的“架”,馬歡卻從破舊的提包里拿出一捆百元大鈔,往茶幾上一放,吁了口氣,說:“這個是獎金,你收好了,明天拿去存了。”
胡小敏瞪圓了雙眼:“這……多少錢?”
“十萬?!笨谖鞘禽p描淡寫的。
“你搶的?”
“沒那本事……是廠里發(fā)的。”
“怎么,你有了發(fā)明創(chuàng)造?”
“……是廠容廠貌整治獎?!?/p>
“我的乖乖,”胡小敏伸了一下舌頭,“我說馬部長,當了小頭頭,果然收入都不一樣??!”
馬歡當仁不讓地說:“那是,你以為小頭頭這么容易啊,每件事都得親力親為……”
胡小敏就收起了發(fā)怒的情緒,裝出一副驚喜的模樣,說:“啊,這么多錢???老公,你太牛了!”就這樣,胡小敏想吵個架,總還缺點火候。
……
此刻,馬兒已經(jīng)睡下,家里安安靜靜的。胡小敏站起身,關(guān)緊了自家的窗戶。屋外,風(fēng)聲雨聲一陣緊似一陣……就在這時候,門鈴響起,快遞小哥送來一個紙盒子。
“不是我的吧,搞錯了?”胡小敏納悶著。
“是不是姓胡,手機尾號是不是3721?”
“對啊。”
“那就錯不了。”快遞小哥雨衣上的水在門口淌了一地。
盒子拆開,原來是一大捧玫瑰,朵朵鮮艷嬌嫩。胡小敏一陣發(fā)愣,誰送的?馬歡是不可能的,從戀愛到結(jié)婚、到生子,十幾年來沒有送過一束花;爸媽也絕對不可能,那么是李紅梅嗎?好像也不會,女同學(xué)之間平白無故地送什么花,神經(jīng)病???那么,誰會這樣呢?這風(fēng)里雨里的,今天也不是節(jié)日,還送玫瑰,哪個花癡看上我啦?胡小敏噗嗤一下,不禁笑出聲來。
正苦思冥想間,有人打電話進來。
“敏敏姐,是我……”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帶著笑意。
“不好意思——我聽不出來,你是哪位???”
電話里一陣大笑,好像作弄了人家挺開心似的?!笆俏野?,韓寶生……”
“哦,是小韓啊,我以為誰呢……”
“敏敏姐,我是來感謝你的,感謝你上次借錢給我,否則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p>
“多大的事啊,謝什么啊?”
胡小敏想起來了。上個月,這個韓寶生跟往常一樣開著快遞公司的車,來“天天有”超市收快遞。那天,把一個路人給撞了,出了樁交通事故。
胡小敏的那個班組屬于超市電商部下面的一個分揀打包小組。有四個人,一位五十來歲的高大姐,也是當?shù)厝耍蠁T工老資格。還有兩個外來小妹,叫小琴和小蘭。每天根據(jù)網(wǎng)上的訂單挑揀商品,并裝箱封包,再由快遞公司負責(zé)運送到訂戶手上。在超市的后院,有個蠻大的院落,正好可以讓貨車開進來,在那兒裝車交接快遞箱。
那天交接完快遞箱,韓寶生開車,剛出院門,就把一個騎電動車的老頭給撞了。老頭不依不饒,拽著他的衣服要賠錢。韓寶生說沒錢,老頭躺馬路上擋著車不讓走。交警來了,看了現(xiàn)場,說駕駛員是主要責(zé)任,在非機動車道上,要禮讓非機動車。老頭就更來勁了,說要上醫(yī)院看病,沒有一千塊錢不走。高大姐算是能說會道的,幫著韓寶生打圓場,卻也沒有結(jié)果。高大姐說那就報案走保險吧。韓寶生說不行啊,因為是我全責(zé),保險公司賠了之后,公司就會開人的??墒琼n寶生又拿不出錢,正是一臉的焦急,急得快要哭了。胡小敏就動了惻隱之心,說:“小韓,給他吧,這種人搞不清楚的……”就遞給韓寶生一千塊錢,解了韓寶生的燃眉之急。
胡小敏明白了,這一捧玫瑰定是韓寶生送的。“小韓,我剛收到一捧花……是你送的吧?”
“嘿嘿,姐,我……是想感謝一下……哦,對了,等下我加你微信,上次你借我的錢,微信上轉(zhuǎn)你,你收一下哈?!?/p>
“不急的,小韓,你先用著吧?!焙∶粽f。
小韓說自己從快遞公司辭職了,現(xiàn)在不再開車了,在城里開大車子太難了。眼下,買了輛電動車,跑外賣去了,錢也比以前多賺點……還說了些別的,兩人就掛了電話。
電話剛掛下,小韓就在微信上發(fā)來一句話:“在安州,我沒什么親朋好友,你就是我的姐姐!”
