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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還沒有噪起來

2021-11-13 02:00
雨花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猴子北京

電話撥通時,對方愣了一下,隨后問:“哪位?”

他說的是普通話,但聽得出,那就是他——但沒想到的是,他聽不出我的聲音。這讓人有點兒尷尬,但我還是故作輕松:“聽不出我的聲音嗎?”我本能地希望再多給他一次機(jī)會,但事后想來,這個句式太像電話詐騙的套路了。

“聽不出來?!彼淅涞卣f,顯然沒什么耐心和一個陌生人玩猜猜看的游戲,即便對方說的是他的家鄉(xiāng)話。我心里突然有點發(fā)堵,奇怪的是,卻在略微猶疑之后報上了自己的姓名。他這才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他還沒忘記我這個人。接著,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又在略微的猶疑之后提議見一面,其實不見也行。

他遲疑了一兩秒鐘,不冷不熱地說:“可以?!?/p>

掛掉電話,我就后悔撥通了這個號碼,有點兒自討沒趣,但轉(zhuǎn)念又想——也可以理解,畢竟多年沒見了。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找一個朋友的電話時,無意間看到了老錢的號碼,我小吃一驚,雖然我們都生活在北京,可上次見面已是四年多前的事了。我甚至不確定他是否還在北京。

六年前的一個周末,是我打電話告訴老錢,猴子出事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撥通電話后,老錢高興地說:“老弟啊,你怎么有空打電話來?有什么事嗎?”我直接問他:“那件事你知道了嗎?”老錢愣在了那里,過了半天才說:“哪件事?”

我是在去上班的公交車上知道的,猴子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給我打了電話,又連發(fā)三條短信:“一天夜里,執(zhí)勤時,被一輛車撞倒”“沒再起得來”“他父母已經(jīng)趕過去了,單位在爭取,希望能爭取到‘烈士’的稱號”。

猴子的過世似乎形成了某種真空,沖淡了我和老錢之間聯(lián)系的必要性。

和老錢約好見面,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我就和愛人出了門。下地鐵后,為了不讓人家產(chǎn)生被催促的感覺,我們略等了一會兒才打電話,沒想到老錢在電話里似乎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熱情:“你稍等啊老弟,馬上到?!贝蠹s兩三分鐘后,一輛白色豐田車在路邊停下,開始鳴笛,老錢從車窗探出頭來,向我們招手。那時我們正站在天橋上,盯著地鐵站的出口,而就在剛剛,我還以某種洞悉一切、自作聰明的口吻對愛人說:“注意那些一家三口一塊兒出來的人?!崩襄X的到來,頓時讓我陷入了某種滑稽的尷尬。

老錢坐在車?yán)?,微笑著招呼我們上車。后排坐著他的妻子和兒子?!鞍⒁毯谩迨搴谩毙∧泻⒀劬诹锪锏?,向我和愛人打著招呼。那個瞬間,又一種驚異占據(jù)了我的大腦,仿佛他們到三義廟的事情發(fā)生在八九年前,而不是四五年前,當(dāng)年那個愛發(fā)脾氣的小家伙如今已完全脫胎換骨:毛茸茸的頭發(fā),黑黑的眼睛,樸素的衣著,帥氣,活潑,懂禮貌。只是孩子的眼睛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車子開動后,我又回頭瞥了一眼,依然感到奇怪,但又說不清怪在哪里。

老錢臉上浮現(xiàn)著一種隱忍的微笑。他心里似乎裝著許多話,每次總是小心翼翼地挑一句扔出來,看你的反應(yīng),再挑下一句。

老錢一邊駕車帶我們?nèi)コ燥埖牡胤剑贿吪c我閑聊。他說他做了四年多的精密零件加工,嘆息著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及生意的不易,語氣間卻始終流露著成功者的從容與得意,仿佛看透了一切。由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和生意的不易,他又說起生活的種種不堪。我不斷地附和著,仿佛在為我將要告訴他的消息做鋪墊。后排座位上,我愛人和老錢的妻子,則圍繞著老錢的兒子展開對話,偶爾聽一耳朵,似乎也并不比我和老錢之間的對話更順暢。

車子駛過路邊的一片荒地時,我終于說起即將離開北京的事。

“???”老錢表現(xiàn)出了一點驚訝,“那你打算去哪里?”

