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美的是秋天,秋天最美的是銀杏,這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公司”窗外的銀杏葉落得很早,宿舍里的暖氣也提前半個月就來了。我每天趴在二樓的窗臺向下看,對面院子里的停車棚旁有一棵樹,最頂上殘存著幾粒紅透了的石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顆裂開的石榴就這么存在著,在眾多鳥雀經(jīng)過的樹上。攤在桌上的筆記本被我寫了大半,我沒有想到,這是我第一次寫這么多的字,我試著去厘清這個關于“老板”的故事,關于我的故事。
在北京,我最熟悉的就是北新橋到東四那一帶,準確地說是東四北大街,走在那條街上我就覺得安心。那天“老板”就是派我去東四北大街上的一條胡同,干那件事。我從來沒聽說過那條胡同,從胡同口進去的時候,我打開手機里的導航軟件確認了好幾次,確實是這里,沒錯。往里走,經(jīng)過一棵枝葉茂盛的銀杏樹,離目的地還有三十多米的時候,胡同旁邊的公廁對過無緣無故地放著兩張黑色的皮沙發(fā),有個穿牛仔外套的男人蹲在皮沙發(fā)旁邊抽煙,面對著墻壁。我突然想抽一支煙,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沖動。我走到皮沙發(fā)前面,男人回頭看著我,這是一張失去了文明世界種種跡象的臉,他像雄獅一樣散開的胡子對著我,兩只渾濁的眼睛讓你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還處在睡夢之中的男人,他肯定失去睡眠很久了。
我裝作是個路人。能給我來根煙嗎?我說。
男人從褲兜里摸出煙,紅色的煙盒已經(jīng)塌下去一大半,被壓得很扁,不像還有煙的樣子。但是他抽出來一支,替我點上。
給。
謝謝。我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一團辛辣帶著絲絲甜味兒的氣體瞬間沖進我的喉嚨,我不自覺地吞了一下,將這團氣體咽了下去。我準備說點兒什么。男人起身走過了轉角,變戲法似的拿出掃帚和藍色的鐵皮簸箕,一抬掃帚,輕輕將腳下幾個黃黑色的煙頭帶進了簸箕里面。
快進去吧。男人指指胡同里面的那一扇紅色大門。
我一個字也沒說。
大門口掛著木牌子,“××遺囑中心”,牌子上的字在提示我沒有進錯門,看得出來這里的工作人員很用心,木牌子的四周用干枯的花草包裹著。一個穿灰色制服的年輕女性走過來,引導著我穿過一條青色磚塊的長廊,走到了四合院的后面。
您好,請先在休息室填一下預約信息。工作人員給了我一張表和一支圓珠筆,我填上個人信息后,她將表和筆都收走了。您好,請您稍等,您前面還有三位客戶,待會兒我過來叫您。
我點點頭。原來她們對我的稱呼是“客戶”。這個稱呼我太熟悉了,在“老板”那間賣戶外設備的小店里,有很多“客戶”走進來走出去,我還會對每一個客戶鞠躬,我甚至比她們做得更加專業(yè)。
深紅色皮沙發(fā)顯得厚重而典雅,我往后靠了靠,喉嚨里泛起了一股干澀的氣味兒,有些怪怪的,都是那根煙害的。
之前在網(wǎng)上查資料的時候我看過一些案例,有人因為緊張,到這里來之后竟然忘了怎么走路,只能硬生生地站在門口,被工作人員抬進來。還有人在錄制視頻的時候直接暈厥過去。真是丟臉。休息室里空空蕩蕩,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屋子太高,在屋子的正中間有兩根紅色木柱子支撐著,至少有五六米高。進門的地方有兩扇一人高的屏風,上面畫著一些仕女,甩著長袖子,在唱著什么。我坐到靠近門口的沙發(fā)上,想聽得更清楚一點兒,但是她們也站起來遠離,像是在躲著我。我有些生氣,畢竟現(xiàn)在我的身份是“客戶”,我從來不會這么粗暴地對待我的客戶,在店里,我每個月都是優(yōu)秀員工。凡是登山上的事情,沒有我不清楚的,而且我“具有耐心”,這是“老板”告訴我的。我的“老板”是一位好人,他知道我每天下午需要去另外一家“公司”,他同意我每天只在上午工作,下午可以去那家“公司”。想到“老板”,他現(xiàn)在肯定坐在貨架后面泡茶,用上個月剛買的那個自動上水的沖泡壺。我的喉嚨不自覺地動了一下。我站起來,走到外面。
剛才進來的時候有些緊張,我沒有抬頭。原來這個院子還挺大的,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柿子樹旁邊搭了一些木頭架子,應該是給紫藤搭的,但是并沒有紫藤,也可能有過但是死了,木架子的四周擺著凳子。我順著凳子看過去,發(fā)現(xiàn)在拐角的地方坐著一個人。我走了過去,坐在那人的身邊。
是一個女孩兒,年紀不大,應該跟我差不多。她背對我,弓著腰坐著,一條大腿壓在另外一條大腿上面。手里捏著一根瘦長的女人煙。她沒有抬頭看我。
我特別想跟一個人說話,那種強烈的感覺讓我的嘴唇都在顫抖。
你……你好。我終于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唇。
女孩兒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睛里面快要沖出來的憤怒??吹竭@雙眼睛,我又緊張了起來??梢越o我一根煙嗎?
