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庚子年江南入秋后的第一場連綿的雨,給衢州這座千年古城添了一抹滄桑的況味。城中,入眼皆是粉墻黛瓦,馬頭墻一疊又一疊,似未著色的素白卷軸,一幅一幅張掛下來,又恍若是一匹匹白馬在飄忽的雨霧中臨風而立。馬頭墻遍地的衢州,有一種古老的靈性。
衢州的徽派風古來有之。古代徽州長期處于浙江西道或江南省的范圍內(nèi),而浙西又與徽州緊緊相連。明清時期,徽商順著新安江進入浙江經(jīng)商,發(fā)家后,就在浙江安頓下來,把家鄉(xiāng)的房子復制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
巧的是,宿地的對面就是徽州會館的舊址。風雨中,這座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徽州會館在繁華的縣學街上給人獨立寒秋的意緒。會館由在衢的徽商捐資修建,為經(jīng)商地的徽州坐商與途經(jīng)的徽州行商服務,也為外出的徽州人提供食宿和資助?;罩輹^是徽商在異鄉(xiāng)另一種意義上的家,是徽商文化的一個符號。
隨著朱紅的大門“吱嘎”一聲,我一腳踩進了另一個時空?;张山ㄖ闹齑盎?,不用細加描述。會館有三進兩個天井,建有一個戲臺。主大廳是一座重檐歇山頂建筑,屋脊正面的“國泰民安” 和背面的“風調(diào)雨順”已斑駁,但在黛青的瓦色中,依然有一種清晰的溫度。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時間如流沙在這個特定的空間里“嘶嘶”穿過的聲響。
“江南春”——腦海里閃現(xiàn)出這個人名。在哪兒見過呢?哦!是在復旦大學王振忠教授撰寫的《徽州與衡州:江南城鄉(xiāng)的片段記憶》學術(shù)論文中。此文對江南春的稿本《靜寄軒見聞隨筆、靜寄軒雜錄》的學術(shù)價值進行了論述。“隨筆”記錄了衢州徽州會館以及在衢徽商開展的活動。我無意中看過,想不到今天有此際會。
江南春(1788—約1856),自稱江子,是徽州府婺源縣曉川(今江西省婺源縣江灣鎮(zhèn)曉起村)人,出身于婺源木商家庭。此人是個生員,擅長篆刻繪畫,醫(yī)術(shù)高明,而且著述頗豐,熱衷族內(nèi)公益事業(yè)。曾游歷杭州、蘇州、江寧、饒州、廣州等都會,寓居衢州數(shù)年,曾住在新安書院(即徽州會館),從事木材生意。
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夏天,江南春就住在徽州會館,歙人王祖,見他一人孤寂,就贈送了數(shù)本《聊齋志異》給他。江南春讀后感嘆:“有異事還須異筆,模蛇神牛鬼,豈虛無君,真戡破人情者,在世山精與野狐之句,喜其敘事詳明,筆亦大雅不群,然其事之有無不究也?!庇腥さ氖牵洗鹤焐险f“不究”,可對《聊齋志異》中提及的事情,還是忍不住作了求證。據(jù)說《靜寄軒見聞隨筆、靜寄軒雜錄》頗有“聊齋”之風。
