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給你們講講浪蕩子沙伽牟韋的故事,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沙迦牟韋的好朋友帕特羅耶,他的故事很精彩,前后我都了解,雖然后來被精絕城的人口口相傳,傳得五花八門的,但只有我說的才是最可靠的,當然,信不信由你們了。
在精絕城,能聽到的離奇事很多。精絕城外的那條從東到西、長達萬里的大道上,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他們在精絕城歇歇腳,帶來了很多新鮮事。何況精絕城很小,人們閑極無聊,就喜歡聚在餐館、旅店和一些作坊邊東拉西扯。
好了,我接著說沙迦牟韋的故事。他爸爸詹左,是精絕城有名的制陶工匠,制陶手藝遠近聞名,他燒造的陶器在各路客商那里都很受歡迎。那些從遙遠的山間盆地里騎著馬、牽著駱駝前往長安和洛陽的粟特商人,那些從東邊漢地前往康居和大食的遠行客,都喜歡在精絕城里購買詹左的陶器,比如罐子、盆子和陶碗什么的,帶在路上用。他們說,詹左燒造的陶器花紋非常美麗,不僅有各種花卉,還有一些奇怪的動物。帶著他燒造的陶器走在路上還能辟邪。
這種傳說有利于詹左聲名遠播。他憑借自己的手藝積累了一點財富,給兒子沙迦牟韋娶了媳婦。那是一個大臉盤姑娘,叫黎帕娜,小時候出過天花,差點死了,不過運氣不錯,活下來了。沙迦牟韋不喜歡黎帕娜,但她是父親請媒人介紹的,他不喜歡也沒有辦法,只好和她結(jié)婚了。再說了,在精絕城這么一個小地方,能選擇的人也很少。然后,他繼續(xù)在陶器作坊里面干活。
詹左長著一張黑紅的臉膛,鬢角很濃。他每天都在自己的陶器作坊里忙活,沙迦牟韋就給他搬運陶器坯子,運到燒窯里去燒制。父子倆每天都干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的。詹左希望兒子能繼承他的制陶手藝,可沙迦牟韋對此并不感興趣,一有時間,他就溜出去閑逛了。從小他就很頑劣,養(yǎng)兔子、遛狗、抓鳥、撈魚,他都在行。他還會在集會的時候表演吐火,最近迷上了踩高蹺,就像是他的雙腿突然長長了似的,在精絕城里走來走去,很是招搖。
沙迦牟韋就到我的葡萄園里來玩。遠遠地,看著他踩著高蹺過來了,就像是一個巨型長腿螞蚱那樣的怪物。我的葡萄園在尼雅河邊,葡萄的長勢很好,他下了高蹺,臉上流露出很羨慕的表情。他說:“我也想有一座這樣的葡萄園。我不想做陶器,那個活兒太累人了?!?/p>
我說:“什么活兒不累人呢?你踩高蹺不累呀?”
他笑了笑。他說:“我踩高蹺,是想站得比別人高,看得比別人遠。問題是我逃不脫我自己的生活,我一點也不喜歡我老婆。她每天盯我盯得很緊,我跑到你這里來,回去她都要仔細問?!?/p>
“你是不是嫌她臉上的麻子太多了?可是,她也給你生了一個女兒啊?!?/p>
說到了女兒,沙迦牟韋的眼睛黯然了?!拔夷莻€女兒,生下來好像腦子就不好使,很笨。我這一生算是完了。”他嘆了一口氣,“我本來想遠走高飛的。”
“你想去哪里?”
他愣了一下,說:“長安和洛陽啊,反正越遠越好。難道你不想去?”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有這座葡萄園,就哪里也去不了了?!?/p>
沙迦牟韋的故事就這樣從我的葡萄園開始了。話說沙迦牟韋和黎帕娜結(jié)婚之后,他那間房子,和精絕國的安歸迦王有親戚關(guān)系的貴族左多的宅子背靠背。左多的宅子比較大,有十幾間房子,連著一座花園。左多和沙迦牟韋差不多大,新娶的老婆叫善愛,很漂亮,她父親蘇達羅是精絕國大佛寺的守門人,瞎了一只眼,家境并不寬裕,把善愛嫁給精絕國的貴族左多,對于蘇達羅來說,算是結(jié)了一門好親事。那段時間,我去大佛寺禮佛,看到獨眼蘇達羅神氣活現(xiàn)的。
左多這個人喜歡穿絲帛衣服,他穿得起。他還喜歡喝葡萄酒,喝醉了就打善愛。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這些,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有因有果,等到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了,然后聯(lián)系起來一看,啊,原來是這樣的,我的腦子就開竅了,恍然大悟了,就都明白了。
有一天沙迦牟韋從陶器作坊里溜出來,和我在葡萄園里聊天。忽然,我們都看到在尼雅河邊,匆匆走過來一個姑娘,穿著鮮艷的裙子,她走到河邊的一棵桑樹下,開始哭泣了,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很傷心。
沙迦牟韋說:“哎呦,那個女子,是不是要投河自盡?我去看看?!彼碌糇炖锏囊黄瑑浩咸哑?,向那個女子走過去。
站在葡萄藤下,我遠遠地看著沙迦牟韋走過去,他坐在那個女人身邊不遠處,和她說話。起初她不理會他,過了一陣子,兩個人似乎開始說話了。之后,沙迦牟韋挪了挪屁股,和她挨得更近了。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我看到,兩個人站起來,沿著河邊桑樹下的那條小路,走遠了。
我當時看到的就是這些。過了幾天,沙迦牟韋又到我的葡萄園來了。他的表情很神秘,他說,“帕特羅耶,你得幫我一個忙,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不對?”
