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實習(xí)以來公司舉辦的第一次文藝活動,即使是坐在觀眾席里,漫雪仍不免有些緊張。四下里看了一下,悄然打開手機的自拍功能,確定妝容完好,笑容甜美自然。嘿,美女,手機還有這用處?學(xué)習(xí)了。身后有個聲音響起,使她猝不及防。漫雪扭頭,迎面撞上唐易饒有興味的目光。她想說:我這不是小心為妙嗎?怕破壞了這歌舞升平的美好畫面,怕拉低了公司員工的整體顏值。然而一開口,卻是極為謹(jǐn)慎和冷漠的一句:見笑了。她能想象她說這話時,穩(wěn)重、有教養(yǎng)的樣子,這是母親多年訓(xùn)練有素的結(jié)果。唐易顯然有些意外,意興闌珊,笑著擺了擺手,轉(zhuǎn)身離開。
漫雪略微有些失望,因為面對異性善意的搭訕,她永遠(yuǎn)拿不出年輕姑娘該有的鎮(zhèn)定自若和自信蠻橫。她不由得想起臨出門時,母親下意識地對她儀表進(jìn)行的審視——換條裙子吧。說得很輕,卻是副不能容忍的樣子。她愣在門口好一會兒,乖乖地回到房間,換上母親給她買的黑色包裙。走到樓下,已是滿腹委屈,對著手機狠狠地抹了一圈口紅,那顏色艷麗極了,足夠讓母親厭惡、鄙視。
帷幕已經(jīng)拉開,四位主持集體亮相,四周安靜下來。公司里的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被例行請上舞臺,他們熱情洋溢又中規(guī)中矩地講話。唐易也在其中。漫雪的臉有些發(fā)燙,她沒想到傳言中剛剛調(diào)來的副總這么年輕,也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讓人看到了窘態(tài)。
整臺晚會,因為唐易,漫雪看得有點心不在焉,舞臺上唯一記住的名字和面孔是木子。沒辦法,出現(xiàn)的頻率太高,唱歌、跳舞、演小品,她似乎無所不能,無所不在。漫雪隱約聽到周圍的同事們交頭接耳,表達(dá)不滿。這是哪個領(lǐng)導(dǎo)審的節(jié)目單,我們是在看木子的個人才藝秀嗎?同事們發(fā)出曖昧的笑聲,喝著倒彩。她竟替素不相識的木子捏了把汗。她熟悉木子這一類女孩,從小到大,班級里總有那么一兩個,看似普通,卻帶著強大的自信和欲望,總有辦法能讓所有的規(guī)則自動失效,讓毫無優(yōu)勢的自己凸顯出來。按說,不對其表達(dá)敵視,似乎違背了母親的教育。然而漫雪內(nèi)心知道,她只是做不了這類女孩。
晚會散場,禮堂內(nèi)已是一片凌亂。漫雪不急,想著等后臺出來的木子,她想看看離開了聚光燈、卸了濃妝,惹人非議的木子會是啥樣。
走吧,姐妹們,去找個場子,咱們好好慶賀一下。排練了這么久,今兒總算圓滿結(jié)束了。領(lǐng)頭從后臺出來的是木子,她個不高,穿一套灰色的瑜伽服。
木子姐今兒做東,大家可一個也不許溜。緊跟在后的姑娘一臉的俏皮樣,回頭跟大伙吐了吐舌頭。
當(dāng)然不能溜,買單的人我可早找好了。木子手一揮,身后如撒歡的雀鳥撲騰起來。
漫雪緊跟著往外走。
走吧,讓我這個新兵蛋子向各位拜拜碼頭。轉(zhuǎn)角處,唐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臉殷勤。
哈,瞧見沒,這買單的人可到了。木子朝唐易的肩上拍了一下。
一窩雀鳥突地安靜下來,面面相覷。
漫雪也傻眼了。
我這初來乍到,大伙給帶個路,除了喝酒,一切隨意,可千萬別給我省錢。唐易一邊說一邊示意木子領(lǐng)著大家往外走。漫雪走在最后,有些猶豫。美女,跟上啊,剛聽她們說,想比比誰的手機像素高,你要不去,誰還能贏?唐易認(rèn)真耍痞的樣子,讓漫雪忍不住笑出聲來。木子聞聲回頭,看了看漫雪,有些詫異,但只是一瞬,便露出歡迎接納的笑容來。
我是漫雪,97年的,還在實習(xí)期。她朝著木子說。說完,她自己也有些意外,這樣主動、急切,甚至還有點刻意討好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她。
