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嚴歌苓
嚴歌苓。攝影/ 韓雨照片由時尚芭莎提供
劉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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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最新長篇小說《蜃樓》,約16萬字,原發(fā)《花城》雜志長篇專號2021年秋冬卷(總第3期)的頭條。同期還刊發(fā)了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談《世界是不安分者發(fā)現(xiàn)并開墾出來的》這篇創(chuàng)作談,非常準確和精準地道出了嚴歌苓寫作這篇長篇小說的初衷、寫作緣起和她想表達的東西,是嚴歌苓為最早抵達海南島的闖蕩者、開墾者、先驅(qū)者和冒險家們寫的故事。
劉 艷:2021年3月28日您通過郵箱發(fā)給我3月26日您完成的長篇小說《米拉蒂》,然后今年又見了這篇新發(fā)表于《花城》當期頭條的長篇小說《蜃樓》。在《世界是不安分者發(fā)現(xiàn)并開墾出來的》里面,您寫道:“去年一年,因疫情……不分晝夜待在家里……《蜃樓》是這一年半駐足柏林的產(chǎn)物之一。除此之外,我還寫了一部英文電影劇本,一部三十四萬字的長篇,目前它們都等在發(fā)表—出版—制作的傳送帶上,有待一一和我的讀者、觀眾見面?!边@部三十四萬字的長篇小說是《米拉蒂》嗎?《蜃樓》與《米拉蒂》是同時寫作的?還是有先后,《米拉蒂》在前、《蜃樓》在后?或者相反?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很顯然,《米拉蒂》和《蜃樓》應(yīng)該是您的第25部和第26部長篇小說。需要跟您確認一下有關(guān)它們的寫作時間的情況。這屬于嚴歌苓創(chuàng)作年譜當中的重要問題。
嚴歌苓:現(xiàn)在我們都安定下來了①,可以給你回答問題了。這兩部小說確實寫作時間挨得非常近,本來我一直是非常安安心心地在寫這個《米拉蒂》,然后呢,因為在家時間很充裕,就是(新冠疫情)也不能出門,封城了,也真的就是非常非常地感覺到,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間上的奢侈的這個寧靜哈,所以我就開始思考一些、寫一些就是從時間上不考慮長短的那種小說。
因為如果知道我在柏林可能會呆兩個月或者三個月或者是一個多月的話,我就會特地選擇哪些題材可以在這段時間里完成,因為我特別不希望旅行會打斷我的寫作。因為一打斷就有可能失去那個最開始找到的那種語言的腔調(diào),那種voice,在英文來講是voice。每個小說必須有它自己獨特的voice,這種語調(diào)我還自己發(fā)明了一個詞叫“文字流”,這種文字流是獨屬于這個小說的這種東西——這種呼吸、節(jié)奏感什么的。如果一旅行,可能就會失去這種感覺,找不回來或找得回來。有的時候會找回來,有的時候會找不回來,所以這里面有風險,所以我就盡量地爭取能夠把一個作品在兩次旅行之間初步地完成。
