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夢艷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流動站,河南 開封 475000)
經(jīng)學是以經(jīng)典體系為核心的思想學說整體。以往對經(jīng)學的研究,在名物制度、概念解讀、字詞考辨、版本??奔八枷腙U釋等方面取得了豐厚的成果,但也有失于支離破碎,難以做到對經(jīng)學體系的整體把握,以致于無論從任何方面進行研究,都難免或多或少地失之于偏頗,也就不能認識它的本質(zhì)。只有通過整體的考察,從結構上進行剖析,才能對經(jīng)學本質(zhì)有清楚的認識。而對經(jīng)學的整體把握,研究其體系組成的邏輯結構,是一條深入其內(nèi)的路徑。
“十三經(jīng)”是一個具有內(nèi)在邏輯的經(jīng)典體系,而不是十三部經(jīng)書的任意組合。忽視它的整體性,容易使人將“十三經(jīng)”當作散在的十三部書,從而忽略它們在經(jīng)學體系中特殊的地位和作用。經(jīng)學整體功能的建構由邏輯結構決定,不研究邏輯結構,其整體功能就不能得到很好的認識,出現(xiàn)的結果是就經(jīng)說經(jīng)、就書論書、就一句話談一句話。不重視經(jīng)學整體面貌的研究,猶如盲人摸象,各執(zhí)一面,很難使人對經(jīng)學有本質(zhì)的認識。只有從整體入手,才能洞察事物的本質(zhì)。整體研究有許多方式,也有很多切入路徑,從經(jīng)學的內(nèi)部邏輯去研究,或許是一條最重要的路徑。
實際上,對于經(jīng)典體系的整體性,古人早有論說。戰(zhàn)國時期,儒家經(jīng)典組合就被認為是各經(jīng)典功能指向同一的完整體系。如《莊子·天下》篇、《郭店楚簡》《荀子》等皆有類似的論說。此后,直到清代結束,儒家經(jīng)典組合一直被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經(jīng)學傳承中斷以后,經(jīng)典組合的整體性逐漸被忽視,當學界恢復對經(jīng)學的研究興趣時,大多數(shù)采取零散的割裂式研究。近些年來,學界開始注意這個問題。張林川提出“十三經(jīng)”“是一個較為完整的整體,在思想和內(nèi)容上具有較強的系統(tǒng)性”(1)張林川:《論〈爾雅〉的“經(jīng)典”性質(zhì)》,《江漢大學學報》1991年第4期,第58頁。對于“十三經(jīng)”系統(tǒng)的研究,張林川曾表示想專門寫一篇研究文章,可惜后面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這樣的論文。從他這篇文章的相關內(nèi)容來看,他對“十三經(jīng)”系統(tǒng)研究的構想,是基于現(xiàn)代學科分類的原則:《周易》屬于哲學經(jīng)典,《尚書》《周禮》等屬于政治經(jīng)典,《左傳》屬于歷史經(jīng)典,《詩經(jīng)》《孝經(jīng)》等屬于教育經(jīng)典。,其后一些學者開始注意到經(jīng)典的系統(tǒng)性,如舒大剛便使用了“體系”的概念研究經(jīng)典的發(fā)展過程(2)舒大剛:《〈十三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體系形成的歷史考察》,《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4期,第108-116頁。。盡管學界已經(jīng)意識到儒家經(jīng)典的整體性,目前還是未找到合適的研究路徑。
這當然不是說,學界從未有過對經(jīng)典體系的研究。早在周予同論述今古文分別的時候,已研究其“六經(jīng)”的不同次第及背后的邏輯;近來程蘇東也探討了先秦、漢代經(jīng)目組合的不同邏輯;筆者也曾提出研究經(jīng)學體系邏輯結構的學術意義,并重點分析了漢代經(jīng)典體系的結構和邏輯(3)參見周予同:《經(jīng)今古文學》,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第5-11頁;程蘇東:《從六藝到十三經(jīng)──以經(jīng)目演變?yōu)橹行摹?,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4-367頁;邱夢艷:《關于中國古代經(jīng)學邏輯體系的思考》,《史學月刊》2017年第11期,第16-20頁。。就整體研究狀況而言,經(jīng)典體系的邏輯結構研究,無論在理論方法上還是具體路徑上,仍需要進行更深入的思考。
“十三經(jīng)”有一個歷史形成的過程,其內(nèi)在邏輯結構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因此,研究“十三經(jīng)”的邏輯結構,應該是一個過程性的考察,即堅持歷史主義的研究方法,考察其不同時代所擔負和實現(xiàn)的歷史使命。在考察過程中,一方面從學術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考察其邏輯建構的要求;另一方面與歷史時代的發(fā)展相聯(lián)系,考察時代主題的影響。譬如,宋代的《孟子》升經(jīng)運動,就不僅是學術發(fā)展的結果,更與時代政治緊密相關。于是,經(jīng)典體系邏輯結構研究的方法論,在文本分析與經(jīng)典體系邏輯分析的同時,必須重視歷史分析,從歷史時代的特征出發(fā),去考察經(jīng)目的發(fā)展和邏輯結構的調(diào)整。在邏輯結構的發(fā)展變化中,發(fā)現(xiàn)其中不變的內(nèi)容,探討經(jīng)學的本質(zhì)。
“十三經(jīng)”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特質(zhì),弄清“十三經(jīng)”的邏輯結構,認識經(jīng)學的思想本質(zhì),對于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屬性,是一項基礎性的理論工作。這樣一項經(jīng)學研究的目標或任務,對于今天清醒而理智地進行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繼承,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儒家經(jīng)典體系,無論是“五經(jīng)”還是“十三經(jīng)”,其基本主題和主體邏輯結構,在前經(jīng)學時代即已形成,時間下限為戰(zhàn)國時期。
“五經(jīng)”之源可追溯至先秦之“六藝”(4)古代文獻中的“六藝”有兩個涵義:一是“詩”“書”“禮”“樂”等六門課程;二是《詩》《書》《禮》《樂》等“六經(jīng)”。二者本是課程與教本的關系,不嚴格使用時,統(tǒng)稱為“六藝”。當“六藝”涵義為課程時,其所對應的教本就不僅是《詩》《書》《禮》《樂》等,還包括相應的傳記之類。參見吳龍輝:《六藝的變遷及其與六經(jīng)之關系》,《中國哲學史》2005年第2期,第42-47頁?!霸姟薄皶薄岸Y”“樂”既指課程也指文本時,本文采用“六藝”來指稱。。有一種觀點認為,以“孔子刪訂”為分割線,作為共同思想文化資源之“六藝”開始與儒家之“六經(jīng)”有所區(qū)分。他們認為,《左傳》之“《詩》《書》、禮、樂”與《國語》之“春秋”“詩”“樂”“故志”“訓典”等等,皆是舊法世傳之典籍,而孔子之后七十弟子所傳,才是孔子刪定的有史實、有義理的儒家經(jīng)典(5)“六經(jīng)”形成于何時,是經(jīng)學史研究中爭論較多的問題。經(jīng)典體系有個動態(tài)形成的過程,這一點是學者們的共識。皮錫瑞以“孔子刪定”來區(qū)分儒家“六經(jīng)”與作為共同思想文化資源之“六經(jīng)”,參見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頁。舒大剛也發(fā)表了類似的觀點,參見舒大剛:《〈十三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體系形成的歷史考察》,《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4期,第108-116頁。。這個說法強調(diào)了“六經(jīng)”作為儒家經(jīng)典后,關于秩序倫理之“義理”的生成。作為思想的載體,文本在傳播授受之間,都承載著一定的義理,就思想的脈絡而言,“孔子刪定”后的“六經(jīng)”,是否發(fā)生了“質(zhì)”的區(qū)別?由于史料的匱乏,目前無法提供有效的論說。然而能夠確定的是,戰(zhàn)國時期作為公共典籍之“六藝”,與儒家傳播文本之“六經(jīng)”,在功能與邏輯結構上具有一致性。
戰(zhàn)國時期的“六藝”承擔了怎樣的思想功能?如何實現(xiàn)?與當時的時代政治需求有關,也與“六藝”的邏輯主題確立和建構相關。
春秋戰(zhàn)國長期的爭霸戰(zhàn),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原有的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權力等級關系。在殺人以求功的時代,連年不斷的戰(zhàn)爭,使個體生命被戰(zhàn)爭和動蕩所夾裹,人們普遍期望的是社會秩序的重建和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核心是權力秩序,而權力秩序也是治國模式的核心。于是,對權力秩序和個體生命的關懷,表現(xiàn)為對理想治國模式的爭辯與探討,人們普遍將希望寄托于“圣王”,認為只有“圣王之道”才是治國良方,諸子學說都圍繞著“圣王政道”展開(6)李振宏:《先秦圣王治國論的理論盲點》,《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第95-105頁。。
儒家“六藝”反映了他們理想的治國模式。在不斷的闡釋中,“六藝”逐漸形成固定的結構關系。不同學派對“六藝”結構關系的看法,反映了其內(nèi)在的思維方式?!肚f子·天下》篇和《荀子》的論說,便是先秦時期關于“六藝”的兩種解說體系。
《莊子·天下》篇追溯各家學派學術根源時,論及“六藝”:“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7)王先謙:《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88頁。這里所述“六藝”,是公共的思想文化資源,不止“鄒魯之士”明之,“縉(同‘搢’)紳先生”也能明之?!傲嚒贝藭r已經(jīng)建構為一個體系,其功能是對“天下”的引導和治理。而其建構,是在圣王之道皆出于“一”的觀念體系中,作為圣王之道的具體化,體現(xiàn)著治國的根本之道(本數(shù))與治國理政的具體措施(末度)(8)“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見王先謙:《莊子集解》,第287-288頁。,并分別在“志”“事”“行”“和”“陰陽”“名分”方面進行闡述。
具體而言,“志”是內(nèi)在心理,“行”是外在實踐,“事”為國家大政,“和”為情志通達,“陰陽”為天道規(guī)律,“名分”為身份秩序。亦即:《易》和《春秋》屬于道德法則層面,《春秋》法則來源于《易》;《詩》《樂》屬于精神心理層面,從我志之發(fā)到眾志之和;《書》《禮》屬于實踐層面,包括個體言行、社會交接、國家事務等?!傲嚒苯Y構成為貫通精神心理、行為實踐和道德規(guī)范三個層面,以“圣王政道”為邏輯主題,闡發(fā)其理想的治國模式,以期實現(xiàn)內(nèi)心與外在、個體與社會、人事與天道的和諧不違。
《天下》篇對“六藝”的思想功能認知,基于這樣一種思維邏輯:“六藝”出于“圣”成于“王”,是治理天下的數(shù)度,最本之源為“一”;“一”是萬物發(fā)生之初,蘊含著“生”的最初之道。其理路簡化為:“一”→“圣”“王”→“六藝”。
天道不可知,圣王不世出,“六藝”成為“圣王政道”的載體?!傲嚒敝?,《易》承載陰陽天道,其他經(jīng)典處于人事之道的不同層面。在權威層次上,《易》高于其他幾部經(jīng)典。之所以是這樣的層次關系,源于他們對權威思想來源的認知:“一”生萬物,它既是萬物之母,也是一切后來規(guī)則的來源。而《易》道是“一”的體現(xiàn),其他經(jīng)典是具體的事物之道,因此“六藝”的結構關系為:《易》→《詩》《書》《禮》《樂》《春秋》。這個結構關系反映了“天道→規(guī)則”的思維模式,依據(jù)的是“生”的邏輯。
從同時期其他文獻的論述來看,《天下》篇對“六藝”的結構及其理路的闡發(fā),可算是當時的主流看法。類似的論說有:
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9)王先謙:《莊子集解》,第130頁。
詩,所以會古含(今)之恃(志)也,者(書)……者也。豊(禮),交之行述(序)也。樂,或生或教者也。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旾(春)秋,所以會古含(今)之事也。(10)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頁。
古(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客(各)行亓(其)戠(職),而(訕)(誇)亡(無)(由)迮(作)也。雚(觀)者(諸)(《詩》)、箸(《書》),炅(則)亦才(在)(矣),雚(觀)者(諸)豊(《禮》)、《樂》,炅(則)亦才(在)(矣)。雚(觀)者(諸)《易》、《春秋》,炅(則)亦才(在)(矣)。(11)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第108-109頁。
《天運》篇中“六經(jīng)”也是承載了“先王之道”,記載了“周召之跡”,與《天下》篇所說“六經(jīng)”生成的理路本質(zhì)相同,但沒說到“一”的層面?!豆瓿啞番F(xiàn)存的有關資料,論述“六經(jīng)”功能更為具體:《詩》是古今之“恃”的交會,“恃”的解釋有幾種,不論是從“恃”的本義,還是“持”的通假來看,都與所依仗的道德品質(zhì)有關,與“詩言志”暗合。《樂》是“或生或教者”,或者生而知之,或者教而知之,既然達到了真正的理解,在精神層面就能和諧,與“《樂》以道和”一致?!抖Y》是“交”之行述,“交”即“關系”,禮是根據(jù)“關系”規(guī)定的人的行為,“《禮》以道行”類同。《易》所以會天道、人道,天人之道皆可歸為陰陽之道,與“《易》以道陰陽”相同?!洞呵铩窌沤裰?,在秩序社會中,安于名分便是穩(wěn)定秩序,這不就是“《春秋》以道名分”嗎?《郭店楚簡》與《天下》篇的論說,在實質(zhì)上是相同的。
《郭店楚簡》的另一段,將“六經(jīng)”直接與“夫婦父子君臣”之三綱六職對應,亦即上一段《詩》之“恃”、《禮》之“行”、《易》之“道”、《春秋》之“事”所依據(jù)的道理,而三綱六職不正是“先王之道”嗎?