胡小敏把這句話看了又看,心底里有根弦被“?!钡負芰艘幌?。小伙子夠講情義的!胡小敏回復(fù)道:“小韓,我能幫忙的地方,一定會盡力的?!?/p>
胡小敏腦海里閃現(xiàn)出韓寶生一身黃色馬甲,跨著電動車,穿街過巷,風(fēng)飄過來,雨淋下來,路途風(fēng)雨凄迷……等回過神來,胡小敏暗笑自己太過多情,便在微信上收了韓寶生的錢。
韓寶生的微信剛一結(jié)束,手機又叮的一聲,是徐露露發(fā)來一條微信:“李紅梅回來啦,說請我們吃飯?!?/p>
胡小敏立馬興奮起來:“好呀!”接下來,胡小敏和徐露露微信一來一回,講好周六去安州文縣的一個景點玩,吃住農(nóng)家樂。到時候,坐李紅梅的車去。
還好,臺風(fēng)刮了兩天就歇了。
到周五下午,胡小敏接馬兒回家,卻見馬歡已經(jīng)回家,在餐桌邊坐著發(fā)呆。
胡小敏覺得奇怪:“今天這么早下班啊?怎么,犯錯誤了?領(lǐng)導(dǎo)讓你回家面壁思過?”
馬歡說:“哪兒啊,領(lǐng)導(dǎo)叫我回家寫個總結(jié)……辦公室吵吵鬧鬧的沒法寫?!?/p>
可不是,桌上放著一沓稿紙。
“我看看,寫點啥……”胡小敏覺得太稀奇了。
胡小敏拿起稿紙,只見上面已經(jīng)寫了幾段話,標題是:關(guān)于抗臺救災(zāi)搶險的總結(jié)?!班停业膵?!像真的一樣,還總結(jié),還要做報告——就你?”
胡小敏的嘴角向上揚起來,輕聲念道:
面對超強的11號臺風(fēng),我們后勤公司一百零八位同志在倪大筐總經(jīng)理的帶領(lǐng)下,沒有退卻,沒有畏縮,堅守崗位。我們把五金電器倉庫的所有物品搬離低洼處,計有三噸多重。廠辦大樓的地下車庫,三個出入口全部壘上抗洪沙包,使停放在地下車庫的一百多輛車免受洪水浸泡。協(xié)助成品車間,把露天堆場尚未出廠的冶金裝備全部蓋上篷布,避免了裝備被雨水浸蝕……
“你幫我看看,有沒有錯別字?”
“你這搞維修的,領(lǐng)導(dǎo)還叫你寫報告?”胡小敏有點不信。
“……上周,領(lǐng)導(dǎo)把我調(diào)后勤公司辦公室去了。這不,還叫我?guī)湍呃洗髮憘€報告,愁死我了……”馬歡沒理睬胡小敏的滿腹狐疑。
“切!真的假的?你又變崗位了——高升了?現(xiàn)在算什么官?”
“算是辦公室主任吧,還沒宣布,可能要試用一陣子才能定……這稿子明天要用的,你辛苦一下做個飯,讓我快點寫完交差?!?/p>
馬歡拿回自己的稿紙,低頭寫起稿子來。
這一刻胡小敏的心情,如同一顆石子丟進了平靜的湖面,立刻掀起一圈圈波瀾。這么說來,馬歡現(xiàn)在是后勤公司辦公室主任了?又升了一步!按理,這對胡小敏來說,本應(yīng)值得高興。多年來,胡小敏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總覺得老公拿不出手。這新來的消息猶如那場臺風(fēng),來得如此迅猛,讓胡小敏除了眩暈之外,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馬歡悶聲不響的升遷,以及有可能的進一步擢升,反過來說明她胡小敏曾經(jīng)是多么的迷霧遮眼,或者說是門縫里看人,她遠遠低估了老公的潛在能量。或者換句話說,老公從此之后的一路平步青云,讓胡小敏長久累積著的優(yōu)越感頓時煙消云散。她不知道馬歡走了什么狗屎運,剛剛調(diào)出永無出頭之日的鍋爐房,才三個多月,就被調(diào)去了后勤公司,還要當主任?他們的領(lǐng)導(dǎo)到底欣賞他什么,欣賞他的老實巴交?還是欣賞他的唯唯諾諾?……
胡小敏的心情不禁黯淡起來,她一言不發(fā)地去了廚房,動手燒菜做飯……
一家子吃好后,馬兒乖巧地去自己房間做作業(yè)了。馬歡繼續(xù)趴餐桌上寫報告。胡小敏坐沙發(fā)上看手機,感受著日子的慵懶和無聊。現(xiàn)在,這個三口之家一如往常,是那種寧靜而安逸的氛圍,房間里彌散著烹飪后淡淡的煙火味。對,這就是家的感覺。這在以前——馬歡換崗位之前,曾讓胡小敏非常踏實且心安,盡管對老公有諸多的不滿和埋怨;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胡小敏有些隱約的不安,為什么呢?她說不出什么理由,或許是女人的第六感覺吧。現(xiàn)在看馬歡,這個原本看起來平庸的中年男人,忽然一日變動了工作,陡然間添加了生活的新動力,他正朝著他想去的目標,步伐堅實地走著。未來的馬歡,會成為什么樣的人,誰也不能判斷,特別是在這種國有企業(yè)里,前程更是難以預(yù)料。今晚胡小敏更新了舊有的想法,她甚至比馬歡自己都看好他的前程。忽然間,胡小敏覺得“枕邊人”的馬歡竟然有點陌生。她甚至覺得,那天他嫌棄她在床上的被動和冷淡,好像是事先知道了什么征兆,知道了會咸魚翻身似的,所以才有了在床上的那句話……
胡小敏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十點半了。馬歡還在那里咬筆頭,寫上一句,又劃掉一句,或者翻開新的一頁,從頭再寫。
胡小敏興味索然,帶著一肚子心思,說:“我先睡了……”
“好,你睡吧?!瘪R歡頭也沒抬。
“我明天要去文縣玩兩天。”
“馬兒呢?”