江南春在衢州還參與了徽州會館“華園岡義?!钡慕ㄔO(shè)始末。道光七年(1827),歙人汪某在衢州城西門外三里的華園岡買了幾畝地,打算用來作先人的墓地,后來捐給了徽州會館。于是知事者商議,謀為義冢,承繼古人免尸骸暴露之德行。在衢州的徽商踴躍資助,建厝,停貯客棺,可以祭掃;又建新福庵,供奉地藏王菩薩,中元節(jié)后做法事超度死者。后來年久失修,厝屋崩塌,庵堂傾斜。直到道光二十六年(1846),“道光丙午汪樂山翁毅然集眾人謀,于毗連山徑之下,續(xù)置稅若干畝”。這位汪樂山翁是婺源鴻溪人,江南春的外叔祖,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對義冢進行擴充,衢州一帶的徽州典商、鹽商以及其他徽商積極響應,義冢的建設(shè)由此完成。華園岡義冢建成后,江南春受托題額“暢敘幽情”,并為之撰聯(lián),曰:“永夕永朝故土人情聯(lián)太末,好山好水異鄉(xiāng)風景勝新安?!贝耸乱彩珍浻凇半S筆”。
從江南春的“隨筆”中得知,徽州會館的中堂供奉朱熹,左邊供奉周宣靈王,右邊供奉財神。朱熹出自徽州婺源,為新安理學的鼻祖之一?;罩輹^祀奉徽國文公朱熹,是徽商以儒商自許的標志。供奉財神,是徽商會館作為商人會館的特征,而中堂之左的周宣靈王,則是新安江至錢塘江流域最受崇拜的神祇。每逢九月十三日周王的圣誕,要將供奉朱熹的供品,先奉獻給周宣靈王;將在會館演的戲,要先在周宣靈王廟中上演?;丈處е罩莸娜宋木裥刑煜拢炀土嗣髑寤罩萆處偷膫髌?。
我二十多年前去過江南春的家鄉(xiāng)曉起村,那里粉墻黛瓦,小橋流水,古樸而又典雅。想著那山那水那人,此刻匯聚于眼前,心上不由也長出一棵花樹來。只有心存脈脈溫情的人,才會取“江南春”之名。寫到此處,江南春的形象也越發(fā)清晰了。江南春有才,有情,也有義,亦商亦儒,實不負如此美好的名號。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边@是明清流傳于徽州的一句俗語。最初的時候,那些徽商背井離鄉(xiāng)東奔西走南來北往,他們走在離家路上或歸來途中,或大富大貴,或小商小販,經(jīng)歷不一樣的人生,卻感受同樣的人生顛簸。
恍惚間,耳邊傳來一陣鑼鼓的喧鬧聲,唱的是徽戲《單刀會》:“又聽得曹營內(nèi),大小兒郎鬧嚷嚷,我也曾過五關(guān)斬六將……”徽劇流水般的曲調(diào)里,皖南的風景隱隱約約,一個身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和著拍子,嘴巴蠕蠕而動。是江南春嗎?
步出會館,對面就是繁華的街市。衢州街上一定也有徽州菜館。想起前幾日在溫州,友人帶我去一家開在南站的“徽商菜館”吃徽州菜。大堂上已坐了三大桌,有光著膀子的,有擼起袖子的,他們高談闊論,江湖氣彌漫。友人說,堂上坐著的大都是在溫經(jīng)商和務工的徽人,從口音就聽得出來。我們點了臭鱖魚、豬血肥腸、拌涼皮、毛豆腐,這些在東海一隅燒出來的一道一道徽菜,是徽人行走天下的人生滋味。
二
都說“不識水亭門,枉為衢州人”。沿著徽州會館所在的縣學街往西,經(jīng)過兩個十字路口,就是水亭門了。迎面而來的是街口左側(cè)一座民居白墻上的一行黑字——“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衢州展覽館”。從清代的徽州會館到這個展館不過百余米距離,可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到抗日戰(zhàn)爭卻整整跨越了半個世紀。越接近展館,心頭就越發(fā)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舉步沉重。
展館的前身是衢州市民黃廖氏的故居——羅漢井五號。此地是侵華日軍在我國首次以空中投擲的方式實施大規(guī)模無差別的鼠疫細菌戰(zhàn)的首個細菌投放點,第一批患者中的黃廖氏就在自家這座屋子里死去。