女孩兒沒有猶豫,順手就把手里那根抽了一半的煙遞給我。
我趕緊接過來插進嘴里。
后來我問過李寒,為什么當時要把手里的煙給我。她就是不告訴我。
那根煙是薄荷味兒的,我喜歡。我靜靜地抽著煙,好像找到了一些抽煙的訣竅,煙霧在我的肺里變得很乖,不像之前那樣橫沖直撞了。
抽完煙,帶我來的那個穿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員走了過來。
3 號到了,李小姐。
女孩兒站起來跟著她走了,往我們來的方向走去,應該是走到了前廳。
我坐在木架子旁邊的長椅上看著那棵柿子樹?,F(xiàn)在是夏天,柿子樹的葉子還都好好地掛在樹枝上,有些鴿子會偶爾飛到柿子樹上站立一會兒,然后飛走。鴿子起飛的時候,會發(fā)出“呼呼”的哨聲,很好聽。
沒一會兒,工作人員叫到了我。那間神秘的辦公室裝飾得很亮麗,有三個人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邊,桌上顯眼的地方擺著一架攝像機,上面放著一張打印的紙條,紙條上的字寫得很大,意思是攝像機正在錄像。
我很順利地就填完了表格,按照模板抄好了聲明。主要是我的財產(chǎn)不多,沒什么好想的,而且我填的是捐獻給慈善機構,并沒有什么繼承順序上的問題。
填完資料,工作人員送我走出紅色的大門。我伸著頭往里面看了看,長長的走廊沒有人,我有些失落。但是胸腔里的薄荷味兒還沒有消失,我把右手伸進上衣的口袋里,摸了摸那根細細的煙頭,軟軟的,還有些溫度。
沒想到她坐在這里。她看起來是在等一個人,有可能是我??次易哌^來,她又把手里的煙遞給我。我接了。她從手提包里翻出另外一支煙,不是女人煙,點上。
來,坐著抽吧。她拍了拍旁邊的沙發(fā)。
我坐下來,看到這根煙的煙嘴上有一圈淡淡的紅色。
怎么也來這個地方?她吐出一大口煙霧。
別人叫我來的。
他媽的,真不是東西。她突然把剛抽了一口的煙扔到地上,伸出鞋子踩住了。
怎么了?女孩兒身上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讓我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的臉。
你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她問我。
吃的是老北京涮鍋。她叫了一瓶牛二,拿兩個喝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杯。自從進“公司”后,我被禁止喝酒,但是現(xiàn)在是下午,我明天早上去“公司”,以我之前的酒量,我感覺應該沒有問題,便拿起杯子喝起來。
李寒告訴我,剛才在那個地方她差一點兒就氣哭了。她和她的男朋友,算是未婚夫,一起來的,未婚夫先進去,完事了輪到她。她看了一眼未婚夫的遺囑,上面竟然有四套房。
他媽的,我們倆跟別人合租了大半年,住在那間常年看不到太陽的次臥,他說他在北京有四套房,搞毛啊。
我安慰她,這不是壞事。
原來他這樣看我,我真的沒想到。李寒自己大口喝著牛二。真沒想到,他應該去當演員,他媽的,跟我演戲,之前我還納悶,好端端的立什么遺囑。哎,你怎么來這里的?
別人叫我來的啊。
誰叫你來的?
