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睡了個午覺醒來,渾身肌肉酸疼。她看到李牧云已經(jīng)走了,她摸了一下被窩,根據(jù)溫度判斷,他剛走不久。羅曼覺得房間里空蕩蕩的,但她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空蕩蕩。今天這個午后,讓羅曼突然感到有些憋悶。她從床上起來,赤裸著身體,拉開窗簾,把窗戶開了個縫隙。她家是頂樓,六樓。樓下是一片兩層的別墅區(qū),所以她不擔心被人看見。以前,李牧云不在家的時候,她常常在房間里赤身裸體的。她自認為身材保持得還不錯,雖然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但小腹沒有一絲贅肉,還是那么平滑。她打開音樂,穿上睡衣,看了會兒書,開始打掃房間。
失眠連日困擾著她,讓她感到窒息。羅曼在心里面罵著蔣紅妙,該死的,給我講什么姜麗跳樓的事兒,讓我連連失眠。即使不夢見姜麗,她還是失眠……
羅曼懷疑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她回想了一下,月經(jīng)什么的都正常,都按日子來的。那么是什么讓她失眠呢?她也沒從李牧云身上感覺到什么,他還是如往常那樣,生猛……失眠帶來的無力感,讓她收拾了一會兒房間,就躺在沙發(fā)上了。她拿起茶幾上的《人性的污穢》,接著上一次的折頁繼續(xù)看,前面看過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她不能專注。羅曼扔下書,坐在那里望著窗外的天空,企圖讓自己進入“物態(tài)”。
李牧云是羅曼的丈夫,在附近小區(qū)里開了一家診所,經(jīng)濟效益還可以。羅曼之前的工廠破產(chǎn)倒閉后,她就賦閑在家了。本來想學些醫(yī)護知識,到診所里給李牧云搭把手,但李牧云不同意,說,就在家待著吧,我還能養(yǎng)得起你。你不是喜歡看小說什么的嗎?我不在家的時候,你看看書,做做家務,買買菜,做做飯。四十多歲的他們沒有孩子,是李牧云的原因。雖然他是醫(yī)生,但也不能治好自己的病。沒有孩子的日子,多少有些沉悶,好在兩人都適應了。羅曼喜歡看書,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潛質(zhì)。李牧云下班后,更多時間沉迷在網(wǎng)絡游戲中。每天吃過晚飯后,兩人就一人一個房間,各干各的。有時候,羅曼都睡下了,醒來,發(fā)現(xiàn)李牧云還坐在電腦前和游戲里的人物廝殺著。她會站在門口撒嬌地喊一聲,牧云,睡吧。李牧云答應著,磨蹭一會兒,才關了電腦,回屋,爬到床上。羅曼伸過手來,摟著他。兩人很快沉入睡夢之中。
一晃,李牧云從望城醫(yī)院辭職開這個小診所已經(jīng)三年多了。羅曼也在家待了三年多。以前的同事們有的在菜市場賣菜,有的在商場賣衣服、賣鞋。聽說,還有的在舞廳里陪舞。同事們在街上看到羅曼的時候,總是夸她找了個好男人。羅曼只是笑,什么也不說。有一次,遇見同事蔣紅妙,她在地下商場租了個柜臺賣假發(fā)。羅曼去地下商場閑逛的時候,蔣紅妙看到了她,沖著她招手,喊著:羅曼,羅曼。羅曼聽見喊聲,看見是蔣紅妙。她來到蔣紅妙的柜臺前面,看到蔣紅妙披著一頭金發(fā),臉上的妝畫得很濃,嘴唇涂著紅色的唇膏。濃妝并未掩蓋住蔣紅妙眼角的皺紋。蔣紅妙的濃妝和香水味讓羅曼覺得有些不舒服。羅曼又掃了一眼那些戴著假發(fā)的人偶,有一種莫名的驚悚感。蔣紅妙向羅曼推薦一款新到的金色假發(fā),要給她戴在頭上試試,她用手捋著自己的金色假發(fā)說,你看,多好看,給人異域的美感。