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慶璇 翻譯：張貝

1

出門進(jìn)行垃圾分類的男人們格外相像。他們對后腦勺豎起的頭發(fā)毫不知情，穿著領(lǐng)子松垮的汗衫、松垮的短褲配一雙拖鞋。他們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磨磨蹭蹭，像是紋絲不動的烏龜，慢吞吞地伸出脖子往前挪動，在妻子的憤怒之下才終于勉強收拾好塑料品、空瓶子、易拉罐和廢紙，搖搖晃晃地走向公寓樓后方。我們這座公寓樓以管理嚴(yán)苛為榮，只能在周日傍晚丟棄可回收垃圾。因此，他們都會在同一天的同一時間，如僵尸般集體出沒。其中的女人——至少在我看來——只有我一個。

“今年夏天真熱啊?！蔽倚踹吨穗娞菹聵?，提了滿滿一大袋的可回收垃圾走出樓門，后脖子立刻就汗?jié)窳恕Ｄ腥藗円呀?jīng)聚集在垃圾分類回收處，以毫無靈魂的動作逐一為垃圾分類。他們雖然外表大致相似，卻可以根據(jù)所丟垃圾的不同看出每個家庭的區(qū)別：有的經(jīng)常喝啤酒，有的總是上網(wǎng)買書，有的喜歡叫外賣小菜。垃圾可謂是生活方式的符號。

有趣的是處理完可回收垃圾之后，不知道怎么搞的，男人們突然重返活力。是因為整天窩在家里，第一次出門放風(fēng)嗎？他們不想回到妻兒等待的家里。倚靠在垃圾分類回收處外墻上的男人從短褲口袋里掏出煙，點上火，深深吸了一口，仰望著夜空；后面的男人高舉雙臂，大步走向小區(qū)公園，可能想在公用器械上做做運動；還有的男人蹲在地上，小聲地跟誰打著電話。他們滿面疲倦地聚集在一起，卻盡可能拖延回家的時間。追求安穩(wěn)的生活，婚后卻又虎視眈眈地踅摸著逃離機會，這就是已婚男的二律背反式貪婪。都說婚姻生活中需要偽裝與演技，由此看來，還真是一語中的。我把裝垃圾的購物袋一并丟棄，直接乘電梯上了樓。

這套新建公寓面積28坪，乘坐地鐵三十分鐘可以到達(dá)江南站。我搬過來之后才知道，住戶多是新婚夫婦或者有小孩的年輕夫婦。這些人要在江南一帶上班，在首爾買房又有負(fù)擔(dān)，于是來到了城市外圍。的確如此，當(dāng)初我也打算買來做婚房。沒有什么理財知識，一心埋頭工作到三十五歲左右，卻也自然而然地攢下了一筆小錢。我只往返于住處和公司，衣服、旅行、生活的其他方面不怎么花錢。說不定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那個一把年紀(jì)卻依然沒有任何存款、過著不正常生活的“搞藝術(shù)的男人”著迷?；诨閮蓚€月以來，我竟然如此心平氣和，真是神奇。

“內(nèi)心的重大創(chuàng)傷，本來就很難看出來?！?/p>

一位至親的朋友如此安慰我，為我抱不平。

比起悔婚，媽媽真正感到傷心的是我要住在這么遠(yuǎn)的郊區(qū)。（她本來就是最反對這樁婚事的人。）

“總是會讓人想起傷心事，為什么非得一個人跑那么大老遠(yuǎn)？英美，反正房價也不會再漲了，差不多就轉(zhuǎn)手吧，加上貸款，在首爾買一套。你還是不了解這個世道啊，出去之后可就難回來了。”

媽媽的提議很合理，生活中有時卻會想要刻意遠(yuǎn)離中心地帶。住在首爾，回避過往經(jīng)歷，匆忙清除痕跡，這種做法也感覺十分牽強。雖然地處城市外圍，上下班卻很方便，開車去公司只要二十分鐘，必要的便利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望著田園風(fēng)的窗外風(fēng)景，忍不住還會自嘲一句“農(nóng)田景觀”。最重要的是，這是我名下的第一套房產(chǎn)，不想因為悔婚就輕易拋掉。房子又有什么罪呢？

2

周日休息了一整天，到了周一還是會莫名感到疲倦。上午九點，參加完部門領(lǐng)導(dǎo)會議之后，又要負(fù)責(zé)部門內(nèi)部會議。這種會議主要是傳達(dá)上頭的指示，分享組員們各自的業(yè)務(wù)情況。接連的會議結(jié)束之后，我快速處理了各種業(yè)務(wù)回復(fù)，安排了一周的行程，很快就到了午飯時間。

“部長，您看起來很累。今天黑眼圈很重哦！”

我正在喝餐后咖啡，同組的代理面帶擔(dān)憂地對我說。這是理所當(dāng)然，因為周日從中午到晚飯前的那段時間，哥哥和嫂子把五歲的侄子托付給了我。陪一個精力旺盛的小男孩玩五六個小時，比上夜班要多花出十倍的力氣。這都不懂嗎？不，正因為他們太懂了，所以才會在周末把兒子丟給我，自己出去快活吧？