木子把肩上的挎包塞到唐易手里,張開雙臂過來抱她。那你可得叫我姐,我大你三歲,94年的。還沒緩過神來,木子又清了清嗓子,天上掉下個雪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木子捏著嗓子,動作夸張,讓剛剛因為唐易的加入顯得有些拘束的姑娘們一下子忘了形。嘿,漫雪,你也得管我們叫姐呢,我95年的;我93年的;我92年的。漫雪如被眾星捧月,實習(xí)近半年來第一次覺得同事不再是電梯里匆匆掠過的半生不熟的面孔,再回頭看木子,看看唐易手上的挎包,覺得也不能把她簡單地歸于那類女孩。她要一枝獨秀、鶴立雞群,但她一點也不夠聰明,在眾目睽睽之下,跟異性領(lǐng)導(dǎo)熟絡(luò)的樣子也不擔(dān)心人猜忌,倒像個沒心沒肺的人來瘋。
第二天,在食堂里,漫雪下意識地搜尋木子,突然被人從身后環(huán)腰抱起。雪妹妹原來是個“小腰精”呢。木子的聲音在耳畔,一回頭,那張臉比頭一晚更加清晰,圓臉,大眼睛,古靈精怪的樣子。她來不及申辯,唐易從木子身后竄過來,輕聲道:噓,小心讓人惦記。哈,唐總,此“腰”非彼“妖”哦。木子邊說邊在漫雪的纖腰上捏了一下。哦,我說的也是此“腰”。唐易語氣故意加重,眼睛落在漫雪的腰間。漫雪略顯難堪,在臉上抹一把慍色,欲開口回應(yīng),怎奈唐易和木子卻早已擠進(jìn)人群。
涼拌木耳、青椒肉絲、玉米排骨、南瓜餅,我猜這些應(yīng)該合你胃口。唐易端著餐盤過來。漫雪有些驚詫,環(huán)顧四周,如芒刺在背,手足無措。剛剛有所得罪,這算是賠罪了。唐易一臉誠懇,反倒讓她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些不好意思。雪妹妹,剛聽唐總接電話有急事處理,他這好不容易打個盒飯也只能做順?biāo)饲閲D。木子走過來,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接過唐易的餐盤,示意漫雪坐到就近的桌旁。
兩人相對而坐,唐易朝木子丟下一個贊許的微笑就轉(zhuǎn)身離開。
對工作適應(yīng)了嗎?木子關(guān)切地問。
漫雪有些感激,這個話題讓人暫時忘卻了眼前的尷尬。還行吧。
你呀,還好沒在我們科,每個周末都加班,想跟帥哥約個會都沒時間。木子嘆了口氣。
漫雪夾了塊排骨給木子,姐,下次加班,干脆約個帥哥來幫忙,一舉兩得。
木子聽了,“撲哧”一下笑起來,雪妹妹,那更要不得,人家要看到我們這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跑得不比那兔子還快?
哈哈。漫雪也忍不住笑起來。
你還笑,這個周末,我得讓你來陪我加班試試。木子噘著嘴巴,不依不饒。
陪,必須陪。漫雪恍惚間覺得坐在對面的木子像是認(rèn)識了很多年,就像大學(xué)時期的好友,初入職場的擔(dān)憂和緊張感一下子少了一半。
回到家中,母親照例做了一葷一素一湯。幾株潔白的梔子端莊秀麗,雖立在餐桌的花瓶中卻身在曹營心在漢,香氣已如撒歡的小孩,難以收服。
桌上姹紫嫣紅,青椒肉絲被黃瓜片簇?fù)?,涼拌木耳上綴著白蒜紅椒和翠綠的芫荽香蔥,玉米排骨湯盛在白瓷瓦罐里。碗、杯、碟、筷,鑲著銀邊,有序地擺放在蕾絲墊上。
漫雪搖了搖頭,她早放棄勸說母親對形式的偏執(zhí)——在母親看來,不精雕細(xì)琢,就愧于一日三餐似的。吃吧。
母親一聲令下,她習(xí)慣性地坐直了腰板,夾一小箸菜,細(xì)嚼慢咽起來。
昨天晚上回來都過11 點了,去哪了?跟誰?母親甚至都沒有抬頭。
跟單位里的一幫同事去吃宵夜了。她知道躲不過去。
這么快就混熟了呀,有男同事吧,年輕的小伙?母親掩飾不住的欣喜里又藏著幾分擔(dān)憂。
是一群姑娘,表演成功,領(lǐng)導(dǎo)開恩請客的。
哦,領(lǐng)導(dǎo)呀。你呀,可不是小孩了,說話、做事多跟同事們學(xué)著點,得有個大人的樣子。母親的臉色沉了幾分,一貫的說教樣。
她一個勁地點頭,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長大,她當(dāng)然知道得像大人一樣來安排自己的生活。
周末,有同學(xué)邀約,漫雪都委婉地拒絕了,這周要加班呢。她惦記著和木子之前的約定,對著穿衣鏡搗騰了幾個回合,沒等到木子催促的電話,終于忍不住直奔公司。直到踏進(jìn)12樓,經(jīng)過唐易的辦公室,心跳猛地加速時,她才看清了自己不請而來的真正誘因。
呵,雪妹妹,義氣,講究。木子見到漫雪,豎起大拇指。
我這笨手笨腳的,做得不好,姐可不能嫌棄哦。
都是些不費腦子的雜活,這些單子咱一人一半,錄入系統(tǒng)里。木子也不客氣,把漫雪摁在電腦前,丟了一疊客戶的訂單。
一個下午,漫雪不時回頭,辦公室的門敞著,沒有人進(jìn)來。去了兩回洗手間,豎起耳朵,唐易像在打電話,聲音聽上去還是那么不著調(diào)。