羅曼搖了搖頭,她心想,再怎么也是假的,沒有生命感。她不喜歡。兩人開始閑扯各自的生活瑣碎。后來,蔣紅妙說起一個叫姜麗的人,問她記得不。羅曼想了想,說,就是當年機關辦公室給領導端茶倒水的那個女的嗎?同事說,是她,你看她當年多牛啊,就因為伺候領導,都不正眼瞧我們這些人,你猜她咋了?羅曼沒吭聲。蔣紅妙迫不及待地說,姜麗跳樓了。聽說是我們廠破產(chǎn)后,她和人搞傳銷,被騙了,她老公要和她離婚,她就跳樓了。羅曼說,哦。羅曼其實很怕在街上遇到以前的同事,她們叨叨個沒完,有嫉妒,也有羨慕她的。讓羅曼厭惡的是,她們總是會問她,咋還沒要孩子呢?羅曼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們,說李牧云不行吧,又暴露了家丑,說別的原因吧,人家又會嘲笑她。就這么個小城,熟人總是能碰到的。有時候,羅曼遠遠看到了,就會躲開,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那次,蔣紅妙講了姜麗的事兒,羅曼回家做了噩夢,夢見姜麗從樓上跳下去,地面上都是血。那血像從地下汩汩冒出來的,在夢境中流淌著,河水般浮起了姜麗的尸體。只見姜麗從血泊中站起來,衣服上還滴著血,竟然大鳥般扇動著雙臂,飛了起來……她從樓上落下來的時候,是頭著地,那張臉已經(jīng)面目全非……姜麗就那樣在羅曼的夢境中飛過城市的上空,消失不見了??墒?,那攤血還在,只是發(fā)生了變化,血泊中長出來幾朵金黃金黃的向日葵,越長越高,都要抵到天空了。它們仿佛在張嘴呼喊著姜麗的名字……那些向日葵突然拔根而起,也飛起來了。它們在追逐飛行的姜麗。姜麗已經(jīng)飛回到之前的廠區(qū)上方,在半空中盤旋著,猶如一只巨大的人體風箏,只是看不到放風箏的人。之前的廠區(qū)已經(jīng)被徹底炸掉了,現(xiàn)在是一家大商場。羅曼還記得工廠炸掉的那天,很多人都去看了,都流淚了。她也站在人群中間,忍著,沒讓自己哭出來。工廠有五十多年歷史的大煙囪在瞬間騰起一股白煙,化為灰燼……天空中烏云移動,飛行的姜麗盤旋了一會兒,和那幾株向日葵一起消失了,被烏云吞噬了似的?;秀边€可以看到烏云內(nèi)部她們掙扎的影子,直到消失,像被消化了。過了一會兒,烏云的邊緣開始變紅,洇了般,緩慢滴下了黏稠的血滴。血滴在變大,變大,像吹了氣的氣球,隨時可能爆裂。之后,在重力的作用下墜落著,中途,像被什么擎著,滯留在半空中……都顯得有些好看了。
羅曼從噩夢中驚醒,起來喝了杯水。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她失眠了。李牧云的呼嚕聲仿佛在召喚她,但她回到床上,就是睡不著。失眠的滋味,讓她變得絕望,絕望,如潮水般蔓延,蔓延到窗外,無盡的夜色中;夜色中,隱藏著無數(shù)精靈,輕盈舞蹈,曼妙的舞蹈,讓夜晚變得喧囂,延伸著,擾亂了羅曼的生物鐘;生物鐘,滴答滴答,那無形中存在的指針,剪刀般,在剪著夜色中無形的精靈們;精靈們開始四處逃散,倉皇著,晦暗的,角落里,污穢,翻涌。精靈們,上升著,上升著……抵達星空。星空璀璨,耀眼了,深邃了,和夜色一樣,沒有盡頭;盡頭,抵達一種無限,宇宙盛開,在羅曼身體內(nèi)部,睡眠的神,仍舊醒著,醒著,貪婪地咀嚼著,夜色的黑,猶如在吃著一塊黑色的奶酪,先是切開,然后,一小塊,一小塊地,吞進嘴里,伴著一杯黑牛奶,或黑咖啡,仿佛,要吃到黎明來臨似的。