“去杭州?!蔽艺f。

他隨即轉(zhuǎn)過臉來,鄭重地看我一眼,說:“好,好啊,那可是個好地方,我支持你。風(fēng)景美,空氣好,北京空氣差,壓力大,買房沒希望,孩子上學(xué)還要交贊助費。”又說,“北京就是個人精待的地方?!?/p>

老錢一口氣說出這些話,仿佛早就知道我們的打算,并提前為此準(zhǔn)備了禮物,只等我們提出來,他便遞過來。這并不奇怪,從任何角度,在任何人看來,我們都應(yīng)該早點離開北京。遲遲不離開,才顯得奇怪。并且,他說的每一個理由,都幾乎具有真理般的正確性。

“再過上幾年,我們也要離開這個破地方,”老錢接著說,“但我們?nèi)ゲ涣撕贾菽敲春玫牡胤??!?/p>

我沒想到老錢這么說,便看著他:“怎么不行?杭州誰都可以去啊?!?/p>

“那可不是,我們和你們比不了啊,去了那里干什么?什么資源都沒有?。 崩襄X看了我一眼,“我們會去銀川,我小學(xué)同學(xué)里好幾個人在那里都搞得很不錯。”我理解他是善意的,他想把自己也劃在“人精”的圈外,模糊地表明他們和我們屬于同一種人。

吃飯的地方到了,門口停著許多電瓶車,墻根下零散地扔著竹簽、廢紙、磚塊、塑料盆、廢舊不堪的圓凳、鐵絲擰成的晾衣架以及被風(fēng)推在一起的枯草。老錢緊貼著一輛河北牌照的轎車,小心翼翼將車停在路邊。我們下車,謹(jǐn)慎地躲著飛馳而過的電瓶車,過馬路,進(jìn)飯店。這是一家陜西人開的面館——老陜海碗面。看到這招牌,一個短暫的瞬間,我呆在了那里。這情景讓人多么恍惚,多么熟悉,仿佛一個還沒有退溫的夢。

我看了看老錢,他鄭重地看著我,面帶微笑,說:“進(jìn),咱都是甘肅人,就吃面?!笔堑?,那時候他也是這么說的,也是在這里——老陜海碗面。我們?nèi)诵⌒囊硪淼囟阒w馳而過的電瓶車,過馬路,進(jìn)飯館,就是這家面館,猴子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我在中間,老錢為我們拉著飯館的玻璃門,面帶微笑:“進(jìn),咱都是甘肅人,就吃面?!?/p>

不同的是,這一次,走在前面的是我和愛人,而不是猴子。我跨上臺階,又回頭看了看——仿佛要打撈什么,但后面是老錢的妻兒,再后面是老錢,他拉著玻璃門。

猴子過世后,我不止一次做過一些氛圍相似的夢:冬夜,屋外寒風(fēng)呼嘯,有人在門外,透過門板上的縫隙偷窺我們,那個偷窺者看見——我和另一個人瑟縮著躺在昏暗房間的土炕上;煤油燈昏暗如一粒橙色的豆子,似乎在用盡力量擺脫黑暗的束縛;我們很驚慌,但也只能屏息凝神欠起身子,警惕地看著門,仿佛這樣那人就不會破門而入。驚慌變成驚恐,占領(lǐng)了我們的心。奇怪的是,每次夢醒之后,我發(fā)現(xiàn)夢境依然無比清晰,仿佛我正看著自己在做夢,而與我躺在一起的那個人,正是猴子。

猴子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高考考取了天津的一所高校,我由于復(fù)讀,第二年才來北京上大學(xué)。到北京后,我們恢復(fù)了聯(lián)系。猴子聰明、外向、樂于交際,由于有共同的文學(xué)愛好,加上相距不遠(yuǎn),我們的交往很快密切起來。

一年秋天,猴子來北京找我玩,第二天說要帶我去見一個打工的老鄉(xiāng)。下車不久,就來了一個瘦小伙兒,方正的臉盤,濃眉大眼,眼睛微微往外下撇,仿佛經(jīng)受了難以想象的苦難,但笑容十分燦爛,又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受過磨難。他走過來,向我笑一笑,同我握握手,然后直接過去摟著猴子的腰,興奮得抱著他跳了起來。那就是老錢,比我和猴子大三四歲,他是猴子的一個遠(yuǎn)房舅舅。猴子并不叫他舅,而是像其他人一樣,直呼其名?!鞍パ?,老錢,我們終于在北京見面了!”猴子笑得眼睛都瞇在了一起,“我×我×,這可是北京??!”