我“老板”。
愛誰誰吧,來,喝酒!
我們一直喝到很晚,飯店打烊的時候才走,是李寒結的賬,我沒有錢,我的錢都在“老板”那里,他幫我保管,說怕我被人騙。
出飯店后李寒的兩只手就環(huán)住了我的肩膀,隔著薄薄的衣服,我感覺得到她熱乎乎的乳房,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我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李寒在街道拐彎的地方抱住了我,把舌頭伸進了我的嘴里。這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舌頭的感覺跟煙很不一樣,軟軟的,有剛吃過的羊肉的香味兒,過一會兒又變成甜甜的。我閉上眼睛,完全被李寒所控制。女孩兒真美妙。
我們站在街邊吻了好久。等我清醒過來。李寒已經(jīng)伸手叫到了一輛出租車,她坐進出租車沖我揮揮手,消失在昏暗的街道。
幸虧這里離“老板”的店不遠,我還記得來時的路。夜晚的涼風吹在身上很舒服。我覺得腳下輕飄飄的,以為是在做夢。我知道我的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老是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每次我覺得自己在做夢的時候,發(fā)生的事情往往是真實的,而我很確定是真實的事情,“老板”又告訴我是在做夢。到后來我就留了一個心眼,不管做什么,我都會留下證據(jù),比如剛剛。我把右手伸到口袋里,就摸到了兩個煙頭。
好久沒有在晚上走在北京的街道上了,因為老板不讓,而且每天上午八點我就要趕到“公司”,“公司”在順義的另外一個胡同里。我每天早上五點四十五分起床,坐756 路公交車,到一個地方換乘404 路公交車,然后就能到“公司”門口。我坐公交車不用花錢?!肮尽崩锏娜瞬欢?,她們不叫我“客戶”,而叫我“先生”,每個人對我都很禮貌。“公司”還提供午餐。我一般在“公司”也沒什么事做,就待在“辦公室”里陪那缸金魚。那里的金魚每一只都有名字,但我總是記不住,因為它們總是會動。我看過其他“辦公室”,每一間“辦公室”都有一個魚缸,但是里面的魚不一樣。上班時間不允許隨意走動和說話,好幾年了,我沒有跟“公司”里的任何“同事”講過話。關于其他“辦公室”有魚缸這事,還是我利用上廁所的間隙,從別人的門縫里偷看到的。我不知道其他“同事”會不會這樣做——偷偷看我的金魚。我一般在午餐后坐公交車回到“老板”的店鋪里?!袄习濉钡牡赇伜艽?,在一個商場的底層,專門賣戶外裝備,準確地說主要是戶外登山裝備,背包、帳篷、衣物、爐具、鞋襪、睡袋、刀具、睡墊、繩索、導航設備、食品、頭燈,等等,凡是你有可能在戶外用得著的東西,在這里都可以找到。
“老板”第一次領我到店里的時候,我差一點兒就昏過去了?!袄习濉闭f是我腦子轉得不夠快,所以容易死機。但是現(xiàn)在我就不會死機了,我熟悉這些東西,而且敢跟“客戶”說話。有的客戶很兇,但是我不怕,因為我會笑,沒有人能夠?qū)σ粋€一直對你笑的人兇。只要我笑得足夠真誠,時間足夠長,“客戶”總是會下單的?!袄习濉焙芎茫?jīng)??湮?,說我“有一手”,沒白白把我從“公司”領到店里。
剛來店里的時候,“老板”就安排我在店旁邊的一個小屋子里睡,我現(xiàn)在也在那里睡。商場每天晚上九點準時關門,我就把店里的卷簾門也拉上,到街道上散步。開始的時候,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街道上走到天亮,有時候忘了時間,沒有按時走回去,好幾次老板已經(jīng)到店了我還沒到。后來“老板”就規(guī)定不準散步,不然就把我送回“公司”。不散步之后,“老板”給了我一部手機,讓我學著玩游戲和看電影,但是我對這兩樣都不感興趣。我還是喜歡散步。后來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個導航的軟件,可以切換到實景模式。拿手指往前點,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也可以走到天亮,直到“老板”敲響隔壁的鐵門。