《天下》篇是其他學派看待“六經(jīng)”,《郭店楚簡》為孔子后學所述,但是兩者的論述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這個現(xiàn)象,一方面說明“六經(jīng)”在戰(zhàn)國時期已被視為一個整體,已經(jīng)結構成明確指向“圣王政道”的文本教化體系;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這種結構是當時的主流,無論是否為儒家學說,都采用了相同的論說模式。
戰(zhàn)國末期,《荀子》將“五經(jīng)”在邏輯結構上進一步細化,加強經(jīng)典的權威性,明確了經(jīng)典的治國作用,并論及了它們互相支撐的關系(12)荀子的教化體系是否“六經(jīng)”之組合,學界尚有爭論,爭論焦點便是荀子與《易》的關系。相對而言,《易》在《荀子》較少被論及,這是否是一種省略的說法,以《詩》《書》《禮》《樂》或《詩》《書》代指“六經(jīng)”?還是荀子所認可的教化體系并不包含《易》?荀子多次提及的經(jīng)典組合中,并沒有《易》的出現(xiàn),而且《易》所蘊含的天地陰陽之理,也超出了他所認為的學習范圍,“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圣也。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06-407頁。但《易》與天道的關系,在其《成相》篇已有體現(xiàn)。荀子不論《易》,與其學術目的直接相關。。
《荀子》通過確立經(jīng)典、圣人與治道的關系,賦予了“五經(jīng)”在政治思想上的權威性?!笆ト艘舱撸乐芤?。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13)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33頁。道是精神世界最高原則的統(tǒng)稱,圣人是道的樞紐,經(jīng)典是道的載體,即經(jīng)典承載的是精神權威?!盾髯印窂默F(xiàn)實效用出發(fā),從正反兩方面說明遵循道的權威性?!皯灾蝿t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恍薜蓝毁E,則天不能禍?!?14)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07頁。因此,經(jīng)典所載是治國理政之大法,也是政治思想的權威。
《荀子》所說之道是人道,“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唯圣人為不求知天”(15)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22、309頁。。《荀子》認為探求人道即可,因此對蘊含天道陰陽之理的《易》棄而不論。而其他五部經(jīng)典分別承載了圣人的言行事功。“《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16)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33頁?!对姟诽N涵的是圣人之志,《書》記載的是圣人之事,《禮》表述的是圣人之行,《樂》彰顯了圣人精神世界的和諧,《春秋》暗含了圣人的大義微旨。各經(jīng)典發(fā)揮著不同功能,已經(jīng)包羅天地之間所有的事相物理:“《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17)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2頁?!抖Y》主導敬誠恭行,《樂》表現(xiàn)中正雍和,《詩》《書》記載言行事功之開闊博大,《春秋》記載興衰成敗之動靜微源,可以說,“五經(jīng)”已經(jīng)窮畢世間萬物之理?!拔褰?jīng)”記載了圣人的言行事功,窮畢世間萬物之理,理想的治國模式由此而出,便是“圣王政道”。
《荀子》又將“圣王政道”的內(nèi)核確定為禮?!岸Y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18)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2頁。禮是法的根本精神,是具體法則的大綱要領,對于人道而言已是極致。因此,《荀子》認為,“五經(jīng)”事理各有側重,最終皆以明禮為思想目的,具體而言:
《樂》的功能指向是禮。荀子在《樂論》中反復強調(diào)樂在個人修養(yǎng)和國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為之文。”(19)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0頁。荀子所說的樂不是純粹的藝術,而是教化的手段。樂的使用效果是“入人也深”“化人也速”,容易對人產(chǎn)生影響,因此需要“謹為之文”,以使其符合禮的原則。在符合禮的原則下,樂與禮在教化方面,共同起著引導和規(guī)正的作用,“故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20)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2頁。,樂引導心志,禮規(guī)范行為;“樂合同,禮別異”(21)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2頁。,樂合同群類,禮分別貴賤親疏。在依靠自律的道德政治構想中,政治邏輯是社會治理基于個人自覺,個人自覺始于心志自治。由于樂在心志方面的引導作用,《荀子》認為“是王者之始也”(22)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0頁。,“始”為始基,即樂是王道的始基,由此始基可通向王道之禮。
《詩》《書》的功能指向是禮?!安坏蓝Y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飡壺也,不可以得之矣。”(23)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6-17頁。如果不以禮為法則,人們就《詩》《書》而言《詩》《書》,就像伸指頭測量河水的深淺,拿一握粗的戈舂黍米,用細錐從壺里取食物,只能徒勞而無功。因此,應該以禮為原則去學習《詩》《書》,“隆禮義而殺《詩》、《書》”(24)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38頁。,甚至寧可少學些《詩》《書》,也要多學些禮義,可見禮的地位遠高于《詩》《書》。
《春秋》的功能指向是禮?!啊洞呵铩费允瞧湮⒁病保拔ⅰ笔鞘ト宋⒅?,在大義的原則下,體會《春秋》隱而未發(fā)的圣人志意?!洞呵铩返摹坝浥c不記”與“善惡褒貶”,本就是按照禮的標準所裁定,所以只有理解了禮義,才能體察其中隱微。因此《春秋》本身就是禮的文本實踐。
《禮》的內(nèi)容包括典禮、制度和儀行,也包括對禮義的論述,是禮最明確的文本載體。然而,它并不是荀子所說的人道之極?!盾髯印吩诮袒w系中所提到的禮有兩種:一是精神制度,二是文本載體,二者關系不言而喻?!盾髯印匪f的以禮義為旨歸,指的是精神層面的禮?!抖Y》作為具體制度儀節(jié)的載體,能夠反映禮的精神和原則,但它只是形而下的層面。禮的具體規(guī)定因時而變,精神原則不變。即,文本之《禮》,也是表現(xiàn)禮具體的制度儀節(jié),與《詩》《書》等處于同一層次。
“五經(jīng)”的結構關系為:《詩》《書》《禮》《義》→《春秋》。這個結構關系背后的思維邏輯是:禮(人道)→規(guī)則?!盾髯印氛J為,治國使用“五經(jīng)”教化天下,使人遵循由禮派生出來的規(guī)則,最終就能達到天下大治。
比較《荀子》與《莊子》《郭店楚簡》的經(jīng)典體系建構。《莊子》等將“六經(jīng)”視為承載“圣王政道”的文本,在天人之道的系統(tǒng)中進行經(jīng)典關系建構;《荀子》也將儒家經(jīng)典視為“圣王政道”,但經(jīng)典關系建構只在人道系統(tǒng)中?!肚f子》等將《易》置放于最高層次,其他經(jīng)典是《易》道的不同層面;《荀子》的體系不包括《易》,它將禮作為最高之道,其他五經(jīng)各是禮教的一環(huán)?!肚f子》等認為“圣王政道”根源于宇宙法則,遵循的是“生”的邏輯;《荀子》的治國模式源自先王政道,將經(jīng)驗作為最高權威,同時定為社會秩序合理性的來源。
盡管兩者存在以上不同,在體系功能和邏輯結構上卻表現(xiàn)出一致性:都將經(jīng)典集合視為功能完備的政道體系,強調(diào)圣王之道的權威性,在各個層面構建道的規(guī)則,區(qū)別人的身份地位,以身份地位限定人的情感和行為;都認為,當經(jīng)典實現(xiàn)了它們的功能時,社會將呈現(xiàn)出一片祥和之態(tài),實現(xiàn)一于道、一于王的統(tǒng)治景象。
儒家自認為理想的治國模式,在戰(zhàn)國時期并沒有受到君王們的推崇,甚至遭到了其他諸子特別是法家的排斥,商鞅曾強烈奏請秦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25)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7頁。,認為儒者是影響國勢發(fā)展的“六虱”之一(26)《商君書·靳令》:“法已定矣,而好用六虱者,亡?!涸欢Y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zhàn)。”見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9-80頁。。秦統(tǒng)一天下之后,用法家,絀儒術。吊詭的是,起于草莽武夫的漢代統(tǒng)治集團,卻最終尊崇儒學為“百家之首”,將“五經(jīng)”視為“帝王之道”的文本載體。
“五經(jīng)”成為“帝王之道”的載體,躍居于百家之上,成為思想的權威文本,同時“六藝”核心文本定為“五經(jīng)”。這就使儒家經(jīng)典獲得權威性的同時,也成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使儒家“六藝”之學變?yōu)橐浴拔褰?jīng)”為核心的經(jīng)典傳承體系。“五經(jīng)”在漢代備受推崇,與漢代對治國之道的探索有關。
漢初,在群生凋敝的情況下,統(tǒng)治集團使用黃老無為之術,國庫日漸充盈,儒術也被重視起來。為何選擇儒術作為治道,司馬遷說得通透:“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薄叭舴蛄芯几缸又Y,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27)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88-3290頁。諸子學說皆是圍繞治道,然而關于尊卑長幼的等級秩序,還是儒家最為徹底。漢繼承秦的皇帝制度,皇權進一步加強,家天下的皇帝制度,需要的正是尊卑等級的倫理秩序。這種秩序不僅要在制度上得到保障,還需要在思想上得到強化。正因如此,儒學才躍居百家之上,以“帝王之道”為主題,承擔了意識形態(tài)建設的使命。
帝王的選擇與儒者的希冀,集中反映在漢武帝與董仲舒的對策中。武帝召集賢良大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董仲舒認為“夫仁誼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武帝想知道治國大道的要害,董仲舒認為治國大道在儒術。武帝覺得有道理,同時又有疑惑:都是“帝王之道”,堯舜所為為何不同?董仲舒對曰:“所遇之時異也。”堯舜之道在根本上是相同的,皆在于“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皆認為達到這一點需要以儒道教化天下。“臣聞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yǎng)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蔽涞塾肿穯柕溃骸胺蛉踔趟娌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三王之道來源不同,也非盡善盡美的,而道應該是恒久不變,這又如何解釋呢?他懷疑儒道是否為至治永恒之道。董仲舒論辯道:三王之道沒有根本上的不同,之所以看起來不同,是社會情況不一樣。并且,“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三王之道皆出于天而有所損益,因此,漢也應該使用三王之道而有所制宜,“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既然三王之道為永恒至治之道,帝王應該堅定地采用“六藝”治理國家,于是他進一步提出:“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敝挥小傲嚒辈攀堑弁踔溃拍芙y(tǒng)理天下(28)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495-2523頁。。