羅曼拿起沙發(fā)旁邊的小說《人性的污穢》,看了幾頁,才回到床上,在李牧云的呼嚕聲中艱難地入睡,猶如跋山涉水。什么時候睡著的,羅曼也不知道。等醒來的時候,她看見李牧云坐在餐桌旁吃著面包,喝著牛奶。羅曼歉意地說,對不起,昨晚上失眠了,就沒早起給你做早餐。李牧云說,那你再睡一會兒吧。怎么失眠了?羅曼把蔣紅妙講給她的關于姜麗跳樓的事兒說了。李牧云說,少聯(lián)系你那些前同事,整天就知道家長里短,婆婆媽媽的。羅曼說,不是聯(lián)系,是我逛街的時候遇見的,我總不能不出屋吧。李牧云沒吭聲,喝光了杯子里的牛奶,拽了片紙巾,擦了擦嘴,說,我去診所了。羅曼說,好。
李牧云走了后,羅曼沒再睡,開始打掃房間。掃地機器人在地上跑來跑去的。羅曼開了音樂,找到自己喜歡的爵士樂,邊聽著爵士樂,邊在廚房里擦洗著一些器具。她的腳尖不時跟著爵士樂,點起,又落下,仿佛在和什么人跳舞似的。打掃完屋子,羅曼簡單吃了早餐,開始準備午餐。李牧云開診所以來,午飯都是回家吃的,雷打不動。當然,除了吃飯,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午飯后,他們會做愛。羅曼也不明白,李牧云怎么突然喜歡在午后和她做愛。這仿佛也成了兩人之間雷打不動的習慣,猶如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個午后儀式。在李牧云要回來之前,羅曼就做好了飯菜,然后沖個澡,洗去那些滯留在頭發(fā)和身上的油煙的味道。洗好后,她會坐在鏡子前面,慢慢地化妝,很淡的那種,但她化得很細,像是在臉上作畫,讓自己變得精致,褪去身上的煙火氣,讓自己優(yōu)雅起來,透著些許仙氣。她還注意手腳指甲的精心涂抹。李牧云喜歡紅色,她就涂成紅色,很艷、很艷的那種紅。有一次,李牧云說,他在街上看到一個女孩涂著黑色的指甲油很好看。羅曼網(wǎng)購了黑色指甲油。沒想到過一段時間,李牧云說,還是喜歡紅色的。她用洗甲水把黑色指甲油洗去,又換上了紅色。羅曼坐在鏡前,化好妝,找到適合的衣服,穿上,再對著鏡子看看,覺得滿意了,就坐在桌子前,等李牧云回來。羅曼也想過,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僅僅是李牧云不讓她上班,養(yǎng)著她,她就要做這些來討好李牧云嗎?羅曼覺得不是,這是對李牧云的愛。愛他就要給他一個精致的自己,給他一種儀式感。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黃臉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煮飯婆呢?這樣做,也是對自己負責,羅曼想。羅曼沒問過李牧云,但從李牧云的狀態(tài)來看,他是喜歡的。李牧云回來,兩人吃飯,吃完飯,李牧云會喝杯茶。這時候,羅曼開始收拾桌子,等她把碗筷洗干凈,放到櫥柜里,再把沒吃完的剩菜罩上保鮮膜,放到冰箱里。李牧云喝完茶,進屋,上了床。她收拾完,對著客廳里的鏡子看看自己,又輕輕涂了些唇膏,上下嘴唇抿了一下,讓唇膏變得均勻。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轉(zhuǎn)身進屋,坐在床頭,輕輕地、緩慢地脫去衣服,鉆進被窩里。李牧云從她進屋的那一刻,就在注視著她。
每次過后,李牧云會小睡一會兒,然后起來,去診所工作。絲毫看不出李牧云有疲憊感。羅曼也適應了李牧云的午后身體的饕餮盛宴。在李牧云去診所后,她會繼續(xù)賴在被窩里不起來。她更喜歡下雨天或者是下雪天。她一個人享受著李牧云離開后的空寂房間,一個人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雨或雪。那雨或雪,會催生她身體里的欲望,綿延不絕的。那綿延不絕的欲望,讓她感到孤獨。她甚至很享受那種孤獨,整個人仿佛成了屋子的一部分,回到物態(tài),是的,“物態(tài)”,這是羅曼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詞。窗外的雨或雪,從外面張望著她,是否在雨雪的眼中,她更是一個“物態(tài)”的人呢?物態(tài)對于羅曼是重要的。這也許就是這幾年她能待在家里的原因吧——除了看書,在網(wǎng)上看電影,聽音樂,就是家務。某一刻的物態(tài)對于她是凜寂的,讓她清醒,讓她放空自己,在那一刻成為另一個物種。