“智厚別提有多想你了。他可認(rèn)生呢，除了你，沒人可以托付了?！?/p>

哥嫂夫婦此后便不時采取這個高招，把童言無忌的侄子故意丟給我。

哥哥比我大兩歲，單身時期盡興地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婚后則變身為追求穩(wěn)定的一家之長。他本性難移，平時以會客或者加班為由晚回家，不過也會良心不安，周末便一心一意地幫助身為全職主婦的嫂子。嫂子肯接手我這個無賴大哥我已經(jīng)感激涕零，只讓我?guī)兔φ湛粗蹲訋讉€小時自然不能推辭。然而，和這個令人無比疼愛的大侄子相處一個小時就會精疲力盡。

看來哥哥一家似乎不想讓我結(jié)婚。如此算起來，父母也一樣，說什么不想看兒媳婦臉色，跑腿兒的事情自然全是我；生病時為求心里舒坦，叫過來的也必然是我這個女兒。就連準(zhǔn)備祭祀物品，媽媽也會先叫我。如果我抱怨幾句，媽媽有時便會不近人情地回答說：“要么你就嫁人。”可是公司里的已婚女性，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表示羨慕我的單身生活，勸我別結(jié)婚。

“不了解婚姻時才會往里跳。崔部長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嫁人，反倒是一筆損失。哪有什么新婚之樂，說不定剛一過門就要貼身服侍生病的公婆?！?/p>

我能理解已婚女那些自相矛盾的抱怨，可她們說我未婚所以不懂，那副語調(diào)令人氣憤。既然人與人之間無法完全理解彼此的生活，她們怎么就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個人經(jīng)歷呢？這種接連不斷的想法令人疲憊，問題于是重新回到原點：我會一輩子這樣單身生活下去嗎？

我在衛(wèi)生間一邊刷牙，一邊胡思亂想。這時，俊浩發(fā)來短信：“這周六有時間的話，和瑞英一起見個面吧？”

我用涼水漱著口，想起了上次的會面。

只有俊浩見過我因為悔婚而傷心的樣子。真正分手之前，必然經(jīng)歷多次分手預(yù)演。某一天，我憑直覺感到一切已經(jīng)完全結(jié)束。對方也明白這一點。他不會在第二天來我家門口，我也不會先打電話給他道歉。我們確定今生不會再次相見。徹底分手就像是一場完全死亡。那天晚上，我頭痛欲裂，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吃了止痛片也不管用。清醒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正在給俊浩打電話。窗外狂風(fēng)席卷春雨，撼動著世界?？『平恿穗娫?，我卻無話可說。

“看來你有心事。”

俊浩只要聽到我的聲音，就能大致猜到是什么狀況。

“沒有，就是想知道你過得怎么樣。最近完全沒有聯(lián)系……”

聽筒另一端，可以聽到俊浩咋舌的聲音。

“你覺得這種謊話能騙得過我嗎？”

“我真的過得很好。”

“太明顯了，別說那些沒用的，出什么事了？”

我磨蹭了一會兒，乖乖地坦白了悔婚的事情。只有在俊浩面前，我才難以隱藏情緒。

“知道了?！?/p>

掛掉電話之后不久，門鈴響了?？『普驹陂T口，雙手插在纖薄的春季外套口袋里。

“崔英美，快出來。天氣不錯，我們出去吹吹風(fēng)吧！”

留在我身邊的人，永遠(yuǎn)只有俊浩。

3

我走進(jìn)咖啡廳，俊浩的七歲女兒瑞英吭哧吭哧地跑向門口。

“瑞英！”

孩子聽到我叫她的名字，開心地笑著，歡呼雀躍地鉆進(jìn)我的懷抱。我彎下膝蓋，緊緊地抱住了孩子。她抱起來軟乎乎的，和侄子智厚完全不同。欣喜之余，我并未在意她的口水沾在了我的毛衫上。我只為這個全身心表達(dá)內(nèi)心感受的孩子感到惋惜。我抱了她一會兒，抬起頭來，感覺到了瞟向這邊的視線。我已經(jīng)對此習(xí)以為常。

孩子都是這樣，不過患有發(fā)育障礙的孩子尤為率真。瑞英如此坦誠相待，我卻要戴著一副堅硬的面具生活，經(jīng)常為此感到十分難堪。笑的時候開懷大笑，哭的時候放聲大哭，瑞英比我勇敢多了。

“你來啦！還是喝咖啡嗎？”

俊浩從座位上起身。一段時間沒見，他剃了一個軍人式的平頭。

“你的頭發(fā)怎么了？”

在我的詢問中，俊浩垂下了視線。

“奇怪嗎？我來早了，就去了理發(fā)店，讓理發(fā)師看著剪，居然剃這么短?！?/p>

這個發(fā)型有點搞笑，卻也讓俊浩看起來反而像是瑞英的叔叔輩。等咖啡時，瑞英一只手拉著爸爸，另一只手拉著我，拉得很緊，手都疼了。我們?nèi)齻€人看起來像是什么關(guān)系呢？最近，俊浩經(jīng)常帶瑞英出來。確切地說，是瑞英上了幼兒園，孩子媽媽回歸職場、俊浩辭職之后。這也就相當(dāng)于，我在代替忙于上班的媽媽幫助俊浩照顧孩子。一個大人照顧一個孩子，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尤其是那個孩子需要更多幫助的時候。

“瑞英媽媽忙嗎？今天也在公司？”

“沒有，去美國出差了?！?/p>

“去那么遠(yuǎn)。一個星期能回來嗎？”

“兩個星期。”

國內(nèi)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去國外出差，而且還去那么久，簡直令人無法理解，不過我也沒再說什么。俊浩尋求我的幫助是另有原因。這段時間瑞英快速長高，俊浩想讓我一起為孩子挑選秋裝。

