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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背后的中國聲音與世界故事

2021-11-19 17:09:14王岫廬
南方文壇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米羅曹文軒羽毛

王岫廬

“講故事”是一種最古老的人類認識自我與世界的方式,也是一種與他人分享并溝通自己理解的方式。中國兒童文學(xué)作家曹文軒和巴西插畫師羅杰·米羅(Roger Mello)共同創(chuàng)作的繪本《羽毛》,講述了一片迷失的羽毛反復(fù)追問自己的來歷而最終獲得歸屬感的故事。2015年,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曾推出過該書英語譯本,2017這個故事再次由美國作家/譯者克洛伊·加西亞·羅伯茨(Chloe Garcia Roberts)翻譯,Elsewhere Editions出版,企鵝蘭登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負責(zé)分銷。這個版本推出后,得到各大報刊書評人的盛贊,于2018年榮獲國際兒童讀物聯(lián)盟美國分會(United States Board on Books for Young People,簡稱USBBY)發(fā)布的“國際杰出童書獎”(Outstanding International Books list,簡稱OIB)。

曹文軒的原著、米羅的插畫、翻譯者的詮釋與重寫等一系列有意圖的符號組合,在跨越文化及語言的隔閡過程中,延展出多元立體的審美空間,并蘊含復(fù)雜可能性的文本意義。下文將通過對原著、插畫與翻譯的梳理,追溯這片“羽毛”的越洋之旅,辨認這一過程中獨特的中國聲音,以及多能指的符號文本最終建構(gòu)而成的世界故事。

一、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

在《羽毛》中,曹文軒用詩意的語言,講述了一片孤單的羽毛御風(fēng)而行的尋根之旅。這片羽毛想弄清自己到底來自何處,在風(fēng)中飄蕩,遇到了翠鳥、布谷、蒼鷺、大雁、孔雀、喜鵲、天鵝、野鴨、琴鳥、百靈、云雀,還有鷹,她反復(fù)向不同的鳥兒追問同一個問題“我是你的嗎?”可是鳥兒們大多各自忙碌,在羽毛耐心等待之后,得到的總是令她失望的答案“不是”。尋根的旅程充滿艱辛,雖偶有溫馨的時刻,但羽毛也承受了忽略、嘲諷甚至是殘忍的打擊。就在她幾乎完全放棄希望的時候,羽毛卻似乎在無意間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歸屬。

《羽毛》的敘事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簡單,將復(fù)雜的意涵壓縮或隱藏在單一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恰是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xué)作品的特點。第一次讀到《羽毛》的中國讀者可能會聯(lián)想到《小蝌蚪找媽媽》;而英語世界的讀者也很容易想起美國作家P.D.Eastman創(chuàng)作于1960年的經(jīng)典作品《你是我的媽媽嗎?》(Are You My Mother? )。《羽毛》雖然采用了與這些經(jīng)典作品相似的簡單敘事結(jié)構(gòu),但希望表達的意涵更偏于哲理化。羽毛的追問不只表達出孩童尋找母親的本能,更普遍意義上象征著人類對一種理想的、自適的生存狀態(tài)的渴望。

曹文軒曾談及自己創(chuàng)作《羽毛》的緣起。他在風(fēng)中看到一根飄搖而上的羽毛,禁不住心中追問它來自何處,去往哪里,屬于誰。這三個問題看似簡單,卻也是哲學(xué)的終極命題。曹文軒在羽毛身上,看出了“一種淡定與自由”,也看出了“一種飄搖與無奈”,這恰是塵世間匆匆而過的普通人,面對命運的無常和生活的跌宕時,最普遍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對曹文軒而言,這一片羽毛的故事,講述了每個普通人不得不思考的生命主題:

羽毛的御風(fēng)之旅、追問之旅,其實就是人類追求歸屬感的旅程。

In fact,F(xiàn)eathers journey of riding the wind,her journey of questioning,is really thehuman journey of searching for a sense of belonging.(Roberts譯本)