“那當然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干什么我都不會告訴別人?!?/p>
沙迦牟韋說:“那天,坐在河邊哭泣的那個女人,是左多的老婆,她就是善愛。左多喜歡喝酒打老婆,天天打她,把她打得受不了了,就跑到河邊桑樹下哭,想上吊自殺。我勸慰了半天,她才好起來。不過,事情發(fā)展得很快,我和她簡直是,就是那種,怎么說呢,就是心里的火苗子一下子就躥起來了,我喜歡她,她喜歡我??伤亲蠖嗟睦掀?,這我知道,我自己也有一個麻臉老婆黎帕娜,她也知道?,F(xiàn)在的難處就是,我不知道怎么辦了,因為她馬上就要來你的葡萄園,和我幽會了!”
我一聽,這家伙太會勾搭女人了,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就知道你的巧言令色肯定能讓任何女人上你的當,何況還是一個被丈夫暴揍的女人。問題是,你要想好了,有些事情,一旦你跨出了一步,再回頭就沒有可能了?!?/p>
沙迦牟韋愣了一下,他的表情很果決:“她只能到這里來和我相會,帕特羅耶,我的好兄弟,你最好避一避,在外面給我們放哨,把時間和空間都留給我們,好不好?”
我一聽,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內(nèi)心的火焰是澆不滅的,除非死亡的陰影把它覆蓋。記住,這事可能會帶來鮮血和死亡。”這時,遠遠地,我看見善愛正從河邊的樹蔭下走過來,款款挪步,很是輕盈,也有點緊張。
善愛是精絕城有名的美女,因為長得太美麗,老是有人打她的主意,她一出門,就有精絕城的壞少年圍著她打唿哨。蘇達羅就把她關(guān)在屋子里,不讓她出門,我們都好幾年沒見過她了,一直到去年,她嫁給了左多,在婚禮上我們才看到了她的面容。不過,那也是驚鴻一瞥,當時,在婚禮的酒席上,花花公子左多一下子掀開她臉上的蓋頭,我們都驚呆了,善愛長得實在是太美了!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眉毛,細細的腰身小巧的嘴巴,左邊的臉頰上還有一個粉嫩的酒窩。哎呦,我們正在驚呼的時候,她一下子又把蓋頭重新蓋好,我們就又看不到她的臉了。
那天,我真的躲開了。我把空間留給了他們。我看葡萄園的地方是一間草棚子,能遮擋陽光和目光,厚實細密的葡萄藤遮蔽著一切,從外面什么都看不見。
過了好久,我回到草棚子里,發(fā)現(xiàn)他們倆都不見了,只是我鋪在地上的席子很凌亂,有些奇怪的氣味,說明他們是真的在這里熱烈地幽會了。一支離弦的箭射出去了,還能再回頭嗎?一盆潑出去的水倒在地上,還能回收嗎?我摘下一串葡萄,吃了一顆非常青澀的生葡萄,苦澀的味道在我的嘴里彌漫。我想,接下來,沙迦牟韋和善愛該怎么辦呢?