“送我媽那兒吧?!?/p>
“那好,玩得開心?!?/p>
“你就不問問跟誰去的?”
“啊,對啊,跟誰?”
“跟一個男人……”胡小敏忽然想刺激他一下。
“男的?”馬歡的眼睛離開了稿子,盯著胡小敏的臉。
“是啊,不可以嗎?”
馬歡眨了眨眼,一臉迷茫:他搞不懂胡小敏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
“騙你的!是跟李紅梅、徐露露一塊去?!?/p>
馬歡立刻釋然了:“嗨,還開這樣的玩笑……好好,是要出去玩玩?!?/p>
胡小敏獨自回房躺下,關(guān)了燈,卻沒有睡意。黑暗中,她想起同事高大姐的閑聊。高大姐說,夫妻就要經(jīng)常做愛,如果長時間不做,男人會憋出病來,女人也一樣;不做愛,夫妻肯定會出問題。那天小琴還傻里傻氣地懟大姐,那沒男人的女人會死嗎?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胡小敏算了算她和馬歡,他們已經(jīng)一個來月沒那個了。馬歡總是早出晚歸,回家倒頭就睡,疲累得很。她呢,也沒有主動要過——她是一貫如此。那么,今晚最好來一下,盡管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起身,開了門,靠著門框,弱弱地問:“好了沒?”
“快了,你先睡嘛?!?/p>
“快點么……你不來,我睡不著?!焙∶綦y得地發(fā)了一下嗲。
“知道了,馬上好?!?/p>
馬歡終于把稿子寫好了。他靠在椅子上抻了一下腰,目光散漫,四下轉(zhuǎn)了轉(zhuǎn)。無意中,目光落在了一捧玫瑰上,是一大捧紅色玫瑰。插在花瓶里,花瓶擱在花架上,花架放在陽臺的角落里,窗簾布拉開時,那花便半掩半遮在窗簾后。
馬歡走過去,湊近聞了聞,玫瑰已沒什么香氣,而且有點蔫了。
“媽的!……”馬歡的牙縫里蹦出兩個字。
8
出安州城,上高速路,兩個小時就到文縣的風(fēng)景區(qū)百丈漈。
李紅梅開的車,徐露露坐副駕駛,胡小敏坐后排。徐露露真的胖了不少,卻挑了桃紅套裙穿著,裹粽子似的肚腩鼓得像孕婦。胡小敏看看徐露露的肚子,跟李紅梅對視一下,兩人心照不宣,都抿嘴一笑。
徐露露看李紅梅的黑色路虎,想知道價錢,便問:“我說李紅梅,你怎么開這車,這應(yīng)該是你老公開的吧?多少錢?”
“一百多萬吧……我老公是輛奔馳。”李紅梅說。
“嘖嘖……夫妻倆都是好車,真有錢。我老公要是能給我買臺車,讓我當牛做馬都愿意。哎,胡小敏,你家老公什么時候買車啊?”
胡小敏說:“他呀,指望不上,打工仔一個。”
李紅梅說:“我跟你說露露,別看小敏老公不聲不響的,將來不一定會比誰差,你看好了?!?/p>
胡小敏其實挺受用這句話的,嘴上卻說:“你就這么看好他?”徐露露也湊上一句:“為什么,說個道理出來?”李紅梅說:“小敏老公是那種有心計的男人,話不多,嘴也笨,但做事情有板有眼……小敏,我說得對不對?”
胡小敏說:“他是這樣的?!焙∶舯緛磉€想說,他現(xiàn)在時來運轉(zhuǎn),當辦公室主任了,卻怕徐露露不懂國企的職位,跟她講這個得解釋半天,就沒多說什么了。
徐露露拍了一下李紅梅:“敢情你比胡小敏更懂她家男人?!?/p>
李紅梅盯前方的路,這會兒山路盤旋,連續(xù)的S形彎道。李紅梅說:“要死了,亂說話,中午罰你三杯?!?/p>
她們先去百丈漈看了瀑布。那瀑布從山頂?shù)膽已律巷w流直下,氣勢磅礴,在空中飄散開的水珠氤氳成霧,在艷陽的照射下,呈現(xiàn)斑斕的彩虹。游客眾多,摩肩接踵,你擠我,我撞你。她們只得在人群中找合適位置拍照,開心地舉著剪刀手,嘴里“茄子茄子”地叫著。
她們還隨人流,去古村落逛了一圈。纖細的手指劃過石頭壘砌的墻壁,尖細的鞋跟踩著村道的石頭路,一步三扭胯地走著。她們站在長了茅草的門臺前,費力地辨認著石柱上風(fēng)蝕雨侵的楹聯(lián):
棟拂云霞籠甲第
家傳詩禮足春風(fēng)
“都什么字,看也看不懂……”徐露露嘟囔著。
“快看吶,這邊,還有那邊……叫人幫我們仨拍個照吧?!焙∶粽f。
三人滿心歡喜地擺出各種姿態(tài),在古老滄桑的村落間留下她們現(xiàn)代時尚的身影。中午隨便吃了點面包飲料,大半天的時間都忙著閑逛和拍照。太陽落山的時候,她們才回到李紅梅訂的那家叫“山水田園居”的農(nóng)家樂。李紅梅以前來這里住過,跟老板娘算是熟人。她們坐在桌邊等著飯菜上桌,一邊看手機里的照片,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徐露露劃拉著手機,冷不丁來了一句:“小敏啊,還真別說,你變化挺大的,我怎么覺得你比以前漂亮了。你看啊,這幾張照片拍得挺好,笑得自然,穿得也清清爽爽。”胡小敏謙虛著:“我哪里比得了人家紅梅——大美女一個?!背鲇蔚那耙惶?,胡小敏特地?zé)h了個發(fā),選了金棕色的焗油膏,劉海那兒用酒紅色挑染了幾咎。理發(fā)師傅說,你膚色白,把發(fā)絲拉直一下,剪短些,就能把臉蛋襯得嫵媚些,看上去會更年輕?!昂玫难?。”胡小敏很樂意聽師傅的話。師傅的手藝還不錯,做出來的效果是清純少女的扮相,連胡小敏自己都吃了一驚。
徐露露又說:“李紅梅的好看那是沒得說的……”
李紅梅說:“我有啥好看的,半老徐娘一個?”