待到訂單錄完,天色已晚。
漫雪,你說像我們這樣勤勉的員工,領(lǐng)導(dǎo)是不是應(yīng)該嘉獎呀?木子眼里閃過一絲狡黠,邊說邊往唐易的辦公室走。
漫雪有些慌亂,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打開自拍功能,手機里的那個漫雪是陌生的,是冒險的,是未知的……
先得端盤,再是光盤,像你倆端著啤酒果汁、就著糕點水果,吃到明天也吃不回本。木子嘆了口氣,在自助餐廳里像個搬運工,不厭其煩地穿梭在各個食區(qū)。
實習(xí)完了,有什么打算?起點很重要呢。唐易問,難得的正經(jīng)樣。
漫雪心驚,猛吸了一口端在手上的果汁。當(dāng)然希望能留下來,只是聽說競爭挺大的,順其自然吧。
哦,我剛來,還不太熟悉情況。唐易有些抱歉的樣子,耐人尋味。
就你倆這戰(zhàn)斗力,老板見了還不得偷著笑?這世間呀,除了美人,還有這美食不可辜負(fù)。木子端了盤冒著熱氣的蒜泥生蠔坐下來,作深呼吸狀。
美人賞心悅目、秀色可餐,我這哪還顧得了美食。唐易看著木子,目不轉(zhuǎn)睛樣。
嗨、嗨,老婆孩子熱炕頭呢,才隔了幾百公里,你就真成了脫韁的野馬?木子敲了一下唐易的頭,漫雪剛好將蘸了芥末的蝦塞到嘴里,嗆得眼淚直流。
后來,唐易和木子還說了啥,她都不記得了。在兩個都特別能侃能懟的人面前,根本不用勉強去加入唇槍舌劍。于她而言,她只需知道她實習(xí)期后的歸宿可能會更加明朗,她可以向母親證明自己能像個大人一樣為自己爭取利益就行了。
對于職場的規(guī)劃,辦公室里的王姐后來也提醒過她,其實也不算是提醒,算是試探吧。你呀,誰引進(jìn)來實習(xí)的,還得找誰來幫你把這個位子坐穩(wěn)了。王姐附在她耳邊故作神秘地說。她臉一下子就紅了,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你得在領(lǐng)導(dǎo)跟前多走動,就算進(jìn)來了,也得跟領(lǐng)導(dǎo)親近些。喏,那新來的唐總,你看人家木子,跟唐總那叫一個親熱,你呀,學(xué)著點。熱心的王姐嘴角分明藏著抹冷笑,話里話外充滿了鄙夷。她緊張極了,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對于職場的險惡,她牢記一條萬用定律——少說多做。許久過去,她又忽然意識到,有木子在身邊,足以去抵擋所有可能入侵的目光和流言,她,其實也可以為自己做些嘗試。
跟王姐比起來,母親就顯得有點急躁了,一點不給人回旋的余地。實習(xí)期滿,能留下來嗎?母親問的時候,眼睛看著墻上還很年輕的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多年以來這樣的場景不斷上演,除了問題在更新,母親的神情一點沒變,漫雪疑心,母親需要的根本不是她的答復(fù),她是在控訴和責(zé)問過早缺席于家庭、在天堂逍遙的父親。也是在傾訴、在祈禱,對于人世的艱辛,欲求得愛人一點安慰和鼓勵。漫雪拿不出果斷肯定的答復(fù)。我在努力呢。她說得很小心,希望能撫平母親焦慮的情緒。你不總是在努力,一直在努力嗎?母親露出嘲弄的笑容,從花瓶里抽出一枝梔子花攔腰掐斷。漫雪習(xí)慣于母親的這副腔調(diào),一種矛盾極了的腔調(diào),像戰(zhàn)場上僵持的對手,既有迎接勝利的喜悅,又有被斬斷希望的恐懼。漫雪素來平庸,竟無力反駁。我們不是應(yīng)該生活得更好才對?你爸都在看著呢。母親的聲音軟下來,充滿溫情。漫雪倒有些自責(zé),不敢看母親,重點高中、重點大學(xué)、穩(wěn)定而體面的工作,這些從小被母親規(guī)劃、預(yù)設(shè)的前景沒有一樣實現(xiàn)。她無法去解釋,成敗有時候真的與努力無關(guān),那些個被試卷、習(xí)題占據(jù)的夜晚充滿了懷疑、厭倦。為躲避母親一遍又一遍的詢問和督促,她像個不知廉恥的說謊者,平白描摹出讓自己都覺得遙不可及的未來。母親滿含感激,我就知道你爸會保佑我們的,他哪里放得下我們孤兒寡母。母親說話的時候眼里流動著濃情蜜意,好像父親早上才出門,臨行前還告知過歸期。書桌最下面的抽屜里放著父親與母親戀愛時期的書信,整整一百封。一封一封地去開啟,去重溫曾經(jīng)的青春年少、心靈悸動,是母親唯一的樂趣。幼年,她是不敢碰這些信件的,除了因為是母親的珍藏,神圣,敬重,也還隱隱覺得有些陰冷,死亡的氣息經(jīng)過反復(fù)折疊,更加腥烈。依在門框上,遠(yuǎn)遠(yuǎn)觀望,連母親閱讀時的表情、語氣,都顯得詭異而荒誕。