所以呢,這次我就想,哎呀,哪里也去不了了,索性就拉開來寫吧,就是敞開來寫,所以《米拉蒂》就寫在了前面。但是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好像我又不知道怎樣算結(jié)束,因為這個小說可以一直寫下去。所以我就把它停下來,停在30萬字之前,然后我就開始寫《蜃樓》。寫《蜃樓》是因為我一直在讀這個海南的歷史啊,或者讀這些闖海人的各種各樣的寫作,他們發(fā)表了的東西,或者是一些朋友的筆記什么的,那讀到了就是非常沖動想寫的程度,但也怕這種熱情會熄滅。所以我就把《米拉蒂》停下來了,就開始進入寫《蜃樓》的這種準備。這個文字呢,又是另外一種感覺的。
但是我為什么會停下《米拉蒂》來寫《蜃樓》呢?就是因為我認為《米拉蒂》寫到30萬字左右的時候,這部小說里我的聲調(diào)已經(jīng)不可能再失去了,就是寫這本小說的獨特的那種voice就不會失去了。所以我很自信地就認為,我如果過后把它通讀一遍,我肯定能找回這種語言感覺。那么就是這么個情況,就是《蜃樓》寫得基本結(jié)束了,我又回去把《米拉蒂》寫完。寫完以后再回來,就徹底地看了一遍《蜃樓》,然后再就是把它畫了個句號。實際上我認為《蜃樓》還是沒有真正地寫完。
真是要到出版的時候,我認為我還會再給《蜃樓》進一步地豐滿、完善,因為海南還有很多風物我都沒寫進去,比如說沉香的形成什么的,還有這個歷代的流放在那兒的犯人的那種生活什么的,其實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把海南島的這批闖海人跟那些東西聯(lián)系起來寫。所以我想在出版的時候再重新給它改一遍,然后再進一步地豐滿它。
劉 艷:在創(chuàng)作談里,您講了《蜃樓》的故事,也是您聽來的,而原始故事也像您其他許多故事的來源一樣,源于飯桌的閑聊。您講到最早是多年前聽到您的朋友、著名的紅學家、1987版電視劇《紅樓夢》的編劇之一周嶺講起他當年闖海南的故事,才激起了您對海南島和那群闖海人的好奇心,覺得為闖蕩海南的闖海人寫作故事,可能是個值得深挖的題材,您還記得聽周嶺講闖海南的故事是哪一年嗎?有沒有更多相關(guān)的材料可以介紹給大家?
而您又講到,一次偶然機會,您到了??冢J識了攝影家馬小剛、王軍兩位先生,他們把他們當年開發(fā)海南的故事,以及同伴們的故事講給您聽,這時候您感到主人公的最初萌芽出現(xiàn)了??戳诉@些我就很明白,《蜃樓》這部長篇小說里面的攝影家馬克,以及主要人物張明舶、朱維埠、標總等人物形象,可能其中有些人物形象,是有來自于給您提供故事的人他們所提供的故事里面的人物原型的。這些人物形象有關(guān)的問題,您可以談?wù)劇DX得《蜃樓》里哪個(些)人物最好寫?哪個(些)人物最不好寫?
我個人覺得,張明舶雖然是個男性人物形象,但是他的氣質(zhì)、品質(zhì)和寧可人負我我并不會負人的性情等方面的東西,跟嚴歌苓本人還是更加可以勾連相通的。而朱維埠,各種欺詐、揩公司的油和卷錢就跑,過后又能當什么都沒發(fā)生、特別擅長扯謊,在張明舶幾次追到跟兒前他還淡定地各種扯謊和做賊并不心虛等,很像您從前長篇小說《媽閣是座城》里的“段總”(段凱文)——那個想盡各種辦法重進賭場、連累梅曉鷗損失慘重、面對梅曉鷗追債卻各種臉不紅心不跳、應(yīng)對自如,甚至是還有一點不失文質(zhì)彬彬、不失文雅的“無恥”與無賴的“范兒”。《蜃樓》里張明舶的良好的本性不失,或許有點像《媽閣是座城》里的史奇瀾。當然,嚴歌苓不同小說中,不同的人物形象還是判然有別的。像《媽閣是座城》里,敘述人采用梅曉鷗的女性視角會占主導地位。而《蜃樓》里,張明舶這個人物則是典型的——敘述人(以及作家)是踩在這樣一個早年闖蕩海南的年輕男子的鞋子里來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和物事人情。