一切都是黑白的,這黑是暗無天日的黑,這白是失血過多的灰白。這些黑白的團塊,在我面前幻化成了日本“731”部隊派出的播撒細菌的飛機和飛行員、培養(yǎng)細菌的生物盒、細菌實驗室、活體解剖、活體實驗……這一切好像離我很遠,卻依然讓我毛骨悚然。這種感覺就像一個烙印,表面的傷疤看似好了,一旦觸及還是疼痛。這種疼痛沿著神經(jīng)到達每一個毛孔。
雨,“滴答”,“滴答”,也是時間的聲音,也是生命消逝的聲音。給我們作講解的是衢州細菌戰(zhàn)受害者協(xié)會會長吳建平。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講解員低沉有力的聲音,穿透時間的墻,把凝固的圖片和文字還原成歷史的現(xiàn)場。
1940年10月4日上午九時許,一架日本軍用飛機從羅漢井五號的天井上空掠過,而后沿著城西羅漢井、柴家巷、水亭街、美俗坊一帶,投下大量帶有鼠疫細菌的麥粒、小米、棉花、跳蚤、傳單等物品。
千百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只見過雪花和雨從天空飄落,當他們看到這些“物品”從天空中伴隨著飛機的轟鳴聲灑落時,其反應是可想而知的。
附在麥粒、小米、棉花、跳蚤上的鼠疫細菌悄悄侵入人們的肉體。一個月后,露出了魔鬼的真面目。11月12日、13日,柴家巷的居民吳士英、鄭冬第,以及羅漢井五號的居民黃廖氏相繼發(fā)病,頭痛、高燒、惡寒、嘔吐、出血、腋下淋巴結(jié)腫痛,隨后于15、16、17日死亡。
在此后的時間里,伴隨著侵華日軍的長期轟炸以及兩次攻陷衢州城,日軍在衢州地區(qū)先后發(fā)動了包括鼠疫、傷寒、炭疽、瘧疾等在內(nèi)的多項細菌戰(zhàn)。中日戰(zhàn)爭期間,侵華日軍先后在全國二十個省市區(qū)發(fā)動了三十六次大規(guī)模、大區(qū)域、大劑量的細菌戰(zhàn),衢州都是其中的主戰(zhàn)場之一。戰(zhàn)后,衢州地區(qū)流行性疾病爆發(fā),累計發(fā)病人數(shù)達三十余萬人,死亡近五萬人,成為遭受日軍細菌戰(zhàn)災害最嚴重的地區(qū)。
黑白照片里藏著的鑷子放入鋁制衛(wèi)生盒的聲音,黃寥氏生命最后時刻痛苦的呼吸聲,此刻都在這座展館里響起。
步出展廳到回廊上,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氣。雨落在天井里,濺起一朵朵水花。這是一座典型的浙西徽派建筑,坐北朝南,四合院,二層樓,樓層四周設(shè)廊,廊外設(shè)挑檐。挑檐四周藝術(shù)構(gòu)件雕刻精細,用料上乘??上攵?,從前住在這里的人,生活該是多么和美。
回廊對面的展廳,展出的內(nèi)容是“撫平爛腳之殤”。不是黑白照片,而是一個個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他們拖著一條或二條像爛樹樁一樣的腿。他們可能就是我們的遠房親戚,是我們朋友的爺爺奶奶。似乎只要一個電話,我們就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
周文清,江山市鳳林鎮(zhèn)達壩游村人,1942年8月開始爛腳,因救治爛腳,家中一貧如洗;
徐生雨,衢江區(qū)廿里鎮(zhèn)六都楊村人,1942年6月開始爛腳,2003年9月因全身感染,生命垂危,被迫截肢;
