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對于城市的印象來自于公交車。不知從何時起,公交車便開進了我的日常生活中,讓我覺得城市就是由一條條彎曲的公交車線路構(gòu)成的。在公交車上看城市,它就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畫。沒有哪種方式比這更富有儀式感:車緩緩而行,玻璃窗外,是輕輕翻過的一棟棟建筑,一個個商鋪,一棵棵樹木。它們在人的眸子間輕輕地翻,仿佛清泉石上流。
停靠在車窗旁的眼睛緊盯著這座城市。端在脖子上的大腦像一個收割機,記錄眼前的一切。那段時間,乘坐公交車成了我的癖好。我想再小的城市也會有遠方,遠方可能就在家隔壁,公交車轉(zhuǎn)一大圈,又回來了,但是眼睛收獲的獵物卻不可勝數(shù)。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輛2 路公交車駛?cè)肽喜匣疖囌菊九_。它在機械地完成了一次吞吐后,迅速離開,帶走了一個陌生人。這個人,開始用他自己的眼光打量起這座城市。
大雨過后,地面塵土的氣息被卷向空中,人們呼吸著這種松軟而又熱烈的氣味。陽光有著油畫的色彩,展示著誘人的質(zhì)感,公交車朝著城市的中心駛?cè)?。那時候,城門早已拆掉。車由東向西。老福山不是一座山,是一個圓形的街心花園。八一廣場高大的革命紀念塔從天空墜入眼簾。展覽館、文聯(lián)大樓、革命烈士紀念堂、老郵電大樓、江西飯店,垂手站立在長長的街道兩旁。
乘公交車去和一座城市相見,要比其他任何的交通工具都更具有抒情性。當(dāng)然我們也可能因此想到白馬或者船。李白應(yīng)該就是騎著白馬去的長安。那一日,拜訪對象張丞相正在病中。“噠噠”的馬蹄踏著長安的青石路面,馬對著長安的天空發(fā)出一聲深長的嘶鳴。馬倦了,詩人李白在馬背上也倦了,絡(luò)繹不絕的馬車擦肩而過,他被嗆了一鼻子塵土。馬已經(jīng)與現(xiàn)代城市的整體氣氛不相匹配。船就顯得更滑稽了。公交車名正言順地成為這個時代馬路上最常見的事物,它從一個路口行駛到另一個路口,將一些人和另一些人進行置換,如此循環(huán),每一輛公交車都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城市,世界就濃縮在一輛公交車中。可是人們并不在意,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就像長安街上,馬和馬車絡(luò)繹不絕,居住在長安的人們也沒有誰在意。于是公交車就在城市中變得透明。
從南昌的公交車上向外看,一切都是陌生的。游學(xué)汴京的張擇端,那時也還年輕,相貌也是清瘦的,在馬車上,他的目光跟著春天的一縷縷陽光投向汴河邊的楊柳,投向船上無數(shù)貴婦人的臉龐與胸脯,投向城門樓上的一只乳燕……游人如織,市聲都被眼前的繁華濾去了,剩下的是一個存在于光色中的世界?!肚迕魃虾訄D》就從那一刻開始起筆,老樹,板橋,茅舍,牛車,農(nóng)人,河道,橋梁,酒旗,店鋪,僧侶,官宦。天高地闊的畫面慢慢收攏,最終變成了水泄不通的街市。馬車上的景色都是顛簸的。從公交車的車窗向外看,雪白的陽光在地面上有些刺眼。我突然感受到大地是一個很美妙也很偉大的東西,一座座房子立在地上,一株株樹立在地上,一個個人立在地上。世界之所以是相通的,就因為地一直是同一塊地。我坐在車窗旁看著萬物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所有的車都是在地上行駛,這條路和那條路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它們都屬于地的一部分,所有的公交車線路都是一趟車。這仿佛是一個秘密,居然那么容易就被一雙外來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
但這僅僅是我一瞬間的想法,當(dāng)我坐上不同線路的公交車,它所通向的地方必定是不同的。每趟車都像是一個志趣相異的人,每一段路都像是一種味道有別的人生。在這個城市中,有些人是你永遠也遇不到的,雖然大家使用的是同一個空間,身體一律暴露在陽光下,但你們永遠不能相見,交錯的空間會讓彼此隔離于兩個時代。但是對于一個還沒來得及被一座城市馴服的人而言,卻并不受此限制,他的世界的全部就是他自己。那時候,我還沒有固定工作,這里和那里都一樣,這種生活狀態(tài)就像是還并不穩(wěn)定的地殼。公交車正好讓我看到了不同路上的風(fēng)景。我看到了分布在這座城市中的江河、湖泊,城市周圍廣袤的原野以及這原野上生長起來的四季,還有各個時代遺留下來的建筑。