即便對于朱維埠這樣的人物,您也沒有只寫他擅長騙和無賴的一面,他曾經(jīng)托張明舶給他在家鄉(xiāng)的妻兒匯錢,狡詐的闖海人也有他不失良善的一面,這才是豐富而全面的人性。
嚴歌苓:想寫這篇小說,最開始是我聽到周嶺講他的親身經(jīng)歷。那個是我們失聯(lián)很多年以后,他第一次請我們幾個老朋友吃飯。當時我問起他,我說你這么多年都在哪里?他就講起他在海南的一些經(jīng)歷。差不多應(yīng)該是2004年或者2005年的那個時候,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從此以后就又跟周嶺聯(lián)系上了。周嶺非常會講故事,他畢竟是一個寫作者,《紅樓夢》的編劇之一嘛,所以他講故事就非常生動,有很多很形象、很畫面的東西。
比如說《蜃樓》里,那個蛇全部從那簍子里倒出來的情景——那場蛇災(zāi),就是他(筆者注,周嶺)講了以后,我就覺得也是非常鮮活、非常具有海南那種粗獷彪悍的風格以及討債的特色吧,所以我就記住了這個情節(jié)?!澳敲春髞砟??”我就幾次追著他問,我說還有什么,還有什么,海南還有什么故事?然后他就又跟我講了一些細節(jié)什么的。所以我覺得周嶺是一位非常好的老大哥吧,被我追問了很多次以后,他仍然不厭其煩地、能夠不斷地給我補充這樣的、類似的這種細節(jié),非常有意思。
那么這些東西在我腦子里呢,一直沉淀了很多年,然后呢,原因其實還是覺得這個題材首先是讓我感興趣,就是我在那個創(chuàng)作談里面談到的——我對這種闖蕩者、這種先驅(qū)者、墾荒者,有一種怎么說呢就是比較著迷的心態(tài)。我寫《扶?!?,也是覺得開發(fā)美國西部的那一群人哈,不管怎么樣,他們里面有黑幫啊,有罪犯啦什么的,但是這些人雖然就是這種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這種闖蕩者的群落,卻是非常有特色的。我覺得全世界得以被發(fā)現(xiàn),就是新大陸也好什么也好,這個麥哲倫怎么樣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其實兩片大洋、幾大洋都是可以連起來的,就是這些都是跟他們自身那種冒險家和闖蕩者、探險者,還有先驅(qū)者的這種精神是分不開的。我覺得我在海南的這些初期闖海人身上,我能感到這種精神,所以我把我對整個世界上所有的先驅(qū)者和探險者的這種精神就聯(lián)系起來。我覺得我自己是不太具備這種精神的,所以,人是缺什么就對那個東西比較著迷吧。
那個王軍和馬小剛呢,是最初我第一次到海南時,跟他們聊起他們闖海南的經(jīng)歷的。他們也都非常無私地分享了他們最初的那個闖蕩的經(jīng)驗,衣食住行的這種細節(jié),包括他們情感上的情變婚變之類的這些故事。所以呢,我就覺得他們特別慷慨。由于他們的慷慨和襟懷坦蕩的這種性格吧,所以繼周嶺之后他們也給了我很多的鼓勵和資料提供者的那種無私與慷慨。
他們這樣的資料提供者呢,我也確實覺得是可以填充我很多想象上的那種空白吧。比如說,他們說當時是多少錢去領(lǐng)一張席子,在露臺頂上睡覺啊,多少錢去吃一頓飯吶……這些經(jīng)驗,這種細節(jié),其實是編造不出來的,我也總說細節(jié)是很難編造的。一定是要把這個細節(jié)掌握好,因為那個時候的那種生活標準和生活細節(jié),假如你寫得不真的話,整個故事很可能就讓人家感覺到缺乏真實感。