胡小敏這會兒仔細看了看李紅梅,覺得她瘦了不少,臉色略顯蒼白,這趟出游話也不多,好像藏了什么心事似的。胡小敏還記得上次和李紅梅見面,聊到了女人在床上的事,當時她說有空的時候再跟你說,胡小敏很想借今天這個機會問問,但看李紅梅心神不寧的狀態(tài),拿不準講這樣的事合適不合適。
等了一會,老板娘把燒好的菜端出來,飯桌就擺在了屋前的道坦上。這家農(nóng)家樂座落在一個小山坡上,視野開闊,放眼望去,初秋時節(jié)的田野一派生機盎然??茨沁?,由近及遠是大片平展的土地,一壟一壟的菜地,還有綠中泛黃的稻田,田地中間有一條蜿蜒流過的河,河岸邊生長著豐茂的蘆葦和水草,有覓食的水鴨成群結(jié)隊地游過,嘎嘎歡叫著……
三個女人一臺戲,又沒有孩子老公在身邊,說話自然會放開些。她們從時尚的化妝品、流行的服裝、孩子的讀書聊到了老公,聊到了婚姻的酸甜苦辣。徐露露喝了半瓶李紅梅從后備箱里拿出來的法國紅酒,整張臉慢慢紅透了,說話也放開了。
這道坦的一角坐著一對男女,女的頂多二十出頭,男的起碼四十開外,腆著個大肚子——十足的中年油膩大叔。兩人一邊吃著,一邊竊竊私語,男人說了一句什么,那女的咧嘴笑得前俯后仰。
徐露露往那兒瞟了兩眼,說:“啊呸,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李紅梅知道徐露露是看不慣那對男女的膩歪,就笑:“那你還嫁人?”
胡小敏卻聽出了言外之意:“你家那位是不是個好東西?”
“不咋的!只當個破門板——擋擋風(fēng)……”徐露露說,停了停,她換了個話題:“你們家的還作興那事不?”
胡小敏想說什么,又覺得不太說得出口,就先看李紅梅怎么回答。
李紅梅自嘲道:“呵呵,少之又少,略勝于無?!?/p>
胡小敏便附和著:“我也是?!?/p>
“那……都是你主動,還是他?”徐露露又問。
李紅梅看了看胡小敏,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難為情,就先說了:“我可沒這么賤——沒主動過,頂多暗示……小敏,你呢?”
胡小敏說:“都是他主動的,用不著我主動……這有問題嗎?”
徐露露舉杯跟李紅梅輕輕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眼珠子都紅了。徐露露說:“我以前跟你們一樣,從來不會主動,覺得這個事嘛,都是男人想做的事。不過,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我就是想要,就是想要!——干嗎不要?”聲音高了上去,“我就是要讓他多交‘公糧’,讓他沒有精力再去搞外面的女人……”
李紅梅咯咯地笑起來:“真要死了,這招管用嗎?”胡小敏很驚訝:“啊,你這娘們太壞啊,哈哈哈……”
“你家那位有問題?”李紅梅問。
“啥叫有問題?就是有!……我敢打賭!”徐露露咬牙說。
“怎么會呢?……捉奸在床了?”胡小敏問。
“證據(jù)是沒有的,但我感覺有。”徐露露說著斜了一眼胡小敏,“不怕你們笑話,我現(xiàn)在就是要講究穿衣打扮,待自己好一點……我還專門去做豐胸,就是那個乳房保健……紅梅,你做過這個沒有?”李紅梅笑著坦白:“做過的?!?/p>
胡小敏沒做過,急著問:“那個有用嗎,挺費錢的?”