喝完咖啡，我們一起去了兒童區(qū)。瑞英一定要站在中間，分別牽著我們兩個人的手。她偶爾還會站在原地使勁，意思是讓我們把她提起來。我和俊浩配合幾次之后，孩子終于滿意地笑了。和在咖啡店里一樣，我感受到了人們的視線。大多數(shù)人都是瞟一眼，也有人會毫不掩飾地正面直視。

“媽媽，你看，她走路好奇怪，長得也奇怪?！?/p>

對面一個孩子指著瑞英說道。一個媽媽模樣的女人趕快拉住了孩子。瑞英和普通孩子長相不同，這是事實。眼球向上斜視，眉間距很寬，鼻翼與后腦勺扁平，脖子又粗又短——可她只是長相不同而已，并不是奇怪，我覺得她比任何人都要可愛。她偶爾還會說一些令人不知所云的自言自語，突然行動混亂，嚇到周圍的人。小孩子不都那樣嗎？一無所知的孩子的無知反倒在情理之中。比起無知的注視，擔(dān)心疾病會傳染一般拉過孩子的動作更加殘忍。這是俊浩夫妻的日常，他們以后也必須承受這種狀況。每次間接體會這個現(xiàn)實，我都會想象自己作為障礙兒童瑞英的媽媽，以及俊浩的妻子，一輩子承受這種情況的樣子；而且，偶爾還會幻想這是否就是我的未來生活。

我宣布結(jié)婚消息時，最驚訝的人是俊浩。我們并排坐在賣日式魚餅的簡陋小酒館的吧臺前，我為他斟滿一杯啤酒，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剖终痼@地看著我，杯滿之后立刻咕嘟咕嘟喝完了整杯酒。他平時不能喝酒，所以受到驚嚇的反倒是我?？『朴貌徒砑埐亮瞬磷旖堑钠【婆菽缘统恋纳ひ粽f：

“我還以為你永遠(yuǎn)不會嫁人?！?/p>

聽到這句話，我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我并不討厭他的這種心直口快。

“你這是什么話？只有你能結(jié)婚嗎？你怎么能這樣?。　?/p>

俊浩可能說完之后也覺得不好意思，用右手揉搓著后脖頸。

“也對，你現(xiàn)在也老大不小了……父母也很擔(dān)心吧？對了，你媽媽的腰還好吧？”

俊浩像是故意忽略這個令人不適的變化，轉(zhuǎn)移了話題。一口喝光一杯啤酒，他的臉頰瞬間泛紅。

“我媽挺好。你居然不擔(dān)心我，嘖?！?/p>

我倒上啤酒，一口喝光。很快，我的臉也同樣泛紅?？『浦活櫽秒p手揉搓著臉頰，努力接受現(xiàn)實。

“你真像是一個不想嫁女兒所以折磨人的爸爸?！?/p>

我彈了一下俊浩的腦門。我晚婚的原因和他有關(guān)，他知道嗎？我突然心里一陣憋悶，又干了一杯。白色泡沫浮起，瞬間沿著杯子流了下來。

4

我和俊浩在大學(xué)的古典吉他小組第一次結(jié)識。我上大二時，復(fù)讀過一次的俊浩是大一新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俊浩都要對我使用敬語。他身形挺拔端正，目光深邃，鼻梁高聳，牙齒整齊，皮膚干凈無痘，這些都為他贏來了美少年的美名。加之衣著端莊，發(fā)音純正，受到女生們的強烈關(guān)注只是時間問題。

當(dāng)時，我對受歡迎的男生持有偏見，認(rèn)為他們輕薄而傲慢?；叵肫饋恚艽蟪潭仁且驗樽员?。直到高中，我一直胖乎乎的（媽媽說我是“過度肥胖”）。起初，我未能意識到這個事實。因為包括朋友們在內(nèi)，身邊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種話。由于備考壓力，暴飲暴食，體重增加很快，我卻沒有在意。本以為進(jìn)入大學(xué)，很快就會減下來。但是，高中生成為大學(xué)生，并沒有發(fā)生這種變化。減肥并不像三十分鐘即可完成的雙眼皮手術(shù)那么簡單。學(xué)習(xí)到很晚，宵夜減量，體重也隨之略有下降而已。大學(xué)剛?cè)雽W(xué)，我便感覺到戀愛距離自己非常遙遠(yuǎn)。自尊感很低，戒備心又很強。斷言不會被外貌所束縛，實際卻又以貌取人，真是蠢到極致。

剛開始，我刻意與俊浩保持距離，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一個人只要不傻，當(dāng)然會知道自己受歡迎，肯定會利用這種魅力資本。不過，俊浩不一樣。他甚至不曾察覺我那種不必要的戒心。他并不留戀人氣，看起來似乎對那種權(quán)力也毫無興趣。他以自己特有的無動于衷，直接拒絕了女生們的告白。毫不留余地，非常堅決，甚至有點殘忍。這種斬釘截鐵的拒絕是對對方的關(guān)懷，她們當(dāng)時卻并不明白這一點。告白之后，剩下的只是不知所措的屈辱感。“自私”“殘忍”“搞不懂”“你也要小心點兒”……女生們對徐俊浩議論紛紛，不斷退出。如此一來，興趣小組的女生所剩無幾。意外的是，我的內(nèi)心恢復(fù)了平靜。