老錢先帶我們?nèi)コ燥垺j幵萍?xì)碎而密實,夾雜著濃重的水汽,路邊的柵欄里開著碩大的黃玫瑰,許多已經(jīng)開始零落。走了十幾分鐘,終于拐進(jìn)一條巷子,我們小心翼翼地躲著飛馳而過的電瓶車,過馬路,進(jìn)飯館——一家陜西面館。猴子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我在中間,老錢為我們拉著玻璃門。飯后,老錢又帶我們?nèi)ニ习嗟臋C(jī)械加工廠。印著紅字的草綠色機(jī)器都休息了,旁邊堆放著各種形狀的銀光閃閃的加工品,地上沾滿了油污。老錢向他的同事介紹猴子和我,但他們只是微微點一下頭,便轉(zhuǎn)出門去了。

天擦黑時,我們到了離小加工廠不遠(yuǎn)的一個小區(qū),老錢就住在那里。生銹的大鐵門上綴滿了爬山虎,我們從已開始枯萎的爬山虎下的小門中鉆過去,進(jìn)入矗立著許多幢令人眩暈的高樓的小區(qū)。老錢租的是一間地下室,只有七八個平方,一張小床,簡易的布藝小柜,一個古董般的大屁股電視機(jī),以及過于零散的各種小東西,屋內(nèi)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一件物品旁邊都躺著比它們自身更沉重的陰影,使得空間顯得更加擁擠。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就住在那里,老錢和猴子住在他的小屋里,我則被安排在斜對門一間類似的小屋中,它屬于老錢的一個同事,主人正好不在。睡覺前,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聊了很久,三個瘦小又單薄的毛頭小子,在散發(fā)著潮濕霉味的地下室里,并不認(rèn)真地聊著未來,聊老錢和猴子曾經(jīng)的艷遇。

多年后再次進(jìn)入這家面館,猴子的模樣和往事一下擠滿了我的大腦。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好盡力壓抑著“咚咚”直跳的心,仿佛它會蹦出來。老錢依然沉著地說:“我們靠里一些。”我們便在靠里的地方,找了一張橙色小桌坐下,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小風(fēng)扇,呼呼地吹著風(fēng),吹得我們頭發(fā)飄揚。我們各自點了愛吃的面食,點了幾個小菜,我和老錢點了一瓶燕京啤酒——他說:“老弟啊,開車,只能陪你喝一小杯。”又給小朋友和女士點了一大瓶柳橙汁。

更讓我感到震驚的是,在這么個特殊的地方,老錢怎能如此若無其事?他是已經(jīng)忘記這里發(fā)生過的事了嗎?有一種東西在我心里像火一樣閃耀著,似乎要找機(jī)會躥出來。沉默了一會兒,我終于開口了,我想說起猴子,但我聽到自己說出的卻是這些話:“老錢你……當(dāng)初怎么會想著來北京?”難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來北京,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嗎?

老錢眼睛一亮,來了興致,仿佛一陣風(fēng)吹亮了火星兒?!氨鄙习。阋嶅X,肯定得到人多和錢多的地方,”老錢說,“北京不就是這樣的地方嗎?人多,錢也多!”打魚當(dāng)然要到魚多的地方,這真是一個極具先見之明的回答。

“但沒來之前怎么知道?”

老錢看看我,似乎覺察到我心中那點兒情緒了,但他依然說:“打聽啊,做一件事,做一個決定之前,你肯定要做功課嘛?!蔽夷攸c著頭,沒再繼續(xù)追問。我確信老錢忘了,他帶我來這里吃飯,和猴子沒關(guān)系。

我的點頭仿佛是一個錯誤的邀請,老錢的話匣子被打開了,他開始細(xì)數(shù)他的成功心得和生意經(jīng)。說到興頭上,他放下筷子,一根根地扳著手指頭,以顯示他的鄭重其事,也顯示每條格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他說:“做生意就是不斷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就是服務(wù)客戶、服務(wù)員工?!彼f:“商人不賺錢是可恥的?!彼f:“不管學(xué)歷,還是你跟隨的老師,或你的技術(shù),都是為了增加你的影響力?!彼f:“你找別人的時候許多事情不好辦,但當(dāng)別人來找你時事情就好辦了?!彼终f:“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就是在投資一種無形資產(chǎn)?!?/p>

我一直默然點頭,這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也是被投資的對象,這令人不安,但無法反駁,老錢的每句話都有某種不可撼動的合理性。說這些話時,他還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些格言并非空話,他都在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只有言行一致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敬?!?/p>

一個成功者的頭腦里當(dāng)然總是惦記著成功,不然還能怎樣呢?他當(dāng)然忘掉了,我?guī)缀醪辉儆惺裁雌诖?,甚至突然間有點兒理解老錢:那攤生意已夠他忙乎了,哪有精力應(yīng)付那些無用的往事呢?我為自己那點隱秘的期待感到可笑。我也感到一種無名的憤怒。讓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的是,我意識到,在猴子打給我的最后一通電話中,我說話的口氣和現(xiàn)在的老錢是多么相像啊:“你想啊,一匹好馬,怎么可能不經(jīng)過馴服就成為一匹好馬?”