許家燮,衢江區(qū)樟潭鎮(zhèn)下頭村人,1942年6月因感染細菌全身皮膚潰爛;
陳春花,衢江區(qū)大洲鎮(zhèn)倉洲村人,1942年9月開始爛腳;
……
他們的腿,血的紅,肉的紅,壞死肉的黑,痂痕的黑,交織在一起,有些老人的腳掌厚達十多厘米,已沒有了腳的形狀。這些風燭殘年的爛腳病人都說:“自從日本鬼子來了,腳就開始爛?!?/p>
這些“爛腳老人”頑強地活著,讓我們這一代人親眼目睹了侵華日軍在中國大地上所犯下的滅絕人性的罪行。
爛腳病是炭疽菌所致,一直無特效藥,好了又爛,創(chuàng)口無法愈合。一些人受不了折磨就自殺,一些家庭因病返貧,一些人無奈截肢。2014年,我國醫(yī)學界突破了“爛腳”創(chuàng)面愈合的難題。這一刻,“爛腳老人”已等了六十年之久。
此時突然想起,大概五六年前,我所居住的小區(qū)里有一位收廢品的老人,七十多歲的樣子,兩條下肢潰爛,膿血淋漓,腳腫得連鞋子也穿不進去。我經(jīng)常會看見他坐在樓下的花壇邊休息。老人臉色蠟黃,蒼蠅在他的爛腿邊飛舞,他也不趕,木木地有氣無力地坐著。有一次,我招呼他上樓,把囤積的紙板箱送給他。他慢慢地爬上樓,把紙板箱從四樓扔到樓下?,F(xiàn)在猜測,這位老人極有可能是麗水、金華、衢州一帶的“爛腳病”患者。想到老人家六十多年來日日夜夜忍受的痛苦,我的心都沉到深淵里去了。老人應該回家了吧?應該得到救治了吧?我后悔當時沒有整理好紙板箱送到樓下去,后悔沒問老人的姓名和籍貫,后悔自己的無知。
八十年前的那個秋日,灑落在這座民居天井里的可不是雨。今天連綿不斷的雨仿佛是為了祭奠那段歷史。吳建平介紹說,創(chuàng)建“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衢州展覽館”也是為了“不能忘卻的記憶”。這個展館的發(fā)起者之一是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衢州市受害者協(xié)會的首任會長楊大方。
楊大方是日軍細菌戰(zhàn)的親歷者。1940年,楊大方還只是個8 歲小男孩,父親在衢州城里修鐘表,因為舍不得丟棄生意,沒有逃亡。次年3月,父親和逃到鄉(xiāng)下的叔叔都因染上鼠疫去世。楊大方把國恨家仇刻進了骨子里。
楊大方成年后報名參軍,成為新中國空軍第一代飛行員,曾于1951年國慶閱兵時駕駛轟炸機飛越北京天安門城樓,隨后參加抗美援朝。轉(zhuǎn)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衢州。
1996年,細菌戰(zhàn)調(diào)查團來到衢州,楊大方聽聞后隨即報名參加了調(diào)查團。此后,楊大方開啟了十年訴訟之路。在長達十年的訴訟中,他一共去了四次日本?!拔覀兤鹪V的目的并不是想獲得多少賠款,是想讓日本政府能夠直面歷史,還受害者一個公道。最重要的是,我們想讓更多人知道事實真相。尊重歷史,以史為鑒!”這是楊大方面對媒體說的一段話。
建一座“衢州細菌戰(zhàn)展覽館”,是楊大方實踐上面這一段話的又一次行動,他把地址選在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羅漢井五號。2005年清明節(jié),由楊大方和原衢州衛(wèi)生防疫站站長邱明軒、細菌戰(zhàn)受害者遺屬吳世根共同發(fā)起創(chuàng)辦的“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衢州展覽館”正式開館。這座面積僅三百余平方米的簡陋的紀念館于2014年9月入選第一批國家級抗戰(zhàn)紀念遺址名錄。