如此亂竄,我也并不是為了要去哪里,那時候我也沒有哪里可去,陌生地,沒有親人和朋友。只是喜歡尋找陌生的感覺,用一場場虛擬的遠行來滿足一下心中“無窮游”的夢想。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人來說,生命中有太多的正經(jīng)事要做。這樣無聊荒唐的舉措無非是白白地浪費光陰,但是我卻十分享受光陰被浪費的滋味。那時除了大把的光陰,手上還有什么呢?在我看來,公交車就像是一個風(fēng)箏,它既可以把我?guī)С鋈ィ挚梢园盐野踩貛Щ貋?。公交車一直往東,會把我?guī)虼蟮厣钐?,大地上有華美的詞語,有肥沃的文章。心里的天高云淡一旦和自然對應(yīng)起來,公交車也成了空中的一支羽毛。公交車一直往西,會把人帶向幽邃的山林,春山如圖畫,一聲聲鳥鳴,摘來王維和孟浩然的詩句。通過公交車,我學(xué)會了觀看,無論是高深的學(xué)問還是長情的生活最初都是從看開始。在公交車上看城市就像看一幅流動的畫。你在畫外,你是這幅畫最初的觀眾,圖像稍縱即逝,下一個路口又捧出新的一幅……
二十多歲的我試圖把一切都裝進眼睛里。我爬到高高的樓上,目光向下,走進廢棄的廠房,目光向外,通過老房子的天窗,目光向上。我的目光是春天的河流,是夏天的繁星,是草原上的駿馬,無拘無束。我設(shè)法從不同的角度打量面前的這座城市。我想到初入長安的李白,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人生的四十二個春天。此前的李白,是屬于山水的李白,是桃紅的李白,是大雪的李白,是床前明月光的李白。而此時的李白將屬于這座城市,他是貴妃頭頂?shù)陌子?,是宮女腰上的白裙,是酒店門前的一扇白墻。在投奔張丞相無著落的日子里,李白肯定也曾騎著馬在長安的街上閑逛……
南昌的街道看起來都是新的,和它深厚的底蘊一點都不相匹配,唯獨路名老出了厚厚的包漿。建筑和街道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思維中改造成時代需要的樣子,馬已經(jīng)匿跡了,馬車也已經(jīng)退場了,古老的建筑都回歸成泥土。路名是這個城市唯一的靈魂,民德路、象山路、淵明北路、陽明路。路是沒有聲音的,它是真正的隱者,大隱隱于市。它可能被修過了一千次,但是它始終都在那里。一輛公交車緩緩地行駛過來,車到站了。公交車說出了路的名字,這是一百年前的路的名字,被一個十分現(xiàn)代的聲音說出來,像一個人的乳名在人群中被說出來。公交車把自己堅硬的身體深深地嵌入這座城市,作為一個移動的公共空間,它每天都只是負責(zé)把一些人從這里帶向那里。老人孩子女人和醉漢,他們在這個公共空間中成為彼此眼中的路人。路人是沒有身份的,就像落在地上的樹葉和花瓣,并沒有誰說出它們各自的名字。公交車也從來不會記住任何一張面孔,它甚至并不清楚要把作為個體的人帶向哪里,它只是默默地走著,到一個站臺然后就停下來。只有作為個體的人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去菜市場,去理發(fā)店,去酒店,去和一個陌生人見面……
深夜,我乘夜班車從單位回到住所。夜色中的公交車是饑餓的,車廂里乘客寥落。燈熄滅了,巨大而深沉的困倦把人拉入幽深的海底,魚和珊瑚已經(jīng)睡去。年輕時,夢會帶著人飛,就像年輕的張擇端,汴京是他的天空,《清明上河圖》是一只巨鳥,他坐在鳥的翅膀上,從天的這邊飛到那邊。在夜車上,突然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周圍是漆黑的。唯有身體那么透亮,發(fā)出那么璀璨的光。
那段時間,公交車像一根隱身的繩子,連接起單位與住所。我在兩者之間享用晝與夜帶來的快樂,享用喧囂與孤獨浸泡的浪漫感覺,享用簡單生活中的豐富皺褶。新公園路口和八一橋兩個站臺,正如世界的兩端,兩端之間,構(gòu)成我生活的外部。我不再像往常一樣,喜歡瞎轉(zhuǎn)悠,也不再貪念于觀看。我迷戀我自己,我自己就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我對于公交車失去以往的熱情,不再奢望通過它去繪制所謂的城市長卷。我有了另一項愛好,讀和寫——在這個更加開闊的空間中,我一邊奔跑一邊張望,隱匿的原野似乎就合在一卷書中。在無光的內(nèi)部,有無數(shù)條春天的河流撕開田野,撕開隱藏的秘密。公交車在這座城市的道路上一如往日地行駛,人們在固定的軌道上一如既往地生活,一個無關(guān)的乘客并不會給這座城市帶來任何影響。公交車經(jīng)過一家家面包店或者咖啡館門口,從東湖或者南湖經(jīng)過,從贛江的任意一座橋上經(jīng)過,從一個放蕩不羈或者溫文爾雅的人面前經(jīng)過。公交車經(jīng)過時吞吐掉一些人,那些人實現(xiàn)了從此處到彼處的愿望。生活也許就是由這樣一個個微不足道的愿望構(gòu)成,人們每天醒來,想到一天中需要完成的事,然后一件一件地通過努力慢慢實現(xiàn),這是溫暖而有序的人生。公交車在里面扮演起重要的角色。