奇怪的是,自那一天之后,他們不再到我的葡萄園里來幽會了,沙迦牟韋也不在我的葡萄園里出現(xiàn)了。我有些納悶。我很期盼他出現(xiàn),踩在高蹺上,突然就從半空中,在葡萄藤之上漂移過來了??晌铱催^去的目光總是空茫的,連一只鳥都沒有飛過我的視線。
過了一些日子,沙迦牟韋騎著一頭灰驢,來到了我的葡萄園。他的這頭驢很乖,雙眼皮,長得很美麗?!澳憬K于出現(xiàn)了,我很關(guān)心你最近都跑到哪里去了?!?/p>
他跳下驢背,讓那頭可愛的母驢自己去吃草:“我在戀愛啊。帕特羅耶,我來找你,是想問你借點錢,我要帶著善愛遠走高飛了。”他嘴里嚼著我的葡萄,眼神很歡快。
我問:“你們現(xiàn)在關(guān)系怎么樣了?怎么不來我的葡萄園里了呢?”
他笑了:“告訴你吧,我家和左多家不是背靠背的鄰居嗎?只要左多不在家,她就會在晾衣桿上晾曬她自己的衣服,等我老婆出去閑逛了,我就會踩著高蹺隔著墻和她說話。老是這么隔著墻說話,還要偷偷摸摸的,我很不甘心,就對她說:‘干脆,我從我家的儲藏室下面挖一條地道,一直通到你家床底下怎么樣?’她一聽,嚇壞了,以為我真的要這么干,好幾天不出現(xiàn)了,都快把我急死了。她也不敢出門,不然,左多會起疑心的?!?/p>
我問:“左多還打善愛嗎?左多娶了這么漂亮的老婆,老打她干甚呢?”
“打老婆嘛,對左多這種男人來說,就是為了體現(xiàn)善愛是他的私人所屬。他打得非常兇,有時候我聽見善愛就像是被狗咬了一樣撕心裂肺地大叫。左多這個人就是一個瘋子,他喝了酒還在院子里追打善愛,善愛就到處跑,我很焦慮,很著急,可我老婆黎帕娜似乎有所察覺,每當善愛的哭聲傳過來,她就盯著我的臉看,要看出我內(nèi)心的活動。我就裝得像是大佛寺那尊佛一樣。可我內(nèi)心痛苦極了。”
“我覺得你從地下挖一條通道,這個想法很好。起碼可以挖到她家的羊圈里,你在那里和她相會?!蔽椰F(xiàn)在贊許他的那個奇思妙想了。
他很得意:“不用挖了,就在昨天,我們隔著墻說了幾句話。她的表情很急切,她同意和我一起私奔,遠走高飛?!?/p>
我說:“我佛慈悲啊,為啥要私奔?你和黎帕娜分開,和她結(jié)婚不就得了?”
“不行的,她丈夫左多不會同意離婚,而且還會殺了我。他是個貴族,很講顏面。我把他老婆搶走了這件事就只有你知道,今天我來看看你,你借點錢給我,我肯定會還給你的?!?/p>
我取出來一個陶罐,那是我父親給我存的錢。圓圓的,一大堆呢,硬幣兩面分別是漢字和佉盧文?!拔揖瓦@些錢了,都給你。你說說,這個善愛有那么好嗎?你是真心喜歡她?我可打小就知道你,喜歡什么都是一陣子風,過去了就啥也沒有了?!?/p>
“很喜歡呀,一開始我可能沒有想要怎么樣。但后來的相處,她讓我燃燒了。她美麗、火熱,就像火焰融化糖塊那樣把我融化。這個女人改變了我,讓我有了責任心。本來我對我老婆都沒有責任心的,你是知道的。她確實很好,我們兩個人很相愛。我們要在一起,必須要逃離精絕城,遠走高飛?!?/p>
我也很想逃離精絕城這座小城市。在這座城市,一抬頭,看見的只有遙遠的天邊,黑色的山巒,此外就是戈壁和沙漠。幸虧還有尼雅河,這條河使得我們的生活有了水。幸虧還有桑樹林和葡萄園,還有那條來來往往的萬里大道。我把錢“嘩啦啦”裝進一個布袋子。那些錢可能夠他花的了。他是不是要去長安或者洛陽呢?“你們要私奔到哪里去?我還是覺得你和她只是茍且,不會長久?!?/p>
他深沉而嚴肅地看了我一眼:“不是的。我們現(xiàn)在如果一天不在一起,就特別想念對方。這種感覺現(xiàn)在越來越強烈了。每一次左多打她,就像是打在我身上一樣。我們都受不了這樣的煎熬?!?/p>
“嗯,這是真愛。你們是真愛了,可你老婆黎帕娜怎么辦?”