俊浩雖然木訥，卻很細(xì)心；雖然細(xì)心，卻又心直口快；而且，真心喜歡古典吉他。他從高中開始彈吉他，我上大學(xué)之后才開始學(xué)習(xí)，他的實力比我好得多，作為學(xué)弟總是教我這個學(xué)姐。就業(yè)形勢日漸嚴(yán)峻，俊浩的后輩們不怎么加入小組。如果不想成為吉他手，似乎不會對撥動吉他弦的小組感興趣。僅有的幾個前輩也因為臨近畢業(yè)忙著找工作或者考研、留學(xué)等前途問題，無心參與小組活動。如此一來，課后基本都是俊浩一個人在彈吉他。雖然略顯孤獨，卻也符合他的形象。大三那年，我把大學(xué)生活最后的業(yè)余時間用來陪在俊浩身邊彈吉他。就這樣，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聽課。像是自己意識不到的浮腫一樣，彼此相處的時間變長，在旁陪伴也便感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你們在談戀愛嗎？”

隔了許久，找到工作的畢業(yè)班前輩來到小組房間，如此問道。我的臉頰火辣辣的。

“不是?！?/p>

俊浩平時很害羞，此刻的語調(diào)卻變得冷漠而堅決。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被他拒絕的女生。

“這太離譜了，前輩！到底哪里看起來像是……”

我想開個玩笑，極力緩解這種冰冷的氛圍，卻覺得自己很不堪。那天晚上，我沒有吃晚飯，用被子蒙著頭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哭個不停，直到累得睡過去。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俊浩。

不論關(guān)系怎么親近，俊浩也不會坦白所有的事情。我相信他并非故意隱藏，而是有些事情——復(fù)雜的感情或者問題之類——只能獨自解決。自己的問題沒有重要到需要與他人分享，這種內(nèi)向的謙遜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就算是關(guān)于戀愛，他也很少提起。似乎交往過幾個女生，卻只有像我這種關(guān)系親近或者特別關(guān)注的人才會勉強了解。意識到他有過交往的人，基本已是分手之后。交往時不動聲色，分手之后卻一定會表現(xiàn)出來。他獨有的撫慰心傷的方法是，比平時待在小組彈吉他的時間更長。

“干什么呢？”

俊浩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說“你不知道嗎”，然后重新低下了頭。氣氛緊張，不能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好讓他獨自安靜地待一會兒。

“原來又分手了。你總是交往一些奇怪的人，看女人毫無眼光?！?/p>

我在心里嘀咕著，卻因為沒有見過那些女生，便不知道她們是怎樣的人。不管怎樣，到了合適的時間，俊浩就會先走過來。過了一會兒，我產(chǎn)生了另一個想法：趁他內(nèi)心脆弱的時機告白嗎？不過，作為朋友越是變得親密，告白的機會就會越來越遠(yuǎn)。緊盯著有益的時機，似乎成了機會主義者，我不愿意這樣……當(dāng)時如此故作深沉，其實只是一個不得要領(lǐng)的膽小鬼而已。我特別羨慕那些喜歡就直接說喜歡的同學(xué)。我缺乏這種冒險性格，也沒有可以承受被拒絕的堅定自信。

我相信俊浩總會明白我的心意，他卻很快有了新女朋友。確切地說，他魅力十足，周圍的女生不可能無動于衷。他每次按周期表現(xiàn)出分手跡象（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似乎都不超過三個月），我總是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就算關(guān)系不同，我也是陪在俊浩身邊時間最長的一個。反正無法表白，我不打算把這段關(guān)系變得不舒服。就算他暗示自己有女朋友，我也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因為就算如此，他們也撐不過三個月。譏諷對方一成不變的模式，我自己其實也沒有任何變化。我厭倦了自己的勇氣不足。大二下學(xué)期結(jié)束之后，俊浩決定去服兵役。入伍之前，組員們?yōu)樗麥?zhǔn)備了一場歡送會，我不合時宜地喝了很多。

“為什么喝那么多？”

俊浩咋舌，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你到底為什么這樣！”

我突然感覺心臟快要爆炸，怒吼一聲，使勁甩開俊浩的手——這已是我的全部記憶。頭痛得厲害，睜開眼睛一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很顯然有人送我回了家，而知道我家住址的同學(xué)只有俊浩。

怎么辦呢？我太喜歡這個男生了。我無法忍受他的遠(yuǎn)離。那天晚上，應(yīng)該不管不顧地向他表白嗎？那么，我們之間會有什么改變嗎？就算到了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應(yīng)該怎么做才好。如果堅持到最后，之前未能改變的事情，此后會發(fā)生改變嗎？后來，媽媽對我說：

“我還以為當(dāng)時背著爛醉如泥的你回來的那個男生會成為我們家的女婿。他看到了你那么丑陋的樣子，還要照顧你到底，所以我才會這么想。在媽媽看來，那個年輕人很不錯啊?！?/p>

但是，我已經(jīng)搞砸了，一切太遲，無可挽回。我需要勇氣忘記之前的事情，重新開始沒有他的生活。為此，我相信時間會站在我這邊。

5

在興趣小組前輩的婚禮上，我與俊浩再次會面。那位前輩大學(xué)時期打扮得破破爛爛，我想去婚禮現(xiàn)場給他一點禮金。不過，他其實是富二代，婚禮辦得超級豪華，賓客繁多，收禮金的桌前排起了長隊。前輩剪短了頭發(fā)，穿上禮服，看起來像變了一個人。我趕緊排隊交完禮金，同時覺得自己作為后輩應(yīng)該遵守禮節(jié)，所以一直在座位上等到婚禮結(jié)束?？粗萑霅矍榈哪信黄鹱哌M(jìn)人生的墳?zāi)梗瑫r在心里盤算著自己交出的禮金數(shù)額。哪里只是一場婚禮呢？結(jié)婚之后，生了孩子就要買祝賀禮物，直到完成二胎生育任務(wù)并辦了周歲宴為止。從那之后，我主動切斷了這方面的聯(lián)絡(luò)。怎么說呢？按照他們的要求給了禮金，到最后一分錢也拿不回來。忙著祝福他人的事情，自己的人生卻似乎快要完蛋了。我的人生中會有婚禮或者周歲宴嗎？這種委屈的情緒逐漸膨脹。