在一個講給孩子聽的故事中融入如此沉甸甸的話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曹文軒以舉重若輕的筆觸,將深邃的哲思織入了每一幀故事的畫面,讓讀者順著羽毛的飄行遇到不同的鳥兒。對年幼的讀者,這是一個識鳥認字的過程;對更成熟一些的讀者來說,則可能從鳥兒身上覺察出人世間生活的百態(tài):有的終日辛勞覓食,有的為了生計奔波遷徙,在庸常勞碌的生活里,難免滋生出麻木和冷漠,所幸依然有溫和的善意留存著。例如,領(lǐng)頭的大雁忙于飛行,完全無視羽毛的存在,飛在最后的大雁卻報之以溫柔的回答:“孩子,你不是我們大雁的羽毛。”

故事里鳥兒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但給人留下的印象大多模糊不清,作者沒有使用任何形容詞去描繪它們,唯有孔雀(漂亮的)、云雀(好心的)和鷹(威猛的)是例外。它們帶來了故事里最大的幾次情緒波折:孔雀的嘲諷讓羽毛深切感到自卑與難過;云雀讓羽毛高飛的夢想成真,飛到比云更高的地方;羽毛滿心崇拜著鷹,但鷹卻毫不留情地殺死了云雀,這讓羽毛徹底心碎。就在羽毛因此墜入意義的深淵,幾乎放棄所有希望,“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好幾天”的時候,卻意外地在陽光下遇見了歡喜、自由以及歸屬感。

羽毛落在了田野上。

她躺在草叢里,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好幾天。

燦爛的陽光下,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正在覓食。

一家子歡歡喜喜,自由自在。

羽毛想:其實,不飛到天空,就在大地上走著,也很好呀!

她多么想問母雞:“我是你的嗎?”但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了。

溫暖的陽光下,母雞展開了雙翅——

啊,好像缺一根羽毛呢!

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在兒童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中幾乎是一個規(guī)定性的要求,但與一般的喜劇相比,《羽毛》的結(jié)尾顯然有更豐富細膩的文本質(zhì)地。曹文軒自己曾多次表達過對兒童文學(xué)中一味強調(diào)“快樂主義”的反對。他說: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兒童文學(xué)是讓兒童快樂的一種文學(xué)。我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看法??鞓凡⒉皇且粋€人的最佳品質(zhì)。并且,一味地快樂,會使一個人滑向輕浮與輕飄,失去應(yīng)有的莊嚴與深刻。①

羽毛最后與母雞的相遇,雖然也讓讀者感到欣慰,但與“小蝌蚪找到媽媽了!”那種母子相認的熱烈歡呼比起來,這個結(jié)尾的情緒顯得相當(dāng)平淡、猶豫,甚至帶著不知因何而起的憂傷,因為夢想與現(xiàn)實、命運與奮斗、自由與歸屬的界限,似乎都在結(jié)尾那“溫暖的陽光”中變得模糊而濕潤了。尤其是羽毛身世揭曉前的那句話——“但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了”——更讓羽毛的故事,跳出了常見的兒童文學(xué)中成長/冒險故事的敘事邏輯。

在東西方文化中,勇氣都是備受推崇的美德,人類必須具有這樣積極的心理品質(zhì),才能面對命運中的無常與沖突,不斷抗爭以追求卓越?!吨杏埂酚性疲骸爸?、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將勇氣(andreia)看作是和節(jié)制(sophrosune)、智慧(sophia)、正義(dikaisune)并列的四大核心美德。民間故事的傳統(tǒng)中,從格林兄弟的《勇敢的小裁縫》到卡爾維諾的《勇敢的小約翰》,勇氣一直被反復(fù)贊頌的母題。美國教育家露絲·科恩(Ruth Cohn)認為“勇氣是日常生活中最珍貴的能力之一”,因此在兒童教育中“我們必須確保幫助培養(yǎng)(孩子們的)勇氣”②。大多數(shù)兒童文學(xué)的成長故事,往往會遵循角色“怯弱—勇敢—成長/成功”的發(fā)展路線,以勇氣的獲得作為角色成長的關(guān)鍵因素。例如,《綠野仙蹤》中,膽小的獅子表現(xiàn)出勇敢的力量,為保護多蘿茜而與敵人決斗,最終成了真正的“森林之王”;馬其塞特的《紅斗篷》中,娜蒂爾與外婆一起將野狼制伏,逐漸變得勇敢起來;《小布頭歷險記》中怯弱的小布頭,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膽量,最終脫險回家。