他忽然感到了焦慮:“我現(xiàn)在擔心她怎么辦,我那個傻女兒怎么辦。況且,左多知道之后,也會殺了我。所以我和善愛必須離開這里?!?/p>
我說:“既然這樣,你就走吧。把這把刀帶上?!?/p>
他看著我,接過我的那把刀,抓住了我的手:“帕特羅耶,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我可能還真是只有這么一條路可走了。再見了,我的好兄弟,借你的錢,我肯定會還給你,不管我在哪里,我肯定會還給你?!敝?,他去追趕他的驢,然后騎上去,在葡萄藤下消失了蹤影。
那是沙迦牟韋在我的視線里消失的記憶。第二天,轟動整個精絕城的事情,就是沙迦牟韋和善愛的消失。一開始,還沒有人把他們的消失聯(lián)系在一起。但大家在晚上關(guān)閉的城門附近發(fā)現(xiàn)了沙迦牟韋丟棄的高蹺,左多家的圍墻附近出現(xiàn)了一個地洞,那是沙迦牟韋挖的,善愛就是從這個洞里鉆出來,逃脫了左多的魔掌??磥?,沙迦牟韋還真的挖洞了。
到了晚上,全城的人都在家里說著這件事??蓻]有人看到他們往哪個方向走掉了。他們往東、往西、往北的可能性都有,就是不可能去山上。大山里有兇狠的蘇毗人,他要是帶著善愛去山里,會被蘇毗人用斧頭掀掉天靈蓋,把他的腦袋做成喝水的碗。
這個季節(jié),我的鮮葡萄都賣完了,還有些葡萄摘下來后在晾房里晾著,那是要做成葡萄干的。第二天,我在昆格耶的烤羊肉館子里吃烤肉串。老板昆格耶親自為我服務(wù),拿來了大串的紅柳木串烤羊肉串,告訴了我們一個驚人的消息:“帕特羅耶,你肯定知道沙迦牟韋和左多的老婆善愛跑到哪里去了,對不對?”
旁邊吃烤肉的家伙們,都齊刷刷看著我。他們知道我打小就和沙迦牟韋混在一起。我說:“是左多的老婆跑了,你應(yīng)該去問他。”
昆格耶說:“你們都是從小混在一起,長大了也是勾肩搭背的浪蕩子啊,所以我問你呢。”
我聳了聳肩膀,說:“我真不知道他們?nèi)ツ睦锪?。去大漢了?去康居了?都有可能。去樓蘭了?去龜茲了?也是可能的??傊麄儌z是跑掉了。”
實際上,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想起幾個月前,沙迦牟韋和我在葡萄園看到遠處尼雅河邊,善愛在那里啜泣的場景。從此,沙迦牟韋就和這個叫善愛的女人開始了一段情緣,我內(nèi)心里為他們高興,為他們的勇敢,為他們的決絕和不俗。而精絕城大部分人都是庸俗的家伙。
很多人看到左多赤裸著上身,手里拿著一把刀在街上揮舞。他喝醉了。后來,他跑到詹左的陶器作坊里,和自己的奴仆一起,把詹左的陶器作坊砸得稀里嘩啦的。
詹左坐在一棵胡楊樹墩上扶著腦袋唉聲嘆氣,對兒子闖下的大禍憤恨不已。詹左很生氣,他既生兒子沙迦牟韋的氣,也生左多的氣,但他沒法說話,任由左多拿他的陶器作坊撒氣。
精絕國很小,也就幾千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遍城。很多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我也在這些人里面,心情特別復雜。我們聽著詹左的陶器作坊里面稀里嘩啦響,左多嗷嗷叫著,就像是一頭撒野的公牛那樣沖撞,把陶器坊砸得稀巴爛。左多后來沖出來,向著詹左沖去,被我們拉住了?!澳阏义e人了!你應(yīng)該去找沙迦牟韋算賬!”有人大喊。
事情還沒有完。左多砸爛了詹左的陶器作坊剛過了一天,善愛的父親蘇達羅也來找詹左的麻煩了。蘇達羅本來就瞎了一只眼,為了另外一只眼好使,防風沙,他戴了一只青銅眼罩,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獨眼怪物。他來找詹左,要詹左把他的女兒善愛交出來,是詹左的兒子沙迦牟韋把她拐走了。
這下詹左不干了,他和蘇達羅兩個人年紀相仿,身材也相當,就像是兩頭野牦牛那樣,一下子沖撞在一起:“你胡說!是你的女兒把我的兒子拐走的!我還要找你算賬呢?!?/p>
“當然是你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浪蕩子沙迦牟韋把我的寶貝女兒給拐走了!我要你賠錢!賠錢!”