既然來了，就應(yīng)該拍張紀(jì)念照片。我鉆進(jìn)朋友堆里。

“那邊，新郎身后的第二位女士！為什么站在那里？”

留著黑胡須的攝影師從鏡頭后探出腦袋，讓我向新娘那邊靠攏一點。新郎那邊只有男人，新娘這邊只有女人，我想抗議這種奇怪的規(guī)定，卻又不想在別人大喜的日子里找茬。攝影師說了幾次“女士們笑得開心點兒”，我雖然很生氣，卻也忍了下來。過了片刻，便是新娘扔捧花的時間。因為沒有指定人，所以比新郎小八歲的新娘的朋友們勁頭十足，興奮不已。

“好，新娘請拋捧花！”

攝影師發(fā)出指令之后，新娘把白玫瑰圓形花束遠(yuǎn)遠(yuǎn)地向后拋了出去。也許是用力過猛，花束向后飛了很久。我像是一個完全無關(guān)的人，呆呆地跟著那個軌跡，下意識地接住了飛到眼前的捧花。人們的視線再一次集中在我身上，緊接著是幾秒鐘的尷尬沉默。我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眾人很快退場，前去就餐。我略帶歉意地拿著捧花，微弓著背走向出口。這時，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本來還有點沒把握，多虧了那束捧花，我這才確認(rèn)是你?！?/p>

在婚禮現(xiàn)場再次見到的俊浩本人，也將在兩個月之后結(jié)婚。我回想起俊浩不在身邊的大學(xué)生活的最后一年，感慨萬千。

那是我的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年。鐵了心要忘記他需要時間，消耗時間便要埋頭于某件事。我假裝認(rèn)真準(zhǔn)備就業(yè)?？『茝牟筷牻o我寄了信，介紹軍隊生活，詢問我過得怎么樣。這種不痛不癢的信件更加令我心痛。我強忍著感情給他寫回信，卻又撕掉重寫，反反復(fù)復(fù)，最終放棄了回信?？『苼硇诺臅r間間隔逐漸變長。我接受新員工培訓(xùn)那段時期，他再也沒有來信。我在培訓(xùn)機構(gòu)忙了一個月，這反倒是一種幸運。我勸自己，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活在當(dāng)下。我扔掉了收藏在抽屜里的信件。那時，我已經(jīng)不怎么記得起俊浩的長相。他的輪廓變得模糊，我相信過往緣分也會隨之淡化。我拿出伸到內(nèi)衣里的右手，雙手抱住了備用枕頭，很快昏睡過去，整夜無夢。

6

當(dāng)時，那個男人站在我的身邊。他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在前輩的婚禮上再會之后，我們經(jīng)常見面。想來也是一段不可思議的緣分。俊浩參加工作之后，以前的敏感與自我中心有所收斂，臉上長了很多斑點，魚尾紋也不少。不過，我喜歡過的那個少年風(fēng)采依然。

說是讓我?guī)兔Γ约簠s從容地挑選了起來。他仔細(xì)看著的一張清單上寫著：方便穿脫的長袖襯衫五件，褲子只買有松緊帶的、實用的百搭款?？磥硎呛⒆計寢寣懙摹Ｙ徫锟煲Y(jié)束時，俊浩看著瑞英說：

“瑞英，挑兩件自己喜歡的衣服拿給爸爸。”

俊浩用手指做出“V”字手勢，強調(diào)“兩件”。瑞英聽到這句話，難掩興奮，在衣架和柜臺之間開心地跑跳著。我和俊浩看著她歡天喜地的樣子，滿足地笑了。瑞英東看西看了一會兒，拿起一件與實用性相差甚遠(yuǎn)的，帶亮片和手鐲的，適合在聚會上穿的斗篷，噠噠噠地跑了過來。我在旁邊看了一下價格簽，可以買五件不錯的實用型衣服了。瑞英又跑走，去撫摸一雙亮粉色的運動鞋。她完全不畏懼眼里看到的東西。

“瑞英，不要看鞋子，要挑衣服哦。裙子也可以?！?/p>

“我哄著她，換一套別的過來?！?/p>

我想盡量幫點忙，于是拿過那件亮片斗篷走了過去，瑞英卻放下那雙心動的運動鞋，走過來做出守護斗篷的架勢。

“這是她自己挑的，別管了。只要能穿就行。”

俊浩拉著瑞英的手，走向收銀臺。

購物結(jié)束之后，我們?nèi)チ藰琼敼珗@。這里大部分空間是供孩子們盡情跑跳的草地，還有藤樹繞頂?shù)臎雠_。草地正中有三四個孩子汗流浹背地玩著抓人游戲。已經(jīng)接近九月中旬，日晡時分，熱氣卻依然沒有退去。俊浩點了兩杯冰咖啡和一杯橙汁，用托盤端過來放在桌上。瑞英用長吸管喝著橙汁，視線卻一直朝向草地。她想和孩子們一起跑跳，渾身發(fā)癢的樣子十分明顯。