“總歸會好一點吧。我是隔三岔五做的,豐胸啊美體啊……”徐露露說。
“你老公喜歡了嗎?”李紅梅指了指徐露露鼓鼓的胸脯。
徐露露往杯子里加了些紅酒,說:“不過是嘴巴說說吧,他說他喜歡的。我看不過是新鮮了幾天,我覺得……”
“可不是嘛,左手摸右手,維持不了幾天的?!崩罴t梅說。
這話題有些沉重,感覺也不好,她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心情變得有些灰暗。
不覺間,夜已深了。此時星稀月明,道坦上涼風(fēng)陣陣,田野里蛙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
“睡吧,不早了。”李紅梅打了一個呵欠。
胡小敏回房沖了個涼,換好了睡衣。因心里惦記著跟李紅梅聊馬歡的事,就躡手躡腳走到李紅梅的房門口,輕輕敲了兩下——她不想讓徐露露參與進來。
李紅梅開門,“進來吧,知道你還有話……”
“嘿嘿,這都逃不過你的眼。”
“先說你的,我覺得你有心事……”胡小敏說。
李紅梅嘆了一口氣,頭低下了,繼而又揚起來,她不想讓眼眶里的淚珠滾落下來?!啊译x婚了?!崩罴t梅說道,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我的天……”胡小敏手掌捂嘴,驚詫得眼珠子滴溜圓。
李紅梅說,我跟大家說去歐洲旅游了,這是個借口,其實是在辦離婚的事。李紅梅說,創(chuàng)業(yè)起頭的那幾年,夫妻倆一塊起早貪黑,跌爬滾打,倒賣廢鋼鐵、舊設(shè)備,擺地攤賣牛仔褲、T恤衫,慢慢做大了,再買地起樓,買設(shè)備,辦皮鞋廠……后來總算有了些根基,就想穩(wěn)定,老公讓我在家?guī)Ш⒆?,用不著像以前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我自己覺得也對,女人嘛容顏易老,也應(yīng)該享享福,再說老公養(yǎng)老婆,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說,我多么傻,這也信?其實,我整個兒地錯了,一個女人脫離了社會,離開了生意場,她的生活圈越來越小,她的眼界就小了,她眼里只有老公一個人了,會變得狹隘,易怒,還有多疑……兩個人的心就越來越遠了……
“怎么會呢?老林看上別的女人了?……”
節(jié)能燈的光影里,李紅梅的臉異常蒼白,幾點淚瑩瑩地垂落。她忽然站起身,撲倒在床,把臉埋在枕頭上,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胡小敏好一陣心酸,不知該說什么好,也陪著流淚??蘖艘粫?,李紅梅停住了。胡小敏扯幾張紙巾給她:“……那他,他給你房子了吧?”
李紅梅點點頭。“小敏,我就跟你一個人說這事……說出來會被人笑話呢?!?/p>
胡小敏“嗯”了一聲。她想不通,像李紅梅這么漂亮的女人,還陪丈夫一路風(fēng)雨同舟,居然也落得這個下場。
胡小敏又問:“是他提的離婚?”
“我提的?!?/p>
“為什么——你傻呀?”
“現(xiàn)在再糾結(jié)誰提的,其實沒什么意義,分開了就分開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崩罴t梅苦笑了一下,“我只想你能在我身上吸取一點教訓(xùn),就是希望你……”
“怎么吸取呢?有些事真來了,也只能聽天由命的?!焙∶粲X得心里亂亂的。
李紅梅緘默無語。胡小敏原想問問李紅梅,在床上該要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才能吊起男人的胃口,攏住男人的心?,F(xiàn)在看來,這種想法是多么幼稚啊,簡直是水中撈月,看著是一個明晃晃的月亮,卻怎么也撈不起來。
胡小敏回房時,經(jīng)過徐露露的房間,房門底下一道縫隙還露著光,聽見徐露露在里邊大聲說話,聲音有些激憤?!啊銈€短命兒,又跟哪個妖精鬼混去了,現(xiàn)在還不回家?要不要臉?。俊?/p>
胡小敏踮著腳走過去,回自己的客房。躺下后,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迷迷糊糊中,看見馬歡和一個女的——那女的只有背影,分不清高矮胖瘦,他倆牽著手往遠處走去,遠走越遠……胡小敏想呵斥一聲,嗓子眼里卻堵著什么,發(fā)不出聲來……這個夢魘讓胡小敏猛然驚醒過來。
此刻,田間山野處處蛙鳴,一聲聲地鼓噪著,鼓噪著,從窗戶那兒透進來,讓人煩躁,讓人生氣……
9
沒想到,韓寶生會來?!肮_,大家人好!”韓寶生學(xué)著生硬的安州話,笑盈盈地跟大家招呼。
小琴用胳膊肘頂了一下胡小敏:“看那,那個……來了。”胡小敏在清點快遞箱數(shù)量,停下來,說:“這不是小韓嘛?幾天不見,帥了很多嘛?!备叽蠼銊傁戳耸郑粋€大屁股坐在一堆未打開的紙板箱上,擼下袖套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靶№n啊……”高大姐說,“遠看郭富城,近看劉德華?!睅讉€人都笑起來。
韓寶生今天穿得山青水綠,跟以前判若兩人。淡黃色的西褲,藍色短袖衫,腳下是鑲紅邊的白色運動鞋。
“怎么,來相親?。靠粗心囊粋€,告訴大姐,大姐給你做媒?!备叽蠼阏f。
胡小敏說:“可不是嘛,小琴小美隨你挑?!?/p>
小琴直直地盯著小韓看,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似的,她并不掩飾對韓寶生的好感。小美側(cè)了側(cè)身,手背遮嘴,悄悄一笑。韓寶生嘿嘿笑了兩聲:“小琴、小美一起要了。”
“哈,胃口好的。小琴、小美聽見了沒有,小韓他都要了……哎,小韓,兩個美女給你,吃得消嗎?”高大姐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小美羞紅了臉:“高姐真會說笑話?!?/p>
韓寶生怕說下去高大姐有更出格的話,便收住話頭,說:“不開玩笑了……大姐,我是來感謝大家的……”
高大姐一時沒領(lǐng)會:“小韓,還這么客氣啊,怎么回事嘛?”