我認為最難寫的當然是男主人公張明舶本身。因為敘述需要站在他的角度——這里面是有個敘述者,對吧?但是,敘述者在多數(shù)時候甚至是整個時間、也就是這個故事的敘述過程當中,敘述者始終是潛伏在這個男主人公張明舶的這個內(nèi)心的,所以必須要踩在他的鞋子里面,去游走世界。就是說所有的角度,他的這個道德判斷也好,情感的方面這種,審美也好,都是必須是取張明舶的這個角度的。所以我認為這個人物是比較難寫的,不過寫了大概近1/3的時候,我就認為我已經(jīng)和他合二為一了。
劉 艷:根據(jù)您的創(chuàng)作談的自述,《蜃樓》應(yīng)該是您為最初的海南島的闖蕩者和闖海人寫作故事這樣的一個寫作初衷。在創(chuàng)作談里,您自我剖白:“闖蕩者在我的詞典里,可找到的同義詞是‘開墾者‘先驅(qū)者‘冒險家,在英文中的同義詞是‘Frontier。美國西部的開發(fā),有賴于一大批不甘現(xiàn)狀、不安分原鄉(xiāng)的Frontiers——先驅(qū)者。向西部進軍的民諺是:‘If you can't stay where you are, go west.世界是不安分者發(fā)現(xiàn)并開墾出來的。不安分,包含著好奇,對于已知的不耐煩,對于未知的勇敢與冒險,對于卓絕艱苦和生命犧牲的不顧,總之,是積極意義上的亡命之徒?!雹?/p>
您說了,他們的故事如果是發(fā)生在內(nèi)地,會十分尋常,而海南島的風物、生態(tài)和闖蕩過程所自有的動蕩與兇險,才讓他們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情感變得極致。我讀了,的確是這樣的感受。張明舶和小婷的故事,就完美詮釋了這一點。小婷能離開包養(yǎng)她的王總,能螞蟻搬家似的一點一點從王總“金屋藏嬌”的房子里搬出那么多有用的東西,跟著張明舶去爛尾樓住那樣一種樓殼子。如果不是這樣簡陋的住處意外發(fā)生有人墜亡的事情,刺激了小婷,可能還不會激起她離開這里、離開張明舶的念想。我甚至想,小婷的故事,只能發(fā)生在海南當年闖蕩者的身上,換作現(xiàn)在,不一定有這么一個姑娘,肯放棄優(yōu)裕的生活跟著自己愛的人,幾乎是在自古以來都被稱為“天涯海角”的海南、沖著愛而滿懷和心愛的男人一起浪跡天涯的氣魄呢。
您這篇小說里,最后小婷似乎又現(xiàn)身了,張明舶于發(fā)廊里似乎重遇了小婷,但小說故事情節(jié)設(shè)計上,好像并沒有接續(xù)他們從前的感情——這是不是就是闖蕩者的宿命?他們在闖蕩生涯中完成了他們的歷練和人格長成?您重視的是記錄他們那闖蕩的過程而不是闖蕩的結(jié)果?您覺得支持和支撐所有闖蕩者的闖蕩和令他們不畏懼生死的動力是什么呢?他們的確是比那些永遠蝸居在家鄉(xiāng)、原鄉(xiāng)保持不動的安居者,更加有精神的力量。
嚴歌苓:是的,我確實覺得一切都是過程最好,我覺得我的寫作過程也是一樣的,因為寫作最最難得的就是寫向“未知”,你在一天結(jié)束的時候,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寫到這兒,竟然完全不是你意料之中的。