《羽毛》卻完全顛覆了這一敘事邏輯。最初,羽毛決定追尋自己起源,曾滿懷高遠的理想:“如果我能屬于一只鳥,會飛得更高?。 薄八嗝纯释炜?,多么渴望飛翔!”那時候羽毛是勇敢的,她堅韌地追尋自己的夢想,面對冷遇和嘲弄,始終百折不撓。但云雀之死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使羽毛不再留戀天空,轉(zhuǎn)而接受更踏實、更現(xiàn)實的生活:“其實,不飛到天空,就在大地上走著,也很好呀!”她甚至沒有勇氣去向母雞詢問那個自己已經(jīng)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的問題:“我是你的嗎?”然而,偏偏在她放棄夢想、失去勇氣,甚至停止嘗試的時候,似乎就得到命運的青睞而如愿以償了。

曹文軒曾說過,自己傾向于“無為”“疏朗”“淡泊”“超然”“寧靜”的生活態(tài)度③。人們通常容易看到主動的努力、前進的軌跡和剛強的效用;卻很容易忽視被動的等待、曲折的過程和柔弱的力量,而實際上,后者在事物的發(fā)展中可能比前者更重要?!队鹈废M嬖V孩子們的,可能并不(只)是雄心壯志、堅韌勇敢、百折不撓、永不言棄的可貴,更有安然若素、隨遇而安、寧靜致遠、無為而為的智慧。正是因為這樣,《羽毛》是一個看似簡單卻不同尋常的故事。

二、從文字到圖像:羽毛、鳥和青花瓷

曹文軒創(chuàng)作的這個故事,交由巴西著名畫家羅杰·米羅(Roger Mello)配圖。2013年9月,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以下簡稱CCPPG)出版了《羽毛》一書。關(guān)于這本由中巴兩國作家、畫家合作完成的繪本,李敬澤認為“在中國圖畫書出版、中外版權(quán)合作等領(lǐng)域都有里程碑的意義”④。

繪本是一種特殊而迷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需要用圖畫和文字共同完成故事的敘述。有的時候,故事是由畫家和作者合作構(gòu)思完成的,但更多情況下,可能先有文學(xué)腳本的創(chuàng)作,然后畫家再根據(jù)文本將其轉(zhuǎn)化為圖像。曹文軒曾在意大利博洛尼亞國際童書展,被德國插畫家索尼婭·達諾夫斯基的作品深深吸引,并萌生為自己的作品尋找高品質(zhì)插圖的想法,雖然一開始這樣國際合作的溝通管道并不通暢,但很快CCPPG就找到了突破口。曹文軒回憶說:

中少社的編輯對我說,他們已經(jīng)通過各種管道找到了一些著名的國外插畫家。而且,他們很快將我的作品譯成英語,送到了這些畫家手上,看他們是否愿意為這樣的作品做插圖。很快就有了反饋:他們對我的文字不僅很感興趣,而且十分欣賞,表示非常愿意為它們插圖。事情的順利遠超預(yù)料。工作很快就開始了。⑤