“前些天我不是在這大門外車子撞了人嘛,小敏姐借我錢,高姐你又幫我打圓場,你們都是我的貴人啊。我想請你們吃個飯。”韓寶生瞥了瞥胡小敏,像是擔(dān)心她會拒絕似的。
胡小敏記起臺風(fēng)之夜小韓送的那一捧玫瑰,正想說不用這么客氣,卻聽高大姐已很響地拍了一下大腿,說:“啊,這樣啊,好的好的,我們?nèi)ゾ垡痪邸!毙∏偬似饋恚骸昂玫难剑コ孕↓埼r……”
韓寶生打了個響:“對頭,小龍蝦配冰鎮(zhèn)啤酒,就是它了?!?/p>
看來不能按時回家了,胡小敏得做一下安排。她給馬歡打電話,問他幾點回家,馬歡壓著嗓音說,今天集團公司領(lǐng)導(dǎo)來檢查,晚上要陪一陪。胡小敏有些不高興:“就你忙!比總理還忙!”馬歡說:“現(xiàn)在不方便說話……”就掛了電話。胡小敏只好給她爸打電話,叫老胡跑一趟學(xué)校接馬兒。老胡很高興這個差事,抱怨女兒怎么不早點說,早點說呢,上午就去買些菜做給孫子吃。胡小敏趕緊解釋一番,又囑咐老胡讓馬兒少看電視,盯著他把作業(yè)做好。
“天天有”超市附近有一條美食街,走過去百多米的路。到下班時間,大家洗了洗,換了衣服,就往美食街去了。走了幾步,胡小敏做了手勢,要韓寶生慢點走,兩人落在了小琴、小美和高大姐的身后。
胡小敏低聲說:“謝謝你的花啊,我喜歡……”
“那就好……”韓寶生笑了笑。
“你現(xiàn)在業(yè)務(wù)還好嗎?”
“一般般……不過我要回老家去了,這次可能就是跟你告別了……”
“回去?你老家哪兒?不在安州待了?”
“我老家是文縣城關(guān)的……,我爸讓我回老家,到他廠里上班?!?/p>
“哦,文縣的?我前些天去過的。你爸自己開工廠的,你還是富二代啊?”
“哪兒呀,我爸就有個水泥攪拌站……”
胡小敏注意到韓寶生脖子上掛著一條鉑金項鏈,還墜著一個鑲鉆的海盜船羅盤,好像還是古馳的牌子。這項鏈價錢不菲,一定的。
“你爸是開廠的,那你還出來打什么工???”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他的廠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p>
胡小敏想,不知他家的水泥攪拌站有多大,不管怎么說,韓寶生也算是有錢人家的子弟,他居然跟家里分得這么清楚,這是何苦呢?胡小敏替韓寶生惋惜。
“你們嘀咕什么,快走啊。”小琴看胡小敏和小韓落在后邊,還竊竊私語,竟生了些醋意。
胡小敏又問:“真的要走?”
“嗯,我在安州也有五六年了,當初是追著女朋友來的——她是安州人,我們倆是同學(xué)……現(xiàn)在分手了,再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韓寶生的話里有抑制不住的失落。胡小敏也有些失落,覺得剛認識的朋友就要分別了。
他們挑了一家龍蝦館。韓寶生利索地點了幾斤十三香小龍蝦,幾個開胃小菜。服務(wù)員搬來一箱安州當?shù)氐钠【啤8叽蠼阏f:“開……先開十瓶再說。”胡小敏說:“乖乖,喝得了嗎?”高大姐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說:“啤酒嘛,就是水。再說,他們幾位都是年輕的小伙姑娘,怎么喝不下?”
高大姐確實酒量大,她頻頻跟韓寶生干杯。韓寶生其實酒量不行,又不好意思拒絕高大姐的熱情,你來我往,沒一會兒就喝高了。他滿臉通紅,向高大姐討?zhàn)?,高大姐心一軟就歇了手,卻慫恿小琴、小美跟小韓干杯,說:“男人不喝醉,女人沒機會?!币贿呎f,一邊拍拍小琴的頭。小琴便壯了膽,朝韓寶生舉起杯:“哥,我敬你?!毙∶酪矞悷狒[:“小妹敬哥一杯?!表n寶生就說:“大姐是逗你們玩的,別跟著瞎起哄。”韓寶生跟小琴、小美都舉了舉杯,說:“真喝不下去了,撐死了。”
小美嗔怪道:“高姐,你看他耍賴……”
韓寶生站起身,身板晃了晃,說:“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朝店堂的一個角落走去。高姐給胡小敏使了個眼神:“小敏,你去看看,別摔著了——摔傷了都是我的罪過?!?/p>
胡小敏嗯了一聲,朝韓寶生追了過去。一個端菜的服務(wù)員迎面而來,韓寶生側(cè)身讓路,腳步滑了一下,身子也跟著一晃;就在這當口,有一只胳膊從他腋下伸進來,挽住了他。韓寶生穩(wěn)了穩(wěn)腳步,看見胡小敏一張臉正挨著他肩頭,兩片嘴唇輕啟:“小心……”
韓寶生心里就有了種異樣的感覺,他在胡小敏耳邊深情一喚:“姐,謝謝啊?!绷⒖逃幸还蔁釟夂暨M胡小敏的耳孔,癢得不行。胡小敏想躲,卻沒能躲開那雙追光似的眼睛。
胡小敏佯裝沒在意,說:“沒事吧?小心點……”
韓寶生晃悠悠進了男廁,胡小敏在外邊等。廁所外有洗手池,墻上有面玻璃鏡,胡小敏洗了洗手,對著鏡子一撩頭發(fā),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臉頰泛紅,耳根那兒熱熱的。