寫作的那種最高境界,就是你寫出了自己的,就是所謂的神來之筆吧,這根本不是你能夠計劃的,所以我認為這個闖蕩者,他覺得最刺激的也許就是他每天的不可預(yù)測的一些遭遇哈。因為這些,如果他們——就是我說的不安分的人啊,當時有很多人(特別是在我們當時的體制下生活的人),他從進去一個這個地方的一個工廠或者一個機關(guān),他就能看到他的退休的那一天的話,對很多人(就是對于這種不安分的這些人)來說,肯定是不滿足的、也沒有刺激性的,所以我覺得他們一旦看到了改變當下的機會就會抓住。
就是說這些闖蕩者,他們告訴我,最最令他們心曠神怡的就是那份自由,就是你去了有可能會創(chuàng)造財富的自由,也有受餓的自由,也有這個情感上的那種——你每天可能都會在街角上碰到一個喜愛的姑娘的自由……所以適逢個性的解放和我們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70年代尤其77年78年79年,那個時候就是人對自由、對放飛自我的那種渴望,是特別特別強烈的。所以,這些人就看到了在海南能夠放飛自我的這種可能性吧,我覺得這是他們最受海南吸引的原因。很多人到那兒實際上是逃婚,有的人是家里不同意這兩口子談戀愛,他們就跑到海南去呀,還有就是對自己的生活和原來的這種婚姻不滿足啊,然后就離開了。所以說有很多人實際上去海南的目的不見得就是要創(chuàng)造財富,或者是到一個新的省份里面去找到更好的就業(yè)機會。也有很多是因為情感上的那種,對風平浪靜和陳舊的那種家庭生活方式的厭倦,可以說就是這樣一種叛逆的精神支配他們?nèi)リJ海南的。
所以我覺得對很多人來講,闖蕩者是需要勇氣的。我自己去闖蕩的勇氣不大,但是我寫作上的那種不拘一格,或者每次要掀翻一次自己那種曾經(jīng)的敘事方式,去找一種更加新鮮的、更加“非嚴歌苓式”的那種形式去寫作的話,其實也是一種闖蕩。嗯,那么這就是我,我覺得我在這個層面上,我特別理解這些闖蕩者吧。
就是你在泅渡的時候的那種急流、險灘和未可知的這種風險呀,你戰(zhàn)勝過以后,然后實際上這種過程就是最最有價值的。等你安全到達彼岸以后,你發(fā)現(xiàn)彼岸也就那么回事兒,就是會覺得又能怎樣?所以我到美國后,很多時候我都會想,我什么都得到了,我在去美國之前的那些所有的自我設(shè)計都實現(xiàn)了,可是又能怎樣?所以其實也就是一種怎么講呢——海市蜃樓吧。遠看都是非常美好的,到達發(fā)現(xiàn)就是一片平地,對吧?就是這些造出很多高樓大廈的那種富豪們,最后你能夠棲身的,其實也就是那么一張床,對吧?所以我覺得這種幻滅,也是一種人生。然后他們會期盼更遠的更廣闊的那種開拓,這就是為什么說所有的事情過程是特別特別棒的。實現(xiàn)后發(fā)現(xiàn)也就那么回事兒吧,所以我想到這個小說的名字就是這樣的——《蜃樓》。因為從海南走出來的很多的大亨,房地產(chǎn)大亨,包括潘石屹啊這些人、馮侖什么的,都是在闖海南中獲得了第一桶金,然后獲得了最寶貴的經(jīng)驗,然后從此以后他們從海南再去向全國各地去發(fā)展。
劉 艷:《蜃樓》是嚴歌苓作品,是嚴歌苓新作長篇小說。但實話實說,讀了,還是讓我大吃一驚的,原因是這個小說似乎“很不嚴歌苓”,不大同于嚴歌苓此前長篇小說的敘述調(diào)性。您在《世界是不安分者發(fā)現(xiàn)并開墾出來的》中有句話深得我心:“我最看重的,是我為每部小說設(shè)置的專屬于這部小說的語境,那種專屬的音調(diào)、情調(diào),都是此語境之內(nèi)的產(chǎn)物。”③嚴歌苓寫小說求新變,但這段話是不是也意味著嚴歌苓本人也意識到了《蜃樓》格外不同?