我暗自思忖,接下來要是老錢不主動開口,這頓飯就太沉悶、太尷尬了。我是不打算再主動說什么了。但老錢開口了,他舉起剩下的半杯啤酒,與我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這么多年不見了,我們真的是……”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向你咨詢個事啊,老弟?!崩襄X向我打聽出書流程,他相信如果出一本書,成功的光環(huán)就會被固定下來?!澳菢泳涂吹靡娏?,要不然空口無憑啊,你說是不是?”

老錢坦言,他在中關(guān)村圖書大廈認(rèn)識了一位姓孫的人生導(dǎo)師,這人對他走向成功產(chǎn)生了十分關(guān)鍵的影響。他花錢上了孫老師的課程,也研讀了他的主要著作?!爱?dāng)你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時,你要怎樣啟動你的人生?”老錢說,“沒有雞,就借雞生蛋?!彼粗遥判臐M滿地微笑了一下,“這就是孫老師的名言。就是這句話幫助了我,救了我的命。”他說他的機(jī)械加工廠就誕生于親朋好友的借款:“那時候一窮二白,拿出一萬塊都要老命?!?/p>

穿紅色圍裙的胖乎乎的中年女服務(wù)員,不耐煩地將一碟陜西米皮放在我們桌上。老錢的兒子飛快地夾了一筷子,邊吃邊煞有介事地問:“爸爸,這個面是不是日本人吃的???”

老錢微笑著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為兒子這個問題向我致歉,接著反問道:“誰說面就是日本人吃的?”語氣中是對兒子這種可笑想法的輕蔑。

“那不是日本人吃,是哪里人吃呢?”

“你是哪里人?”

“我是北京人啊?!?/p>

老錢驟然嚴(yán)厲起來,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北京人,你是甘肅人?!彼路饹]想到自己的循循善誘會將兒子引入更可怕的歧途,他怕我們會以為孩子的話源于他們的教導(dǎo)——而北京對他們并不友好,那幾天,老錢正在為兒子秋天去哪里上小學(xué)發(fā)愁。

出了面館,老錢看看手機(jī),猶豫了一下,對他的妻子說:“去不成了,他們說今天是媒體專場,普通觀眾進(jìn)不去?!彼麄儽緛硪ボ囌?。于是老錢提議開車送我們?nèi)サ罔F站,車子起動后,又猶猶豫豫說:“要不你們?nèi)ノ夷抢锟纯??”我?dāng)然不想再聽老錢的成功學(xué),也早已告知了我要離京的消息(算告別吧),但竟然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同意了,我到底想干什么?目睹老錢的成功,或是再找機(jī)會舊事重提?

老錢的加工廠位于地鐵站東面的一大片神秘的廠房群中。車子停在一個巷子口,我們下車走進(jìn)去。廠房敞開著大門,門邊坐著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穿著被機(jī)油沾染得發(fā)黑的工裝。見到老錢時,他不情愿似的微微點了一下頭。廠房內(nèi)部很高,擺著五六臺紅字綠漆的機(jī)床,很多東西上都黏著黑乎乎的機(jī)油。里面還有一臺笨重的綠漆磅秤。

老錢的兒子一進(jìn)門就跑到磅秤上,他媽媽大喊著追了過去:“洋洋你下來,砸著腳可怎么辦呀?”她一邊呵止,一邊生拉硬拽地將孩子帶出廠房。

右手邊的角落里,用毛玻璃隔出了一個約八九平方米的獨立間,是老錢的辦公室。小間正中擺著一個簡單的玻璃茶幾,茶幾上有一套白瓷茶具,茶幾后面是一張淡綠色的三人布藝沙發(fā),靠墻擺放?!白?,我們喝點茶?!崩襄X一邊招呼我坐下,一邊往熱水壺里裝水。