那個人進門的第一秒我就注意到了,雖然我是背對著他坐的。他穿一身過于寬松的灰黑色運動服,左手拿著一部手機。右邊臉的顴骨處有一顆黑痣,跟照片上一樣。我看到他跟著工作人員走到屋子里。透過玻璃看進去,他坐在屋里的沙發(fā)上,似乎有些不安,對著那幾張中國屏風,翻來覆去地動。不一會兒,他終于坐不住走了出來。于是我拿出一支煙。在這之前我其實是不吸煙的,吸煙對皮膚不好,而我的皮膚,是我認為我身上第二滿意的地方,第一滿意的,當然是這對乳房。沒有男人能夠站在我的面前而不看著我的這對乳房,雖然很多男人會假裝看不見。特別是那些見我第一面假裝看著我的眼睛的男人,在他們閃爍的眼光里,我看到了心虛,甚至愧疚。這樣的男人,即使有女伴,肯定也是“飛機場”。他們說“飛機場”是現(xiàn)在的潮流,只有腦子不好的人才會去追求大胸,說這是低層次的審美,人類原始的生殖沖動。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在夜總會的時候,我遇到的人都很真。他們打量女人的方式讓我覺得特別真誠,有的時候甚至會感動,會在心里默讀某一篇很久遠的詩歌。干我們這行的,擁有像我一樣素質(zhì)的人不多,至少我沒見過第二個。遇到小龍之后,我的生活開始真正有意思起來。以前在床上扮演的那些角色,實在是太兒戲了,沒有任何延伸和內(nèi)涵。真正的表演者都在生活里面,是小龍啟發(fā)了我,讓我的生命變得有意義,某種意義上,是他賦予了我生命的意義。我追隨他,同時聽命于他。這是一個像黑洞一樣的男人,我不得不淪陷進去,但是我心甘情愿。我們很少見面,最近一次卻恰恰就是昨天。他給了我一張照片,就是剛才進來的這個人。他讓我勾引他,并愛上他。我們罕見地做了愛,在酒店的天臺上。
我不知道該不該站起來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好讓他看到我的身材,我的胸。就在我猶豫著抽幾口煙的時候,他自己走了過來,站在院子里的木架子旁邊。我想試探一下,聽小龍說,這個人有些奇怪,讓我注意一點兒。我見過的奇怪的人多了。
他主動跟我要煙。我把手里已經(jīng)吸了一半的煙遞給他。他想都沒想就接住了,插進了他的兩片嘴唇之間。他的這個動作意思就很明顯,而且真實,我喜歡這樣的男人。
根據(jù)之前的安排,陳實排在我前面,我算好了時間,在他錄視頻的時候我需要走進去,然后大吵一架,因為他騙了我,這個騙子。那個人站在我面前抽煙,他明顯不會抽煙,連我也不如。他把煙霧全部吞進了肚子里,但是并不咳嗽,看來他有一套結構奇怪的氣管、胸腔和肺。我們沒怎么說話就到了時間。我進去的時候陳實正在錄那段視頻,站在陳實身邊的工作人員見我進來有些驚訝,因為這里每次只允許一個客戶進來。陳實回頭看我,眼睛里真的能夠看到愛,這個可憐的男人。
我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因為他騙了我。
他站到我身邊開始解釋,為什么要隱瞞他家在北京有四套房的事情,以及為什么要跟我合租那一間朝北的次臥,那間屋子甚至還沒有暖氣。他承認他騙了我,但是我不應該生氣,因為按照之前商量的,他在遺囑里已經(jīng)把一切都留給我了,當然,前提是他意外死亡。這個傻瓜。
他撲進我的懷里,隔著毛衣將頭埋進我的胸里。要不是我伸手抱住了他,我懷疑他會當場在那間房里跪下來,求我原諒他。我當然會原諒他,但不是在那個時候,我得按照計劃來。
陳實弄完遺囑之后就回去上班了。我也按照計劃立了像他一樣的遺囑,只不過我沒有多少錢。在夜總會這些年賺的錢,全送給“公司”了。弄完這一套流程我走出院子,坐到了胡同口拐彎的沙發(fā)上,打電話給小龍,告訴他一切順利?,F(xiàn)在在等那個人出來。
那個人走到我身邊來的時候,我又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煙遞給他,他又接了,我知道有戲。抽完我提議一起去吃涮鍋;入秋之后,陳實一直在忙,我好久沒吃涮鍋了。我點了一瓶牛二,和那人一人一大杯,他也沒有拒絕。拿到他的照片后,我問過小龍他是誰,小龍說也是“公司”的,而且現(xiàn)在還待在“公司”,每天呆一上午,下午幫小龍看店。從“公司”出來之后,我還沒見過“公司”的其他人,認識認識也不錯。小龍說不是認識,是愛,要愛上,讓他愛上你。
那人酒量也不錯,大杯的酒喝完了話也不多。出門的時候我親了他,很奇怪的感覺。我很少主動親別人,別人也很少親我。我把舌頭伸進他的嘴里,他好像有些怕,舌頭一直在躲避,但還是被我抓住了。