漢武帝與董仲舒的三問三策,代表了儒者治國理想與帝王政治需求的磨合與統(tǒng)一。從此,儒學被尊崇為“百家之首”,定位為“帝王之道”,成為政治思想的權威。帝王想要知道的是自己應該如何做,才能治平天下,長期保有政權;儒者也正想推出“六藝”之學、孔子之道,規(guī)范君主的言行政策。此時漢帝與儒者都將治道針對的對象定為帝王,看重帝王在國家政治中的中心作用?!耙詾槿酥魈煜轮畠x表也”,因此修德先自君主始,“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29)司馬遷:《史記》,第3289頁。。如果人君能自正,“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30)班固:《漢書》,第2502-2503頁。。漢帝對治國之道的求索,是對“帝王之道”的求索;儒者對孔子之道的推崇,是對“帝王之道”的回應。他們共同以“六藝”引導規(guī)范帝王之言行政策,使“六藝”擔負起了“帝王之道”的時代使命。
“六藝”的核心經(jīng)典,在漢代定為“五經(jīng)”。人們在論述經(jīng)學時,會同時使用“五經(jīng)”“六經(jīng)”“六藝”等概念。這不免會造成概念上的模糊,因此有必要對這幾個概念進行辨析。
對于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已有學者進行過剖析,并得出了具有啟發(fā)意義的結論。筆者贊同鄧安生和吳龍輝的看法,認為“六藝”與“六經(jīng)”涵義是有區(qū)別的,“六藝”側重于課程,文本載體包括以“六經(jīng)”為主干的傳記解說;“六經(jīng)”側重于文本,是特指“六藝”課程依據(jù)的權威性的文本。雖然兩者的涵義不同,使用時會互相指代(31)對“六藝”“六經(jīng)”“五經(jīng)”的認識主要參考鄧安生:《論“六藝”與“六經(jīng)”》,《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第1-9頁;吳龍輝:《六藝的變遷及其與六經(jīng)之關系》,《中國哲學史》2005年第2期,第42-47頁。。比如“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32)班固:《漢書》,第2738頁。,文句中“六經(jīng)”與“黃老”相對,指的是關于“大道”的學問。文本不等同于“大道”,此處“六經(jīng)”指的是文本所載的思想道術,義同于“六經(jīng)之學”。類似的還有“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jīng)”(33)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25頁。,此處“五經(jīng)”也是“五經(jīng)之學”的簡稱。從性質(zhì)上說,“六藝之學”屬于經(jīng)學體系,可以包含所有關于“六藝”的經(jīng)傳說解,甚至基礎入門的知識技藝,它不限于文本;“五經(jīng)”屬于經(jīng)典體系,是經(jīng)典文本之間建立的具有邏輯關系的結構性整體。
弄清經(jīng)典體系與經(jīng)學體系的辯證關系,儒者論說“六藝”往往混雜“五經(jīng)”的情況也便清楚了。樂是西周貴族教育的一部分,它不僅是門藝術,也是重大典禮不可或缺的部分,更是重要的教化手段?!稑方?jīng)》雖然缺失,其功能和作用,深深影響著漢儒學術體系的構造。在漢代,不僅《樂經(jīng)》沒有了,連儒家的樂教也淡出視野。如班固在《漢書·禮樂志》中就先大談樂教對于養(yǎng)正情性、和樂上下的作用,接著不無惋惜地說:“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大樂官,但能紀其鏗鎗鼓舞,而不能言其義。”(34)班固:《漢書》,第1043頁。世代位居大樂官的制氏,到漢代也只知道如何演奏,而不能詳述其義。更糟糕的是,通于時變的大儒們建議朝廷制作新的雅樂,以用之于樂教,河間獻王也毫不吝嗇地進呈所集雅樂,結果卻是“皆以鄭聲施于朝廷”(35)班固:《漢書》,第1071頁。。無論是《樂經(jīng)》的重集,還是樂教的推廣,都落了空。儒者們逐漸接受了只有“五經(jīng)”的現(xiàn)實,將樂教融入其他經(jīng)典,特別是《詩》與《禮》。因此,“五經(jīng)”擔負的是“六教”的功能。
了解了“六藝”“五經(jīng)”的概念及變化過程,也就厘清了漢代對經(jīng)典體系論述中的概念問題。漢代對“五經(jīng)”具有代表性的論說主要有司馬遷說、班固說(36)《白虎通》亦有對經(jīng)典體系的論說,但其說與班固類同,因此不對其做特別的分析。和鄭玄說。下面分別對這三種學說進行分析。
司馬遷引孔子之言:“六藝于治一也?!抖Y》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37)司馬遷:《史記》,第3197頁。司馬遷認為,六藝都是關于“治道”的學術,分別擔負不同的功能?!抖Y》用來約束言行,《樂》用來和諧關系,《書》用來引導政事,《詩》用來表達志意,《易》用來體悟天地之化,《春秋》用來彰明大義。而其不同的功能,則是由文本自身內(nèi)容所決定:“《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38)司馬遷:《史記》,第3297頁。經(jīng)典內(nèi)容與功能的聯(lián)系,循著這樣的思路:
《易》言天道,記載萬物興衰,讓人體悟恒常之變——“長于變”,從而敬畏人事變化背后的主宰——陰陽五行之化,所以《易》的功能是“神化”。
《禮》言人倫,記載進退揖讓,讓人明白秩序規(guī)則——“長于行”,明白如何在規(guī)則下行事,也就達到了“節(jié)人”的目的。
《書》言先王政事,記載先王執(zhí)政經(jīng)驗,讓人體會為國之道——“長于政”,把握為國大政,可為當下政事的指導。
《詩》言草木魚蟲男女之自然,由常見之事講述人情物理——“長于風”,以喜聞樂見的方式讓人明白,收到通達志意之效。
《樂》包含詩、樂、舞等藝術形式,在樂的展演之中,使人明白立身立國的道理,以達到安樂和諧——“長于和”。笙歌樂舞蕩人心脾,情志在不知不覺中被同化感染,作用是和諧眾庶。
《春秋》記載國之興衰存亡、人之寵辱災殃,在世事萬變中辨明是非,明白所循之義,從而達到對人的規(guī)范——“長于治人”。從歷史中得到借鑒,做出合乎時宜的行為,所以功能是“以道義”。
由上可知,司馬遷的“六藝”是關于王道的學說體系,“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39)司馬遷:《史記》,第1936-1937頁。。其關于治的法則、內(nèi)容及權威性,循著這樣的邏輯理路:《易》為天道,是王道的來源。從理論來源上看,它處于“六藝”最高理論指導層面;《禮》為秩序人倫,是個人、社會、國家遵循的各種規(guī)則,具體的行為規(guī)定,其合理性源于《易》所載的王道;《書》為先王政道,是國政的原則指導,是經(jīng)過歷史錘煉總結的王道;《詩》述情理,從百姓日用中體悟人情物理,也為王道之一面;《樂》關于“所以立”,其立身立國的精神符合王道;《春秋》以史事融通《詩》《書》《禮》《樂》的道理,由世事變遷體悟《易》所載的王道。因此,從內(nèi)容上看,“六經(jīng)”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易》為天道層面,為王道之所出,是其他經(jīng)典所載法則合理性的來源,是最高的思想權威。
《詩》《書》《禮》為王道層面,三者可以互補,從意志到行為,從個人到國家,從家庭到朝廷,屬于具體的規(guī)則,權威性低于《易》;《樂》就“所以立”而言,是禮制的藝術表現(xiàn),與《禮》屬于同一層面。
《春秋》以史事驗證天人之道,指導現(xiàn)實人事,它是王道的歷史實踐,最具有實踐上的參考意義,而其思想權威性源自《詩》《書》《禮》,更源自《易》之道。
就“五經(jīng)”內(nèi)部各部經(jīng)典的重要性、權威性而言,呈現(xiàn)為單向性的層級結構,見圖1。
圖1 “五經(jīng)”層級結構圖
這種層級結構,借由“生”的邏輯構建起來。萬物生于陰陽五行,陰陽五行源自天,因此,萬物之生的法則源于天道;人為萬物之一,人道也源于天道,因此人應該遵循人道;人道之極為王道,人更應該遵循王道;從歷代國之興衰存亡來看,人不僅是應該而且是必須遵循王道。
司馬遷的“六藝”以王道為邏輯主題,借由“生”的線性邏輯,構建了“《易》→《詩》《書》《禮》→《春秋》”層級而下的規(guī)則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囊括了個人的精神世界和行為規(guī)則、社會關系和國家秩序。在這個系統(tǒng)中,“五經(jīng)”最為本質(zhì)的邏輯結構是:宇宙規(guī)則→倫理原則→秩序規(guī)則,簡而言之即:天道→人法。這是一種簡單的線性邏輯,在這個線性邏輯之下,倫理原則貫穿:心、身、家、國、天下,使個人的一切精神與行為都服從于宇宙規(guī)則(40)司馬遷認為對于國家治理而言,《春秋》是最重要的經(jīng)典,“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見司馬遷:《史記》,第3297頁。每部經(jīng)典在某種功能上可能都是最重要的,而這種重要性本身不影響以治為目的的體系邏輯結構。。
一般認為,司馬遷代表著今文學,而班固屬于古文學。下引班固的論說資料,分析其“六藝”體系:
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41)班固:《漢書》,第3589頁。
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42)班固:《漢書》,第1723頁。
班固認為“六經(jīng)”是“王教之典籍”。所謂“王教之典籍”,即君王統(tǒng)治天下,教化民眾使用的權威文本。班固認為“六經(jīng)”蘊含著治國大法,出自“先圣”之手,通過它們可以明達天道而理正人倫,最終能夠達到“至治”。
以“五經(jīng)”為核心的“六藝”,在班固看來,有如下功能:
《樂》的功能在“和神”,是“仁德”的表征。樂是“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樂作為一種藝術,“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易”,容易感動人的性情,容易“移風易俗”,因此先王將樂作為一種國家教化的手段,“故先王著其教焉”。人之情“應感而動,然后心術形焉”。樂既是人情志的反映,也能搖撼人的情志。因此先王制樂是“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是以薦之郊廟則鬼神饗,作之朝廷則群臣和,立之學官則萬民協(xié)”。這樣的音樂用到哪里,哪里都會受到感化,以致萬物自然運轉輪回,則可謂“天地順而嘉應降”,這就是真正的“和神”了(43)班固:《漢書》,第1036-1039頁。。樂之為教,贊天地而育萬物,即是仁德最大的表征。
《詩》的功能在于“正言”,是“義”的外發(fā)?!霸谛臑橹荆l(fā)言為詩”,“言之正”根于“志之正”,因此,“正言”亦即“正志”?!爸尽蹦堋罢保从谛闹杏小傲x”,“義”即事物是否合宜。心之“義”不可見,言中之“義”則可聞,從這個角度看,《詩》是“義”的外發(fā)。
《禮》的功能在于“明體”?!绑w”,即“禮之大體”?!胺捕Y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44)孔穎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94頁。禮是順應天地四時、人情物理的法則,是尊卑親疏關系的秩序規(guī)定。這種上下尊卑的名分秩序,通過人在典章制度和儀行器物中的熏染,無需過多訓導,便使人領會遵從,“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明體”即在于“明禮”。
《書》的功能在于“廣聽”,是“知”之術用?!啊兑住吩唬骸映鰣D,洛出書,圣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45)班固:《漢書》,第1706頁。《書》起源于“洛書”,承載著圣人治世的法則?!稌分洖橥跽叩难孕姓睿熬e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孔子之編選自唐堯之典章,一直到周秦之政令,從“小康”到“家天下”,從“百獸率舞”到“荒度作刑”。王者觀《書》,增廣見聞,于歷代圣哲賢王之政令臧否有鑒,從中能夠得到治國的大智慧,即“知”之術用。
《春秋》的功能在于“斷事”,是“信”的符契。《春秋》以史事讓人明白禮義的作用,其效果如董仲舒所言:“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46)班固:《漢書》,第2498頁?!洞呵铩芬蕴斓罏樵矗远Y義為本,所記行事皆有征驗,依《春秋》斷事,能夠契合天人之道,故謂“信”之符。
《易》的功能是承載“乾坤之道”,記載萬法之源?!啊兑住凡豢梢?,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薄兑住返篮憔?,是五經(jīng)之原?!拔逭?,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笔赖啦煌匾暤某潭纫膊灰粯?,就像五行會輪番更替一樣,“故曰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但《易》是與天地并存,始終都是權威的文本。
班固“六藝”是關于君主治道的思想體系,其中《易》的權威地位被明確提了出來。其他五經(jīng),與仁義禮智信對應,擔負了儒家核心道德的教育功能,凸顯了王教典籍的文本性質(zhì)。其中,《春秋》又以“斷事”為突出特點,成為帝王治法重要的參考。由此推出班固“五經(jīng)”說的邏輯結構,見圖2。