屋子里真夠壓抑的,她這個一貫的說謊者,前途未卜,再難自圓其說。
恰在這時,木子如同救星,打來電話。妹子,快出來,咱爬山去。她不假思索,一口答應(yīng),顧不得母親詢問,逃似的離開。
妹子,咱比比誰先爬到山頂?準(zhǔn)備就緒的木子發(fā)起挑戰(zhàn)。
漫雪點點頭,兩人相視一笑,深呼吸,埋著頭,穩(wěn)步向前。
要爬的山,坐落城中,玲瓏、袖珍。上山的小徑,兩側(cè)全是竹子,風(fēng)吹過來,漫雪將整個身子迎上去,塵土、枯葉、蟲蛾偶爾襲來,仿佛任何一種情感可能附帶的讓人不悅的壓力。
你倆簡直浪費資源,給單身男人留點機會不行啊!無處不在的唐易從身后躍上前來,背著背包,穿一身黑色的運動裝。漫雪一驚,抬頭看了看木子。木子倒是鎮(zhèn)定,站在石梯上,俯身道:唐總,你冒充單身,看看有沒有機會?你這個木子,知道同事們在我面前怎樣介紹你的嗎?開心果、傻大姐、老小孩。你就不能正經(jīng)點?唐易搖了搖頭。要不說咱倆投緣呢,你不也是個假領(lǐng)導(dǎo)、真哥們、老江湖?漫雪在一旁似乎嗅到了蓄謀的氣味,但聽他倆聊天,延續(xù)著慣有的輕松、有趣,又會情不自禁地想去靠近。
你和木子早前就認(rèn)識?漫雪還是忍不住問。我想想……跟認(rèn)識你是同一天吧。唐易佯作思考。領(lǐng)導(dǎo)也需要朋友嘛,特別是像我這樣背井離鄉(xiāng)的。似乎是為了打消漫雪的疑慮,唐易的話有點一語雙關(guān)。哎喲,雪妹子,有帥哥來電,我可得重色輕友一回,提前撤退了,你不能怪我哦。走在最前面的木子突然轉(zhuǎn)過頭來,舉著手機,一臉喜色。瞧你那德行,趕緊的吧,趁那帥哥還沒反悔。唐易不忘調(diào)侃。像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眼看著木子揮手而去,漫雪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交友不慎,深表同情,我就舍命陪君子吧。唐易嘆了口氣,作無可奈何狀。
漫雪有些猶豫,爬山還要繼續(xù)嗎?唐易這殷勤是不是獻(xiàn)得太明顯了?雖然她并不反感,甚至也還在她的預(yù)料和期待之中,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唐易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墊子放在石梯上。歇一歇吧,風(fēng)景未必在山頂。話音未落,漫雪已被唐易按在了坐墊上,臉一下子就紅透了,手足無措,眼睛不知該看向哪里。對于異性,至大學(xué)畢業(yè)后,母親才開啟了這個從未有過的聊天禁區(qū)。母親最初說起她的年齡,再說到男人、說到婚嫁,她全身都僵住了。你要找的人,除了人品好,還得能寵你。母親的聲音像在心里抖了無數(shù)遍,一點雜質(zhì)也沒有,干凈,柔軟。她有些羞怯,不知道該作如何反應(yīng)。母親一點不介意,放下筷子,陷入回憶:喏,你爸那會兒可是每天都會來接我上班,提著熱騰騰的豆?jié){和包子站在門口,比鬧鐘還準(zhǔn)時。下了班,他買好菜就到家里來,跟你外婆搶著進(jìn)廚房,做我愛吃的糖醋魚。每天都見著呢,還一周一封信。母親的臉上飛過兩片紅云,幸福而又驕傲。她努力去理解母親,卻也很難相信一個喪偶多年、獨自撫子的單身女人仍然懷有對婚姻永不過期的幸福感,她一點不懷疑母親是在炫耀,也打心眼里可憐自己,因為母親這僅有的、壓箱底的東西,在其他任何人面前都只能換得幾句同情的安慰,而在面對她時,母親的一切都不可懷疑、光芒四射。
這有水、有蛋糕,歇歇,補充點能量。唐易的背包像個魔法袋,應(yīng)有盡有。她正襟危坐,也不言語,暗想,眼下或如一次成人考試,她是答卷人,可不得讓人小看了。瞧你這汗水,頭發(fā)都濕了。唐易站在下一級臺階上,拿了塊紙巾弓著身子幫她擦額上的汗,溫潤的手掌觸在她的臉上,她始料未及,猛地站了起來。唐易自然地?fù)ё∷难?,小心一點,這是石梯。聲音里充滿了疼愛的責(zé)備,她的臉靠著唐易的下巴,似乎停頓了那么一瞬,她推開唐易,轉(zhuǎn)身向上跑了幾十階石梯。停下來,心里已亂騰得像剛剛煮沸的火鍋,她不知道和唐易之間的安全距離還留有幾分。
想啥呢?要不,咱回去?唐易追上去,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小心翼翼地說。