“瑞英，想去玩就去吧。告訴朋友們，你也想一起玩就可以了?！?/p>

俊浩輕輕拍了拍瑞英的屁股，支持她趕快過去，瑞英害羞地快步去了草地。不過，她站在孩子們身邊，沒搭上話，只在旁邊繞來繞去，自言自語。孩子們無視瑞英的存在，她卻慢吞吞地跟在孩子們身后，笑聲也慢了一拍。她不時抬起頭，瞇著眼睛，在原地轉(zhuǎn)圈。如此這般會頭暈，而且她天生肌肉弱，常會撲通一下摔倒在地?？『浦皇窃陉柟庀掳察o地看著瑞英。他耐心地等待著孩子自己悟出為人處世的道理，忍住沒有剝奪孩子摔倒后拍拍泥土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俊浩吐露女兒患有唐氏綜合征時，我深受打擊。像俊浩這樣的人，難道不應(yīng)該前程似錦嗎？世界上存在被神靈偏愛的人，俊浩難道不是其中之一嗎？因此，就算我得不到，也坦然接受了不是嗎？我趁周末去了附近的寺院——距離我家最近的宗教機構(gòu)——為未曾謀面的俊浩女兒祈禱。

“感覺就是前幾天的事情。瑞英出生不到半天，就因為很可能患有唐氏綜合征，轉(zhuǎn)到了大醫(yī)院。那么小的嬰兒，隨即接受了心臟手術(shù)。所以，只是長得如此結(jié)實，已經(jīng)謝天謝地?！?/p>

我刻意回避這個話題，俊浩卻主動提起，這還是第一次。他看向瑞英的目光，今天尤為深情。

“孩子們最終都能做到，比我們想象中的強大得多?！?/p>

“對了，瑞英上學(xué)的問題怎么樣了？”

瑞英現(xiàn)在上公立幼兒園，很快就要升小學(xué)，父母非常苦惱?？磥碚系K兒童要比健康兒童早幾個月確定學(xué)校。

“我們決定先送她去普通學(xué)校。”

“沒問題嗎？有點擔(dān)心瑞英會太辛苦?！?/p>

“嗯。不會太容易的。幼兒園時期，大家都很小，障礙兒童與健康兒童差別不大。但是到了小學(xué)，孩子們之間的差距就會拉大。還有父母曾向教育部請愿，因為班里有障礙兒童影響授課?！?/p>

“真荒唐。只有他們養(yǎng)孩子嗎？怎么能那樣呢？俊浩，既然會遇到那種事情，送到特殊學(xué)校不是更好嗎？”

“確實如此，但是只有小學(xué)階段有機會和普通孩子一起生活。瑞英媽媽也認(rèn)為，只有和沒有障礙的孩子一起生活才能學(xué)到更多?！?/p>

“是嗎……有利有弊吧?！?/p>

“嗯。所以，瑞英媽媽這次出差時間比較久，也是打算在美國找找學(xué)校?！?/p>

“什么？”

我十分震驚，不知不覺提高了嗓音。

“還不知道呢。如果定下來，全家就要一起移民，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不過，為了孩子……其實，如果到國外生活，我和瑞英媽媽都會輕松許多，從各個方面?！?/p>

我這才理解俊浩看向瑞英的恍惚眼神。

我突然想起俊浩七年前難掩興奮地告訴我妻子懷孕消息時的樣子。俊浩那么細(xì)膩，偶爾又過于天真，不怎么在意對方的感受?？『频谝淮谓榻B我認(rèn)識智賢時，我就對她印象不好。她與我高中時期最討厭的一個同班女生長得很像。知道自己給對方留下了好印象，便充分利用這個優(yōu)勢，卻又假裝一無所知，狡猾得很。本能地識別對自己有用與沒用之人，兩副面孔區(qū)別對待。大部分人會對智賢這樣的人懷有好感?；蛟S，那個女生也在某處過得不錯吧。俊浩明知道這是一種肆意評判，卻只是嘻嘻笑著，我氣得很想在他后背砸上一拳。智賢像是俊浩大學(xué)時期交往過的那些未知長相的所有女朋友的形象綜合?？『茮Q定和這種女人結(jié)婚，我感到非常失望。當(dāng)然，可能是我扭曲的感情出了問題。

總之，心思細(xì)膩卻意外單純的俊浩和看似開朗卻城府頗深的她看起來性格完全相反。不出所料，兩人從新婚期就產(chǎn)生了矛盾。等到關(guān)系惡化至提及離婚時，俊浩坦言自己對妻子的愛已經(jīng)完全冷卻了。

“為什么還要一起生活？”

我沒有經(jīng)歷過婚姻生活，這句話可能聽起來十分天真，心里卻壓抑得快要爆炸。難以理解。結(jié)婚的時候，人們不知道是不是腦子短路了，毫無理性與邏輯。俊浩緊閉著嘴，望向遠(yuǎn)方，在我呼吸五次左右之后，這才安靜地給出一個不像樣的回答：

“因為我在結(jié)婚的時候決定負(fù)責(zé)到底?！?/p>

我很無語，率先離席。兩個月以來，我回避了俊浩的所有聯(lián)絡(luò)。在我的明顯冷淡與無視之下，他依然不斷聯(lián)系。一段時間過后，我們再度相見時，他興奮地說個不停。夫妻之間愛情冷卻、關(guān)系出現(xiàn)危機時，如果懷上孩子，反而可以有所緩和。我似乎在哪里聽過這個說法，卻沒想到俊浩會成為其中一例。