班固將“六藝”看作是關于王道的學說體系,五經(jīng)是王道在不同層面的文本載體。不難看出,班固也是按照“生”的線性邏輯,將“五經(jīng)”建構成層級而下的權威規(guī)則體系。
圖2 班固“五經(jīng)”邏輯結構圖
比較班固和司馬遷對六藝五經(jīng)的論說。相同的是,在五經(jīng)當中,《易》處于最高層次,為其他經(jīng)書道法之原,儒家經(jīng)典皆為治世之具。不同的是,司馬遷父子認為宇宙至高之道,是道家自然無為之道,儒家學說服務的是“家天下”的社會,而不是最善的永恒之道;班固認為儒家之道已經(jīng)囊括天地,是宇宙萬物、古往今來永恒之道,時代的更易,只會引起儒家經(jīng)典體系內(nèi)部五經(jīng)的更相疊替,而不會是儒經(jīng)與其他學說的相互代替。除此之外,班固將“五經(jīng)”文本直接對應了五常之德,借由“五經(jīng)”的權威地位,論證了儒家倫理道德在日常生活中的權威性。
隨著儒學變?yōu)榘偌抑祝@一時期的“五經(jīng)”建構,及其以“天道→人法”為核心的線性邏輯結構,為后世經(jīng)學所繼承。
繼司馬遷、班固之后,對后世有重要影響的是鄭玄經(jīng)學。鄭玄的體系建構,主體上繼承了班固的論說。
鄭玄認為“六藝”是關于王道政教的學說體系,“六藝者,圖所生也。河圖洛書,皆天神言語,所以教告王者也”(47)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續(xù)修四庫全書·群經(jīng)總義類》(影印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第0171冊),第270-271頁。,“六藝”是天神教告王者如何統(tǒng)治天下的書籍。其產(chǎn)生有先后次序:《易》《書》《詩》《禮》《春秋》,對應的時代分別為伏羲、堯舜、文王、周公、孔子。經(jīng)典先后次序,與所載之道的邏輯生成相關。具體為:《易》所載的是陰陽、天地變化之象,王者體會天地變化之道,便可依道而治,因此《易》也是“政教之所生”(48)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272頁。。既生政教,必有治法,不同的政教有相應的治法,《書》便是記載先王治法之書,“孔子求《書》……斷遠取近,定可以為世法者”(49)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279頁。。雖然有先王之法教,畢竟現(xiàn)實中有各種事物應對,君王不能一人獨斷,需要輔臣的輔助匡諫。《詩》是臣下對王政糾偏的產(chǎn)物,“君道剛嚴,臣道柔順,于是箴諫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詩者以誦其美而譏其過”(50)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280頁。。政教世法最終會形成制度,反過來說,制度的形成必依著更高一級的法——政教世法。鄭玄認為,《春秋》是世亂道衰的情況下,孔子 “為后世受命之君”所制的“明王之法”,是撥亂反正的產(chǎn)物(51)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288頁。?!洞呵铩肥且允肥仑炌ㄕ獭⒅畏?、輔諫、制度,融貫《易》《書》《詩》《禮》之教的帝王大法,從發(fā)生邏輯上看,它居于體系末位。由此可知鄭玄經(jīng)典體系的建構,見圖3。
圖3 鄭玄經(jīng)典體系建構圖
鄭玄經(jīng)典體系仍以王道為邏輯主題,只是體系的層級更加細化。在鄭玄經(jīng)典體系中,《易》仍居于最高層級,《春秋》位于體系中的最末級,其結構關系依然依賴“生”的線性邏輯建立。
與司馬遷、班固不同的是,鄭玄神化了“六藝”的文本內(nèi)容——“皆天神言語,所以教告王者也”。漢代,特別是東漢,解經(jīng)喜用讖緯,認為讖緯正是神意之顯?!俺皆谔扉T,出入候聽”,“言神在戌亥,司候帝王興衰得失,厥善則昌,厥惡則亡”(52)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281頁。?!吧瘛庇酶鞣N方式顯現(xiàn)人政得失,人便根據(jù)各種跡象,結合經(jīng)書言語規(guī)正君王言行。所以,鄭玄的“六藝”體系也反映著在政教、世法、箴諫、制度等方面天神對王者的教告,以使君王在“帝王之道”的軌道上運行。
在鄭玄的“六藝”體系中,核心經(jīng)典開始擴張,如禮就包括了《周禮》和《儀禮》。他認為兩者皆是周公所制,其中《周禮》反映了邦家制度,體現(xiàn)的王道已經(jīng)完備,是禮的根本,也是后世王者應該法行的制度文本。
“六經(jīng)”之外,鄭玄也論說了《論語》和《孝經(jīng)》與“六藝”的關系?!翱鬃右粤囶}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jīng)》以總會之。”(53)皮錫瑞:《六藝論疏證》,第287頁?!墩撜Z》《孝經(jīng)》在漢代未被單獨列為經(jīng)目,但已是讀書人必讀之書,《漢志》將它們附于經(jīng)部。鄭玄的這個說法使《論語》和《孝經(jīng)》與“五經(jīng)”的關系更為明晰,影響了后世經(jīng)典體系的擴張和建構。
司馬遷、班固和鄭玄的“六藝”說,皆以“帝王之道”為主題,通過“生”的線性邏輯,建構起以《易》為首,層級而下的權威規(guī)則體系。這個體系通過“天道→規(guī)則”的核心邏輯,為經(jīng)驗世界的法則——等級秩序賦予了最高的權威,而經(jīng)典成為秩序規(guī)則在不同層面的演繹。
到了唐代,“六藝”的核心文本擴展為九部,號稱“九經(jīng)”?!熬沤?jīng)”的正式提出,見于唐代中后期的官方文件?!短屏洹肪硭摹吧袝Y部”記載:“凡正經(jīng)有九:《禮記》《左氏春秋》為大經(jīng),《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jīng),《周易》《尚書》《公羊春秋》《榖梁春秋》為小經(jīng)?!蓖瑯拥恼f法還見于《唐六典》卷二(54)張九齡等:《唐六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59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039b、0022d頁。。為何經(jīng)典體系要擴為“九經(jīng)”?這與唐代經(jīng)學轉變有很大的關系。先看一下唐代經(jīng)學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五經(jīng)”發(fā)展至“九經(jīng)”的過程,大體如王應麟所說:
《記》之“經(jīng)解”指“詩”“書”“禮”“樂”“易”“春秋”之教,未始正六經(jīng)之名。《莊子·天運篇》始述老子之言曰“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實昉乎此。太史公《滑稽傳》以《禮》《樂》《詩》《書》《易》《春秋》為六藝,而《班史》因之又以五學配五常,而《論語》《孝經(jīng)》并紀于《六藝略》中。自時厥后,或曰五經(jīng),或曰六經(jīng),或曰七經(jīng)。至唐貞觀中谷那律淹貫群書,禇遂良稱為“九經(jīng)庫”,“九經(jīng)”之名又昉乎此。其后明經(jīng)取士,以《禮記》《春秋左傳》為大經(jīng),《詩》《周禮》《儀禮》為中經(jīng),《易》《尚書》《春秋公榖》為小經(jīng),所謂九經(jīng)也。(55)朱彝尊:《經(jīng)義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68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788a-0788c頁。
王應麟將“九經(jīng)”形成的過程做了描述,看起來似乎是非常自然的發(fā)展結果,然而,《論語》《孝經(jīng)》在東漢已并紀于《六藝略》中,時人也以“七經(jīng)”稱之,按照自然發(fā)展的邏輯,唐代“九經(jīng)”應該包含它們,事實卻并非如此。這是為什么呢?
對比一下漢代“五經(jīng)”和唐代“九經(jīng)”的經(jīng)目,也許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漢代“五經(jīng)”定為“十四博士”,實為師法家學限制下的各個權威學派。漢代博士不僅負責經(jīng)學的傳授,培養(yǎng)通經(jīng)的人才,以備官選,同時還擔負出使、議政等國家大事,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參與度很高。儒者可憑借博士一職,實現(xiàn)為“王者師”以及引導國家政治生活的抱負,即“十四博士”是以經(jīng)學學派為形式的權威話語。隋唐時期,“十四博士”不再是權威話語的形式,取而代之的是官方統(tǒng)一的文本闡釋。這是因為,官方以“帖經(jīng)墨義”的方法明經(jīng)取士,又以統(tǒng)一的文本經(jīng)解作為參考標準,這樣便消解了以人為傳承形式的思想壟斷地位。這種轉變帶來兩個明顯的結果:一是改變了世家大族久居政治主體地位的情況,漸漸實現(xiàn)科舉選才的階層對流;二是改變了士族對思想話語權的壟斷,變?yōu)槌⒐俜浇y(tǒng)一掌控。
經(jīng)學權威形式的轉變帶來的后果如此嚴重,選用哪一學派的解說作為統(tǒng)一的經(jīng)義,必然又會引起儒者們的紛爭不休。最能說明這個現(xiàn)象的就是《五經(jīng)正義》的成書。為了統(tǒng)一經(jīng)義,唐太宗命孔穎達等編修《五經(jīng)正義》,以作為科舉考試經(jīng)學的評判標準。撰成后,孔穎達等自認為“其事必以仲尼為宗”(56)孔穎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易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頁。,唐太宗也下詔褒獎道:“博綜古今,義理該洽,考前儒之異說,符圣人之幽旨,實為不朽?!?57)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602-2603頁。然而,時儒的看法并不如此,當時太學博士馬嘉運就駁斥《五經(jīng)正義》“頗多繁雜”,“每掎摭之,諸儒亦稱為允當”(58)劉昫等:《舊唐書》,第2603頁。。馬嘉運的質(zhì)疑獲得了當時儒者普遍的贊同。統(tǒng)一經(jīng)義關系到思想話語的權威,因此,無論用哪種經(jīng)義注解,都會有質(zhì)疑的聲音。更何況《五經(jīng)正義》中,有新經(jīng)典取代老經(jīng)典的情況,如《禮記》取代《儀禮》,《左傳》取代《公羊》,這就使它更難以令人信服。
如何確定令眾人信服的經(jīng)典權威?用哪種注解才不致引起強烈的反對?答案莫過于孔子后學流傳下來的經(jīng)典版本與傳記。原“五經(jīng)”之中,《詩》《書》《易》的注解家雖多,然而版本卻是統(tǒng)一的,經(jīng)學家可以透過經(jīng)書文字,體悟圣意;而禮和《春秋》,卻長期存在分歧。禮目當中,《周禮》《小戴禮記》與圣人的關系日益被認可,有取《儀禮》而代之之勢;《春秋》傳中《公羊》的權威,也逐漸被《榖梁》和《左傳》分割。即“五經(jīng)”之目下,與孔子關系密切的經(jīng)典與注解,在唐代正是這九部典籍。
從思想權威的角度看,唐代“九經(jīng)”與漢代“十四博士”的角色是相同的,都扮演了“五經(jīng)”在意識形態(tài)中的思想權威。其共同點在于,它們都是“五經(jīng)”話語框架下的拓展;不同之處在于,漢代“五經(jīng)”闡釋的最高權威借由“十四博士”實現(xiàn),而唐代博士泛濫,“五經(jīng)”闡釋的最高權威借由統(tǒng)一的文本和傳記得以實現(xiàn)?!熬沤?jīng)”改變了思想的壟斷形式,將以人為載體轉變?yōu)橐晕谋緸檩d體。因此,唐代“九經(jīng)”是繼“十四博士”之后的新的思想權威。
應該說,“九經(jīng)”的形成與“五經(jīng)”思想權威形式的轉變密切相關。然而,真正促使“九經(jīng)”確立的原因,最終還是經(jīng)學時代主題的要求以及與主題相應的邏輯建構的需求。
從文本關系考察,“九經(jīng)”的基本框架仍是“五經(jīng)”。為何“三禮”“三傳”需要并立為“經(jīng)”?下面就從唐代的具體背景入手,分析“九經(jīng)”面對的問題。
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確立和發(fā)展,主要是建立在權力組織結構之上,與權力群體的構成也相關。除了權力組織結構的本質(zhì),組織內(nèi)部層級之間的權力流動也是考慮的內(nèi)容,而基于不同文化信仰的群體,對權力建構合理性的認識也不同。
經(jīng)歷了將近三百年的分裂與征戰(zhàn),北方族群不斷南下,隋唐社會群體早已是胡漢雜處并居,在文化信仰上也更加多元。最主要的表現(xiàn)為儒、釋、道并存發(fā)展,既有爭斗,又呈現(xiàn)出滲透融合的趨勢。隋文帝視自己為法輪王的化身,而唐高宗和唐太宗建國伊始便自稱是老子之后裔。在佛道二教之爭中,定道教地位高于佛教。唐朝皇帝大多崇信道教,日常煉丹修仙以求長生。民間佛道信徒眾多,到處都有佛寺道觀。多元文化對于儒家在精神世界的主導地位造成了很大沖擊。雖然佛道二眾逃離現(xiàn)世,遠離政治權力的爭斗,但是佛教的“眾生平等”,道家道教的“以堯舜為秕糠”,都具有顛覆皇權專制的思想潛力。二教在精神世界中讓人感覺到了更多的自由,提供了“脫離苦?!被颉鞍兹丈伞钡戎T多可能解脫桎梏的方式,使人產(chǎn)生對皇權專制所依賴的社會秩序的蔑視。在這種社會和思想背景下,儒家經(jīng)典有什么作用呢?