這當(dāng)然最好。她的臉不自覺地繃緊了,轉(zhuǎn)身,沿石梯往下走。
唐易似乎說了幾句調(diào)皮話,她覺得無趣極了,心里隱隱有些失落,有些矛盾,甚至有些迷茫。木子的微信隨即到來:親愛的,請你過目,就是這個男的讓我不得不狠心把你拋下。照片上的男生面容清澈,只是被一只手強扭著入鏡,略帶羞澀和無奈。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自己太小家子氣了,木子可不還是那個傻大姐,唐易,也只是一個不夠嚴(yán)肅、謹(jǐn)慎的異性領(lǐng)導(dǎo),也許對她也僅僅是有好感而已,只是身處異鄉(xiāng),希望多一點溫暖。她有些抱歉地看了看唐易,沒有說話。唐易似也懂得,搖了搖頭,淡淡地笑了一下。
回到家中,母親呆坐在沙發(fā)上,窗簾拉了一半,陽光透過玻璃窗,努力地想占領(lǐng)整個房間。她輕輕地關(guān)上門,想像條魚一樣快速地溜到房間里,怎料母親扭過頭來問,這么快就回來了?中午想吃點啥?母親一臉笑容。她愣了愣,好像早上的不愉快并沒有發(fā)生。我在外面吃過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回自己的房間。來,吃點水果。母親熱切地看著她,從茶幾上拿起一個蘋果,幾下就削去了紅皮。她坐到母親對面,接過蘋果。雪,考試的事,別急,就是考不上也沒關(guān)系。母親的眼睛里充滿了疼愛。她使勁咬了一口蘋果,甜得像蜜。她拿不準(zhǔn)母親接下來要說什么,也猜不到母親想聽什么。心想眼下如是換成木子,說不定幾句話早把母親逗得哈哈大笑。她不行,一板一眼,很認(rèn)真地回了一句:誰說我就考不上了。母親難得溫柔的樣子,瞬間變得很滑稽,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哈,就你?這么些年你在學(xué)校就沒考好過,現(xiàn)在進(jìn)了社會,學(xué)習(xí)不好就算了,還跟個小孩似的,沒一丁點兒心機,你說你拿什么跟人比?母親越說越起勁,越說越得意。她把蘋果放下,垂著頭,也不辯駁,她在心里嘲笑,母親明顯年老體衰了,語言的殺傷力已經(jīng)山窮水盡。一點不像從前,尤其是父親剛過世那幾年,母親仿佛在修煉一種語言秘術(shù),她集結(jié)了所有充滿怨氣和惡毒的字詞,將它們整隊、排列,從嘴里一個一個吐出來時,那些詞就像戰(zhàn)士們帶著使命在赴湯蹈火。母親的語言暴力,令無數(shù)個原本安然恬靜的日子被突然拉開一個血口,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所適從?,F(xiàn)在,她早已練就一身絕技,母親訓(xùn)練的那些戰(zhàn)士就算持槍扛炮,狂射猛擊,她也能毫發(fā)無傷。許久,桌上的蘋果已經(jīng)變色,母親自以為取得勝利,丟下她,收兵休戰(zhàn)。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床頭,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被母親一番嘲笑、辱罵后淚流滿面地蜷在角落里,她從來都只是母親喂養(yǎng)的用來對生活進(jìn)行控訴的道具,道具是不應(yīng)該有思想和痛感的。
她其實也做過嘗試,幻想成年后留在小城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她設(shè)想的未來里,“母親”是一個遙遠(yuǎn)的詞語,是用來想念和美化的?;貋戆?,回來就業(yè)總是容易些。母親在電話里像棵大樹,那段時間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很多次筆試、面試,早已疲憊不堪,母親的話勝過一切安慰。隔不了多久,母親再打來電話:回來,我把你的資料托人交到一家企業(yè)了,你現(xiàn)在就回來實習(xí),上一年班,再參加上崗考試。這次,母親不是商量、勸慰,母親一聲令下,推翻了她對未來所有的想象,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竟立馬作了應(yīng)諾,馬不停蹄地打道回府。