這也是我非常強烈的一個閱讀感受,《蜃樓》的語境、音調(diào)和情調(diào),太“不嚴歌苓”了。以至于我讀了很久才從字里行間捕捉到了具有標識性的、獨屬于嚴歌苓的那些文字的細致和入微之處。而且小說的接地氣和現(xiàn)實性,也顯然不是通常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家、海外華人作家能夠?qū)懽鞒鰜淼?。您在很多年前,寫過現(xiàn)實性很強的作品《赴宴者》(您寫作的第一部英文小說,英文版出版于2006年,中文版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11月首版,約18.7萬字),那是寫現(xiàn)實題材即一個到處騙吃騙喝的“宴會蟲”的故事,素材系來自央視“焦點訪談”的新聞素材。而這篇《蜃樓》又一次刷新了我們的認知:那些說海外華文文學作家只能寫國內(nèi)過去很久的故事、“歷史中國想象”的作品的說法,是不對的。
您覺得寫好《蜃樓》最難的地方在哪里?您說的三次去海南島采風,也閱讀了許多海南當?shù)刈骷业纳⑽?、札記,包括海南島的歷史記述文章,使您更加認識到了海南島的氣質(zhì)。這里不妨跟讀者和未來的讀者、文學研究者再說說,您感受最強烈和感觸最深的海南島的氣質(zhì)是什么?緣系闖蕩者的勇于犧牲精神和一次次駛向未知的幻滅感,所以您用了《蜃樓》這個小說名對么?我比較同意您在創(chuàng)作談里的這句話:“一切物質(zhì)獲得都離人性的終極滿足甚遠,而去獲取它的奮斗本身,彌足珍貴,與生命俱在?!雹?/p>
在創(chuàng)作談的結(jié)尾,您還講到您當年的出國是把一個很好的“已知”棄去,重去尋找一個朝不保夕的“未知”,您忍不住說自己是:“好一個不安分分子!好大的膽子!”但是最終您還是說:“現(xiàn)在想來,生活中最有魅力的,難道不就是未知?正如寫作,每篇作品的終極抵達,正是未知。無論寫作,無論生活,當未知浮現(xiàn)出一片新大陸時,那種終得回饋的感受,天堂般的?!雹?/p>
我很好奇,您是不是在《蜃樓》構(gòu)思和剛開始寫時,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是在探索相對于自己過往寫作風格和所有小說語境都很不相同、很“未知”語境的一部小說?您覺得寫著寫著和寫到最后,與您最初的感覺和初衷最一致的方面是什么?最出乎您意料的“未知”又是什么?
嚴歌苓:是的。就是我覺得對語感的那種設(shè)計是設(shè)計不來的,所以我覺得我每次寫作的第一句話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好像一個音叉一樣的,你定了一個音。所以有的時候我對第一句話和第一個段落的這種反復(fù)地推敲,特別地耗時就是時間比較長。假設(shè)某天我能把第一段落寫完,就是第一個段落寫出來后我如果感覺那個力道和節(jié)奏、氣運是對的,那我就覺得我這一天就完成了好多好多的工作。然后我就可以出去走路或者是什么,那種興奮就感覺到是建樹了很大的功績一樣的。因為這個第一句話里面藏著的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一直到最后,這個脈搏的動力、這個喘息的這種深淺哈,對我來講,是特別的重要。所以一句話趕一句話,這樣寫下去,就都是從第一句話里來的。
我最開始認為闖深圳闖廣東的人都是闖蕩者,對吧,都是屬于從內(nèi)地、不甘心在內(nèi)地那樣日復(fù)一日的生活,然后去冒險的,但是后來直到我看到海南島的這個地貌,然后又聽了一些當?shù)氐娘L物,比如說黎族人是怎樣生活的,還有就是當?shù)氐倪@個漁民啊,漁民的男性怎么樣在海上像蛟龍一樣地搏斗,跟自然搏斗,然后就回到家里,他又懶惰地不得了啊,感覺好像他們就是抽抽煙、摳摳腳丫子這樣子,然后呢,就是任由女人去伺候。