隋唐對于文化的包容性的確很強,但從根本上說,家天下需要的還是維護君主權力、上下秩序的思想學說。三教之中,顯然儒家思想最為匹合。所以我們看到,隋唐時期皇帝一方面崇道信佛,廣修廟宇,一方面大招名儒賢士,立孔廟,祭先師,設館開學,明經(jīng)取士。如隋文帝于仁壽元年詔曰:“儒學之道,訓教生人,識父子君臣之義,知尊卑長幼之序,升之于朝,任之以職,故能贊理時務,弘益風范?!?59)魏徵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46-47頁。唐太宗也表示:“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60)吳兢:《貞觀政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40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479b-0479c頁。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儒家經(jīng)學不可或缺,需要用其“訓教生人”,使民明白父子君臣的道理,知曉尊卑長幼的秩序。這樣的人在朝廷擔任職務,幫助皇帝治理天下,對于君王而言,將是非常有益的事情。這種觀點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可以得到印證:“夫經(jīng)籍也者,機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經(jīng)天地,緯陰陽,正紀綱,弘道德?!?61)魏徵等:《隋書》,第903頁。經(jīng)籍的作用是經(jīng)緯天地,理正綱紀,弘揚道德?!胺蛉柿x禮智,所以治國也”(62)魏徵等:《隋書》,第909頁。,道德仁義正是治國利具。
雖然儒學有利于家天下的統(tǒng)治,然而在多元文化信仰下,如何讓人信服并遵從以禮義為中心的道德倫理,既關系到儒學學術邏輯的建設,也與當時的認知思維相關。三教各自有不同的思想體系,其建構的思維方式卻相同:現(xiàn)世或為鏡花水月,或為俗世凡塵,總有一個權威世界在其上主導。權威世界規(guī)定現(xiàn)實世界的法則,佛有佛法,道有道規(guī),儒有儒教,人若想安平過一生,必須遵從它們的引導。引導人們?nèi)ハ蚝翁??三教也是一樣的思路,認為人生命最好的結局是能復歸于萬物最初的本原。而復歸本原的途徑皆可以概括為“復性”,即去除后天的各種欲念情志,使人真正認識到本然的佛性、道性、天性,落實到方法上,便是遵循權威世界的各種法則。
什么是權威世界的法則?為何要遵循?三教各有不同論說,然而它們又有一個共同的關鍵點:在到達最高也是最真的權威世界之前,其途徑也有等級和尊卑秩序;現(xiàn)實世界的等級尊卑,便是源于權威世界。只有按照這一等級秩序運行,社會才能夠安寧。“故《易》者,所以斷天地、理人倫而明王道”,“順陰陽以正君臣、父子、夫婦之義”,“于是人民乃治,君親以尊,臣子以順,群生和洽,各安其性”(63)孔穎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易正義》,第8頁。。于是,儒家提倡的“綱紀道德”又合乎邏輯地成為現(xiàn)世規(guī)則的權威。
唐代經(jīng)學的思想目的是“君親以尊,臣子以順,群生和洽,各安其性”,看起來似乎這與漢代“五經(jīng)”功能沒有不同,然而細究之下,會發(fā)現(xiàn)差異。“君親以尊,臣子以順”,是朝廷綱紀的應然狀態(tài),是主動的治理者狀態(tài);而“群生和洽,各安其性”,是被動的治理結果。只有理正綱紀,才能群生安順,“各安其性”,最終才能“復性”、復歸于初,即“理正朝綱”是此時期經(jīng)學的主要目的?!袄碚V”對應的是“君親以尊,臣子以順”,關注點轉移到君親之尊和臣子之順。漢代帝王和儒者關注的是帝王言行如何符合王道,唐代則關注如何維持君尊臣順的朝廷秩序,將道德束縛的對象更多對準了臣民。
要使臣民服膺于君尊臣順的綱紀,需要進行令人信服的論證。受到佛教辯證思維的影響,儒家學說也需要通過義理的辯證,才具有說服力。因此,隋唐時期經(jīng)學具體的使命包括:辯證義理,論證綱紀道德的權威性;統(tǒng)一經(jīng)義,希望統(tǒng)一經(jīng)義以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思想以統(tǒng)一社會。統(tǒng)一經(jīng)義可以由政府主導,但要使統(tǒng)一的經(jīng)義獲得思想的權威,還需要通過辯證義理來完成。“五經(jīng)”擴至“九經(jīng)”,圍繞著綱紀道德的主題,以義理辨析的方式,重新構建了經(jīng)典之間的邏輯關系。
“九經(jīng)”以“五經(jīng)”為中心,將原《儀禮》與《春秋》,擴充為“三禮”和“三傳”。擴充后的“三禮”和“三傳”,恰好彌補了原經(jīng)典體系在制度和義理上的缺環(huán),使經(jīng)典體系的主題轉移到“綱紀道德”上。
先看《儀禮》增為“三禮”帶來的轉變。
漢代禮經(jīng)為《儀禮》,記錄了古代貴族從成人到娶妻交友,在政治社交上的各種典禮,包括死后喪葬等各種儀節(jié)規(guī)范,是朝廷禮典和民間各種儀俗的重要參考?!秲x禮》是關于器物儀節(jié)、時間方位的具體記錄,其蘊含的禮義卻沒有說明。而且《儀禮》十七篇是否完整,也一直存在爭議。即,原“五經(jīng)”之禮在完整性上令人懷疑,又沒有義理方面的說明,信服力不夠,難以成為經(jīng)典權威中的一環(huán)?!吨芏Y》和《禮記》的加入,恰好彌補了這個缺失。
《禮記》對禮的權威性有論證:“夫禮者,經(jīng)天地,理人倫,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故《禮運》云‘夫禮必本于大一’,是天地未分之前已有禮也。禮者,理也?!?64)孔穎達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223頁。“大一”即“太一”。在萬物未生、天地未分之前,禮本于“太一”,是對其為天地自然之理的說明。于是,“禮者,理也”,禮便成為天經(jīng)地義的規(guī)則?!抖Y記》又以經(jīng)驗的方法,多次論及守禮的必要性,如《禮運》:“所以達天道順人情之大竇也。故唯圣人為知禮之不可以已也,故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65)孔穎達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226頁。唐人也以同樣的模式論證守禮的必要性:“順之則宗祏固、社稷寧、君臣序、朝廷正,逆之則紀綱廢、政教煩、陰陽錯于上、人神怨于下。故曰人之所生禮為大也。非禮無以事天地之神,辨君臣長幼之位,是禮之時義大矣哉!”(66)孔穎達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222頁??梢哉f,《禮記》彌補了《儀禮》在義理方面的不足,同時也使《儀禮》《周禮》的內(nèi)容更加完整,“此記二禮之遺闕,故名《禮記》”。(67)孔穎達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229頁。
《周禮》《儀禮》在禮制完整性上互為補充。唐人承續(xù)鄭玄的觀念,認為它們皆出于周公,是周公攝政太平之書,互為本末(68)雖然《五經(jīng)正義》之“禮”為《禮記》,但從唐人的論述看,《禮記》仍被視為《周禮》《儀禮》的補充,并沒有處于“本”的地位。。
至于《周禮》《儀禮》,發(fā)源是一,理有終始,分為二部,并是周公攝政太平之書?!吨芏Y》為末,《儀禮》為本。本則難明,末便易曉。(69)賈公彥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儀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45頁。
玄以為括囊大典、網(wǎng)羅眾家,是以《周禮》大行,后王之法。(70)賈公彥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36頁。
陸氏德明曰《周》《儀》二禮,并周公所制,“三禮”次第《周》為本《儀》為末?!吨堋窞楸尽秲x》為末者,《周禮》乃禮之綱要,《儀禮》乃禮之節(jié)目也。賈氏又謂《周禮》為末《儀禮》為本者,《周禮》乃經(jīng)世宰物之宜,《儀禮》乃敦行實踐之事也。(71)秦蕙田:《五禮通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35冊),臺北:臺灣商務館印書館,1986年版,第0066c-0067a頁。
《周禮》《儀禮》記載了周公制定的器物儀節(jié)和制度,由這些規(guī)制可以窺見先王政教之一斑。時代更易,規(guī)制可以變,其背后的理念卻是不變的道理?!叭Y”分別從制度、典禮、義理層面,對現(xiàn)實世界之禮的權威性來源、制度原則和具體儀節(jié)進行了說明。禮目擴張為“三禮”,貫通了國家制度、社會關系和個人行為的諸種規(guī)則,承擔了興正綱紀的功能。
再看《春秋》擴為“三傳”發(fā)生的改變。
漢代將《春秋》視為圣人所制,是“萬世法則”,其褒貶取舍之間,有圣人之微言大義。至唐代,人們?nèi)匀贿@樣看待《春秋》,“實永世而作則,歷百王而不朽者也”(72)孔穎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98頁。。然而,《春秋》記事過于簡略,只憑文本很難明白其中意旨,需要對經(jīng)文進行專門的解說?!啊蹲笫稀穫髋c經(jīng),猶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經(jīng)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73)桓譚:《新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7頁?!洞呵铩啡绻挥小敖?jīng)”,其思想價值就不能顯現(xiàn),換句話說,對于《春秋》這部書,沒有“傳”的說解,“經(jīng)”的存在也就沒有意義了。
漢代最先立為官學的是《公羊傳》,而《公羊傳》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系統(tǒng)中,以“天不變,道亦不變”為依據(jù),論證了尊王卑臣的等級秩序,《公羊傳》已經(jīng)完成了《春秋》之法在理論上的建設。然而,《公羊傳》對君權有比較多的限制,這與唐代將教化重點轉移到臣民上不同?!洞呵铩沸枰匦露x其“世法”,并對新“世法”的權威性進行論證。“三傳”共同完成了這一使命。
《左氏》善于禮,《公羊》善于讖,《榖梁》善于經(jīng),是先儒同遵之義也。言《左氏》善于禮者,謂朝聘、會盟、祭祀、田獵之屬不違周典是也;《公羊》善于讖者,謂黜周王魯及龍門之戰(zhàn)等是也;《榖梁》善于經(jīng)者,謂“大夫曰卒”“諱莫如深”之類是也。(74)楊士勛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榖梁傳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58頁。
“三傳”在《春秋》闡釋的互補性方面,已經(jīng)逐漸得到認可?!啊豆颉飞朴谧彙保瑐戎乩碚摰慕?;“《榖梁》善于經(jīng)”,側重君臣父子的關系原則;“《左傳》善于禮”,長于以史事驗證禮制。同時,它們也存在不足,“《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榖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辯而裁,其失也俗。若能富而不巫,清而不短,裁而不俗,則深于其道者也”(75)楊士勛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榖梁傳注疏》,第2361頁。?!蹲髠鳌犯挥谑肥?,合于禮制,卻記了兆驗之事;《公羊》大義分明,但權變原則未免從于流俗;《榖梁》原則分明而言辭委婉,只是過于簡短?!叭齻鳌比绻ハ嘌a弊救偏,方能深知《春秋》之“道”。
《公羊》主旨為尊王大一統(tǒng),明君臣綱紀,誅亂臣賊子;《榖梁》主旨為嚴格尊卑,推崇君主的絕對權威,“朝服雖敝,必加于上;弁冕雖舊,必加于首;周室雖衰,必先諸侯”(76)楊士勛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榖梁傳注疏》,第2395頁。;《左傳》的主旨為崇君卑臣,“崇君父,卑臣子,強干弱枝,勸善戒惡”(77)范曄:《后漢書》,第1237頁。。唐代《春秋》擴為“三傳”,使《春秋》的理論綱常有了史事的驗證;以《左傳》為本,使最初《公羊》的尊君亦絀君,以天帝限制王權,轉變?yōu)槌缇俺嫉木V紀倫理。
《儀禮》擴為“三禮”,由單純的典禮儀節(jié)記錄,轉變?yōu)樨灤﹪摇⑸鐣蛡€人的典制規(guī)范,重新論證了規(guī)則的權威性,以達到興正綱紀的目的;《春秋》擴為“三傳”,以《左傳》為本,貫通了理論、原則和踐行,同時也使君主的權威進一步擴張,使綱常側重于“崇君父,卑臣子”。《儀禮》和《春秋》擴張的根本原因,既是對綱常倫紀在義理層面的強化,也是其重點轉移到“訓教生民”的需要。
除了禮擴為“三禮”,《春秋》擴為“三傳”,其他三部經(jīng)典在闡釋方面,也發(fā)生了方向性的改變。這里舉《易》為例,可從其中窺見一斑。
蓋《易》之三義唯在于“有”,然“有”從“無”出,理則包無?!侵兑住防韨浒袩o,而易象唯在于有者,蓋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備,本備于有。(78)孔穎達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第8頁。
而物之性命各有情也。所稟生者謂之性,隨時念慮謂之情。(79)孔穎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易正義》,第14頁。
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者?性者天生之質(zhì),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言若不能以性制情,使其情如性,則不能久行其正。(80)孔穎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易正義》,第17頁。
以上資料說明了以下幾點:第一,《易》理包含“有無”,即《易》理可溯源于“有”之前,伴隨宇宙萬物而生,有萬物生成的本初之理;第二,《易》象唯在于“有”,是《易》道“有”層面的反映,是萬有之理的顯現(xiàn);第三,物皆有“性命”,“性命”各有“情”,“性”是物秉天而生,是內(nèi)在之理,“情”為外在所感而動,以“性”正“情”,不使“情”伐“性”,“命”才能長久。