我故意把他放在飯店門口。聽小龍說,他剛從“公司”出來的時候,有晚上在大街上散步的毛病,但是被小龍制止了。他自己應該回得去,我看他拿了手機的,而且是智能機,肯定可以導航,那間遺囑辦公室的四合院可不是好找的,他也找到了。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零點,但是陳實還沒回來。寫字臺上放著下周的出行計劃,車票、住宿、衣物、登山設備的訂購清單,這些都是陳實自己在網(wǎng)上查來的。登山這事是我提議的,當然,其實是小龍讓我提議的。陳實當然沒有拒絕,他幾乎什么都不拒絕,他說因為我們就要結婚了,將要共享彼此的人生,和生命。為了這事,他上周末的時候還特地團購了一個短期速成班,練習了登山的一些基本技能。他說到時候在山里他教我,很簡單的。
李寒是一個特殊的人。雖然當時夜總會的燈光閃爍,讓她顯得有些輕浮,但是她的眼睛跟別人不一樣,那是一雙奇怪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沒看到。她面前的一大排男人,像是在尋找獵物一樣。準確地說,他們其實是在尋找慰藉,而不是獵物。那天晚上,那個男人終于盯上了李寒,我也死命地盯著。但是他首先放棄了,落寞地坐進角落。我?guī)е詈叩剿拿媲?,把李寒交給他,然后離開了。
沒隔幾天,我再次見到那個男人,他還是坐在之前的那個位置,李寒坐在他的旁邊。我走過去后他讓李寒走開了,和我喝了起來。我們喝的是洋酒。他說自己是一個白領,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平時工作很忙,沒有女伴。到這里來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這不奇怪。我們喝得越來越多,他又告訴我,他父親之前在北京開廠做家具,留下了很大的產(chǎn)業(yè),父親死后將遺產(chǎn)全部留給了他,但是父親臨終留下遺囑,必須結婚后才能拿到財富。他連一個女伴都沒有,所以只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干著,加班加點,沒有希望,偶爾來這里消遣一下。
要是能夠找到女伴結婚,我就去立遺囑,我死后錢都留給她。真的,這是真話。
他湊近我的臉,兩眼放著血紅色的光。
我把歪在門口發(fā)呆的李寒招呼過來。
我覺得她就挺不錯的。
他搖搖頭,沒有女孩兒會愛我。
我說可以試試。
李寒愛上我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我給她布置過任務,在夜總會,我只能是普通客人。李寒對我的任務會堅決執(zhí)行。在這一個星期里,我從里到外重塑了李寒。她說是我啟發(fā)了她,賦予了她意義。這聽上去像是一個軟件工程師給產(chǎn)品加載了必要的程序。
我讓李寒送男人回去??粗詈鲋腥说臉幼樱矣X得他倆還挺般配的。這是計劃的第二步。因為第一步,發(fā)生在更遠之前。
我沒有朋友,當然,交朋友已經(jīng)變成了禁忌。多年以前,我喜歡跟我的那群朋友在北京城深深淺淺的胡同酒吧里閑逛、蹦迪、喝酒。我們每天夜晚都會出動,一群一群地,四處流竄,像是一群游蕩在森林里的野馬。自從“公司”建立之后,我們都得適應這種沒有朋友的生活。很多人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不得不一直呆在“公司”。而我,是那群人中唯一一個一次都沒有進過“公司”的人。我的訣竅在于看電影。我不怎么出門,每天待在家里看電影,戰(zhàn)爭片、動作片、愛情片、動畫片,什么電影都看。看到后來,我就只看一種片子,懸疑破案的片子。這種片子有獨特的魅力,不看到最后你不會知道故事的真正順序和案情,而且還考驗人的觀察能力和反應能力。而這些能力,正是當時的生活所必需的能力。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我把世界上能找到的這類片子全部看完了,一部不漏??赐甑哪翘?,我躺在床上,感覺獲得了一種莫名的啟示,我審視自己的生活,甚至審視以前人類的生活。走在大街上,我看著別人迎風飛舞的衣袖,以及腰帶上微微鼓起來的那一小團,我就能在自己的腦海里架構出一部電影??梢噪S意拉動的時間軸,合乎邏輯的劇情發(fā)展,連蒙太奇的剪接方式和機位的選擇以及詳細的分鏡頭都會顯現(xiàn)出來。與其說是一部電影,不如說是拍攝電影的全過程,我都能想象得出來。
后來我開了一間小店,在一個大型商場的負一層,專賣各種戶外裝備。每晚店鋪關門之后,我就在大街上晃蕩,看我的“電影”,因為世界上所有的這類電影都被我看完了,這是不得已的選擇。