《羽毛》這本書的第一個英譯本是CCPPG完成的,最初英譯的動機,很可能就是為了聯(lián)系相關(guān)的畫家,看他們是否喜歡這樣的作品,愿意為之配圖。米羅后來為《羽毛》所寫的序言中,提到自己從張明舟和艾哈邁德·雷薩斯處得到《羽毛》后,就“愛上了曹文軒的故事”(I fell in love with Cao Wenxuans story),“感到自己要用圖畫來詮釋字里行間的哲學(xué)意義”(I realized that I was supposed to illustrate the philosophy in between the words)。

米羅所說的“字里行間的哲學(xué)意義”,讓我們不禁聯(lián)想起《易傳》中的“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或是《莊子》里的“意之所隨著,不可以以言傳也”,又或是劉勰所云“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因為語言文字在表意中的相對的確定性,使得事物與概念經(jīng)由“言”的表達,往往將幽微難明意義簡約為排他的、單向度的理解。面對“言不盡意”的困境,我們常求助于“象”,因為和語言相比,圖畫將現(xiàn)實的時間與空間緯度以濃縮的方式呈現(xiàn),比語言文字更概括又更復(fù)雜。圖像與文字之間的呼應(yīng)與合奏,可以營造出直觀的場景,渲染出引人入勝的故事,將閱讀從平面、線性變?yōu)榱Ⅲw、多維,讓讀者在虛實相生中窺見隱幽的難盡之意。

也許正是意識到了“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這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曹文軒認為“圖畫書是最接近哲學(xué)的”⑥。《羽毛》的插畫家米羅,也是一位擅長以圖像表達哲思的藝術(shù)家。他曾于2014年榮獲國際安徒生獎(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s)。安徒生獎頒獎詞稱贊,米羅的插畫融合了象征與描述的元素,并通過儀式性、象征性的色彩運用,使作品氣勢非凡。這讓米羅用他的理念與插圖去表達意義的時候,能夠從顯見上升到超越的層面⑦。米羅為《羽毛》繪制的配圖,無論是構(gòu)圖、配色還是風(fēng)格,相當(dāng)大膽?!都~約時報書評》(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對這本書的評價中說:“米羅的藝術(shù)令人震撼,每一頁的色彩都明亮鮮艷,對每一只鳥的描繪都帶來令人回味的意外?!保∕ellos striking art makes each page a bright color,each avian portrait an evocative surprise.)《羽毛》中出現(xiàn)了很多鳥,作為一本針對兒童的繪本,米羅對鳥類形態(tài)的描繪在一定程度上是寫實的,他會將它們最特別的部分凸顯出來,例如翠鳥的顏色、布谷鳥的羽毛、蒼鷺彎曲的脖子、大雁紅紅的腳蹼、孔雀的尾巴、雄鷹的利爪等。但在描述的元素之外,米羅也為讀者呈現(xiàn)了“令人回味的意外”。

故事的背景發(fā)生在大自然中,但米羅的插圖沒有輕易地采用“重現(xiàn)式”的手法去描摹自然,而是以“瓷器”(china)這一在英語中與“中國”(China)相同的單詞,作為隱喻的符號,去建構(gòu)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景觀。曹文軒筆下,翠鳥在水邊捕魚,但在米羅的圖中,則面對著一排排整齊的、游著紅色錦鯉的魚缸發(fā)呆;原文里飛來飛去的布谷鳥,站立在一個紅色的陶碗上,周圍還有各種形狀的陶瓷器皿;孔雀躲在頂天立地的一排雙耳尖底陶罐的背后,只有仔細辨認,才能從陶罐間隙中看到它羽毛細膩的華彩;大雁、喜鵲、天鵝、野鴨和百靈鳥,則定格為各式青花——如梅瓶、玉壺春瓶、執(zhí)壺等瓷器上面的紋飾。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原著中的“野鴨”,對應(yīng)在畫面中是一只美麗的“鴛鴦”(英語中鴛鴦叫作Chinese Duck,直譯為“中國鴨子”),繪制在一只相當(dāng)精致的葫蘆形執(zhí)壺上。彎弧形長柄、長流,蓋上飾花蕾形鈕,壺上纏枝花紋,頗有明永樂瓷器的感覺。曹文軒承認,米羅繪本中的瓷器/中國元素讓他感到驚喜:

記得在和巴西畫家米羅先生對話我們共同完成的繪本《羽毛》時,我指出了他的畫中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元素,比如他對中國青花瓷的情有獨鐘。因為我們總是與青花瓷相遇,漸漸地感覺鈍化了、無動于衷了;而對于他而言,青花瓷就是中國,感覺十分新鮮,因此他將他的畫大量畫在了一只一只青花瓷的瓷瓶上,從而出現(xiàn)了不在我們想象世界中的畫面。這些畫面十分精彩,并意味深長。它帶給《羽毛》的價值,非同小可。⑧

米羅筆下的陶瓷器皿帶給《羽毛》的價值,除凸顯故事的“中國”起源之外,還承擔(dān)了另一重含蓄的敘事功能:瓶瓶罐罐的重量,在視覺上烘托出羽毛之輕盈;瓷器的易碎與優(yōu)美,也象征了生命的須臾與可貴。這一切都暗示著讀者,應(yīng)該以更抽象而非直觀的方式,去看待故事中的每一個角色與情節(jié)。

米羅作品背后的驅(qū)動力,是與原著的敘事聲音相互應(yīng)和,構(gòu)成和諧的復(fù)調(diào),而并不希望在故事之外,強加給讀者任何說教。因而,除在鳥兒身上可以看到奢華的、頗有南美編織風(fēng)格的羽毛花紋之外,整個繪本的背景設(shè)計極其簡約,除了零散的瓷器、抽象的樹枝與小山之外,更多是大片的留白,上面甚至并無文字,僅填充以鮮明的色彩。貫穿全書的,是堅定立于雙數(shù)頁面右側(cè)的半根羽毛。在她放棄身份的追尋之后,這片羽毛完整而孤單地回到畫面中央,顯得十分巨大,柔軟地延展在兩個完整開闊的棕色頁面上。最后一頁,羽毛又縮得很小很小,依然是孤單的,飄在綠色的空白背景中。好的繪本,圖畫和文字間有極佳的默契,但卻不會簡單重復(fù)再現(xiàn)彼此的信息,否則圖文的組合就會變得冗余而無趣?!皥D與文必須要在相互填補空隙之余,還要能夠留白,讓讀者有參與想象的余地?!雹嶂档靡惶岬氖牵谠淖置枥L最具體、最有畫面感的時刻,米羅的圖像往往是沉默的。例如,鷹向云雀撲過去的那一瞬間,是全文敘事聲音最尖利、色彩最刺眼的時刻:“羽毛聽到了空中的一聲尖叫,她甚至看到有一滴鮮紅的血珠,亮晶晶地從空中滴落下來?!痹偃?,全文結(jié)尾羽毛終于找到歸屬感的那一刻:“溫暖的陽光下,母雞展開了雙翅——啊,好像缺一根羽毛呢!”米羅的筆下,既沒有畫出那一滴鮮紅的血珠,也沒有畫出母雞在陽光下展開的翅膀,甚至連母雞的形象,也僅抽象為一個小小的黑色剪影。母雞甚至是全書唯一沒有細致描畫其羽毛的鳥兒,因為任何色彩、花紋或形態(tài),都不可能完整地、令人滿意地呈現(xiàn)羽毛最終找到的理想狀態(tài)。如果說,從畫面上抹去那滴血,部分可能是因為兒童文學(xué)插畫的自我審查;全書最后一幀畫面,則表明插畫師確實具有相當(dāng)高明的審美眼光,懂得點到即止的敘事技巧,以及如何在“言”與“象”之外,以留白呈現(xiàn)不可道之道的理想。