再回到母親身邊,一切竟都未曾改變,她還是那個供母親隨時對生活進(jìn)行控訴的道具,她有時候都忍不住為自己不夠聰明、學(xué)業(yè)差而暗暗叫好,似乎這樣,她才能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優(yōu)秀的道具,才能令母親的每一句控訴都落地有聲、言之有物。
上崗考試真的很難嗎?她發(fā)了條微信給木子。不難,難的是面試,在這人情社會,你懂的。木子在句末打了個笑臉。這個問題其實是多余的,除了緩解一下內(nèi)心的焦灼,別無用處。一起參加實習(xí)的有十五個人,嗯,他們中有人得到的消息是只留下五個。這錄用率足以擊敗她的信心。雪妹妹也別擔(dān)心,吉人自有天相,別想多了,下個周末陳奕迅在省城體育館開演唱會,咱一起去。木子把她的焦慮變成了娛樂項目,聽起來,去擔(dān)心命運的莫測遠(yuǎn)不如聽一場演唱會更有意義,而這,似乎就是木子的魅力。去唄。她附上一連串的笑臉,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快樂。去它的考試、去它的工作、去它那些從母親嘴里冒出的鋒利的話語,去它那個她根本不想再去當(dāng)?shù)摹奥?,她可以更灑脫、更自由,如果她愿意的話?/p>
看演唱會本身就是一場冒險,一場逃離。她提著行李出門時跟母親說,我要出差幾天。她無意再作解釋,成人間不就應(yīng)該是這樣嗎?把請求、匯報、商量,變成告知。門“咣當(dāng)”一聲阻斷了母親所有可能的反應(yīng)。
在火車上找到木子時,她像個初次逃課的小女孩一樣興奮。姐,我們像不像要去亡命天涯?她背著背包擺了一個牛仔的造型。哈,哈,饒了我吧,就你這嬌弱樣,帶你亡命天涯,我不是自取滅亡嗎?木子笑得直不起腰來。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兩個半小時很快過去了。下車,直奔體育館。場內(nèi)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人手一支熒光棒,不少人臉上涂著油彩。她和木子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四周嘈雜動蕩,仿佛場內(nèi)每個人心里都住著另一個陳奕迅,正要與本尊相逢,突然開始恐懼,慌不擇路,想逃之夭夭。你最喜歡陳奕迅哪首歌?木子對著她的耳朵問。她一愣,才想起她竟忘了告訴木子,她五音不全,根本不愛聽歌。她笑著搖了搖頭。是《十年》吧。木子的眼神相當(dāng)肯定。她不置可否,依舊搖著頭。四周燈光迷離,音樂響起,陳奕迅頂著泡面頭走上了舞臺。各種尖叫聲、吶喊聲浪潮般迭起,粉絲們狂熱、忘我。她覺得自己已被淹沒,環(huán)顧左右,看見那些唱著歌、流著淚的臉龐,卻始終不為所動。個體跟一個龐大的群體之間的這種隔膜,是那么清晰可觸,讓人孤獨又興奮,仿佛所有人的存在,都只是背景,都只是為了包裹住她不一樣的居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哪里是來聽歌的,她根本就是為獲得短暫的輕松自由而來……
歌迷們含著淚,帶著滿足和不舍離開演唱會,那些不斷被演唱的歌詞,深情纏綿,滾燙灼熱。
出了體育館,木子拉著她在路邊打車。去哪里?出租車師傅那略帶打轉(zhuǎn)的口音,和那需要翻看手機訂單才能說出的酒店名字,令她和木子仿佛從夢境中醒來。車子駛過熱鬧的市區(qū),好一陣過去,停在一片深幽和安靜里??諝庵兴朴须[隱的香氣,她和木子下車后,忍不住深呼吸,抬頭,四處尋找,然而身處山腳,四野空曠,僅有的一座建筑物——酒店,像棵大樹,呈灰黑色,籠著一層薄紗似的燈光。
是景區(qū)?她在心里犯疑。
走吧,雪姑娘,有歌、有友、有酒,良宵苦短,珍惜啊。木子拉著她,朝酒店飛奔而去。
進(jìn)了大堂,才發(fā)現(xiàn)真是別有洞天,包羅萬象。像是進(jìn)入了一個迷宮,不斷有指引牌供你選擇,除了客房、餐廳,還有健身房、劍道館、品茗室、悅讀角、酒肆、畫坊等等。哇,木子,這酒店還真是深藏不露、應(yīng)有盡有啊。走吧,把行李放到房間里,下來好好逛逛。木子從前臺拿到房卡,領(lǐng)著漫雪往里走。
放好行李,再回到大堂時,漫雪依舊覺得很新奇。
雪妹妹,要不去酒肆看看?來點酒,再加點烤肉,豈不完美?木子挑了挑眉頭。
這主意不錯。
走過長廊,來到一個院落,樹叢間幾處茅草房里流瀉出琥珀色的燈光,隱約可見枝頭上有些紫色的花朵,暗香浮動。