物態(tài)對于羅曼來說,近乎一種個人的宗教。處于物態(tài)的時候,羅曼想象自己是一株野草,一棵樹,一陣風,一個蘋果,一朵云,一片雪,一滴雨,一只蝴蝶,一條魚,一個紅氣球……
羅曼近乎冥想般完成這樣的儀式之后,覺得有些餓了。她拿過一個蘋果,用水果刀削了皮,一刀下去,一條長長的果皮。她把果皮扔進垃圾袋內(nèi),坐在那里吃著蘋果。她看了看時間,才下午一點多鐘。日光和煦地照射進來,金子般涂抹在她的皮膚上,她閉著眼睛,吃蘋果。那動作讓她感覺不是自己在吃蘋果,而是嘴在吃蘋果。她的耳朵聽見牙齒咀嚼蘋果的脆響,咔嗤咔嗤的。機械的動作讓她的味覺失靈了似的。那僅是一個吃的動作,透著冷漠,絲毫感覺不到蘋果的滋味。羅曼意識到眼睛在那一刻是那么重要,閉上眼睛之后,外在的世界仿若不存在了,作為個人的存在仿佛也失去了意義。她嘗試閉著眼睛把一個蘋果吃完,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她才明白是自己在吃蘋果,是一個完整的人在吃蘋果,而不是作為器官的嘴在吃。她把果核扔到垃圾袋里,把李牧云脫下的衣服放到洗衣機里洗了,甩干之后,拿出來晾在陽臺的衣架上??瓷先ハ褚粋€空洞的人的上半身。
羅曼打開冰箱,看了看晚上能做什么。一條鰈魚,豆干,蒜苗。她不想出去買菜了。清蒸鰈魚,豆干炒蒜苗,素燴湯。晚上吃什么,心里有數(shù)了。她坐在沙發(fā)上,身體慵懶著。小腳指甲上的紅色指甲油褪掉了一小塊,她連忙找出指甲油,補涂上了。她的操作讓指甲上的指甲油有些厚了,也沒有光澤。她用洗甲水又洗掉了,重新涂上去,感覺好多了。但她只涂了那一個小腳指甲,其他的看上去又失去了光彩,她決定都洗去,重新再來一次。就這樣,她一個個地洗,再一個個地涂上去。她想起之前讀過的某一篇小說里,就有女孩涂指甲油的描寫,至于故事的中間部分她忘記了,她還記得結(jié)尾,好像是故事里的男人用一把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男人精神有問題,是受戰(zhàn)爭影響的。那篇小說叫什么名字?羅曼想不起來了。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把十個腳趾頭的指甲都處理完了。她右腳的小腳指甲是畸形的,經(jīng)過她的修理,只有大米粒那么大,兩只腳放到一起對比,總覺得不對稱,但也只能這樣了,沒辦法。
羅曼伸直雙腿等著指甲油干,刷了會兒朋友圈。看到馮晏芷的私信,是十幾分鐘前收到的。馮晏芷說,我和韓楚峰分手了,我回望城了,哪天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馮晏芷和羅曼從中學就是同學,一起考上高中,又一起上了望城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一個廠機關。馮晏芷提到的韓楚峰是馮晏芷的科室領導,人長得很帥,是廠長面前的紅人,說話辦事都透著儒雅。當年傳說他可能是廠長的接班人。韓楚峰比馮晏芷大十五歲,是有家室的人。馮晏芷一直處于地下狀態(tài),在韓楚峰老婆因子宮癌去世后,他們也沒有結(jié)婚。后來,廠子倒閉后,韓楚峰去了大連一家鋼廠競聘副廠長成功,把馮晏芷也帶過去了。