瑞英快上托兒所時，俊浩關(guān)閉了自己運營的建筑設(shè)計事務(wù)所，以在家辦公的方式，偶爾協(xié)助前輩的工作，同時親自照看瑞英。瑞英媽媽恢復(fù)了生孩子之前的工作。

自稱無業(yè)游民的俊浩來我上班的公司樓下吃午飯。我問他：

“不悶得慌嗎？”

“沒事，各有各的繁忙。這也是十足的全職呢。又是語言治療，又是康復(fù)治療，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孩子媽媽比我賺得多嘛，我收入不穩(wěn)定。瑞英花錢不少，這樣分工在經(jīng)濟上更好?！?/p>

“原來智賢想出去工作?！?/p>

雖然不能責(zé)怪她自私，但是我知道俊浩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并以此為榮。

“孩子媽媽之前已經(jīng)很辛苦了。并非只有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只看著孩子的媽媽才是好媽媽啊。我希望妻子也不要放棄自己的人生。”

可是你的人生怎么辦呢？我很想問他這個問題。不過，看著他那副輕松的面孔，我不忍心這樣問出口。而且我也是女人，反倒更受陳舊的刻板印象所束縛，也為此感到慚愧。飯后分別時，我只感覺心里難受。他和我劃清界線、袒護自己家人的樣子在我心里久久揮之不去，像一把尖刀劃過般疼痛。

不過，不祥的預(yù)感并未繞路而行。

瑞英上了幼兒園不久，俊浩冷淡地透露：

“瑞英媽媽可能在過去半年間有了其他相好的。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所知道的情況。”

對方是同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同事，俊浩也認(rèn)識?？『泼鏌o表情，像在講述其他人的故事。

“為什么還要一起生活？”

這個提問再一次跳了出來。我很生氣。

“我也有錯。她說想再要一個孩子。我卻不忍心那么做。父母只能多照顧有障礙的那個孩子，老二很難得到關(guān)注。如果再大一點，老二還要照顧姐姐，我不想給孩子這個負(fù)擔(dān)。而且，說實話……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會更加喜歡健康的老二。所以，我偷偷做了輸精管結(jié)扎手術(shù)。她知道了這個事實之后，非常難受?！?/p>

“你也是，怎么能……做出那種事？”

難道不是因為你太軟弱，所以才會被隨心所欲的妻子如此控制嗎？我艱難地忍住了這句譏諷。

“你很難理解的。不，你當(dāng)然不會理解?！?/p>

這是最傷害我的一句話。

家人如此神圣嗎？再怎么不堪，外人也絕對無權(quán)評判？俊浩看似向我咨詢意見，其實早已做出了決定。過了不久，我聽說智賢換了工作。此后，不論俊浩抱怨什么，我對他們的婚姻生活一概緘口不言。我不了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可是從俊浩口里得到確認(rèn)，便是一種傷害。

“爸爸，爸爸。”

瑞英縮著腰，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她的褲子上多了一塊圓形的污漬。看來玩得太開心，弄濕了內(nèi)衣。

“這孩子，很久沒這樣了……”

俊浩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狀況，非常難堪。瑞英看到爸爸皺起眉頭，非常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等一下?！?/p>

俊浩安慰著瑞英，我則跑去剛才挑衣服的商場買了內(nèi)衣和襪子，又拿出購物袋里新買的心形圖案松緊帶褲子。我?guī)鹩⑷チ藰琼敾▓@角落的女洗手間。在空間寬敞的母子隔間，我脫下瑞英的褲子，從包里掏出濕紙巾，擦拭著瑞英的大腿和胯部。

“瑞英，沒事，不是你的錯。任何人都有可能這樣?！?/p>

瑞英比剛才平靜了許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要不要再尿一次？”

我覺得孩子可能沒尿完。瑞英左右搖搖頭，冰冷的濕紙巾接觸到身體的同時，她卻全身顫抖著尿出了膀胱里剩下的幾滴尿液。我再次為她擦拭身體，換上新內(nèi)衣和褲子之前，還在她的生殖器周圍吹了幾口氣?？赡苁怯悬c癢，孩子咯咯地笑了。

“來，一邊一只腳。瑞英喜歡心形圖案嗎？”

我把內(nèi)衣?lián)蔚阶畲?，方便瑞英可以舒適地把腳伸進(jìn)去。大腳趾和二趾明顯分開的小腳找到內(nèi)衣的窟窿，伸了進(jìn)去。穿好襪子和褲子之后，瑞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一句“謝謝”，那副樣子十分可愛，我緊緊地抱住了她。瑞英可能想趕快跑向草地，試圖從我懷里掙脫出去。我讓孩子先走，自己留下來收尾。

“你……最近也便秘嗎？”

我出去之后，俊浩像學(xué)生時代那樣開我玩笑。我只是笑笑。

“你心情怎么樣？現(xiàn)在好點了嗎？”

這一次，他表情真摯地問道。瑞英像剛才一樣在草地上望著天空轉(zhuǎn)圈。

“是我先提的分手，沒什么?！?/p>

“唉……可是心里并不會那樣想嘛，難受就說難受唄?！?/p>

“不難受?！?/p>

“成為過去式的男人，不會再令我難受，”我在心里重復(fù)著這句話，“就像曾經(jīng)的你一樣。”