兩位美女,在此巧遇,不如共飲一壺,小生將不勝榮幸。一個身影突然閃現(xiàn),撩起門簾作邀請狀。
她的心猛跳了幾下。
原來是唐公子!
多謝公子美意,那,我和漫雪恭敬不如從命了。木子看了看他,爽快應(yīng)下。
三人圍著酒桌坐下,桌上的酒已斟好,泥爐上的肉串滋滋冒油。
她心里一陣慌亂,懷疑自己做錯了什么。
來,我敬兩位美女,感謝緣分,讓我們在此巧遇。唐易端起酒杯。
對,感謝緣分,來,漫雪,大家一起碰一個。
她接過木子遞過來的酒,稀里糊涂地喝了。
都說了什么,她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她忽然覺得母親的擔(dān)憂是對的,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孩,盡管她一點不想承認(rèn),但事實上成人的心思她一點都看不分明。
她在心里跟自己較著勁,壓根不想跟唐易和木子搭話,喝酒的時候也不愿退縮,更不想離開,這戲都開場了,怎么演總要看看。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她強打著精神斜靠在木椅上。坐在對面的唐易和木子聊得火熱,他偶爾投射過來的目光,跟酒一樣熱烈。
她似乎已察覺眼前潛在的危險,然而不勝酒力,身子如同陷進(jìn)了泥潭。
次日醒來,她頭痛欲裂,對面的床上疊得整整齊齊,不見木子。她拿起手機,只見木子的短信:雪,家有急事,我先走了。你喝多了酒,多睡會兒。她眉頭一皺,使勁回憶,仍記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間,她仔細(xì)檢查了自己的衣物、床上的枕頭,仍是找不到任何答案,仿佛只是木子有事,不得已提前離開,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
洗漱完,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離開。
前臺的服務(wù)員接過房卡,面帶微笑道:房費已結(jié),謝謝光臨。
走吧,先上車。木子把你賣了,我心善,捎你回去。唐易從身后接過她手中的行李,邊說邊往大堂外走。
她不知該說什么好,跟著唐易上了車。
喝點熱粥,養(yǎng)胃的。唐易放好行李,遞給她一杯冒著熱氣的白粥。
昨天晚上……她欲言又止,直盯著唐易的眼睛。
你酒量還可以再練練,下次再喝酒,可不能只喝到一半就散了。車子發(fā)動,唐易目視前方,語氣還是平素痞痞的樣。
她吐了口氣,如釋重負(fù)。把靠椅往下調(diào),半躺著,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間,唐易從后排拿了床抱被給她蓋上,空調(diào)也升了兩度,暖暖的,令她一點不想去思考、去懷疑。
醒了。
嗯,到了?她看了一下車上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小時,目光從車窗外往上爬,母親種在陽臺上的吊蘭正迎風(fēng)搖曳。
到很久了,上去吧,記得這兩天別吃辛辣的。唐易把車門打開,行李遞到她手上。
她心里緊張得要命,生怕母親帶著各種猜測和詢問突然出現(xiàn)。接過行李時,唐易趁機握了下她的手,柔聲道:你可比看上去沉。語氣曖昧,引人遐想。她又羞又氣,瞪了下唐易,快速離開。
母親好像心情不錯,見到她,沒有多余的關(guān)切,專注地看著電視里的肥皂劇。她洗完澡,坐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唐易臨別時的話像塊石頭壓在她的心里,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忽然很渴望母親能進(jìn)來跟她聊聊天,置疑她出差的謊言,嘲笑她像個孩子,或者啥也不說,一個擁抱也行。
手機拿起又放下,她不敢去求證頭一晚她和唐易、木子都發(fā)生了什么。她就像一個誤入迷宮的孩子,成人們設(shè)置的各種關(guān)卡、迷障,她無法去破解。
她想像跟木子再次見面時,該如何開口去揭開那個謎團,她需要用什么樣的語氣說話才像個成年人的樣子。
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木子:那天,你家里遇到什么事了?你啥時候走的?是你和唐總送我回房間的吧?