有好幾年,我的生活就建立在公交車的基礎(chǔ)上。它和我每天喝的水,吃的米飯,睡的床,穿的衣服,還有說的話一樣,是生活的基礎(chǔ)。在這個數(shù)百萬人口的城市之中,有大部分人和我一樣,生活中離不開公交車。他們在愿望的實現(xiàn)中離不開公交車。然而,我最終還是離開了。
某年秋天,出版社搬到了江對岸,我也從城市的東邊遷徙到西邊。贛江穿城而過,我常常習(xí)慣性地一個人站在岸邊,靜靜看著白茫茫的江水,遙望對岸的老城。這是永遠的贛江,我每回在看著江水時,就覺得這古老的江城,它的童年青年壯年都裝在我的眼睛里了,江水的記憶遠遠超出人類的記憶,它記住了這座城市發(fā)生的一切。就像公交車記著所有與它有過接觸的乘客,時間隔離的東西太多了,比如我永遠也沒有辦法和李白、張擇端坐在一起把酒言歡。永遠也不能把腳伸到時間之河的另一段去,這是人在時間中的局限。即使同一時空中陌生的個體,他們之間也是相互遮蔽的,個人的經(jīng)驗與記憶都很有限,但是對一輛公交車而言,它接觸的可能是這座城市中的任何一個人。
有一回,公交車把我?guī)У搅顺墙嫉那嘣谱V,那兒正在舉辦一場八大山人的真跡展,那是終點站。最后剩余的七八個人走出車廂,大家互看一眼,都是陌生人,然后就朝著青云譜的大門大步走去。這是一個偏僻而又缺少人氣的地方,放在古代就更是偏僻了,水塘和稻田連成一片,天光云影,幾株形狀各異的樹站在田埂上。遺民朱耷就在這里經(jīng)營著他的剩水殘山。公交車轉(zhuǎn)眼就消失了,剛才的乘客立馬就成了看展的觀眾,在某一張畫前,大家彼此又遇著了。依然是互看一眼,就分散了。等到看畫的眼睛都有些倦了,身子也累了,那些大飽了眼福的觀眾又站在景區(qū)外的站臺上翹首以盼著。等公交車再一次出現(xiàn),車門又一次開了。乘客們走進車廂,陌生人互相看一眼,都埋頭玩起了手機。也許,這真是一群志同道合的陌生人,對于八大山人,他們都有著自己要說的話??墒牵谟赡吧藰?gòu)成的社會中,人們最終被與生俱來的謹慎克制了。公交車作為公共空間,在人們看來,它天然具備了某種危險性,這是現(xiàn)代人的認識。近世以來,人類對于陌生人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可以想象在遙遠的古代,寬闊的地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絕望而孤獨的內(nèi)心頓時升起了一種比火焰還要熱烈的情緒。這是那個時代的人在陌生人面前做出的反應(yīng),人們認為,孤獨比陌生更可怕。現(xiàn)代人的生存空間已與過去大相徑庭,世界上最不缺的是人,出門是人,進門是人,低頭是人,抬頭是人,人來人往,浮生若夢。而公交車亦是虛無的,是照在松林的月光,它是無中的有,虛中的實。一輛公交車在馬路上行駛,事實上并不是公交車在行駛,是人在行駛,人們乘坐公交車去往別處。公交車所到之地,就是人所到之地,一些人看見另一些人,他們彼此都是陌生人。人們每天都活在這龐大的陌生中,天空是陌生的,大地是陌生的,周圍的環(huán)境都是陌生的。公交車就是一萬次地把人帶到陌生中去,在無數(shù)的陌生中尋找著另一個自己。
單位搬遷到贛江西側(cè),新的住所與單位咫尺之隔,我覺得這一段路用雙腿就已經(jīng)夠了。我喜歡用腳去敲擊大地,傾聽大地在心里的回聲。那聲音是幾萬年前發(fā)出的,那么真切。那些密集的,交錯的腳步聲中必定也有另一個自己??墒?,鳳簫聲動,玉屏光轉(zhuǎn),在層層疊疊的笑語和暗香中,那個人又在哪兒呢?陌生的浪總是把人拍得遠遠的,你雖然能夠真實地感受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應(yīng)該就在不遠之處,但是你看不見。這是你一直處在寂寞與悵然情緒中的最主要的原因。后來,單位附近新蓋起了大片樓房,金屬和玻璃的反光無端地射進你的眸子。中飯吃過了,你在樓下漫步,大腦有時候突然一閃,想到長安的眾詩人們。他們開懷痛飲,馬就拴在旁邊的一株株楊樹下。我一直懷疑自己活在雙重時空中,古代和現(xiàn)代經(jīng)常會因為大腦發(fā)生了切換的故障而讓我深陷恍惚,此岸和彼岸一時間變得模糊起來。比如,大雨中緩慢而來的公交車,在形貌上,它多么像王勃來南昌和閻公見面時乘坐的那一條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