吃好,喝好,各自回家。高大姐說話舌頭已經(jīng)打結(jié),說:“哎,這個……小敏送小韓回去,叫個車……我,我自己搭公交……”
小琴、小美住公司的宿舍,走幾步就到,她倆立在原地,先與高大姐、小韓告別。小琴客氣著:“小韓哥,謝謝你的晚飯……”胡小敏招了一輛出租車,把韓寶生扶上座,自己也坐了進去?!霸僖姟!焙∶粝蜍嚧巴鈸P了揚手。
10
車走了,韓寶生也走了。小美對小琴說:“小韓哥今天看起來蠻帥的哦,你說是吧?”小琴鼻子里哼了一聲:“帥是帥,有什么用,又沒看上你?”小琴的眼光還是很老辣的,她有些別的感覺,卻不敢說出來。
韓寶生租住的地方在西城那一帶,和胡小敏父母家不遠。胡小敏給老爸打了一個電話,問馬兒怎么樣了。老胡說:“放心,作業(yè)做好了,馬兒正給我講故事呢?!?/p>
“還講故事啊,你讓他早點睡?!?/p>
胡小敏聽見兒子的聲音傳過來:“……外公,宇宙是存在黑洞的,東西一掉進黑洞,就永遠跑不出來了……因為需要跑得很快,超過每秒30公里……不對,得超過30萬公里的速度才能跑出來……但是世界上沒有東西可以跑得比光還要快……外公您知道嗎?那黑洞太嚇人了……”
胡小敏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叫他早點睡?!?/p>
“知道,知道,你別打岔?!崩虾f。
兒子沒事,胡小敏就心安了。
出租車在一條小巷口停住,兩人下了車。胡小敏在巷口跟韓寶生道別:“小韓,你行不行啊,認得家嗎?”
韓寶生腳步踉蹌,腦子倒清醒些了:“不礙事,姐,你走吧?!?/p>
胡小敏站在原地,看小韓東倒西歪的,“小心,別碰了……”
“沒事兒……”韓寶生在一處院門的臺階上絆了一跤,坐在了地上。胡小敏跑過去,關(guān)切地問:“哎呀,傷著了沒?”韓寶生揉著膝蓋。胡小敏拉他起身,他就勢把胳膊搭了在胡小敏肩上。
這是個大雜院,好多戶人家,韓寶生租的房間在二樓西邊,就一間,里邊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沙發(fā),還有一張寫字臺,幾乎塞滿了整個房間。胡小敏把韓寶生帶到沙發(fā)前,韓寶生一屁股坐下,咧嘴傻笑著——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小韓,你早點休息吧?!焙∶粽撸n寶生嘴里“嘔”的一聲,一股東西噴了出來,濺了一地的嘔吐物,衣服、沙發(fā)都沾了些。
胡小敏蹙了蹙眉頭,“呀,這怎么好?……你躺著吧?!焙∶舴畔掳?,找了塊抹布,蹲地上擦了一通,又擰了條毛巾遞給他。
“嘖嘖,我的媽,臟死了,快把上衣脫了擦一擦吧……”韓寶生接住毛巾,擦了兩下,停住不動了?!皣K嘖,這么大的小伙,還像個小孩一樣呀,一身的酸臭味,不擦怎么行呢?”小敏拿過毛巾,幫他前胸后背都擦了一遍?!鞍W,癢死了,姐……”韓寶生咯咯笑起來。
寧靜的時光里,有手機鈴聲刺耳地響起,兩人都嚇了一跳。胡小敏看是馬歡打來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小韓不要出聲。韓寶生會意,點了點頭。
馬歡像是喝過些酒,說話有點結(jié)巴:“哈哈……你……你還沒回家啊?我……我到家了?!?/p>
胡小敏想快點掛電話,便裝著生氣:“跟你一樣,有應(yīng)酬啊……”
“你騙……騙我的,你是跟閨蜜在哪里玩……沒,沒……關(guān)系……你玩吧。不過,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知道了,知道了,沒別的事我先掛了?!?/p>
胡小敏撳掉了電話,說:“快找件衣服穿起來……”看韓寶生光著上身,裸露著一身鼓鼓的肌肉,胡小敏有了逗樂的心思,便在他胸肌上劃拉了一指,“看不出來,身體還挺棒的……”韓寶生趁機厚著臉皮,拉住胡小敏的手,并就勢抱住她的腰?!敖恪表n寶生大口喘著粗氣。他的手有點不安分,試探著往上摸索。
“怎么這么不懂事啊,對姐姐可不興這樣的,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對了,你女朋友長什么樣?”胡小敏把韓寶生的手掰開來,“再這樣,姐就生氣啦……”
“別提我女朋友,我現(xiàn)在不想提她!”
“我的乖乖,這么快就把女朋友忘了,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主?!?/p>
“姐,你拿去做個紀念吧……”韓寶生把脖子上那條鉑金項鏈解下來,遞給了胡小敏?!敖?,你是知道的,在安州我沒有別的朋友,也沒有親人——我把你當我姐了,行嗎?”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東西?!?/p>
韓寶生把項鏈套在了胡小敏的頸脖上,把鎖扣扣上。“姐,這項鏈本來是送給我女朋友的……可她走了,我們分手了……。她媽說,一個打工的沒出息……”
“你沒跟她說你家的情況?”胡小敏替他著急。
“沒有,說這個有意思嗎?”