三、以詩意回歸童真:《羽毛》的越洋之旅

上文提到,CCPPG為了為《羽毛》尋找國際合作的畫家,曾將這個故事翻譯為英語。2015年,CCPPG采用了米羅的插圖,出版了第一個英譯繪本Feather(《羽毛》),但當(dāng)時并沒有廣泛發(fā)行。2017年,美國作家/譯者克洛伊·加西亞·羅伯茨重新翻譯了曹文軒的故事。這個英譯本后來由Elsewhere Editions出版,企鵝蘭登書屋分銷。這一版本推出后,得到各大報刊書評人的盛贊,并奪得多項童書大獎。至此,《羽毛》才真正成為英語世界讀者們所熟知的一部作品。

與2015年CCPPG的英譯本相比,2017年Feather的出版陣容更強大。Elsewhere Editions是美國群島出版社(Archipelago Books)下屬的少兒圖書出版品牌。群島出版社一直致力于出翻譯文學(xué)作品,其工作理念根植于對不同文化間的藝術(shù)及文學(xué)交流的期待,以及對文學(xué)化解成見、揭示共同人性的信心。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學(xué)的生產(chǎn),一直存在相當(dāng)令人擔(dān)憂的問題,如文化資本壟斷、語言霸權(quán)以及翻譯作品在英美文化中的邊緣地位等。當(dāng)前,美國每年新出版的文學(xué)作品,僅有3%來自英美文化以外的國家與地區(qū)。群島出版社表示“正在盡其所能,希望通過出版多樣化的、創(chuàng)新的文學(xué)翻譯作品,改變這種可悲的狀況,并擴大美國文學(xué)的版圖”⑩。作為群島公司下屬的童書出版專線,Elsewhere Editions的運營理念,也充滿了對多元文化的追求,他們翻譯并出版來自世界各地的繪本,希望以此“豐富孩子們的想象力,培養(yǎng)他們對其他文化的好奇心,并以幽默,藝術(shù)和有趣的精神,傳播歡樂”11。作為一家專注于出版翻譯圖書的公司,群島出版社相當(dāng)重視翻譯的質(zhì)量,其出版項目從獲得版權(quán)到最終出版,一般耗時1~3年,其中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復(fù)雜的翻譯工作上12。為了翻譯《羽毛》一書,群島的編輯肯德爾·斯托里(Kendall Story)找到了克洛伊·加西亞·羅伯茨。和插畫家米羅一樣,這位譯者讀到原著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立刻愛上了”這部作品(I fell in love with it immediately)13。

羅伯茨是一個對語言尤其敏感的譯者。曹文軒在前言中明確表達了哲學(xué)與兒童文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羅伯茨因此將哲學(xué)看作自己翻譯的透鏡(the lens that I would translate through)14,原著通過這一透鏡,折射到原文上的第一道印記便是“羽毛”。羅伯茨在翻譯中區(qū)分了普通名詞“feather”與專有名詞“Feather”。后者既是故事主人公的身份,也是她的名字,這使得她不同于任何一片普通的、現(xiàn)實的羽毛,而是升騰為抽象的、概念上的存在。專有名詞以命名對象的唯一性為前提,只能指稱而不能描寫它的所指,不能表示任何意義。因此,這一命名的行為在符號的層面,將Feather對意義和歸屬的探尋前景化,使之成為一項必要而迫切的使命。