或者,毫不掩飾地質(zhì)問木子:你什么居心,和唐總合謀的吧?還巧遇,說,那晚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時候走的?我是怎么回房間的?
她心里有各種答案,但無疑,無論哪一種,木子都不再是那個傻呵呵的、大大咧咧的木子。
所有的設(shè)想都只是設(shè)想,因為如果不主動聯(lián)系,她和木子在單位里碰面的機會并不多。手機一旦沉默,人與人的距離顯而易見。
有幾次在食堂里排著隊,一回頭,見不遠(yuǎn)處的木子和往常一樣,大嗓門,跟同事們互相打趣,一點沒有正形。她確定木子是看見她了,但打好飯菜,找個座位坐下來后,卻始終沒等來木子。
唐易發(fā)過兩次微信,她都沒敢點開,猶豫了好久,終于將他拉黑。
工作中那些枯燥的數(shù)據(jù)里藏著的未來日漸失去光彩。王姐偶爾會在拿到她跑腿代取的快遞后,和顏悅色,像是犒勞般跟她聊會兒天,八卦一下公司里的新聞。
木子提拔的文件已經(jīng)下了,好家伙,年紀(jì)輕輕就升任部門主任了。王姐唏噓、感慨,繼而自嘲落伍,跟不上時代需要了。所謂“時代需要”,在王姐那里幾乎可以囊括一切:審時度勢、不擇手段、投其所好……
她保持著沉默。
嘿,唐總還真是調(diào)皮呢。某日,王姐突然尖著嗓子把像條死魚一樣的下午撥拉醒來。她從電腦前抬起頭來。
嗨,就是才調(diào)來不久的唐總,早聽說他老婆去找過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家里孩子太小,自己又生著病,想讓他調(diào)回去。唉,這個唐總呀,可不是個讓人省心的男人,他老婆還算聰明,男人再能干,不顧家,就只是個空架子。王姐神情得意,仿佛啥也瞞不了她。
哦。她似乎應(yīng)了一聲,臉紅到了脖子。她趕緊埋下頭去,佯裝在桌上翻找一份資料,很著急的樣子。帶木蓋的茶杯被碰倒,茶水流出,連著幾朵發(fā)白的小玫瑰,浸濕了桌上帶有字跡的紙片,像那位素不相識的女人所展現(xiàn)出來的智慧和果敢,婚姻里長滿的霉點、污漬已被徹底地模糊掉。
手機振動了兩下,母親發(fā)來信息:下午早點回來,我請一個同學(xué)吃飯,之前幫忙介紹你去公司的,你們公司的陳總。
她盯著手機屏幕,腦子里像觸電一樣,回不過神來。
之前沒跟你說,是希望你自己爭氣點。陳總說了上崗考試就是走一下過場,你想留在哪個部門,過會兒見了面自己可要主動點。母親還在那一頭囑咐,她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了。
王姐走過來敲了敲她的桌子:漫雪,在跟你說話呢,你現(xiàn)在都工作了,不是小孩,有些人有些事,你得學(xué)會去處,懂嗎?桌上的資料已經(jīng)一片狼藉,那份她似乎急需的資料仍難見蹤影。她對著王姐點了點頭,從門背后拿來抹布認(rèn)真地擦著桌子,桌上的資料、計算器、杯子被重新歸置了一番。好一會兒過去,她靠在窗前拿起手機,給母親回了信息:好的。窗外,不遠(yuǎn)處有紫色的丁香盛開,那種細(xì)小的、繁復(fù)的花,像春天細(xì)碎的腳步,對于看上去如何更像個成人,她忽然覺得根本不用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