“你應(yīng)該去找左多要錢才對,他給你的聘禮還少嗎?他打你女兒,把她打跑了,你應(yīng)該去找他要賠償啊,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俊?/p>
兩個老壯漢撞在一起,眾人拼命拉才拉開。這還沒到熱鬧的極點呢。忽然間,傳來了消息:“不好啦!沙迦牟韋的老婆黎帕娜在一棵桑樹上上吊啦!詹左、蘇達羅、帕特羅耶,你們還不趕緊去看看!帕特羅耶,你是沙迦牟韋最好的朋友,朋友妻尋短見,好朋友必須管!”
哎呦,他們接連沖著我喊著,把我弄得很尷尬,我不得不去看看。
在桑園里面,一些女人圍著從桑樹上解救下來的黎帕娜。她躺在一塊氈子上已經(jīng)緩過來了,嗚嗚地哭。我看到桑樹上有一條白色的長布巾,那是黎帕娜用來上吊的。她是真在這里上吊了??晌壹{悶,河邊人很少,她是怎么被人發(fā)現(xiàn)在上吊的呢?
不管眾人如何反應(yīng),沙迦牟韋和善愛私奔之后,一去不返,誰都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铮傊?,是遠走高飛,杳無音訊。就這么過了整整十年,眼看著精絕國的人死了一批,又生出來一批。老國王去世了,馬希利當了國王也有好幾年了。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人來人往,生生死死,循環(huán)往復。
就在這年的年底,我,帕特羅耶,和一個女子結(jié)婚了。她是從烏孫跑過來的沒有父母的女人,我們生了一個女兒。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fā)現(xiàn)精絕城的老鼠越來越多,個頭很大,幾乎都成了精,看到人了還能站起來沖你做鬼臉。我的葡萄園葡萄樹下面的洞里都是老鼠。尼雅河的河水似乎在減少,水量不像往年那么大了。我在城里有個店鋪,粟特商人運來的老鼠夾子,在我這里賣得很好。
我知道我馬上要說到沙迦牟韋回來的故事了。這個人雖然很頑皮,但他欠我的錢,他一定會還給我的。怎么還?當然是當面還給我了。
有一天,在精絕城門口,忽然一陣騷動,引發(fā)了眾人的圍觀。大家眼看著一輛四輪馬車在一個纏頭的馬車夫的駕駛下,“噠噠噠噠”進城了,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醇軇?,不像是大漢的信使,也不像是康居的商人,更不像是專事偷襲的蘇毗人。那馬車進城之后,跑到了詹左的陶器作坊門口停好。纏頭的車夫把纏頭解開,露出了臉。
眾人一看,認識這個人的人大叫起來,他竟然是沙迦牟韋。接著,車門打開,簾子掀開,從車里又下來一個人,眾人眼前一亮:這是個風韻非凡的漂亮女人,原來是善愛!接著,一個男孩蹦跳著下車了。他們倆還帶回來一個八歲的兒子。
此時,詹左還活著,指揮著幾個伙計在陶器坊燒造陶器。他的陶器作坊雖然被左多砸了一次,可很快就恢復經(jīng)營了。法官當年還判左多賠償了詹左的全部損失。再說了,詹左這樣的能工巧匠,只要他不死,他就會一直干下去,精絕國王室用的都是他制作的陶器??吹絻鹤由冲饶岔f時隔十年突然回來了,詹左驚呆了。
“凱度多,快叫爺爺?!鄙冲饶岔f笑瞇瞇地呼喚著小男孩。
詹左激動萬分:“沙迦牟韋,是你嗎?這個是我的孫子?善愛,你還好吧?”他上前擁抱了沙迦牟韋,又摸了摸走過來的漂亮男孩凱度多的頭頂。善愛也很大方,她上前施禮。
我們聞訊都趕過來了。精絕城十年之間,人口還是幾千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遍城??缮冲饶岔f回到精絕國,是壞事還是好事呢?
沙迦牟韋見到我,很高興:“帕特羅耶,你胖多了。結(jié)婚成家了?”