清理完茶具,老錢在一只塑料小凳上坐下來,一邊泡茶一邊說:“簡單來說,交際的訣竅就是一根煙、一杯茶、一頓飯。”我扭頭看了一眼我身旁空著的半截沙發(fā),仿佛有人坐在那里,仿佛老錢的話是說給他聽的。這時,老錢也微微抬起眼睛,快速而不經(jīng)意地瞟了一眼,仿佛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或是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一個秘密。

還是有點兒煎熬,我又一次覺得自己不該來,甚至有點坐立不安。我又一次明確地意識到我是多么不喜歡老錢的成功學(xué),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像老朋友一般水到渠成地聊起我們的往事,那往事中有猴子——老錢的老家離猴子家不遠(yuǎn),我想,他可能回老家時見過猴子的親人,或至少聽說過一些什么——但水總是流溢到不相干的地方。我當(dāng)然也可以主動提起,但始終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遏制著我,不讓我說,似乎那樣不道德。

猴子出事前半個月左右,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車上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很落寞,開口就說不喜歡他的工作,無聊、寂寞、壓抑?!拔液退麄円稽c兒都搞不到一起,這里就只有我一個外地人?!彼f,“我還是想去北京。”我勸阻了他,我知道即便是這么一個小公務(wù)員的職位,考上也是多么的不易,但放棄只是一句話的事,而他去那里還不足半年。

我像個過來人一樣勸他要多些耐心,“世上哪兒有完全如意的事情?”我又告訴他三思而后行,“再熬一陣兒,盡量試著去適應(yīng),順便攢一點積蓄,到時如果還不喜歡,再辭職也不晚?!蔽疫€說:“到時你有了積蓄,來北京,好歹基本生活不會有問題。”而電話里的猴子,就如同一頭焦躁的驢子,固執(zhí)地表達(dá)著自己異想天開的想法:“到時候,我們可以和老錢搭伙,開個小飯店?!?/p>

前前后后,猴子足足考了將近兩年,才考上了蘇北一個小城的公務(wù)員,屬于警務(wù)體系,一到任就被分派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干了三兩個月之后,猴子在電話里告訴我:“弄不好,我可能一輩子就在這里混了,沒有背景,要調(diào)回市里比登天還難?!?/p>

由于無聊,猴子找了一個當(dāng)?shù)嘏⒄剳賽?,但他心里清楚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女孩沒文化,只是一個小超市老板的女兒,根本不符合他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他缺乏家庭背景,所以希望能找到一個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做老婆。這一點,猴子并不掩飾。但那個女孩的家人卻很看重猴子,對這件事很認(rèn)真。那天早上在電話里,猴子也提到了這事,聲音中充滿了焦躁不安?!斑@個事,恐怕不好解決?!彼f。

我并沒有意識到那通大清早打來的電話意味著什么,我也無法理解猴子所說的“這個事,恐怕不好解決”意味著什么。那時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上班還不足半年,也已被枯燥的現(xiàn)實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本無暇他顧。我知道,猴子想來北京,如果我答應(yīng)暫時為他提供來京后的落腳處,他會馬上辭職,逃離那個讓他焦躁不安的小鎮(zhèn)。但我沒有允諾,我提供不了幫助。

老錢一邊給我讓茶,一邊依然在說。他說:“做生意就是交朋友,老話說朋友多了路好走,真是不假啊。”又說,“我算是體會到了。”

我看了看老錢,然而,我終于還是沒有挑起話題,我看到自己的手微微顫抖著,端起了老錢倒好的一杯茶。我說:“你這里書還不少?!鄙嘲l(fā)和茶幾對面有一張拐角辦公桌,桌上有兩臺電腦,桌旁是一個小書柜,書柜中放滿了人物傳記、成功學(xué)以及經(jīng)營管理類的圖書。我站起來,走向那個書架。老錢也站起來,跟過來。

“要學(xué)習(xí)啊,”他說,“不學(xué)習(xí)怎么進(jìn)步?”我看到了一套米黃色封皮的胡雪巖傳記。老錢說:“老胡是我最欽佩的人。這套書我看了好幾遍?!毙衽赃吺且粋€小小的金屬文件框,里面放著一些文具和文件——就是在它們中間,老錢抽出了兩頁A4紙,展開給我看:“這都是我平時收集的?!鄙厦嬗M了他吃飯時向我闡述過的生意經(jīng)和人生格言。

辦公桌旁的墻上掛著一個簡陋的木邊玻璃畫框,但嵌在其中的不是畫,而是一張紙,紙上是一首楷體印刷的格言詩:“為人不可貪,為商不可奸。手中若有錢,善事做在先?!比绻襄X坐在辦公桌后面,只需微微抬頭,或者眼睛略微一斜,就可以看到。我覺得這幾句話挺有意思,就問老錢是不是他自己編的座右銘。