那天,一個男人低著頭,抱住電線桿在吐,明顯是喝多了,他的身邊沒有女伴。按照規(guī)定,我不能接近他,因為我也是男人。我慢慢走過了他,聽到他在喃喃自語。我又來回走了幾遍才聽清,他竟然在抱怨“規(guī)定”。按照最新的“規(guī)定”,沒有女伴的男人將不能獲得職場上的晉升。我沒有碰到過對“規(guī)定”發(fā)表意見的人,這是第一次。有可能是因為他喝多了,但是他引起了我的興趣。在我從他身邊走過來走過去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他。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平平無奇,是一個連我都找不出故事的人。這一點很罕見,在遇到他之前,我還沒碰到過這種情況。我像一個第一次遭遇思路卡殼的作家,在他身上,我的想象力竟然無從發(fā)揮。沒過多久,大街上的行人就絕跡了,他依然貼在電線桿上,但是沒有嘔吐,像是睡著了。
我問他怎么了。
他對我講了一個故事,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因為我靠得足夠近,還是聽清楚了。大意是他出生于富裕家庭,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跟父親關系不好。父親留下了一筆財產(chǎn),但是必須要找到女伴才能繼承。他很苦惱,因為他沒有找到女伴的能力,所以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繼承那一筆財產(chǎn)。他可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講完故事他就醒來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他沒有回頭看身后的我。我一直跟著他,進了他住的小區(qū),看到他住的那棟老房子。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腦子終于找到了可以支撐的點。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滿足于只將故事映射在自己的大腦里,我有一種想要參與的沖動,我想進到故事里面,作為某一方勢力。我構建了一個故事,我計劃幫他實現(xiàn)愿望。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尾隨,我弄清了他的作息規(guī)律。怪不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會有那種感覺。他的生活確實乏味,無休止的加班,去夜總會喝酒,抱住路邊的電線桿嘔吐,然后回家睡覺,周而復始。尾隨了好幾個月,他都沒有找到愿意跟他回家的女伴。
我打算利用這一點。我在夜總會等他,然后就看到了李寒。
和李寒(我罕見地記住了她的名字)喝完酒的第二天中午,我剛從“公司”趕到店里,“老板”不在,但是我聽到有電話在響。接起來,沒想到是她。她問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我說沒多,只是有點兒頭暈,走走就好了。她笑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問我有沒有時間見面,我說得等到下班,九點后。她同意了,說還是去昨晚那家涮鍋,再請我吃一頓,有事請我?guī)兔Α?/p>
我掛上電話,感覺有些不對勁。李寒怎么知道店里的電話?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電話號碼。但是轉念一想,也許我知道吧,無意中記下來了,而且喝完酒本來頭就暈乎乎的,可能也就想起來告訴她了。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有點兒問題,像前面提到過的,有時候會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雖然我睡覺很少,但是我會做夢,哪怕是醒著的時候,我的腦子都會自己做夢,我能感覺得到。
這天“老板”沒來,九點一到我就卷上卷簾門走到樓上的商場,順著昨天回來的路往那個涮鍋店趕??斓侥菞l街轉彎的地方,我看到一個人站在電線桿旁邊,像一塊木頭。走近了我才看清是李寒。我記起來了,這是昨晚我們接吻的地方。
她背靠著電線桿,在抽煙。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扔掉煙,牽著我的手走到店里。