“當然結(jié)婚了,不然,我只能去×墻洞了。我還有了一個女兒,開了一家店鋪。我賣葡萄干和農(nóng)具,還有捕鼠夾。喂,沙迦牟韋你這個二愣子混蛋,這么多年,你們跑到哪里去了?又怎么想到回來呢?”我很激動,和他擁抱了,用力錘打他的后背。
等到寒暄完了,和所有認識的人都打了招呼,在詹左的陶器作坊中鋪了氈子的餐室坐下來,沙迦牟韋講了講他和善愛的經(jīng)歷。
原來,十年前他們一路私奔到了龜茲。在那里,他們?nèi)ギ數(shù)卣怯洖榉蚱蓿又?,就開始為生計忙碌了。一開始他在一家佛寺里幫工。善愛在一家制毯作坊工作,后來寺廟著火了,沙迦牟韋失業(yè)了。那時善愛已經(jīng)懷孕了,沙迦牟韋不再是一個浪蕩子,他為了善愛和兒子凱度多,做過許多工作,包括在街上擺攤,跟著一些藝人,游走在火焰山峽邊的村鎮(zhèn)里表演吐火,還給死人挖過墓坑。他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很不寬裕。這樣人在異鄉(xiāng),他和善愛就越來越想念家鄉(xiāng)。終于,他們鼓起勇氣給馬希利國王寫了一封信,信是委托一個懂得佉盧文和漢文的僧侶寫的,寫在一塊木板上,然后用封泥封起來,托一個駝隊的人帶到了精絕國。
國王馬希利很快給他們回信了,信是寫在一面白色絲帛上的,由那個懂得佉盧文的僧侶給他們解說:馬希利國王早就知道沙迦牟韋和善愛私奔的事情,雖然過去那么久了,還是大家日常的談資。他很高興他們愿意回來,說希望他們回家來過安穩(wěn)的生活。馬希利國王在信中還說,無論是游子還是浪蕩子,無論是戰(zhàn)士還是逃犯,最終都要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埋葬在自己的家鄉(xiāng)。
就這樣,他們一家回來了。晚上,詹左把他們安頓在陶器作坊后面的院子里。沙迦牟韋回到精絕王城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他們的麻煩就來了。早晨天剛亮,兩個法院的衛(wèi)兵手提短刀,把沙迦牟韋和善愛一起帶走了,關(guān)在了法院的審訊室內(nèi)。
原來,善愛的父親蘇達羅,她的前夫左多,還有沙迦牟韋的前妻黎帕娜,聽說沙迦牟韋一家三口回到了精絕城,三個人咽不下當年憋著的一口氣,覺得沙迦牟韋是個大壞蛋,必須要受到懲罰,他們一起去衙門告了狀。
這三個人每個人的訴求不同。左多認為,沙迦牟韋犯了破壞家庭罪,應(yīng)該罰兵役,去守衛(wèi)遠在安迪爾的流沙城堡,抵御山地人的侵襲。蘇達羅的訴求是要他補償兩頭牛、兩匹馬和十只羊,因為他養(yǎng)大女兒善愛不容易,且善愛私奔之后,左多來到他家里把他的一頭牛、一匹馬和五只羊牽走了,必須要賠償給他。
黎帕娜要的是人和錢:“沙迦牟韋必須跟我回家去,遠離那個騷婆娘善愛,她太善于勾引男人了。我還要沙迦牟韋給我賠償金,青春損失費。這樣的話,十年算起來,要一馬車的布匹、毛毯和絲帛?!?/p>
精絕城的法官叫作凱沒鳩羅,這人是一個大胖子,他是一個有名的不留情面的人,誰落到他手里,都會脫一層皮。何況這一次,左多還給他送了禮。左多是前國王安歸迦王的王后的弟弟的老婆的侄子,是精絕國的貴族??!雖然現(xiàn)在是馬希利國王掌權(quán),左多攀起親戚也越來越遠,可左多畢竟是貴族,他凱沒鳩羅得罪不起啊。
凱沒鳩羅盤算著,興許,馬希利國王是誘騙沙迦牟韋回來,然后讓我判個重刑,以儆效尤?我要好好揣摩揣摩馬希利國王的真正意圖到底是什么。馬希利國王有點讓人看不透。他把自己在屋子里關(guān)了一天,啃完了手邊的羊腿骨,終于認定馬希利國王一定是設(shè)圈套讓他回來受懲罰的,再說了,左多還給我錢了。必須要嚴懲這個沙迦牟韋!開庭!
在法庭上,這幾個人見面了。十年來的冤家見面,分外眼紅。左多說,沙迦牟韋,你這個臭小子,我還要和你決斗呢,你敢不敢?拿著刀子,咱們來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沙迦牟韋淡然一笑:
“何必呢,左多,你想想,你今年都多大年紀了?四十多了對不對?黃沙堆那邊的墳?zāi)估锫竦娜酥虚g有多少活過五十歲的?很少吧?再說了,你不是后來又娶了一個女人,有了一個新家?”
左多氣哼哼地不說話了。
善愛的父親、獨眼蘇達羅現(xiàn)在換了一副紅銅眼罩,看上去面相更加怪異了。他說:“你,沙迦牟韋,你必須給我賠償,我女兒跑了,我都沒有臉面活下來。必須賠償!”
沙迦牟韋笑了笑:“好的好的,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畢竟是我的岳父,對不對?善愛,我應(yīng)該給你爸爸賠償對吧?”