老錢略帶羞澀地笑了一下,反問我:“老弟你覺得這幾句話怎么樣?”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錢便講起了它們的來歷,“其實,這是胡雪巖的紅顏知己寫給胡雪巖的,我改了幾個字,原話的前兩句和這個一樣,后兩句是:若想做善事,手中先有錢?!彼nD了一下,依然微笑著看我一眼,仿佛要從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對他的談?wù)撌欠窀信d趣。

“為什么這樣改呢?”他繼續(xù)講解這兩處小小改動背后的深意,“按原話,你掛在辦公室里,你想,給別人的感覺怎樣?”他停頓了一下,“那樣的話,人家會覺得,你這個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賺錢,這不好。但是改了呢,給人的感覺就是,賺錢并不是你的第一目的,甚至都不是目的,這樣人家就容易接受了。”他坐回茶幾前,給我斟上茶,抬頭看我一眼:“你說是不是?”

我坐回沙發(fā)后,老錢正式向我咨詢出書的事,在這本設(shè)想的書里,他打算梳理一下自己關(guān)于工作、生意、創(chuàng)業(yè)、管理等方面的觀點,他希望像他的那位導(dǎo)師一樣,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和理念,以及由之形成的影響力來賺錢。“我希望成為一個將思想變現(xiàn)的人。像你們這樣,不用那么辛苦地整天跑去跟客戶談判,就可以賺錢,靠這里?!彼⑿χ噶酥缸约旱哪X袋。

“這一行太辛苦了,”老錢接著說,“老弟你是不知道啊,剛開始我跑壞了一輛電動車,后來換了摩托車,一年時間也跑了個稀巴爛,最后沒辦法才買了小車,現(xiàn)在每天還要跑一百多公里。不跑,就沒單子做?!蔽宜坪跛查g理解了老錢臉上那種隱忍的微笑。

我不確定老錢出書的設(shè)想行不行得通,但還是向他介紹了出版一本書的大致流程。老錢聽得很認(rèn)真,聽完后狡黠一笑,愉快地說:“這就是價值啊,今天和你見面,我對出書這件事有了解了?!?/p>

我恍然覺得,在探討出自胡雪巖傳的那四句格言時,老錢問我覺得怎么樣,但并沒有等我回應(yīng),目光略微一晃,就開始講解其中的深意——似乎我的回應(yīng)太過遲滯,甚至我不該等他提問,而應(yīng)心有靈犀地提前叫好。我突然想,如果當(dāng)時在一旁的是猴子,老錢肯定會得到滿意的回應(yīng)。

快四點時,我和老錢,以及他的妻兒、我愛人,一起出了他的廠房,待得悶,想在廠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一間廠房門口放著一只不足兩立方米的鐵籠,里面養(yǎng)著兩只兇狠的大狼狗,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兒。它們不停地在狹小的鐵籠里左右移動,喉嚨中發(fā)出焦躁的低吼,頭抵在鐵籠的空隙中盯著我們,讓人有點兒發(fā)憷。

老錢的兒子正在躡手躡腳向它們靠近,他媽媽又一次在后面大喊道:“洋洋,你又來!”孩子終于停下,轉(zhuǎn)身做個鬼臉,不再冒險前行。

過了狗籠,我嘆口氣,叫了一聲“老錢”。老錢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快速轉(zhuǎn)頭看我一眼,但沒說什么,繼續(xù)向前走。過了一小會兒,老錢也嘆了一口氣,說:“老弟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頓了一下,又說,“唉,要是猴子在就好了,我們?nèi)齻€好好諞一諞?!?/p>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老錢一直都洞悉我的想法,于是心中蕩開一圈圈意味紛雜的漣漪。但無論如何,我們幾乎繞了一天的彎子,終于還是說起了這個已經(jīng)成為某種真空的人。“后來,”我右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似乎它們會掉下來,“有沒有再見到過,我是說,他的家人?”

“自那以后,可能就沒再見過,聽說全家都搬到新疆去了?!蔽腋悴欢襄X說“可能”是什么意思。他接著說:“一家人到現(xiàn)在都放不下這事,打擊太大了?!眹@了口氣又說,“可惜猴子這個小伙子了,多好,多年輕啊?!?/p>

短暫的沉默后,老錢突然向跟在后面的妻子喊道:“楊麗娟,你記不記得,我們回老家時有沒有見到過猴子家的人?”