這仍然是一個“生”的邏輯:“情”生于“性”,“性”生于“天”,“天”生于“有”,“有”生于“無”,于是,其中之“理”也層級而上,可追溯至最原初的“無”,“無”是最高的道。而《易》理“備包有無”,無論是形而上的道,還是形而下的器,皆可在《易》中得到反映,因此,《易》承載的是無所不包的道。在經(jīng)典之中,《易》處于第一序位,《舊唐書》:“甲部為經(jīng),其類十二:一曰《易》?!?81)劉昫等:《舊唐書》,第1963頁。其功能仍是“斷天地、理人倫而明王道”(82)“故《易》者,所以斷天地、理人倫而明王道。是以畫八卦、建五氣以立五常之行,象法乾坤,順陰陽以正君臣、父子、夫婦之義,度時制宜作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以贍民用。于是人民乃治,君親以尊,臣子以順,群生和洽,各安其性,此其作《易》垂教之本意也?!币娍追f達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第8頁。。
現(xiàn)在看看其他經(jīng)典的內(nèi)容和功能闡釋:“《書》以紀帝王遺范”,是君王秉政的參考(83)“伏犧、神農(nóng)、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髙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是故歷代寶之以為大訓。”“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舉而行,三千之徒,并受其義?!币娍追f達撰,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3-115頁。;“《詩》以紀興衰誦嘆”,詩因情而發(fā),既是王政的反饋,也是王政對萬民的教化(84)“夫詩者,論功頌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訓。雖無為而自發(fā),乃有益于生靈。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于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懷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發(fā)諸情性,諧于律呂。故曰感天地,動鬼神,莫近于詩。此乃詩之為用,其利大矣?!币娍追f達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1頁。;“《禮》以紀文物體制”,“三禮”共同擔負了興正綱紀的使命;“《春秋》以紀行事褒貶”,“三傳”以《左傳》為本,重點轉向了“崇君父,卑臣子”。除了《易》“備包有無”,其他各經(jīng)都處于“有”的階段,從權威性的來源看,都處于《易》的層次之下。
將“九經(jīng)”簡化為“五經(jīng)”之目(85)前人已經(jīng)使用“經(jīng)目”一詞,有將“目”置于“經(jīng)”下,有將“經(jīng)”置于“目”下。此處將“目”置于“經(jīng)”上,以便更好地說明體系內(nèi)部文本的不同?!熬沤?jīng)”與“五經(jīng)”同樣有這樣的關系。“九經(jīng)”是在漢代“五經(jīng)”的框架之下,權威文本的擴張:“五經(jīng)”為“目”,“九經(jīng)”為目下之文本。所謂“五經(jīng)”為“目”:《詩》目下為《毛詩》,《春秋》目下為《左傳》《公羊》《榖梁》,“禮”目下為《周禮》《儀禮》《禮記》,《易》目下為《周易》,《書》目下為《古文尚書》。,其邏輯結構也就更為清晰,它延續(xù)了先秦兩漢以來以“生”的邏輯為關系紐帶而建立的權威階梯次序,見圖4。
圖4 “九經(jīng)”邏輯結構圖
“九經(jīng)”沿著“生”的邏輯,自上而下獲取義理的權威。其邏輯結構反映的思維模式,與先秦兩漢一樣,仍是“信仰——規(guī)則”,即從社會之外尋求法則,并將其作為至高的唯一的權威。從唐人對經(jīng)典的內(nèi)容和功能闡釋來看,經(jīng)學仍是對圣王之政的闡發(fā),然而其邏輯主題已經(jīng)變?yōu)椤熬V紀道德”,作用的對象為“生人”,功能為“訓教”,“訓教”的路徑是以“威行”以誘導(86)唐人張守節(jié)作正義云:“以禮義導天下,天下伏而歸之,故為威行之道也;以禮義率天下,天下咸遵之,故為功名之總?!币娝抉R遷:《史記》,第1165頁。,最終的效果是“化民”,將民馴化為皇權專制下的擁躉。
“十三經(jīng)”的形成是一個里程碑,它以“心性義理”為邏輯主題,以“內(nèi)圣外王”為思想目的,結構成多層復合式的體系,將社會控制的焦點,最終落實到人的心靈深處。經(jīng)典體系發(fā)展至此,可謂極致而嚴密了!然而,“十三經(jīng)”究竟形成于何時,關系到經(jīng)學轉變背景與動因,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討論。
“十三經(jīng)”的形成時期是個紛爭不斷的問題。學者們判斷的標準不同,也就有不同的結果。目前主要有以下幾個標準:“十三經(jīng)”之名的提出,“十三經(jīng)注疏”刻本的第一次出現(xiàn),“十三經(jīng)注疏”官刻本的第一次結集,《孟子》升經(jīng)的時間。而對于以上標準所涉時間,又有不同的考證和推斷結果。這就導致對于“十三經(jīng)”的形成時間,有了許多不同的結論。約略而言,有以下幾種意見:五代后蜀說、北宋說、南宋說、明中說等(87)舒大剛:《〈十三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體系形成的歷史考察》,《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4期,第114-115頁。杜中新、竇秀艷:《孝治與〈孝經(jīng)〉入十三經(jīng)》,《中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第29頁。徐洪興:《唐宋間的孟子升格運動》,《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5期,第102頁。程蘇東:《從六藝到十三經(jīng)──以經(jīng)目演變?yōu)橹行摹?,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57頁。。因此,要想弄清“十三經(jīng)”成于何時,需要先分析判斷標準的問題。
“十三經(jīng)”之名的提出,能否作為“十三經(jīng)”體系出現(xiàn)的時間?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名是后起的、人為的,既可以同名異實,也可以同實異名。就像“六經(jīng)”許多時候不代表六部經(jīng)典,它可以是“五經(jīng)”“九經(jīng)”或者“十三經(jīng)”的代名詞,也可以是儒家經(jīng)學甚至儒學的代稱。所以判斷某一事物出現(xiàn)的時間,不能僅用名稱作為標準去確認,還需要參考其實際結集的時間。因此,“十三經(jīng)”提出的時間,不能代表“十三經(jīng)”形成的時間。“十三經(jīng)注疏”刻印本的時間,也不能成為“十三經(jīng)”形成的判斷標準,更不能成為“十三經(jīng)”開始被接受的標準。因為,“十三經(jīng)”是經(jīng)典集合的名稱,而“十三經(jīng)注疏”則是在已經(jīng)接受“十三經(jīng)”之后的某一時期,對其解釋體系標準化的一項工程,它們是不同的問題。而《孟子》升經(jīng)才應該是合理的判斷標準。
也有學者認為《孟子》升經(jīng)之時,其他經(jīng)典譬如《孝經(jīng)》《爾雅》等,未必被人們重視,因此《孟子》升經(jīng)也不能作為“十三經(jīng)”形成的時間(88)清人以最后獲得經(jīng)書身份的《孟子》的升經(jīng)時代為下限來判斷“十三經(jīng)”的成立,是以后一時代的經(jīng)學眼光來看待前一時代的經(jīng)目,當代有學者并不贊同這一判斷,指出《孟子》北宋熙寧年間升為兼經(jīng)的同時,《儀禮》和《春秋》及“三傳”卻失去了正經(jīng)的身份,而《孝經(jīng)》和《爾雅》也未能與《孟子》同時進入兼經(jīng)。參見程蘇東:《從六藝到十三經(jīng)——以經(jīng)目演變?yōu)橹行摹?,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頁。我們認為,《儀禮》和《春秋》“三傳”并沒有失去正經(jīng)的身份,是否為正經(jīng),不能以士人學習的熱度來判定。。這里存在著經(jīng)典體系與經(jīng)的身份的判定問題。經(jīng)典體系是由具有經(jīng)的身份的書籍通過某種關系建構而成,因此經(jīng)的身份才是判斷經(jīng)目的關鍵。在經(jīng)典體系之中,各經(jīng)受重視的程度,自始至終都不是齊頭并進,如班固所言,“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89)班固:《漢書》,第1723頁。,因此以是否受重視來判斷經(jīng)典體系的具體書目,并不合理。
按照《孟子》升經(jīng)是最終定成的標志,“十三經(jīng)”體系在宋代已經(jīng)形成。“宋《禮部韻略》所附條式,自元祐中即以《論語》、《孟子》試士,是當時已尊為經(jīng)。”雖然其后《孟子》地位有所動搖,最終宋徽宗宣和六年補刻《孟子石經(jīng)》,正式宣告了它的經(jīng)書身份(90)李華瑞:《關于西夏儒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西夏學》(第6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115頁。。 某部經(jīng)典獲得經(jīng)的身份并不是突變型的,《孟子》如此,“十三經(jīng)”的形成也是如此。至少我們可以獲知,“十三經(jīng)”的初步形成,始于北宋。
而《孟子》升經(jīng),絕不是當政者一時的推動所致,一定有更為復雜的緣由。除了其自身的思想價值,《孟子》的升經(jīng)與經(jīng)學的時代使命相關。值得注意的是,“十三經(jīng)”不同于“五經(jīng)”“九經(jīng)”,它不是立于學官的組合,也不是科考經(jīng)目的組合,而是在長期的發(fā)展中,經(jīng)學家們自己選擇出來并獲得公認的組合。也就是說,“十三經(jīng)”是一種文化自覺的選擇,人們選擇這個文本集合作為自己精神權威的最終載體?!笆?jīng)”形成的時間確定后,下面探討其形成的背景和動因。
唐季藩鎮(zhèn)割據(jù)和五代的快速更迭,將整個社會卷入到殘酷的戰(zhàn)爭中。在地盤和政權爭奪戰(zhàn)中,武力再次被當權者崇尚,上下之間,以力為柄,以詐為謀,道德仁義蕩然無存,整個社會席卷在野蠻和暴力中?;实鄣臋嗔蜕貌坏奖U希S時可能會被驕兵悍將殺死或換掉;文官的尊嚴和生命得不到保障,常因小事被侮辱殺戮;牙兵牙將活得也并不安全,他們既是首領施行統(tǒng)治的法寶,也是對首領最要命的威脅,因此時常處于被團滅的危險中;普通百姓更是宛如草芥,任人殘害,肆意踐踏?;实邸⑽鋵⑽某?、普通百姓,都處于一種極不安定、隨時罹禍的生存狀態(tài)。
以兵變上臺的宋初皇帝,深知此中利害,也急需穩(wěn)定秩序皇權。除了加強對政權、兵權和財政權力的控制,建立疊床架屋互相牽制的機構,采取一系列強干弱枝的政策,還需要解決什么問題呢?五代以來,政權的維系主要憑靠威力和利益,顯然,這種關系是極不穩(wěn)定的。文官武將都已經(jīng)沒有了效忠意識,上下級之間缺乏了穩(wěn)定的聯(lián)系紐帶,造成的后果便是“置君猶易吏,變國若傳舍”(91)歐陽修:《新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7頁。。盡管文官武將不可能全都受忠義的約束,相對而言,長治久安還是需要拉攏士大夫階層(92)張鳴:《中國政治制度史導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149頁。。因此,宋代統(tǒng)治者的政治訴求是重建君臣之間的道德倫理,同時去除武人政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儒者們也認為唐末五代社會混亂的根源在于社會道德的淪喪,“禮義日以廢,恩愛日以薄,其習久而遂以大壞”(93)歐陽修:《新五代史》,第5-7頁。。宋統(tǒng)治者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也使士大夫重新自我定位,激起“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之擔當與豪邁??傊?,重建社會秩序,重建道德倫理,又一次成為皇帝與士大夫的共同認識。
如何重建?以功名導之?以利祿誘之?這一時期儒者對這一傳統(tǒng)的方式提出了異議。
“夫欲興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也。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上以廉取人,則弊車、羸馬、惡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無所不至?!?/p>
帝讀軾疏曰:“吾固疑此,得軾議,釋然矣?!?94)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617頁。
以“興德行”的方式重建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然而它的弊端是可能引發(fā)整個社會的作偽風氣:統(tǒng)治階層提倡什么,便會有什么樣的表演,“凡可以中上意者無所不至”,為了能夠迎合統(tǒng)治者的心意,什么違反人性的事情都可以做出來。一旦這樣的人被選做棟梁之才,進入官僚系統(tǒng),他們只會欺下媚上,對國家百姓有百害而無一利。皇帝也明白這個道理,畢竟江山是他自己家的,因此還是會考慮怎樣得到真正的人才。他們認為,如果人真正能明白義理,也就真正能行仁義了,也就可以為朝廷出力了。于是,以經(jīng)術教化士人,使民明理知義,成為這一時期經(jīng)學的使命,而明理知義,最終落實到人心上。
先是,上諭執(zhí)政曰:“今歲南省所取,多知名舉人,士皆趣義理之學,極為美事?!蓖醢彩唬骸懊裎粗x,則未可用,況士大夫乎?”