“那何必,應(yīng)該說的呀?!?/p>
韓寶生沉默不語,兩滴清淚從臉頰上劃過。胡小敏不知韓寶生的女友和她的家人還說了什么,但從他的表情來看,一定是傷得不輕。
“小韓,不用太傷心哦,好女孩多的是……”
韓寶生頹廢地捧著腦袋,在沙發(fā)上坐下。
“太晚了,姐要走了……”胡小敏走到門邊上,轉(zhuǎn)過身靠在門框上,一腳踮地,一腳交叉在前,一副嫵媚動人的模樣。她伸出食指勾了勾,“怎么,這么沒禮貌啊,姐要走了,也不送送?”韓寶生站起身,靠近胡小敏身邊,又抱住了胡小敏。
“別想這么多,睡個好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胡小敏嘬起嘴,在韓寶生的臉上“叭”地親了一下……
轉(zhuǎn)眼元旦臨近。
元旦放假的前三天,后勤總公司領(lǐng)導(dǎo)倪大筐做了一件要緊事:在他退休的前夕,向集團公司領(lǐng)導(dǎo)推薦了童樂接替自己,做后勤總公司一把手。公司很快有了回復(fù),同意了倪大筐的推薦。老倪找童樂說話,最后交代了這么一句:“馬歡不錯,我是認這個小兄弟的;我走了,你得關(guān)照關(guān)照他?!?/p>
童樂說:“那是自然,馬歡這人,我也認他是兄弟的?!?/p>
兩人一商量,準備把馬歡擺到物業(yè)分公司副經(jīng)理的位置,先鍛煉一下。
“就這么著吧。”倪大筐說。
安排好人事,倪大筐找馬歡單獨吃了頓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馬歡說了三句謝謝,又彎腰點了三下頭,說:“倪總,請……請您放心,我……我……一定,好好干!”馬歡說話又結(jié)巴起來了。
倪大筐欣慰地笑了笑:“你個小子……”他拍了拍馬歡的肩頭。
馬歡叫來出租車,把倪大筐送到荷花小區(qū)門口,說:“倪總,我……我陪您去‘后宮’歇一歇?”
倪大筐不說話,徑直朝小區(qū)內(nèi)走去,到自家那棟高樓前面,揚起頭,郁郁寡歡地望了一眼:“不啦,你大嫂還在醫(yī)院,眼看就這幾天的事了……”
“是嗎?那我去醫(yī)院……”
“不必了?!?/p>
馬歡不知該說什么好。
看著倪大筐步履蹣跚地走進那樓的門廳,馬歡愣了一會兒神,然后走出荷花小區(qū)。
他站在馬路邊上,看著車水馬龍的街市,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哈……笑過之后,他忽然蹲下身來,雙手掩面,嗚嗚地大哭起來。那哭聲從開始的低鳴嗚咽,直到嚎啕大哭,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像細流沖破了亂石的羈絆,最終奔涌而出。他不清楚為什么哭泣,有什么可傷心的,只覺得心底里有一股多年累積的濁氣翻滾不止,需要從哪塊地方?jīng)_出來,把它倒干凈了才好。
一位好心的大媽,停下腳步,俯下身,拍了拍馬歡:“小伙子,哭什么呀,是錢包被人偷了嗎?”
馬歡停住了哭,站起身,搖搖頭,向前走去。
大媽說:“小伙子,別想不開,錢沒了可以再掙啊?!瘪R歡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大媽的好心。
走了一會兒,馬歡完全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給胡小敏打去一個電話。
“在家啊?”
“在?。俊?/p>
“在干嗎呢?”
“沒干嘛……”
“沒跟閨蜜一塊出去玩玩?。俊?/p>
“啊,正商量著呢?!?/p>
“這回打算去哪兒玩?”
“還在說呢,可能是文縣吧?!?/p>
“文縣?不才去過嗎?”
“去過了不能再去嗎?”
“哦,去文縣玩?好玩,挺好玩的……好好好?!?/p>
“有什么事,你快說啊……”
“我……我沒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哦,還真有事,想給你買束花,你是喜歡玫瑰,還是康乃馨?”
“神經(jīng)病???買什么花,去費那個錢?”
“玫瑰是送情人的,康乃馨是送母親的……”
“那就康乃馨吧?!?/p>
電話就摁掉了。
……
馬歡立在馬路邊,瞇縫著眼,朝遠處看了看。在他的視線里,有一條筆直寬敞的馬路鋪展開來,伸向很遠的地方……
馬歡沒想著急回家。他沿著馬路,一邊踽踽獨行,一邊觀望著路兩邊連綿的景象……
他走到“后宮”休閑會所。
他一步跨了進去,敲了敲柜面的臺板,說:“點個鐘——那個……小雪……”
“啊,不好意思,小雪姑娘忙著呢?!崩习迥镆荒樓敢狻?/p>
“她忙???……”馬歡沉吟著。
老板娘說:“小雪姑娘對你印象可好啦,上回就說,有機會一定得好好招待大哥……”
馬歡略一思索,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像肩上壓著的重擔(dān)“咔”地撂下了,身子立刻輕松了起來。他走著,走得很快,他突然跑了起來,跑得健步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