馮晏芷的朋友圈曬的都是美食,每天一日三餐都做得很精致,可以和飯店的菜譜媲美,讓羅曼以為馮晏芷過得非常幸福,沒想到馮晏芷突然說和韓楚峰分手了。羅曼在心里面想,為什么呢?她想回信問一句,想想還是算了。她不想成為一個女人傾訴失敗情感的垃圾桶。她刪了馮晏芷那條私信,但想想又很后悔,她應該和馮晏芷說些什么的,畢竟是那么多年的閨蜜,而且當年馮晏芷也幫過自己。她還記得和李牧云處對象之前,和當時的男友意外懷孕了,還是馮晏芷陪著她去的醫(yī)院。那天,從醫(yī)院出來她就徹底和男朋友分手了,傷心失落了很長時間,都是馮晏芷陪著她?,F(xiàn)在馮晏芷遇到了問題,能就這樣袖手旁觀嗎?可是,羅曼點開馮晏芷的私信,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么多年,她們都變了,變得無話可說了。羅曼還記得,馮晏芷和韓楚峰剛?cè)ゴ筮B的時候,偶爾回望城,兩人還會去咖啡館喝杯咖啡或者去燒烤城吃燒烤。再后來,兩人就幾乎失去了聯(lián)系。盡管有微信,兩人卻沒說過話。這是馮晏芷第一次和她在微信上說話。馮晏芷的頭像在不久前換成了一個紅色的“十字架”,羅曼猜想,馮晏芷可能受洗了。她的猜想果然沒錯,換過頭像之后的馮晏芷開始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圣經(jīng)》里的文字。在收到馮晏芷私信后,羅曼想,馮晏芷還沒有從和韓楚峰分手的痛苦中走出來。那個她信仰的神也沒有拯救她嗎?
這時候,一朵烏云擋住了光線,房間里變得晦暗。羅曼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突然覺得胸口發(fā)悶,就像有什么東西堵在里面似的。她來到窗前,看到天空上的烏云,很大一片,彌漫開來,隨時都可能掉落在地面上似的,給她的心里也蒙上重量。只開了一道縫隙的窗戶被風吹開了,入侵者般的風撫摸過羅曼的身體后,繼續(xù)在屋子里游蕩著。羅曼把窗戶關上,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來。羅曼預感到一場雷陣雨即將來臨,那烏云是雷陣雨來臨前的憤怒,是雷陣雨的開路先鋒。那憤怒的烏云,是對天空之下的大地和大地上的萬事萬物憤怒嗎?羅曼沒有答案。窗外的世界,在風聲中變得喧囂起來。風和烏云配合著,仿佛要把地面上的一切裹挾而去似的。但也許因為地面上的一切太沉重了,讓它們無力裹挾。風和烏云引領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雷陣雨。羅曼這么想著,只見一道閃電劃開烏云的身體,在半空中炸開,暗疤般把烏云切割得四分五裂。在下一次閃電來臨的時候,烏云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tài)。這時候,羅曼看到噼里啪啦的雨滴落在玻璃上,漫漶開來,猶如一張淚水模糊的臉孔。小區(qū)里的樹木在風中搖晃,披頭散發(fā)。從天而降的雨水,讓那些樹木變得馴順起來。風歇了,外面的世界被雨籠罩著,時而明亮,時而晦暗。雨時而急促,時而緩慢。但它們總體的節(jié)奏讓羅曼覺得混亂,像是失去了章法,失去了天空的本分和尊嚴。羅曼不喜歡雷陣雨,她更喜歡暴風雨或是綿綿細雨……兩種極端都會讓羅曼從中體驗到莫名的快感,只有雷陣雨不能。雷陣雨更像是一場雜亂無章的戲劇,沒有結(jié)局就戛然而止。