吳建平是吳世根的兒子,是楊大方看中的接棒人。
2014年10月4日,八十三歲的楊大方把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衢州市受害者協(xié)會會長之位交給五十二歲的吳建平。
2017年2月10日,楊大方突發(fā)腦溢血去世。
吳建平現(xiàn)在還是浙江省救治“爛腳老人”的協(xié)調(diào)人。2015年9月,他開始對接指定醫(yī)院——浙江衢化醫(yī)院,協(xié)助院長張元海的燒傷科團隊,承擔起救治“爛腳老人”的使命。至今己收治全省八十七位“爛腳老人”,除七位由于身體原因不能上手術(shù)臺之外,其余八十位經(jīng)過手術(shù),全部治愈。六年來的操持奔波,讓吳建平的一頭黑發(fā)變成了白發(fā)。
“救治‘爛腳老人’是對衢州細菌戰(zhàn)受害者最好的紀念,這也是楊老的心愿?!眳墙ㄆ降穆曇舻统劣辛?,這種底氣來自這片飽受災難的土地深處,以及刻骨銘心的痛。這種苦難和痛是另一種土壤,是精神之樹成長的沃土。
雨一直下著,落在“細菌戰(zhàn)死難民眾紀念碑”上,落在“衢州細菌戰(zhàn)死難者部分名錄墻”上。雨水流淌過每個死難者的名字,它們從黑色的大理石中浮現(xiàn)出來,清晰可見。
三
撐著傘走在羅漢井巷子里,人也似一滴雨,落在哪兒都是妥帖的。浙西的粉墻黛瓦不似江南腹地的青磚黛瓦,那么精致嫵媚,這是一大片的白與一抹青,似宣紙上落了個“一”字。這種空靈而極簡的美,是我喜歡的。
就是有點小裝飾,也是用水墨勾出來的花草果實和飛鳥走獸,一般畫在門框之上挑檐之下的那一小片白墻或馬頭墻上,素素樸樸的,讓人親近,一看就明了。有一戶人家的后門,做了挑檐以阻擋風雨。門框上面的那一小塊粉墻上就用水墨寫了“吉星高照”四字,字的上面又畫了四盤花果對應——“吉”對橘子,“星”對石榴,“高”對佛手,“照”對桃子。木頭門也是落了鎖的,是虎頭環(huán)勾著一把鐵鎖,留了一條門縫。
在雨巷里,我沒有遇見一位撐著油紙傘的姑娘,而是遇見了一位婦人,她左手拎著一籃子菜,右手牽著孩子,走進一扇門里去了。這樸素日子里的美好,讓我呆立了好幾分鐘。
透過那道圓拱門,就看見了大街。街上店鋪林立,人跡紛沓,那就是水亭街了。
街的東頭,聳立著一座塔,就是著名的天王塔了。老衢州人說,先有天王塔,后有衢州城。天王塔為六面七級樓閣式磚塔,建于梁朝天監(jiān)年間(502—519)。那時的衢州城僅限于府山一帶。明弘治《衢州府志》記載:“今龜峰之城(崢嶸山東相連者曰龜峰)亦不知其初建,州人相傳,先止土墻而已。”可以想象當時衢州的城郭還是夯土而成的雉墻垛口,隱在莽蒼的山巒中。不遠處,衢江南來,繞城東去,在城郊曠野中,天王塔高聳入云。塔立好了,人心就定了,一地的生氣由此而旺。衢州有民謠唱:“不見天王塔,眼淚滴滴答?!鼻О倌陙?,天王塔早已成為衢州城的標志,見到塔就快到家了。