“沒見過?!崩襄X的妻子回應(yīng)得很淡漠。

老錢接著說:“實際上啊,當(dāng)年,他家里人也勸他找個普通工作算了,不見得非要考公務(wù)員啊,可猴子心高,他自己非要考。你說你有啥辦法?”

他說的這些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猴子就開始備考公務(wù)員,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他至少在這些地方參加過公務(wù)員考試:大學(xué)畢業(yè)地天津、臨近的河北、富裕的廣州、有親人打工的新疆、家鄉(xiāng)甘肅、首都北京……最終卻考去了一個并不富裕的小城。

老錢又說:“老弟啊,你不知道,其實出事前大約一星期,猴子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那天雨很大,我下班回來,沒有進(jìn)屋,就躲在屋檐下,接了一個多小時?!?/p>

我沒說猴子給我打電話的事,所以聽到老錢這么說,心里又是一驚:那段時間,猴子是不是給所有朋友都打了電話,說自己不順,期待收留?聽著老錢的話,我仿佛看到了那個下午的情景:一邊是空無一人的地上落著嘩嘩的大雨,一邊是他們一南一北地通電話,黑暗在大雨中彌漫,并且加重。

“猴子說想來北京,要和我合伙開個小飯館。”老錢看了我一眼,“但誰能料得到,那是最后一次和他通電話?唉,我當(dāng)時來北京還不到五個月,哪里有條件啊,你說……”

“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你不是已經(jīng)來了?”我停下來看著老錢。

老錢嘆了口氣說:“前兩年不是回蘭州了嗎,蘭州不行,又來了北京。猴子考上蘇北公務(wù)員之前,還在蘭州待了一陣子,那時候,有差不多兩三個月吧,我們天天撮飯、喝酒、吹牛逼,展望未來,直到我結(jié)婚后不久,我父親去世,我回老家……唉,不說了?!?/p>

我以為那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繼續(xù)用眼神詢問。老錢看了我一眼又說:“剛結(jié)了婚,又要料理喪事,回蘭州后一下子一窮二白了,猴子也離開了蘭州。那時候,我就想,不能再扎在老鄉(xiāng)堆里渾渾噩噩混日子了,得有個長遠(yuǎn)打算,就又來了北京?!?/p>

老錢與猴子自小認(rèn)識,經(jīng)常一起玩,所以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又傷感地說起來:“小時候,我們找一個山峁,面向荒禿禿的溝溝壑壑,蹲在地上,風(fēng)卷著黃土,我們一邊拉屎一邊聊理想,猴子看著面前一溜一溜的山坡,盤算說長大后可以把這些山承包過來,種點杏樹,賣杏核?!彼A艘幌?,“那時候,誰他媽的能想到一個叫北京的地方,誰又他媽的會想到蘇北的一個什么地方?”

老錢嘆息不已,看上去十分傷感。我當(dāng)然也感慨萬千,但這些尚在流淌的往事仿佛被打撈起來的小魚,終于使我有了某種獲得的滿足,雖然心緒傷感,但氣總算順暢一些了。我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在沉默中走了一會兒,老錢突然拍拍我的肩膀,豁達(dá)地說:“咳,老弟你也不必難過,說句不恰當(dāng)?shù)脑?,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人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雞毛?”他停了一下,“要我說,猴子雖說走得早,但也絕對沒白活。你是不知道啊,那家伙,風(fēng)流成性,那時候有個那么漂亮的女朋友,還到處亂搞。你不知道吧?”

老錢一口氣說了猴子的四樁艷遇往事,其中一個把我們都逗樂了。那是個有夫之婦,一個東北女人,長得很彪悍?!坝幸淮稳ベe館快活,因什么小事鬧別扭,他被那女的一腳踹下了床。突然有人開門,那女的趕緊拉過被子蓋上,猴子一慌隨手抓過一條內(nèi)褲穿上。門已經(jīng)開了,進(jìn)來的是警察,人家還沒問,猴子就緊張地指指那女的,說是女朋友,警察馬上問,那你緊張什么?猴子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了一條女人內(nèi)褲。那玩意兒還露在外面?!崩襄X不可抑制地狂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真是笑瘋了,猴子給我說這事的時候,我們倆笑得在地上直打滾?!?/p>

這笑聲很快稀釋了之前的沉悶和傷感,使我們周圍的空氣快活起來。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廠區(qū)門口,那里有一家簡陋的超市和幾家小飯店,均無人光臨。小店旁邊有棵高大的老柳樹,葉子已經(jīng)大而綠,只是春末的天氣還不夠熱,躲在樹上的那些蟬,還沒有扯著嗓子噪起來。