剛才在外面天太黑沒看清,李寒穿著一件長款的卡其色風衣,很酷。她一坐下來就脫下風衣,從風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硬殼的筆記本。我看著那本筆記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剛從圖書館回來,做做筆記。她又從風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圓珠筆。來,點菜吧。
這次她點了兩瓶牛二,我倆一人一瓶。我看著這瓶牛二,感覺有些心虛,我喝不了這么多,但是我沒說,還是用喝扎啤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這一杯喝完,我就感覺眼前虛了,什么都在晃動,鍋里的肉和眼前的桌子都在動。李寒跟我說登山的事,然后把圓珠筆放在了我手里,筆記本在動。動著動著,一切又突然停止了。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了店里的單人床上,我按開手機看了一眼,凌晨三點十四分。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淋下來,我感覺清醒極了。仔細回想李寒跟我在涮鍋店的事,她好像讓我?guī)退I一點兒登山用的裝備。
距離去“公司”還有兩個小時,我又想出去走走。起床側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外套左邊的荷包里硬硬的。我伸手摸出來,是一本筆記本,就是李寒手里的那一本,里面還夾著一支圓珠筆??磥砦液榷嗔艘矝]有忘記自己這個小小的習慣。我把筆記本和圓珠筆放進抽屜里,就當她送給我的禮物吧。
早晨的風吹在臉上,涼涼的,但是很濕潤,跟北京白天的風很不一樣,像是走在海邊。雖然我從來沒有去過海邊。也不能這么說,人類不就是從海里上來的嗎?而我是人類,所以我應該去過海邊。
中午從“公司”回來的時候,“老板”坐在店里泡茶。他看到我,招招手讓我過去。
最近干得不錯。他推給我一杯茶,讓我坐下。待會兒去把那個快遞發(fā)出去吧。
我喝著茶,心想是什么快遞。
在那邊。他指了一下柜臺,上面放著一個紙盒。
我點點頭。
喝完茶我去看柜臺上的那個紙盒。戶外裝備最上面放著一頁紙,是李寒的地址。
早點兒送到快遞點吧,干得不錯。老板說。
我抱起紙箱往外走。腦子里迷迷糊糊記得昨晚李寒跟我說過要買一些戶外裝備的事情,但是我上午還來不及跟“老板”說,他怎么就知道了?難道是前天?我有些迷惑。不對,我是今天早上把筆記本和圓珠筆放進抽屜的,不是昨天。上樓的時候我拿起發(fā)貨清單,帳篷、爐具、睡袋、睡墊還有一套繩索,對,李寒說過他和未婚夫在結婚前準備去爬一座山。
在快遞點,我填了訂單,在上面寫了我的名字,但是我沒填電話。因為“老板”沒有給我設置電話號碼,他說我用不上。
晚上八點五十五分的時候,李寒打來電話,看來她記得我是九點下班,剛好提前五分鐘打來。她說已經(jīng)收到了紙盒,謝謝我,他們明天就出發(fā)。我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反正也不知道說什么。雖然她親過我,還是第一個給我煙抽的人,她乳房的感覺我也記得,但是她要結婚了,這沒什么辦法。
第二天中午我回店里就知道了這事,李寒的未婚夫死了,從山崖上面摔下來,當場斷氣。李寒打電話給我,但是我不在,是“老板”接的電話。
“老板”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
警察肯定會找過來的。老板說。
警察?我沒聽明白老板的話。
你是不是忘了檢查昨天寄出的裝備?
我想了想,昨天我抱著紙盒就到了快遞點,確實沒有檢查裝備。
聽客戶說,是登山繩斷裂才掉下去的,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肯定會找過來的。我第一次看到“老板”緊張。
整個下午,“老板”都坐在貨架前面的桌子旁邊喝茶,那些茶好像跟他有仇。我坐在柜臺后面也很緊張,一個人死了,雖然他是李寒的未婚夫,但是也是一個大活人,就因為我沒有做檢查,摔死了。
警察來得比我想象的晚,下午六點多,吃晚飯的時間,三個警察走到了店里。
誰是×××?一個戴著警帽的胖警察敲了敲卷簾門。
我舉起了手,像是在“公司”里點名。
胖警察朝我走來,另外兩個警察護衛(wèi)著他。他把手里的一頁紙放在柜臺上。這是你填的快遞單吧?