上善之,曰:“禧言朝廷以經(jīng)術變士人,十已八九變矣。然盜襲人之語,而不求心通者,亦十八九,此言是也?!?95)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31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153d、0236b頁。
經(jīng)學求“心通”求“義理”,已經(jīng)成為時代風尚。此時經(jīng)學關注“心性義理”,也是儒學自身發(fā)展的需求。禪宗在兩宋進入了全興期,簡潔明快而注重體悟的學風對儒學影響甚大。中唐以來,以啖助、趙匡等為代表的士人,已經(jīng)開始了就經(jīng)典本身直求經(jīng)義的學風,至宋仁宗時期,擺脫漢唐、追求義理之風再次涌現(xiàn)。朱熹追述此時風氣道:
理義大本復明于世,固自周、程,然此諸儒亦多有助。舊來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孫明復諸公,始自出議論,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運數(shù)將開,理義漸欲復明于世故也。(9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70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707b頁。
此時期經(jīng)學追求的是“義理之學”,追求義理的目的是“明理知義”,而“明理知義”的方法是“心通”,將經(jīng)學的著力點對準了人心。無論是政治倫理的需求,還是學術風氣的轉變,都促使這一時期經(jīng)學亟待建立以倫理道德為用、“心性義理”為宗的經(jīng)典體系。
唐代“九經(jīng)”在文本和闡釋方面,已經(jīng)向著“義理”方向轉變,但它針對的是“有”的世界,在終極的本體上,并沒有樹立起絕對的權威,對于現(xiàn)實的秩序,也缺乏細密深入的論證,“九經(jīng)”不能圓滿回答“心性義理”的終極與應然的問題。而《論語》《孝經(jīng)》《爾雅》《孟子》的加入,卻解決了“九經(jīng)”在思想邏輯上的缺環(huán)。四部經(jīng)書在新的經(jīng)典體系中不可替代,缺少任何一部,其經(jīng)典結構都不會完整。即,《孟子》等四部書入經(jīng)并非官方意志,而是經(jīng)學自身發(fā)展邏輯自洽性的需要。為了說明這一點,下面以《孟子》升經(jīng)作為案例,從時人的爭議中,可見其在思想慣性與經(jīng)典神圣性壓力下升經(jīng)之艱難,亦可見其進入經(jīng)典體系不可阻擋之必要。其他幾部經(jīng)典可依此類推。
自漢代,《孟子》就被視為儒學中的重要典籍,不斷有儒者奏請朝廷,希望將其列入經(jīng)部。“在《孟子》嘗試入經(jīng)的過程中,韓愈是個極其重要的人物。韓愈對孟子思想的大力提倡與推崇,促使孟子在中唐以后的地位迅速提升,成為繼承孔子之道、地位僅亞于孔圣的大儒,《孟子》一書也開始逐漸向經(jīng)書的地位靠攏?!?97)屈博:《〈孟子〉教本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6年,第65頁。雖然不斷有儒者奏請立《孟子》為經(jīng),終唐一代,《孟子》一直處于輔經(jīng)地位,隸屬子部。直到在王安石的建議下,宋神宗熙寧四年《孟子》才正式進入經(jīng)部(98)程蘇東:《從六藝到十三經(jīng)──以經(jīng)目演變?yōu)橹行摹罚本罕本┐髮W出版社,2018年版,第543頁。。
然而,《孟子》地位仍存在很大的爭議,尊孟者有之,非孟者也不少,特別是當政者的態(tài)度,會直接影響士子學習《孟子》的熱情。如王安石推崇《孟子》,其主政時《孟子》地位就大為上升;而其好友兼政敵司馬光不喜《孟子》,其主政時《孟子》就受到貶抑;而司馬光之后,《孟子》地位又開始回升。為何儒者對《孟子》的態(tài)度有如此大的分歧?看看尊孟者和非孟者的觀點。
尊孟派的石介說:“孔子既沒,微言遂絕。楊、墨之徒,充塞正路。孟子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辟楊墨;說齊宣、梁惠王七國之君,以行仁義?!?99)石介:《徂徠石先生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279c頁。石介認為孟子有衛(wèi)道之功,其學說基于道德上的“正人心”,終于政治上的“行仁義”。其后張載進一步論說《孟子》之功用:“要見圣人,無如《論》《孟》為要”,“學者信書,且須信《論語》《孟子》”(100)張載:《張子全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69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165b,0169a頁。。他認為《孟子》同《論語》一樣,是了解圣人之意的要津,學者應該對其信奉不疑。
疑孟派代表人物李覯、司馬光等人的觀點恰恰相反。如李覯認為,今人“信《孟子》而不信經(jīng),是猶信他人而疑父母也”(101)余允文:《尊孟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9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535b頁。。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孟子》與圣道和“六經(jīng)”的關系。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李覯所反對的由《孟子》解“六經(jīng)”,正是當時具有影響力的做法,否則,他也不會這樣極力反對。
從尊孟和疑孟兩派的言論中,不難看出,時人的關注點在《孟子》與“六經(jīng)”的關系,而又集中在圣道之傳續(xù)和“心”“性”“仁”“天”等的闡明之功。宋代既是《孟子》升經(jīng)之關鍵期,也是尊孟與非孟斗爭的白熱化期,畢竟,“經(jīng)”關系到整個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建設,其中也涉及到黨派和政治倫理的問題。其復雜過程可從下面資料窺見一斑:
宋《禮部韻略》所附條式,自元祐中即以《論語》、《孟子》試士,是當時已尊為經(jīng)。而晁氏《讀書志》,《孟子》仍列儒家。至陳氏《書錄解題》,始與《論語》同入經(jīng)部。蓋宋尊《孟子》,始王安石。元祐諸人務與作難,故司馬光《疑孟》、晁說之《詆孟》作焉。非攻《孟子》,攻安石也。白珽《湛淵靜語》所記,言之頗詳。晁公武不列于經(jīng),猶說之之家學耳。陳振孫雖改晁氏之例,列之於經(jīng),然其立說,乃以程子為詞,則亦非尊《孟子》,仍尊程子而已矣?!娂婇T戶之愛憎,皆逐其末也。(102)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1-922頁。
盡管紛爭不斷,宋徽宗宣和六年知成都府席旦補刻《孟子石經(jīng)》,《孟子》正式列入儒家經(jīng)典(103)李華瑞:《關于西夏儒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西夏學》(第6輯),第109-115頁。。其根本緣由,尊孟和疑孟兩派的言論已經(jīng)能夠說明,即《孟子》對經(jīng)典體系發(fā)展“心性義理”之學有必不可少的功用。
隨著《孟子》的入經(jīng),以“心性義理”為邏輯主題的“十三經(jīng)”也得以形成,最終織成了從本體到心性、從意念到行為、從道德到政治嚴密的秩序網(wǎng)絡。
前面已經(jīng)提到《孟子》入經(jīng)的必要性,其他三部經(jīng)典也相同,它們共同彌補了“心性義理”建構的邏輯缺環(huán)。下面來看新增四經(jīng)對原經(jīng)典體系的作用。
《孝經(jīng)》《論語》為經(jīng)義之總匯,《爾雅》為經(jīng)訓之總匯也,《詩詁訓傳》全從此經(jīng)寫出。(104)宋育仁:《爾雅今釋》,董凌鋒選編:《宋育仁文集》(第二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頁。
夫總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經(jīng),紹六經(jīng)之教者莫尚乎《孟子》。……導王化之源以救時弊,開圣人之道以斷群疑。其言精而瞻,其旨淵而通,致仲尼之教獨尊于千古,非圣賢之倫安能致于此乎?(105)孫奭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孟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60頁。
“爾雅”者,《釋文》云:所以訓釋五經(jīng),辨章同異,實九經(jīng)之通路,百氏之指南?!抖Y三朝·記》:哀公曰:寡人欲學小辯以觀于政,其可乎?孔子曰:《爾雅》以觀于古,足以辯言矣?!颉稜栄拧分疄闀?,文約而義固;其陳道也,精研而無誤。真九經(jīng)之檢度,學問之階路,儒林之楷素也。(106)邢昺撰,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爾雅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67頁。
《孝經(jīng)》者道德之淵源,治化之綱領也。六經(jīng)之本皆出《孝經(jīng)》。(107)黃道周:《孝經(jīng)集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8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157a頁。
《孝經(jīng)》為“六經(jīng)之本”?!缎⒔?jīng)》作為“十三經(jīng)”闡釋系統(tǒng)中“義”的層面,闡釋的是修身行道之本原和“先王之道”的綱領,最重要的是,它構建了一個以孝為中心、德位相匹、縱向貫通于天子庶人的系統(tǒng),“夫孝者,百行之本,萬善之先,自天子至庶人所不可以一日廢也”(108)孔安國:《古文孝經(jīng)孔氏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8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004b頁。?!缎⒔?jīng)》將所有人都納入了儒家的道德系統(tǒng)。
《論語》是孔子言行與弟子問答之書,是理解“六經(jīng)”之旨的必要中介?!啊墩撜Z》為圣人傳道之書,精及于一貫之微,粗及于飲食衣服語言起居之細,何非道之散見?然非有《論語》顯易明白,可以探本窮源,則《周易》之旨終不可得而達也?!?109)胡煦:《周易函書:附卜法詳考等四種》,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92頁?!墩撜Z》也處于“十三經(jīng)”闡釋系統(tǒng)中“義”的層面,闡釋的是修身行道之“一貫”,是體悟“圣人之道”的關鍵。其最令人稱道的是“一以貫之”,即修道貫穿于人的一生,在各個層面,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論語》將人無時無處地納入進“修道”的情境;《孝經(jīng)》構建了從天子至庶人以孝為紐帶的德位系統(tǒng)。按照《論語》和《孝經(jīng)》的建構,凡是生人,皆處于這個道德系統(tǒng)中,應該無時無刻不修德。然而,修德的目標是什么?其功用又是什么?到底能否達到這個目標呢?《孟子》回答了這個問題。
《孟子》提出的“人人皆可為堯舜”,是以往經(jīng)典體系所未談,這就使人修道成圣成為可能;而修道成圣的要訣,便在于發(fā)心之“善端”,養(yǎng)“浩然之氣”。這便回答了修德的目標是成圣,途徑是反觀內(nèi)心,只要去邪欲、發(fā)“善端”,人人皆能成圣賢。
然而對于如何識得正心、體悟天理,還需要通過“五經(jīng)”所載圣人之意獲得啟示?!拔褰?jīng)”能否被正確理解,關系到天理的體認?!稜栄拧穼ψ衷~的權威訓釋,正是通解圣意之書?!稜栄拧肥墙忉屃囄褰?jīng)的訓詁之書,經(jīng)學家認為,只有通訓詁,才能辨言,才能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稜栄拧纷鳛椤笆?jīng)”闡釋系統(tǒng)中“訓”的層面,是詞語訓釋的權威文本,發(fā)揮著通六藝以明王道的功能。
新增的四部經(jīng)書搭建了道德秩序系統(tǒng),論證了人修德的必要性和成圣的可能性,并指出修德的途徑。之前的經(jīng)典體系,正缺少這樣一個包羅所有人,使人無時無處不修道的思想構架,以及人人皆可成圣的路徑論證。這使儒家道德倫理成為人人必修之科目,成為人日常之所習所想,從而使經(jīng)典體系再次獲得思想上絕對的權威。
曾有儒者提出“十四經(jīng)”或“二十一經(jīng)”,卻只是曇花一現(xiàn),其根本原因在于“十三經(jīng)”已經(jīng)是一個邏輯結構完整的體系。其體系的完備性及內(nèi)部經(jīng)典的關系,古人早有議論。
自漢以五經(jīng)隸學宮而經(jīng)之名著。益之以《周禮》《孝經(jīng)》《論語》為九經(jīng),益之以《儀禮》《左氏》《春秋》《爾雅》為十三經(jīng),而《大戴禮》不與焉。備矣,美矣,其名定矣!(110)吳浩:《十三經(jīng)義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9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253c頁。