我隨著老錢笑完,又順著他的話說:“誰說不是,那家伙沒少糟蹋女人?!蔽艺f了猴子在蘭州時的一場艷遇,我甚至還記得他給我講這事時繪聲繪色的樣子,小小的眼睛像兩顆黑炭,閃著興奮的光?!澳悄暝谔m州,他住在他女朋友租的房子里,有一周,他女朋友隨領(lǐng)導(dǎo)出差去了。一個陰天早上,他透過窗戶看到,同學(xué)的老婆就在對面相隔幾米的窗戶后面看著他。那家伙竟然恬不知恥地說,他感受到了某種神圣力量的指引,穿過濃霧,上了朋友老婆的床?!蔽彝A艘幌?,又說,“你不知道那家伙有多無恥,事后還說什么貓嗅到魚腥味肯定會追過去?!蔽矣浀煤芮宄?,猴子就是這么說的。

說完這件事,我以回憶往事時的那種欣慰神態(tài),微微搖了搖頭,又感慨了一句:“那家伙,真是比發(fā)情的貓還騷。”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老錢怔怔地盯著我,臉色已經(jīng)變得鐵青。我注意到這一點時,他似乎顫抖了一下,同時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兒子。

我愣了一下,隨即就意識到了什么,緊接著,又在某種野蠻力量的掌控下,也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我回頭時,老錢的妻子正惡狠狠地盯著我的眼睛,咬著牙,整個腦袋似乎都在顫抖。但我回頭要看的不是她,而是她兒子,那個七八歲的男孩,他的細(xì)長的瘦臉和黑黑的小眼睛。當(dāng)我再次回過頭來,才慌張地發(fā)現(xiàn),老錢也正在像他的妻子那樣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趕緊說:“那什么,你們忙吧,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p>

老錢怔了一下,咬牙說:“還早呢,再聊聊?!?/p>

我堅持說該走了,說著回身抓起愛人的手,落荒而逃。老錢在我們身后粗聲粗氣地喊道:“既然這么著急,我送你。”

我沒有回話,緊緊抓著愛人的手,懷揣一顆亂跳的心,快步向廠區(qū)外走去。大約五六分鐘后,在一片雜草叢生的楊樹林旁邊,一輛白色轎車突然橫在我們前面。是老錢,他還像接我們時那樣微微將頭探出車窗,只是眼睛里跳躍著兩股冷峻的怒火?!吧宪嚢??!彼淅涞卣f。

我快速瞥了他一眼,慌張又尷尬地說:“不了不了,我們走過去……”

“上車!”不等我說完,老錢就瞪著我們,發(fā)出了威嚴(yán)的命令。我聽出了那聲音中不可觸碰的憤怒,遲疑幾秒鐘后,在回蕩于四周的酷熱和死寂的簇?fù)硐?,拉著愛人,身不由己地上了老錢的車。我們還沒坐穩(wěn),汽車就發(fā)出一聲艱澀而沉悶的怒吼,野蠻地向前猛躥。

到了地鐵站附近,又是一個粗魯?shù)募眲x車。我們趕緊下了車。車子前窗開著,老錢微微扭著頭,脖子僵硬,眼睛突然變得血紅。他沒有立即離開,像是要對我說什么,卻遲遲不開口。等了大約兩三秒鐘,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等我開口。

我略微思索一下,才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說:“老錢,你放心吧。我們再見!”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等我說完,老錢仿佛微笑著輕輕點了一下頭,又仿佛只是威脅性地冷眼看了我一下。汽車又發(fā)出一聲沉悶而威嚴(yán)的怒吼,像一場暴風(fēng)雨狂奔而去。那時,我才意識到我一直緊緊地抓著愛人的手,仿佛那是一件不能輕易離手的武器。

老錢走后,愛人不安地看了我半天,見我不說話,才惱怒地問道:“你們說了什么,突然怎么了?”我怔了一下,僵硬地拽拽她的手,說:“我們回家?!彪S即拉著她往進(jìn)站口走去,一路沉默。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她,或者就算愿意告訴她,我該怎么說。我總覺得哪里有某種東西,讓人不寒而栗。

走了沒一會兒,我突然聽到自己嘟囔著說:“太可怕了?!睈廴送O聛恚粗?,甩掉我的手,問道:“什么太可怕了?”我看了一眼她,閃爍其詞地說:“沒什么?!蔽铱吹剿壑幸鐫M了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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