水亭街上隨處可尋老衢州的印記。葉振興紙?zhí)柵f址,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占地約一百五十平方米,前后三間搭兩廂二層建筑,呈“回”字形布局。當時葉振興在上海、杭州也設(shè)有紙?zhí)?,人稱“葉半城”。旁邊就是仁壽堂藥店舊址。店名是取了《論語》中“有仁德而長壽”之意,門墻上的磚雕很精美,“存心濟世”四字居中,兩邊雕的是山水圖案。不遠處是“王成德醫(yī)館”,五個墨綠的字襯著朱紅的底,懸在門楣上,爬山虎的葉子沿著木格子門爬上來,中藥味隱約可聞。對面“黃師傅捏糖人”的鋪子前圍了好些個孩子,招牌上就寫著“留給童年的美好回憶”??粗⒆觽兲蛑侨耍w慕之余,不禁感慨童年早已一去不復返。
街尾拐角處有一家叫“邵永豐”的糕餅店。對于地方美食,我總是多看幾眼的。這是一家始創(chuàng)于清代的老字號,專門做一種叫麻餅的糕點。麻餅也稱胡麻餅,只有二寸左右,小巧得很。史料載,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了胡麻。胡就是核桃仁,麻就是芝麻。唐白居易《寄胡餅與楊萬州》詩云:“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寄與饑饞楊大使,嘗看得似輔興無?!笨磥磉@位現(xiàn)實主義詩人不僅詩做得好,麻餅也做得不賴,可以跟京城的“輔興號”媲美。
據(jù)說制作麻餅有上百道工序,大致可分為入餅、上麻、翻麻、入鍋四個步驟,其中上麻最有特色。我來得正是時候,做餅師傅正在上麻。竹簟里是脫過皮的白芝麻仁,三十只餅胚隨意擺放在上面。師傅把竹簟一圈一圈地旋轉(zhuǎn),餅胚竟然按著四、五、六,六、五、四的規(guī)律排列起來,形成一個相對等邊的六角形。正面上麻后,師傅將手中的竹簟一揚,餅胚整體騰空而起后,又穩(wěn)穩(wěn)地落回到竹簟中。一看,個個已在空中翻了個身。然后上另一面的芝麻。上麻的過程,好看是好看,但也最考驗功夫,瞬間的技巧,靠的是師傅多年的經(jīng)驗。
衢州人的生活離不開麻餅,從出生到年老,麻餅都會派上用場。孩子滿月、百日、周歲,叫添丁餅,結(jié)婚叫喜餅,做壽叫壽餅。一餅多用,是人生禮俗中不能少的吉祥小糕點。
麻餅的內(nèi)餡由黑芝麻、核桃仁、瓜果仁等配置而成,有咸味的,也有甜味的,嘗一下,餅皮酥脆,內(nèi)餡綿香。我各選了一味,當茶點正好。
臨近中午,看到巷子口有一家“古鋪良食”,還標注著“衢州非物質(zhì)文化小吃博物館”,正中下懷,心中產(chǎn)生了“一店吃遍衢州”的錯覺。
在臨窗的一張桌子前坐下,點了衢州雙頭、烏溪江魚頭、清朝餛飩、雞子粿、廿八都豆腐。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余下的只能待下回來品嘗了。
衢州的清朝餛飩也叫“紙皮餛飩”,不像溫州的“長人餛飩”像一朵云一樣浮在大碗湯中,而是小而收斂,像小朵的花,剛好用來暖暖胃,打個底。衢州“雙頭”是兔頭和鴨頭,是鹵制品,經(jīng)過了反復熬煮,濃汁都進去了,吃的是在骨頭邊細細挑肉的樂趣。烏溪江魚頭,是包頭魚加豆腐燉湯,豆腐燉老了,韌韌的,而魚頭卻很鮮嫩,這就是火候。著名的“衢州三頭” 我算是都嘗到了。
雞子馃,我在蘭溪就聽說了。因為跟李漁有關(guān),不覺“食心”大動。讀《閑情偶寄》“飲饌部”可知李大戲劇家是“一生絕三物不食”,這三物就是“蔥、蒜、韭”。其文末說:“予待三物有差。蒜則永禁弗食;蔥雖弗食,然亦聽作調(diào)和;韭則禁其終而不禁其始,芽之始發(fā),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變也。”李漁為啥說蔥可以“作調(diào)和”呢?據(jù)傳,李漁一日偶得風寒,妾用小蔥和雞蛋做馃,漁食畢開胃,風寒盡散,對蔥的看法遂有所改觀。爾后,雞蛋馃得以流傳。