我看了一眼,說是的。
那就到局里說吧。胖警察拿出手銬,走到柜臺里面拷住了我。
我被胖警察帶到店門外站著,另外兩名警察朝“老板”走去?!袄习濉睅е烊チ烁舯冢业乃奚?。
不一會兒,他們就出來了,手上什么也沒拿。
真是個豬圈,其中一名警察滿臉的嫌棄。也不知道對員工好一點兒。
是是?!袄习濉备胶椭?。
警察帶著我往上走,我回頭看了一眼,“老板”對我點了點頭,好像在夸我。我有點兒怕,不知道局里是什么樣的,長這么大我還沒去過局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公司”。我想到明天上午有可能去不了“公司”,心里就有些失落,不知道金魚會不會想我。
局里其實很干凈,甚至比“公司”還干凈。警察人都不錯,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讓我待了一晚,第二天吃完午飯就用車送我回來了,對我也很客氣。
下車吧,這事兒跟你沒關系。胖警察揮揮手。
我下車穿過商場往地下走的時候,想到“老板”昨天對我點點頭,但是又不確定,因為沒有“證據(jù)”,我什么都不能確定。我看到“老板”站在店門口等我,似乎比昨天更著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柜臺。
我走到柜臺,上面擺著一些東西。兩個煙頭,看得出來其中一根是女人煙,還有一個筆記本和圓珠筆,旁邊有一頁紙、一把刀和一些絨線。
我明白了,都是一些跟李寒有關的東西。
你怎么能喜歡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老板”指著煙頭。我還以為你不是這種人,才把你從“公司”接出來的。這些都是從你的宿舍找出來的,你還有什么好說的?“老板”很氣憤,拍著柜臺的臺面,上面擺放的東西都跳起來了。
別以為你干的這些好事我都不知道,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看過的電影可不比任何人少。你是不是喜歡一個叫李寒的女人?
我點點頭,我確實有些喜歡她,特別是她柔軟的舌頭。
所以你撿了她吸過的煙,你怎么這么惡心!要是我推測得不錯的話,這根女人煙上肯定能檢測出你的DNA。紙上的這些東西都是你寫下來的吧,到時候警察會測筆跡的,你為什么剛好把繩子圈起來?說明繩子有問題。還有這把刀和絨線,要是我猜得不錯的話,你就是用這把刀把登山繩的每一根纖維都挑斷了,表面上繩子完好無損,實際上那是一根已經(jīng)完全斷裂的繩子。
我看著“老板”發(fā)怒的臉,那張臉正在變形,和李寒的臉開始重疊。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場景,是那天“老板”派我去立遺囑,我坐在大廳里感覺很吵,所以走到院子里,李寒把還沒抽完的煙丟在地上,跟工作人員走了。我走過去撿起那根煙,吸了一口,把煙霧直接吞了下去。出門的時候再次遇到李寒,我們?nèi)コ凿体?,然后認識了。第二個場景是李寒第二次請我吃涮鍋,說要買一些設備。凌晨從店里醒來后,我拿出新買的筆記本寫了這些東西,在登山繩上畫了圈,然后用小刀挑斷了登山繩的每一根纖維。早上出門的時候,我跟“老板”說了有人要買裝備的事,我找了一個紙盒,將那些東西都裝進紙盒,放在了柜臺上,準備下午寄出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個模糊的男人不斷在我眼前摔下,流血,飛起來,摔下,流血,飛起來,我感覺腦子都快炸掉了。我跪下來,求“老板”叫警察抓我回去。
開庭之前,檢察院指定的辯護律師就告訴我,案子對我很不利。在煙頭上檢測到了我和李寒的DNA,小刀上檢測到了我的指紋,那些被挑斷的纖維,經(jīng)過仔細比對,就是摔死李寒未婚夫的繩子上的。而那一頁采購清單,正好和筆記本被撕下的一頁紙的接頭可以接起來。
但是你不用擔心,因為你是“公司”的人,他們拿你沒辦法的。律師走的時候拍拍我的肩膀。
在法庭上我再次見到了“老板”,他竟然跟李寒坐在一起,他有些悶悶不樂。
庭審完,法官允許我和“老板”單獨會見十分鐘。
“老板”那種迷惑的眼神又出現(xiàn)了,他好像不認識我。
李寒的未婚夫在北京根本就沒有房子,他媽的,這個傻逼,他也是“公司”的人?!袄习濉眮G下這句話就摔門走了出去。我看著老板擺動的風衣,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