羅伯茨的敏感,還源自她作為一個詩人,對語言聲音的執(zhí)著。她曾獲得2013年美國筆會翻譯獎的資助,翻譯出版過李商隱的詩集《我同代人的曲折:雜記》(Derangements of My Contemporaries:Miscellaneous Notes,2014),也出版過自己的詩集《啟示錄》(The Reveal,2015)。她認為,詩歌與兒童文學(xué)之間是有共通之處的:“兩者都要以新穎的、令人興奮的方式展示主題,并且聽起來都應(yīng)該是優(yōu)美的?!?5她的翻譯致力于以詩意的語言,將深奧的哲理轉(zhuǎn)變?yōu)閮和苈牰摹?yōu)美的聲音?!队鹈吩杏鹈c鳥兒的問答,有大量重復(fù)的話語,這既是兒童文學(xué)的特點,也包括了對“歸屬”這一核心議題的反復(fù)追問:“我是你的嗎?”羅伯茨在翻譯這句話的時候,嘗試過許多不同的譯法,而最終確定“Am I yours?”因為這句話“不但聽起來效果最好,而且能與曹文軒原文中關(guān)于人類尋求理解的重復(fù)話語發(fā)生共鳴”16。這句話中三個英語單詞,“Am—I—yours”簡單到極致,年齡再小的讀者也會覺得熟悉,感覺自己也曾經(jīng)說過很多次;同時,這三個單詞都是單音節(jié)詞,和一般英語句子自然呈現(xiàn)輕重交替的抑揚調(diào)不同,這是一個所有字都必須重讀的問句,讀起來自然會發(fā)出熱切而鄭重的音調(diào)。

原著中還有一處相當(dāng)重要的重復(fù),是關(guān)于羽毛隨風(fēng)飄落在不同地點的場面切換。例如:

她落在了水邊的一棵樹上

羽毛落在了水塘邊

羽毛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羽毛落在了一座山上

羽毛落在了田野上

以下是CCPPG和羅伯茨兩個英譯本對這些句子的翻譯對比:

The feather landed in a tree on the shore of a lake

The feather landed on the shore of a pond

The feather landed on a lawn

The feather landed on a mountain

The feather landed in a field(CCPPG 譯本)

Feather drifted down onto a tree by the waterside.

Feather drifted down by the side of a pond.

Feather drifted down into a wide grassy meadow.

Feather drifted down on top of a mountain peak.

Feather drifted down into a field.(Roberts譯本)

忽略細微處的選詞偏好,原文中的核心動詞“落下了”,在兩個譯本的處理有明顯的差別。CCPPG將其譯為“l(fā)and”,凸顯的是“落地”之確定;而羅伯茨的筆下則譯為“driftdown”,更曲折表達出“飄落”時的無奈。后者不但在意義上比前者多出一種羽毛在空中飛舞的視覺感受,音效上的摩擦音也更讓讀者容易聯(lián)想到風(fēng)的聲音,另外節(jié)奏上也更多一重抑揚,無形中對應(yīng)了羽毛命運的跌宕。這些短句貌似是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和插曲,但它們其實點綴了羽毛旅程的各個階段,通過相似的語詞之間的遙相呼應(yīng),回蕩出詩意的回響。

雖然在《羽毛》之前,羅伯茨從來不曾涉獵過兒童文學(xué)的翻譯,但作為一個六歲兒子和一個兩歲女兒的母親,她對這一作品的理解,也為她的翻譯帶來了另一層特殊的“敏感”:她會更關(guān)注年幼讀者的心理感受。故事中的鳥兒們因為各自忙碌,一開始都無暇顧及羽毛,但羽毛耐心等待后,它們都會“看了看”羽毛,然后再告訴她,“不是”。這個場景對于年幼的讀者來說,很可能會產(chǎn)生強烈的代入感。平時,如果孩子們向忙碌的成年人詢問,常常也需要等待好一陣子,才能得到關(guān)注。這個“看了看”的動作,在CCPPG的譯本中被直譯為普通的“l(fā)ook at”(看)或是漫不經(jīng)心的“glance down”(掃了一眼)。但羅伯茨將所有鳥兒的“看了看”,都翻譯成“take a long look at”(看了好一會兒),表示所有的鳥兒在回答羽毛的問題之前,都非常認真仔細地端詳過羽毛。這個細節(jié)的翻譯,或者會讓那些習(xí)慣于等待的孩子們心里好受些,也與米羅圖畫中布谷鳥歪著頭嚴肅的表情、蒼鷺抬起細長的腿去觸碰羽毛的動作呼應(yīng)起來,為這個故事披上了一層原著可能并沒有設(shè)計的暖意。