這種風俗和他們海南人的這種風貌,那種粗獷那種勇敢,這個粗獷和勇敢的反面的他們又是那樣的慵懶,反正跟內(nèi)地人特別地不一樣,那種懶散哈,而這一切又都是非常吸引我,讓我感覺到是一種非常異于內(nèi)地的情調(diào)。包括那里女人的那種強悍,她們要在家里當家。男人出海的時候,她們的那種就是懸著心,等男人回到家里,她們又總是非常周到地服務(wù)于男人,而且男人可以在外面養(yǎng)他們的情婦哈……就是這種種的東西,都和男人的這一次出??赡芑夭粊硐嚓P(guān)聯(lián)。而且在出海的過程當中那種與大海搏斗、像蛟龍一樣的這種形象和這種生活方式,讓我感覺到南海、海南、海南島確實是一個非常遙遠、非常有異地情調(diào)的一個地方。特別是在中國歷朝歷代都把罪人給貶到海南島去,然后那個地方是放逐的地方。也有一些人,他們終生都留在那兒,然后就成了一種自我放逐。所以這種流放地、自我放逐的這種感覺,就是在海南的這個文化——海南人對內(nèi)地人的既包容又排斥,在排斥過程當中又是吸收,就是相互間的那種抵制和吸收,這就形成了海南島獨特的這種文化。與內(nèi)地和與本土文化的這種關(guān)系,我覺得屬于海南島獨有的氣質(zhì),是非常不同于廣東沿海和福建沿海,就是那些地方雖然也有大量的闖蕩者,但是是非常不同的。
就是這種歷朝歷代的官宦,作為罪人被流放到海南島,有很多很多很有名的人,蘇東坡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那么這樣子的歷史,不可能不對海南當?shù)匚幕l(fā)生影響;甚至是海南的這種地貌,不可能不對它的風土人情形成產(chǎn)生影響。就是種種的這些吧,形成了海南和其他的地方,比如說闖關(guān)東的那個關(guān)東啊,或者走西口的那個西口啊,都明顯不同的地方。因為它們確實是有了那樣一些大文化人的曾經(jīng)的駐足,他們在那里度過了最最痛苦的、最最不幸的那些年,但是又從這些不幸里面,產(chǎn)生了偉大的思想和文學作品。
劉 艷:《蜃樓》中有一個細節(jié)您寫道:1.有一天,張明舶看到前一天晚上小婷洗澡的水留在浴盆里,“水面浮著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灰白浮沫,似乎牛奶燒開后,結(jié)起的一層奶皮。每個人每天洗澡,都會脫一層薄翳,有人說那是蛻下的死皮。最外層皮膚,每天死一層……”張明舶可能看得入了神,因為他面對小婷的洗澡水浮想聯(lián)翩滿心想的就是王總會不會闖入小婷的夢中,以及王總以前與小婷的過往。2.突然,“他戰(zhàn)栗了一下,端起那盆帶有一層死去的小婷的水,倒入一個塑料桶,然后提著出門。二房東在廁所門口貼了告示,告誡所有住戶,所有用過的洗衣水,洗澡洗臉洗腳水,都不要浪費,倒入廁所里的大桶,每次解了手,用塑料水瓢在大桶里舀水沖廁。”
這里的1、2,是我標注的,方便討論。1的寫法,很具備嚴歌苓的別致與細筆入微的敘述特點——于行動和環(huán)境與物事當中隱現(xiàn)人物的心理,將人物的行動和環(huán)境細節(jié)都當作了故事的“敘述因子”,不影響故事敘述的前提下,人物心理自然而出,是不寫心理的寫心理。
而2所標注的這樣的細節(jié),對于嚴歌苓來說,寫得很接地氣,與國內(nèi)一般能寫好“底層敘事”的作家的觀察和體驗生活一般無二。嚴歌苓已出國三十幾年,生活和寫作都是一種非常優(yōu)裕的狀態(tài),除了曾經(jīng)去海南島采風和看當?shù)刈骷疑⑽?、札記等,可以直接獲取一些海南島當?shù)匾约爱斈觋J海者的生活細節(jié)。此外,您覺得能夠讓您的寫作貼近海南島當?shù)厣畹囊粋€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作家基于寫作素材之上的豐富的想象力?共情心?您覺得海外華文文學作家寫作現(xiàn)實性題材的中國故事,最難的地方是什么?克服和逾越困難的秘徑又是什么?