“行，那很好。其實，我對那個人不滿意，覺得他配不上你。”

雖然這句話很離譜，我卻沒說什么。我曾經(jīng)也對俊浩說過這種話。

“再說了，當(dāng)今時代，不結(jié)婚，自己生活也不錯啊。”

可能是因為陽光刺眼，俊浩用手搭在腦門上遮蔭。

“結(jié)了婚的人，說出這種話真的很煩人。”

我瞟他一眼，懟道。

“真心話?！?/p>

“那你自己過就得了唄。”我很想這樣回答。然而，他并不打算放棄自己的婚姻生活。我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通過幾次的反復(fù)練習(xí)接受了他完全沒有那種打算的事實，此刻在不知不覺中卻又差點說出同樣的話。

“是啊，愛情沒了，但是獲得了自由。”

我是真心話，俊浩卻同情地看著我。

那天晚上，我比平時更早入睡。我的人生方向在哪里呢？不過，深刻思考這種抽象的主題太累人了。我閉上眼睛，瞬間入睡，直到第二天，睡了個懶覺。

7

到了午飯時間，我才睜開眼睛。自責(zé)錯過了上午的肌肉運動，卻也自我安慰說，其他事像平時一樣執(zhí)行就可以了。

簡單吃了點吐司牛奶填飽肚子，比平時更加認(rèn)真地用了牙線。

貼著補水面膜，按下了洗衣機啟動鍵，用吸塵器擦了地板。

走路十幾分鐘，到農(nóng)水產(chǎn)市場買足了一星期的食材。

用新鮮的蔬菜和生鮮，做了燉菜。

坐在廚房的餐桌前，用筆記本電腦看著美劇，吃了晚飯。

飯后，出去扔了可回收垃圾。

星期天需要做的事情，到此結(jié)束。

我把可回收垃圾分類之后，分別裝進(jìn)了大容量垃圾袋，兩手提著準(zhǔn)備走出玄關(guān)門的瞬間停下了腳步。我徑直走進(jìn)里屋，從衣柜里挑出了去年一次也沒有穿過的衣服，又去書房把堆在墻角的書和雜志也拖了出來。我決定趁此機會全部丟掉。

不適合我的衣服。

不再翻開的書。

以及，永遠(yuǎn)都是平行線的某段關(guān)系。

明明下定決心丟棄，為什么總是推遲呢？真是搞不懂。

我在七層住處和一層垃圾場之間往返了幾次。首先丟掉可回收垃圾之后，又上樓吭哧吭哧搬了兩次書。書頁潔凈如新，考慮到或許對其他人有幫助，所以整齊地放在了廢紙箱旁邊，隨后在最上面用石塊壓住了寫有“如果需要，請自由取用”的紙張。丟棄的衣服當(dāng)中，有一件當(dāng)初下了很大決心才買下的高價羊毛大衣。百貨商場售貨員推薦說，這種衣服只要置辦一次，就可以穿一輩子。去年冬天只穿了一季，衣料已經(jīng)變得糟糕，非常顯舊，只是按照我的標(biāo)準(zhǔn)，花了大價錢買下的東西不舍得扔罷了。人際關(guān)系也是如此。最后把衣服包裹丟進(jìn)回收箱，不知不覺已是黃昏，天色暗了下來。我感到心情放松，真應(yīng)該早點這樣處理。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給俊浩打了一個電話。

“俊浩，是我?！?/p>

“嗯，昨天回家順利嗎？瑞英剛到家就睡著了?！?/p>

他可能是躺著接的電話，嗓音有點沙啞。

“那什么，我們……不要再見面了?！?/p>

我可以感受到他在話筒那邊揣測著這句話的意思。沉默了幾分鐘。

“我對你做了什么錯事嗎？”

“沒有……不是那個原因。”

“那你為什么突然說出這種傻話呢？”

“我考慮了很久，這才是正確的選擇?！?/p>

“……”

“好好生活，好好照顧瑞英?！?/p>

“喂，崔英美！”

俊浩打破沉默，說他第二天午飯時間來公司樓下找我。

“不了，別來。來了我也不會見你的。”

現(xiàn)在必須承認(rèn)，俊浩從來都不屬于我。經(jīng)歷了最糟糕的狀況，他依然決定留在那個女人身旁。如果那不能稱之為愛情，什么是愛情呢？我正是因為不能承受對方最糟糕的狀況，所以才會分手吧？或許，我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一個人吧？

我把手機塞進(jìn)褲兜，伸了一個懶腰。深呼吸之后，苦澀的空氣充滿了肺部。夏末初秋之際，反復(fù)無常的夜風(fēng)吹過，不知不覺有了秋天的氣息。悲傷的日子總會過去，美好的季節(jié)會再次到來。暫時會心存想念，卻也變得更加自由。如果偶爾難捱，只要保持日常節(jié)奏就行。保持平靜的最佳辦法是規(guī)律的生活，以前學(xué)過的嘛。我會康復(fù)的。不過，為什么感覺全身無力呢？

扔掉妻子吩咐的可回收垃圾、掏出香煙準(zhǔn)備點火的男人，轉(zhuǎn)動著酸痛的肩膀準(zhǔn)備去公園散步的男人，轉(zhuǎn)身從手機里找出思念之人的名字準(zhǔn)備打電話的男人，全部停在原地，看著蹲在地上哭泣的我。他們受到了驚嚇，手足無措。

注釋：

[1]土地或房屋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