法庭上,善愛對自己的丈夫嫣然一笑:“不賠。他對我又不好,把我嫁給愛打人的左多,讓我掉進火坑。法官大人!不賠!堅決不賠?!笨吹贸觯麄兪钦鎼?。
麻臉女人黎帕娜臉上的麻子在紗巾后面看不出來。她裹著一面黑色面紗。她看到這一幕更生氣了,她在法庭上大鬧,左手牽著她和沙迦牟韋生下的女兒阿蘇羅伽。阿蘇羅伽如今都十三歲了,卻是一個智力發(fā)育不完全的姑娘。黎帕娜說:“沙迦牟韋,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看看你的女兒阿蘇羅伽,她三歲時爸爸就不見了,她的爸爸一點責任感都沒有!他和一個不是她媽媽的壞女人私奔了!一跑就是十年,孩子到現(xiàn)在都發(fā)育不全,我要撫養(yǎng)費!”
看到自己的傻女兒阿蘇羅伽,沙迦牟韋有點動容,阿蘇羅伽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他心里很難過,說:“好的,黎帕娜,我愿意給你補償女兒的撫養(yǎng)費?!?/p>
法官凱沒鳩羅摸著肚子,耐心地聽了眾人的陳述。他心里盤算著,必須判沙迦牟韋十年監(jiān)禁!因為這是一樁影響惡劣的案子,必須重判,否則馬希利國王會不高興的。馬希利國王之所以回信讓他們回到精絕城,就是為了懲罰他們的行為,維護左多的面子。想到這里,凱沒鳩羅一拍案子:
“各位聽著,原告蘇達羅、左多、黎帕娜起訴被告沙迦牟韋和善愛私奔一案,本法官聽了你們對案情的陳述和要求,根據(jù)三個原告、兩個被告的講述和回答,我宣判:判處沙迦牟韋十年監(jiān)禁,判處沙迦牟韋和善愛離婚,左多領(lǐng)善愛回家。判處沙迦牟韋賠償善愛的父親蘇達羅農(nóng)具一套,牛車一輛,補償黎帕娜撫養(yǎng)費,一間屋子?!?/p>
大家都愣住了。法官宣判的結(jié)果等于是說,沙迦牟韋和善愛回到了故鄉(xiāng)精絕城,迎接他們的不僅不是安穩(wěn)的生活,反而讓他惹了牢獄之災(zāi)。
善愛大聲說:“法官,請判決我和沙迦牟韋一起坐牢!是我把他帶走的!私奔是我的決定,再說了,我寧愿死,也不會跟左多走的?!?/p>
法官凱沒鳩羅的嘴角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就你嘴硬,一切都是你惹的禍。先給我押下去,收監(jiān)?!?/p>
善愛大哭起來。我們這些旁聽的人,都看到了黎帕娜追悔莫及的表情,蘇達羅的始料未及的尷尬,左多得意洋洋的訕笑,定格在沙迦牟韋和我們的眼睛里。
“不公正!”大家低聲說著。
沙迦牟韋和善愛私奔事件被法院法官凱沒鳩羅重判、沙迦牟韋被關(guān)進大牢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了精絕城。大家奔走相告,紛紛議論著這件大事。本來這精絕城就不大,就像是一陣風一樣,幾千號人、幾百個家庭都知道了。每家每戶都在說這件事。扼腕嘆息的、興高采烈的、幸災(zāi)樂禍的、不知所措的都有。然后有些好事之徒找到我,他們問我:“帕特羅耶,你的朋友沙迦牟韋受到了懲罰,你怎么看?沙迦牟韋會死在大牢里嗎?善愛會被左多再帶走嗎?”