樓下,有人舉著雨傘,也有人穿著雨衣,在行走。羅曼注意到,那雨傘和雨衣都是黑色的,讓羅曼的心里滋生出一種悼念的悲傷來。一場雨,即使是短暫的雷陣雨,也是那么適合悼念,給悲傷增添了一絲濕漉漉的水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情緒,羅曼也不知道。那些雨絲落在地面上,仿佛在奔走相告著什么。它們匯聚著,成為細小的溪流,流淌進小區(qū)里的人工湖里。人工湖內(nèi)的天鵝雕塑,在冬天的時候,不知道被什么人給扭去了頭部,仿若一次惡作劇般的斬首。小區(qū)里的業(yè)主反映了這個情況,說這樣的雕塑看上去不吉利,會給小區(qū)帶來災難,但物業(yè)遲遲沒有修復。羅曼曾在樓下聽人議論過,說物業(yè)可能打算把天鵝的雕塑換成別的什么雕塑,還在征集意見。
羅曼的胸口還是覺得悶,她再次推開窗戶,伸手去接撲過來的雨滴。手上都濕漉漉的了。幾滴雨竟然頑皮地跳到她身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赤身裸體的。羅曼把掛在衣架上的睡裙拿過來,穿在身上。系扣子的時候,她看到乳房上李牧云留下的紅色齒痕,像一枚印章蓋在那里,她仿佛還能感覺到李牧云牙齒咬在上面,滲透進去的疼。那疼從乳房里面給羅曼帶來一種莫名的荒蕪感,讓她產(chǎn)生想從窗戶跳下去的沖動,跳進雨中,成為其中的一個雨滴……羅曼的手抓住了窗戶,在赤腳邁上窗臺的時候,她定住了。那一刻她仿佛被什么東西蠱惑,中了邪似的。她嚇出一身冷汗,退回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整個身體都是冷的,肌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荒蕪感還沒有從心里面褪去,散布在她的身體里,讓她變得無力,隨時都可能像雨滴般融化在沙發(fā)上。她的身體陷在沙發(fā)內(nèi),一動不動,害怕液化掉似的。她閉了一下眼睛,又連忙睜開了。在閉上眼睛的剎那,隨著黑暗淹沒她,整個人都仿佛不存在了。白晝的現(xiàn)實,讓她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即使作為一種物體,也是存在的。羅曼注視著窗外,希望雷陣雨快快過去。她要從屋子里逃出去,去郊外呼吸一下荒野的氣息。
一年前,羅曼曾開著車去卡爾里海,在途中發(fā)現(xiàn)了一片荒野。野草茂盛,能有一人多高,她把車停在路邊,鉆進野草叢中,日光溫暖,她在野草叢中躺下來,呼吸著野草的氣息,睡著了。她夢見自己的脊背上長出了一對堅硬的羽翅,在野草之上翩翩起舞,腳尖踏在野草上,隨著野草的晃動而晃動。那舞蹈是輕盈的,她仿佛從野草莖葉的律動中感覺到來自大地靈魂的旋律。那個午后讓她難忘。等她醒來的時候,竟然在草叢中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仰望著太陽,辨認著方向。在野草深處,羅曼看到了一座新墳?;ㄈσ呀?jīng)褪色,泥土還存留著芬芳。她沒有看到墓碑,不清楚里面埋的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把墳墓隱藏到這野草深處呢?野草在風的吹動下發(fā)出的聲音,令羅曼覺得有一群鬼魂在靠近她,她毛骨悚然,撥開野草,從草叢中突圍出來。冬天,她再去的時候,那片野草已經(jīng)不見了,可以看到被割過的痕跡,殘存的根莖被冰雪包圍,如針般,密密麻麻的。羅曼置身在凜冽風中,那一刻的大地披著黑色獸皮,隨時等待著蘇醒,之后張牙舞爪地站立起來。那個墳墓還在,仍舊沒有墓碑。之前看到的花圈不見了,只剩一個光禿禿的土堆,猶如大地上的一只獨乳。羅曼心情沉重,悼念那些被刈的野草,風的挽歌在她耳邊響起。羅曼在路邊佇立了一會兒,眼含熱淚,離開了。
現(xiàn)在,羅曼再次想起那個地方。她甚至有了一個邪惡的念頭:帶著火種去,一把火燒了那些野草。仿佛在夏天,也是可以讓那些野草燃燒起來的。