傳經(jīng)之書厥名曰“傳”,《左》《公》《榖》之傳并列而為十三經(jīng),以其有功于經(jīng)也?!墩摗贰睹稀匪淖又畷涑跻嘁粋鞫?。(111)張尚瑗:《三傳折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7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002c-0002d頁。
愚嘗言十三經(jīng)經(jīng)皆有傳,傳即在經(jīng)之中,不必外求。如“十翼”傳《易》,“三傳”傳《春秋》,皆不待言?!稜栄拧?,《書》《詩》傳也;《戴記》,《儀禮》傳也。《儀禮》又自有子夏《喪服傳》?!睹献印芳粗^《論語》之傳也可??冀?jīng)內(nèi)有經(jīng)有傳,其無傳者獨《周官》耳。(112)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06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258b-0258c頁。
用清人閻若璩的話來說,經(jīng)典體系發(fā)展至“十三經(jīng)”,即使是曾與《小戴禮記》齊名的《大戴禮記》,也加不進來了,因為體系已經(jīng)完備了。為何說它已經(jīng)完備?“十三經(jīng)”是經(jīng)傳一體的經(jīng)典集合,可以說是經(jīng)中有經(jīng),經(jīng)中亦有傳。它們之間不但有橫向并列的關系,也有縱向?qū)訉雨U釋的關系,從理論文本到闡釋工具都沒有缺環(huán)。
閻若璩認為,“十三經(jīng)”內(nèi)部不僅存在經(jīng)典之間的經(jīng)傳關系,如《論語》《孟子》是“五經(jīng)”之傳;經(jīng)典內(nèi)容自身也存在經(jīng)傳關系,如《易》之“經(jīng)”與“十翼”。當然,閻若璩的這種觀點只屬于當時的一種,更為普遍的看法是將“五經(jīng)”視為核心,“九經(jīng)”視為“五經(jīng)之目”的擴展,《論語》《孝經(jīng)》《爾雅》《孟子》整體屬于傳的層面。而上節(jié)論及新增四經(jīng)的功用,也說明了它們是“五經(jīng)”作為絕對思想權威的理論鋪墊。
“十三經(jīng)”體系中的“九經(jīng)”是“五經(jīng)之目”的擴展,經(jīng)典之間的關系結構與唐“九經(jīng)”體系相同??偠ㄖ?,“六經(jīng)之道”源于天理,天理借由“生”的途徑,落實為“心之理”:“由此以思六經(jīng)者,吾心之常道。心之理固非有所歉于經(jīng)也,經(jīng)之理亦非有所溢于心也,以受乎天地之中,環(huán)之而應。”(113)傅以漸:《易經(jīng)通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03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200a頁。分而言之,“六經(jīng)之文雖不同體,以理為主耳”(114)胡煦:《周易函書:附卜法詳考等四種》,第1055頁。。這一時期,對“五經(jīng)”的解釋向“心性義理”的方向轉化,出現(xiàn)了一個“理本體”的傾向,而與此相應,儒家這一套治世哲學變成了本體性的天理。
“《周易》為圣人所傳之道,而六經(jīng)皆由此出。讀書不達《周易》,則不解圣道為何旨矣”(115)胡煦:《周易函書:附卜法詳考等四種》,第1048頁。,《易》仍為“六經(jīng)”之源,不讀就不能通達圣道。《易》是“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其所順之“理”雖不可目見,卻可通過“象”表現(xiàn)出來,“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116)程頤:《伊川易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00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157a-0157b頁。。這幾句對《易》的闡釋,包含著“十三經(jīng)”整體建構的思路:《易》通至高之本體——天理,不明《周易》,就不能夠通達圣道。而這種思路,明顯源于“心性義理”之學(117)盡管學者將性理之學分為不同的派別——理本論、氣本論和心本論,然而從其生成邏輯上看,它們之間并不矛盾,甚至只是訴說的角度不同。它們的共同點是將天理視為萬理的來源、宇宙最初的本體。理的抽象性與氣的物質(zhì)性,不可同日而語,理氣孰先,都撼動不了天理的至高地位,而心本論,是從感知的角度而言。因此從生成邏輯來看,都是“天理→性理→心性”,或者簡化為“天理→心性”。。天理由“生”而成“性命之理”,內(nèi)含于萬物本性、人的心性之中,即“天理→心性”。因此,反求天理,便是用回溯的方式,反觀內(nèi)心之理,使內(nèi)心本有的天理彰顯,“存天理,滅人欲”?!笆?jīng)”所載為圣人之道,是士庶格求天理之正途。
《書》為“二帝三王圣賢君臣之心”(118)金履祥:《尚書表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06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432c頁。,由圣心觀至理?!对姟贰敖院嫌谙才分泄?jié),以其思之正故也”(119)李樗、黃櫄:《毛詩李黃集解》,《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07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003a頁。,《詩》規(guī)正情性而得天理之正?!岸Y之事雖顯于形名度數(shù)之粗,而禮之理實隱于道德性命之微”(120)王昭禹:《周禮詳解》,《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09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199c頁。,禮有“事”有“理”,由“事”可以體悟“理”;“求之天理則君臣也、父子也、兄弟也、朋友也、夫婦也,無不在也,求之人事則治也、教也、禮也、政也、刑也、事也、無不備也”(121)葉夢得:《葉氏春秋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4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002c-0002d頁。?!洞呵铩吠ㄟ^歷史的展現(xiàn),凸顯天理的存在,“五經(jīng)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例也”(122)胡安國:《胡氏春秋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015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0005c頁。。
新增四部經(jīng)書構建的德位系統(tǒng)和“一以貫之”修為的工夫,反求內(nèi)心的途徑,“人皆可為堯舜”的可能,將天理、人心納入社會所有人的生命中。
至此,“十三經(jīng)”作為“六藝”核心文本,建立起了以“心性義理”為宗的經(jīng)典體系,從思想理論的權威性到文本的闡釋,形成了完整的層次結構。這個體系針對的對象從天子到庶民,囊括了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這個體系,將道德的權威,強加于國家制度、社會關系、個體行為直至內(nèi)心欲念;這個體系,以“內(nèi)圣外王”為修道目標,以“一道德”為治國手段,構建了千人一面的理想之國。至此,可以說“十三經(jīng)”作為“六藝”核心文本,已經(jīng)演化成了內(nèi)容完備、邏輯結構完整的體系?!笆?jīng)”建構的理路見圖5。
圖5 “十三經(jīng)”邏輯結構圖
經(jīng)典建構的邏輯是:“天理”是最高權威,是一切的原初和來源;萬物秉受于天,各有不同,天然就存在著關系與秩序,這是萬殊之理;“理一,分殊”,反過來,“萬殊,歸一”?!笆?jīng)”因循著“理”與“物”的生成邏輯和“萬殊歸一”的探求次序,建構起以“心性義理”為宗的經(jīng)典復合體系。
可以說“十三經(jīng)”是融經(jīng)典與闡釋的權威為一體,為經(jīng)學思維搭建了更加嚴密的框架。千百年來,經(jīng)學家在這個框架內(nèi)以經(jīng)證經(jīng),重復使用著“十三經(jīng)”內(nèi)部互證的方式,考詞窮理,予奪經(jīng)義,以期不斷規(guī)正內(nèi)心,使其符合道德政治倫理。直至修撰《四庫全書總目》時,這種內(nèi)部互證以求天理的方法達到了登峰造極(123)趙濤:《〈四庫全書總目〉的經(jīng)學考證方法探原——以其經(jīng)部提要與分纂稿比較為中心》,《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第55-61頁。。
不難看出,這一建構的理路看起來似乎更加復雜,實際上與漢唐時期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仍是“天理→人事”的權威路徑。只不過,天理已經(jīng)不是高懸的權威,而是通過“分殊”和“映照”的方式,威嚴地端坐在人的心靈深處。這使思想權威實實在在地落實到了人心,使人時時刻刻對意識進行自我監(jiān)督,唯恐有一念之差,唯恐越雷池一步。“十三經(jīng)”體系的建構和闡釋,引發(fā)的經(jīng)學轉變不是天理落實到具體規(guī)則,而是三綱五常本身已變成天理!
“十三經(jīng)”體系的生成有一個歷史的過程,從“五經(jīng)”、“九經(jīng)”到“十三經(jīng)”;而這個體系的生成演化,實際上表現(xiàn)為一個邏輯結構的演化。它既不是簡單的經(jīng)目的添加,也不是諸種經(jīng)典的累積,而是圍繞著特定邏輯主題的不斷深化,而演化出一個合乎邏輯的思想發(fā)展過程。總括全文,可以得到以下明確的認識:
第一,在經(jīng)學體系演化的過程中,始終有一個不變的邏輯,那就是無論是“五經(jīng)”“九經(jīng)”還是“十三經(jīng)”,其結構邏輯都表現(xiàn)為一個“生”的邏輯,經(jīng)學體系的內(nèi)部結構層次是一個生成演化的程序?!拔褰?jīng)”是以《易》為原,《詩》《書》《禮》為《易》道之散見,《春秋》為各經(jīng)之道所生世法的載體,呈現(xiàn)出“《易》道→人倫→世法”的思想權威層級結構;“九經(jīng)”在原“五經(jīng)”的體系上,擴“禮”為“三禮”、《春秋》為“三傳”,仍保持了以《易》為原的思想結構體系;“十三經(jīng)”中新增加的四部經(jīng)書,使整個體系的理論闡釋大大加強,并且成功地將“易道”置換為天理,而《論語》《孟子》等并列為體系的闡釋層面。“十三經(jīng)”仍呈現(xiàn)出以“《易》為之原”,思想權威層級而下,通過層層闡釋最終落在“人心”。通過經(jīng)典體系結構的演變,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經(jīng)目如何增加演化,這個“生”的邏輯始終不變,邏輯的起點“易道”不變。而這說明了什么問題呢?“易道”即天道,即萬物之理,這樣一種邏輯安排,給人的啟示是,經(jīng)學傳遞給人們的帝王之法、治國之道、倫理之常,都是自然法則,是世間萬物都必須遵循的天理,即所謂“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宜也”,是亙古不變之通則,是人世間不能違背的倫常之道。這樣的邏輯構造,宣示了經(jīng)學體系的神圣和威嚴。
第二,從先秦時期的“六藝”之學,到漢代的“五經(jīng)”、唐代的“九經(jīng)”、宋代的“十三經(jīng)”,其邏輯結構的演化,表現(xiàn)為一個依循時代變化而不斷深化其邏輯主題的過程。先秦時期“六藝”之學的邏輯主題是“圣王之道”,漢代“五經(jīng)”的邏輯主題是“帝王之道”,唐代“九經(jīng)”的邏輯主題是“綱紀道德”,宋代“十三經(jīng)”的邏輯主題是“心性義理”。這種邏輯主題的深化或變化,表現(xiàn)為社會控制從最初的人們對治國理想模式的期待,到帝王治國之道的奉行,控制焦點從外在行為逐漸落實到人心欲念的發(fā)展趨勢,而當最后思想教化徹底深入到人們的心理層面的時候,這個傳延千年的經(jīng)學體系,就徹底地掌控了這個民族。它從帝王觀念、權威意識、政治理念、社會倫理、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心理素質(zhì)、行為方式等等各個方面,支配了這個民族全體成員的一言一行。
第三,關于經(jīng)學邏輯結構的研究,是從整體上認識經(jīng)學本質(zhì)的一條路徑。如果從支離破碎的方面進行研究,難以做到對經(jīng)學體系的整體把握;而如果不能把握整體,難免或多或少地失之于偏頗,也就不會真正認識它的本質(zhì)。只有通過整體的考察,從結構上剖析它的本質(zhì),才能對經(jīng)學的目的性有更為清楚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