我適才進門的時候就仔細看了店堂內(nèi)做雞蛋馃的過程。先搟皮,在皮上攤上一層肉餡,再包上青翠的小蔥、豆腐丁等餡料,收口之處尤見功夫,像個小包袱,然后將馃子稍稍壓扁放入油鍋煎一會兒。接著敲碎雞蛋,倒入碗中,用筷子輕輕地在馃子上開一個小洞,將攪拌好的雞蛋順著筷子倒入馃內(nèi),一滴不漏。油煎片刻,金黃噴香的雞蛋馃就出鍋了。趁熱吃,皮又薄又脆,內(nèi)餡冒出的熱氣帶著香氣撲鼻而來,入口香嫩鮮滑。這蘭溪的食物,現(xiàn)在都成了浙西全域的美食了。
江山廿八都豆腐也是要嘗一嘗的。豆腐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但一地有一地的特色,最見一個地方的山水氣。廿八都豆腐用陶鍋端上來,放在泥爐上燉。這舊日仙霞古道上挑夫的下飯菜,味道還真是不一樣,除了嫩,豆氣濃,還筋道,不易碎。那稍稍的辣味讓味蕾充分綻放,一碗呼嚕嚕地下來,不覺微汗。熱氣騰騰中,浙閩崇山峻嶺間的廿八都古鎮(zhèn)似乎就在眼前。
桌上這一樣一樣的菜式,皆是人家日常的吃食。一方水土一方人,還有一方食物。
雨還在下著,隔窗看雨吧。同樣的雨,在浙西看,跟在浙東、浙南或其他地方看,是不一樣的。浙西的雨,落在粉墻黛瓦上,有著日常煙火的和美。這是千百年來風雨磨礪出來的一份安定和沉著。
四
下樓,去看水亭門。
茫茫天雨中,這座老城門穩(wěn)穩(wěn)地坐落著,飛檐翹角高高地接著天,雍容中帶著飄逸。
斑斑駁駁的老城墻,投射時光,也映射你我。哪一塊是唐代的?哪一塊是宋代的?哪一塊又是明代的呢?我們都還太年輕了,稚嫩的眼光無法看進城墻的深處。
墻基是條石錯縫平砌,一共有八層,一米多高。石匠的鐵錘還在石頭里面“叮?!表懼I厦媸谴u墻,也是錯縫平砌,手指觸摸過去是涼的,心里卻感覺到燙,是窯火的余溫未退去。拱劵大概有五米高,小青磚橫砌,像一道青虹,踮起腳,再舉起傘也夠不著。仰望城樓,雨經(jīng)過城樓的第一道屋檐、第二道屋檐,經(jīng)過城垛,擦著城墻“唰唰唰”地落下來,還夾帶著風的聲音。雨聲風聲中,老城墻生出一層層的老繭,這是時光的包漿。此刻,雨在我眼中不斷放大,似片片雪花飛舞下來,一時竟忘了打傘。
登上城樓,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浩蕩的江水,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衢江。江坪上在古代建有卷雪亭,江水從亭下流過。這也是“水亭門”之名的由來。想著衢江水卷著如雪的浪花擁著亭子,那是怎樣的景致呀。
徐霞客一定是見過卷雪亭的人。明崇禎九年(1636)九月十九日,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出游,主要走水路,在衢州境內(nèi)經(jīng)停四日。十月十五日,他一葉輕舟溯游衢江,只見“兩岸橘綠楓丹,令人應接不暇”,“橘奴千樹,筐筐滿家,市橘之舟,鱗次河下”。他記下了衢江兩岸“明艷”的風色。
衢江還是一條黃金水路。作為浙閩贛皖四省重要的商貿(mào)口岸,舊日水上千帆競渡,碼頭商賈如流,水亭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孔子第四十八世孫、嗣衍圣公孔端友率支族一路風塵仆仆,護駕南渡,最終定居于宋高宗欽賜的安家之處——衢州。故衢州稱為“東南闕里、南孔圣地”。通往碼頭的城樓,也因水路通向遠方,稱為航遠門,也稱朝京門。