雷陣雨戛然而止,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陽光很快出來,十分耀眼。羅曼穿好衣服,下樓,去了車庫,看到幾只流浪貓在吃著好心人投放的貓糧。她開上車,從潮濕的車庫內(nèi)出來,駛向了去往郊區(qū)的路上。她開得很快很快,幾乎是最大馬力了,在飛快的速度中,有一種超時空的幻覺,仿佛置身在另一個空間之中。在她耳邊,李牧云在呼喊著她的名字,催促她回去,回去,投入到他的懷抱中,承受他體內(nèi)充滿生命力的熱情……車子載著羅曼都要漂移了,要上升到半空中了,仿佛隱隱掙脫了李牧云的呼喚。羅曼意識到這樣做的危險,她開始減速,讓自己不要沖動,要平靜下來。車速減下來后,李牧云的聲音也從耳邊消失了。前面的一輛卡車上裝著籠子,她經(jīng)過的時候,才看清里面是一些白色的豬崽,正發(fā)出呻吟和哼叫。羅曼很快超過了那輛卡車,把卡車甩在后面。她望著窗外,開始減速,尋找那大片給她的靈魂以安慰和創(chuàng)傷的草地。窗外的綠色讓羅曼覺得陌生。從春天到夏天,那些野草瘋長,已有一人多高了。綠色像一個潛在的法則,讓那些植物變得平等。羅曼沿著路邊緩慢地邊開著車,邊尋找著。除了那座墳墓,好像再沒有任何標記??墒牵傞L的野草早已遮蔽了那座墳墓。羅曼搖下車窗,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會找到的,那片草地會留存她的記憶的。那片草地上曾存在著她女性的痕跡和氣息。她曾是那片雌性的草地上的雌性的女神。它們不會忘記她這位女神的。不會。即使那雌性的草地遺忘她,那座隱沒在草叢中的荒冢也不會遺忘她。羅曼心里面充滿了自信。在一片草地邊,羅曼停下車,站在路邊觀望著,確定不是這個地方,上車,繼續(xù)向前開。草木的氣息讓她陶醉,她深深地呼吸著,整個身體都變得輕盈起來。
羅曼又向前開了二十多分鐘,她的汗毛豎立,仿佛聽到了野草的召喚。她把車停在路邊,下車,往野草叢中走去。草浪淹沒了她。羅曼繼續(xù)走著,直到看到那座墳墓。墳墓前豎起了一座石碑。墓碑上寫著:羅曼之墓。羅曼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眼睛出現(xiàn)了問題,再看,還是那幾個字。她深深地對著墓碑鞠了個躬。置身在野草叢中的羅曼和墓碑上的羅曼,讓那些野草都發(fā)出詫異的叫聲。羅曼發(fā)現(xiàn)有一個紅氣球懸浮在墳墓旁邊,被一根白線拴著,線頭纏繞在一塊石頭上。羅曼鞠過躬后,把拴著紅氣球的線從石頭上解開。她拉著紅氣球,離開墳墓,繼續(xù)往野草深處走著,她想找一個地方躺下來,是的,躺下來,靜靜地傾聽那些野草的聲音,傾聽來自大地的聲音。羅曼竟然忘了她要把這片野草點燃的念頭,此刻,她需要這些野草的護佑。她需要。野草帶給她的潮濕夢境。她需要。那些野草在她身體里燃燒。
羅曼繼續(xù)向草叢深處走去,無盡的野草發(fā)出求歡的聲音。夕陽的光輝把草葉都涂上了金色。交媾的昆蟲停留在草葉上。
此刻,停在路邊的車內(nèi),羅曼的手機響了。是李牧云打來的。羅曼是故意把手機落在車上的,她不想受到打擾,不想驚動那些野草。李牧云打了一會兒,沒人接聽,就掛了。羅曼停下來,躺倒在草上,呼吸著草葉的氣息,呼吸著泥土的氣息。她豎起耳朵傾聽著草葉間摩擦的聲音,傾聽著來自大地的聲音。那些聲音舉著她的身體,上升著,上升著。野草們也隨著她身體的上升而迅速生長著。
羅曼的手里緊緊地攥著拴著紅氣球的線,懸浮著的紅氣球,把她帶到了另一個空間。
一個星期后,李牧云報了案。他的妻子羅曼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