我微笑著說:“不會的。事情可能會起變化。不信,你們走著瞧。”
一切就像是我預料到的那樣,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了。在且末巡察、剛剛回到精絕城的馬希利國王聽到了這個消息后,他立即下了一道十萬火急的特赦令給法院,讓法官凱沒鳩羅宣布,當庭釋放回歸故土的浪子沙迦牟韋和善愛。國王馬希利訓斥了法官凱沒鳩羅,說他長著石頭腦袋,怎么能這么判案子呢?他們倆為了愛情私奔龜茲,給本國王寫信,是本國王同意他們回來的,他們漂泊十年,現(xiàn)在回到了故鄉(xiāng),反而被你重判,并不合乎情理。馬希利國王下令給蘇達羅、黎帕娜等幾個人的補償,由王室?guī)靸?nèi)支付。
法官凱沒鳩羅滿頭大汗,他領(lǐng)會國王的意思完全領(lǐng)會錯了。他很懊惱,這下自己的名聲全完了。左多來問他要回禮金。
沙迦牟韋和善愛獲得了自由,善愛破涕為笑。眾人都松了一口氣,我也特別高興。而且,馬希利國王以他本人的名義,為沙迦牟韋和善愛在精絕城內(nèi)舉行了一次公開的婚禮,這場婚禮非常熱鬧,全城的人在那一天都陷入到節(jié)日的狂歡里,人人都興高采烈,男人們紛紛喝醉,女人們跳舞把自己累癱。
就是在那次婚禮上,我們都看見了馬希利國王賞賜給沙迦牟韋和善愛的幾件貴重的禮物。那是大漢皇帝送給精絕王室的禮物,這些禮物在婚禮上展示出來的時候,大家都發(fā)出了一陣陣的驚嘆。
原來,這是一床極其漂亮的、有著很多美麗花紋的、漢地絲綢錦帛做的被子,漂亮的織錦上還游走著幾個漢字:“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
我們都不認識這幾個漢字,比佉盧文還不好認。是馬希利國王讓人大聲念出來,并且做了解釋。馬希利國王又賜給善愛一副手套和襪子,也是織錦做的,上面也有幾個漢字:“延年益壽長葆子孫”。賜給善愛的還有一副銅鏡,這樣善愛可以天天照到她那張明媚的臉了。
精絕城沸騰了,好像那一天是所有人的節(jié)日。精絕人就是這樣的,一旦國王做出了決定,那就是所有人的決定,大家都為他們倆高興。到了晚上,精絕城內(nèi)到處躺著喝醉的人。彼此有嫌隙的,原諒了對方;過去有宿怨的,從此化解。
左多得到了一筆補償:馬希利國王給了他一座葡萄園。蘇達羅也心滿意足:馬希利國王讓他升任精絕城王家佛寺的主管,年薪很高。他從此可以帶著紅銅眼罩,神氣活現(xiàn)地在寺廟里走來走去、發(fā)號施令了。黎帕娜得到了很多撫養(yǎng)費。沙迦牟韋和善愛也商議過了:由他們來撫養(yǎng)大女兒阿蘇羅伽,讓她和凱度多一起長大。
沙迦牟韋和善愛私奔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有句老話,叫作“幸福的生活總是相似的”。沙迦牟韋和善愛過上了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之后,就沒有多少可說的了。再說了,人的一生也就干那么一兩件大事,哪里能夠處處神奇呢?現(xiàn)在,很多年過去了,很多人都死了,很多事情也改變了原來的模樣。沙迦牟韋和善愛回到精絕國十年后,也都先后死去了,他們的葬禮,我都參加了。我記得前些年,埋葬善愛的時候打開了先于她離開人世的沙迦牟韋的棺木。是我打開的,當年那場婚禮上,馬希利國王賞賜給他們的那床繡有“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字樣的織錦錦被,蓋在他們倆的身上。
他們終于躺在一起了,蓋著同一床被子。在善愛的手上和腳上,下葬的時候穿著有“延年益壽長葆子孫”字樣的錦襪,戴著同樣字樣的手套。這些當年馬希利國王賞賜的來自于大漢皇家內(nèi)宮的絲織物,見證著他們的愛情,一起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如今馬希利國王也死去了。鄯善國吞并了精絕國,讓這里變成了一個州。他們把精絕王室都遷到鄯善王城。沙迦牟韋的兒子凱度多長大了,擔任了這里的州長。
我,帕特羅耶,也很老了,我的妻子早就死去了,我的孩子跟著一個商隊走了。我躺在屋子里,任由風沙從門縫里吹進來,逐漸令我窒息。屋子外面的世界正在變化,戰(zhàn)爭、鼠疫和干旱威脅著精絕城。城里活著的人不多了,我的手里拿著善愛送給我老婆的那面來自大漢王室的銅鏡,緩緩地舉起來。在鏡子里,我蒼老的面容讓我自己都感到害怕。這面銅鏡背后的漢字我也認得——“君宜高官”。這簡直就是一個諷刺,我最高的職務(wù),就是小店鋪的店長,和葡萄園的園長。
我撫摸著這面銅鏡,心事滄桑,臉帶微笑。我知道我也快要死去了,我需要出來做一個澄清,沙迦牟韋和善愛的故事和結(jié)局就是這樣的,皆大歡喜,他們埋在一起。這是我們精絕國的一個傳奇,我可不希望在我死后,被埋在沙堆里。我知道有一天,我手里的這面銅鏡,和蓋在沙迦牟韋和善愛身上的錦被,都會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以另外一種方式,講述他們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