您在《蜃樓》里還寫了闖蕩海南的老兵。這應(yīng)該是有現(xiàn)實的例子,甚或您戰(zhàn)友中就有類似的情況,對么?您覺得老兵前往海南又與一般的闖蕩海南者有什么不同?他們更加能吃苦、更加歷練?更加帶給人以精神力量,對么?闖蕩海南的老兵,有沒有您的戰(zhàn)友或者聽到的故事當中的一些實際的例子?可以結(jié)合實際情況隨意談?wù)?。我覺得您對闖蕩海南的老兵是懷有格外和特別的情愫的。他們是氣質(zhì)特別的闖海南者里面氣質(zhì)又格外不同的一些人。
嚴歌苓:我不得不提到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影響了我想寫海南的故事的這個人叫趙鐵林⑥,我認識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20世紀90年代末的時候,我認識他的。當時他送了我?guī)妆緯?,是他的攝影的書,就是當時他拍了一些海南的那種小姐啊,站街女啊,還寫了她們的經(jīng)歷,她們的故事,然后提到了一些地名、一些路名,然后我就特別喜歡看他的這些東西。所以呢,當時我就求他帶我去海南實地走一圈,然后能夠采訪到他那些朋友,或者是一些到后來還留在海南的那些女孩子們。他也答應(yīng)了,后來呢,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很理想,而且我呢也不是能夠說走就走、離開家,特別是有了女兒以后。那么這個事情,就一直擱置下來了,但是呢,我常常想到他,就是他講到的海南的那種感覺,都特別讓我神往。后來有一次就聽說他去世了,他的家人還用短信給我發(fā)了一則消息。
所以我就覺得很遺憾很遺憾,因為我跟這個人——趙鐵林這位攝影師獲取的這些東西,都引起了我對海南有這么大的渴望,想去了解他,想去寫他,但是他卻去世了,他病逝了。所以我就一直把想寫他在海南的故事這個事兒擱下來了,一直擱到了我又有緣跟周嶺重逢(就在2004年或者2005年的那段時間),又勾起了我在當年遇見趙鐵林的時候的那種對海南的渴望,所以我也想借這本書對趙鐵林先生進行緬懷吧。
這里面你提到的共情心,我認為是作家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能不能進入你寫的這個角色、這個人物當中,和他一起恨一起愛,也許他的愛和恨與我們素來的這種道德觀念啊、這種該愛該恨的這種標準,是不一樣的。但是你必須能夠跟他一起愛一起恨,恨什么愛什么,是不是對的?那你根本不能判斷,不要去判斷,那么能夠跟他有這樣的共情感是最最重要的。所以呢,我覺得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里,他說叫call feeling——不妄加道德裁判。這個call feeling,是不加道德的這個裁判的。這種感覺,我覺得就是在寫一個殺人犯或者一個縱火犯他去犯罪的時候,你仍然能夠跟他共感、共情,這是小說家最最重要的一點。因為你的責任不是說教,不應(yīng)該告訴人對錯,你只是展示,小說家的這個任務(wù)就是展示各種人性——寫作是人性在各種情況下的那種越真實越細致的表達、越充分展示越好,就是這樣,我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我想你剛講到的這幾點里面,我最最認同的就是“共情”感。
你提到這個老兵,確實是我也很想展開寫的部分。有一大批的老兵,當年從還擊越南的戰(zhàn)場上,或者從老山前線就直接去了海南,他們在海南闖蕩,有的是殘疾人。當時我很想展開來寫,后來我認為自己掌握的關(guān)于老兵的這方面的素材還是絕對不夠的,我甚至沒有親身地去采訪過一個老兵,所以我就把展開寫這個念頭打消啦。
好的,現(xiàn)在就這樣子,這些問題就回答到這兒。要是還有什么,就是認為還沒有回答清楚的,再個別地跟我提出來好吧。
(根據(jù)嚴歌苓錄音整理完成)
(責任編輯:馬倩)
注釋:
①北京時間2021年9月13日13:12,嚴歌苓給筆者的微信中講道:“我們家來巴黎看畫展,會見經(jīng)紀代理人和法語翻譯,明天回柏林就回答?!痹撛L談完成于北京時間2021年9月15日晚間。
②③④⑤嚴歌苓:《世界是不安分者發(fā)現(xiàn)并開墾出來的》,《花城》雜志長篇專號2021年秋冬卷(總第3期)。
⑥趙鐵林(1948—2009),一位優(yōu)秀的中國紀實攝影師。中國當代“新紀實攝影”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