當?shù)孛耖g還說:“水亭門,應作水停門,是水只能停在城門外的意思。”民謠也唱:“水亭街,街停水,水亭街上漲大水。”衢州史上水患之重可見一斑。
志書上,衢州水災屢見不鮮——宋乾道四年(1168)七月,衢州發(fā)大水,毀城三百丈,壞禾稼,漂民廬。宋嘉定三年(1210)五月,衢州大水,城圮五分之一,民饑荒……
時局動蕩,水運衰退,繁華落幕。1932年,創(chuàng)于清道光年間的衢州當?shù)貞虬唷叭~文錦班”,將全部行頭沉沒在水亭門外的江中后解散。此事對于一個時代而言,亦別具一番況味。
水亭街只有短短的一百五十五米,東頭鎮(zhèn)著天王塔,西頭守著水亭門,終究抵不住自然的偉力,扛不起朝代的興衰。
“守兩浙而不守衢州,是以浙與敵也;爭兩浙而不爭衢州,是以命與敵也?!贬橹菟幍牡乩砦恢脹Q定了衢州軍事重鎮(zhèn)的地位。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二千四百多年間,這里曾發(fā)生過數(shù)以百計的戰(zhàn)爭?!皷|南有事,此其必爭之地?!彪x我們最近的一次衢州城破是侵華日軍攻打衢州城。
此時,已是下午三時,風大雨大,雨點像箭鏃一樣落在江面上。
1942年6月1日,日軍攻城,衢州風雨交加,江水暴漲。
《柯城區(qū)志》(2005年版,方志出版社出版)“大事記”中“民國31年(1942)”條下記載:“此年5月,連續(xù)大雨。6月初,衢江水位67.96 米,超過危險水位2.46 米。大水入城,各地堤堰、堤防沖毀十之八九。時日軍侵衢,傷亡人口無法統(tǒng)計?!?/p>
因衢江、烏溪江水暴漲,日軍在衢州城東、西、北三個方向受阻,于是集中兵力在南面攻城,并使用了毒氣彈。6月7日,日軍占領(lǐng)衢州城。
我們?nèi)ゴ竽祥T。經(jīng)上營街、天后巷,穿過衣錦坊,沿著護城河而行,再經(jīng)過和豐門和光遠橋……這些殘垣斷壁,長滿野草藤蔓兀立在都市的街頭,讓人恍惚不知今昔。
到達大南門時,風大雨急。大南門又名禮賢門,在雨中如青銅如黑炭,正大里見滄桑。站在城墻上,我想起八月間隨友人去看望原籍瑞安縣平陽坑鎮(zhèn)吳界山村的百歲抗戰(zhàn)老兵吳聲遠的場景。這位百歲老人正是衢州會戰(zhàn)的親歷者。
此時,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在風雨中再次響起:
我出生于1921年8月3日,沒讀過書,家中五兄弟,我最小。二十歲那年11月的一天,我到糖廠絞糖時,被保長吳洪增抓了壯丁。我被編入十六師一營三連。當時,我們使用的是后膛槍,可裝五顆子彈。每人另發(fā)四顆手榴彈。不久,我們隨部隊開到衢州。1942年春夏之交,我們與日寇在衢州府激戰(zhàn)多日。當時,我們在城里四周挖了洞,用樹枝雜草偽裝隱蔽,士兵都埋伏在洞里,把槍口伸出,與進犯的日寇作戰(zhàn)。日寇有飛機在空中盤旋,常常是三架一齊來,俯沖掃射,我們伏在洞中,戴著掩護草帽,與日寇對峙。我們武器落后,人員傷亡慘重,全師僅剩幾十人生還。醒來時,四周都是戰(zhàn)友的尸體,我從死尸中爬出來……
城墻的背后就是衢州古城,粉墻黛瓦盡收眼底。城墻下,衣錦坊,百歲坊,北坊門街,車如流,人如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