被問到自己最喜歡《羽毛》哪一個段落的時候,羅伯茨的回答不是最后羽毛找到歸屬的那一刻,而是和云雀在天空最高處的飛翔:

In terms of the text,I loved Feathers time with the kind-hearted skylark. Those moments in the book channeled a pure and present joy,a kind of reveling in journey,that I really appreciated.17(從文本來看,我最喜歡讀羽毛與好心的云雀的相處。書中的那些瞬間,傳遞出一種純粹的與當(dāng)下的快樂,一種旅途中的狂歡,我非常欣賞這一點。)

曹文軒曾說過“圖畫書最具有流通于世界的能力”,因為“在所有的文學(xué)門類里,圖畫書是最接近哲學(xué)的,而哲學(xué)的精神是普世的”18。實際上,曹文軒在《羽毛》中所向往的那種淡泊無為的人生哲學(xué),卻未必是普世的?!办o定生慧”“無為而為”經(jīng)過中國文人的世代經(jīng)營,已達美學(xué)境界,對于中國讀者無疑有極大的魅力,但對于大多數(shù)西方讀者,依然是很難完全認同的理想。與哲學(xué)相比,經(jīng)得起講述的故事本身,可能才是真正普世的。西方讀者更愿意講給孩子們聽的《羽毛》,依然是一個關(guān)于雄心壯志、勇氣、奮斗以及最終如愿以償?shù)墓适?。但中西趣味的差異,并不妨礙英語讀者們接受、喜愛,哪怕是斷章取義地理解,甚至是曲解這片漂洋過海的羽毛。從這個角度來看,《紐約時報書評》對《羽毛》的評價——“一個可愛而深刻的故事”(a lovely andprofound tale)——確實再精準不過了。如果那些“深刻”的哲思,難以完全跨域語言和文化的障礙,那么暫且用優(yōu)美的聲音、詩意的文字、鮮明的色彩與畫面,去講述一個“可愛”的、孩子們都喜歡聽的故事,又何嘗不可呢?

四、“講故事”與東方文明的智慧

“講故事”是一種古老的人類活動,每種文化、每個時代、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紛繁復(fù)雜的敘事傳統(tǒng)。早在文字出現(xiàn)以前,人們聆聽、分享和創(chuàng)作故事,通過情感和身體的依戀來體驗故事,通過故事來娛樂、想象,形成族群、告知并傳遞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故事以口述、文字、畫面、手勢等方式,存在于神話、傳說、寓言、童話等無數(shù)媒介中,從夏威夷本土居民作為語言繼承的“mo‘olelo”,到猶太人逾越節(jié)家宴講述的《出埃及記》,從西非文化中的游吟詩人和國王的顧問,到凱爾特的說唱音樂人,講故事的傳統(tǒng)無所不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說,敘事“總是超越國家、歷史、文化存在著,如同生活一樣”19,A.S.拜厄特(A. S. Byatt)則更為感性地聲稱,“故事就和呼吸與血液的流動一樣,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20。

一個好的故事,應(yīng)當(dāng)允許有不同的解讀,留下足夠多的空間讓不同的讀者參與意義的建構(gòu)。曹文軒的文本,以簡約的語言、常見的結(jié)構(gòu),圍繞“歸屬”這一不同文化敘事傳統(tǒng)中永恒而古老的主題,講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用一片羽毛意想不到的經(jīng)歷,彰顯出東方的審美與“棄動擇靜”的人生態(tài)度。插畫家米羅在繪本的前言中,以另一種東方文明的智慧表達出相似的觀點:

在古埃及的《死亡之書》中,人們會通過比較心臟和羽毛的重量,來衡量一個人的人格。因為他必須既柔軟又強大,就像一首優(yōu)美的詩,就像一個很好的故事。

正因為懂得“柔軟又強大”的力量,米羅在插畫中將南美熱情奔放的色彩及奢華的紋飾與東方寧靜淡泊的氣質(zhì)相結(jié)合,以純色的背景與抽象的線條,對應(yīng)原著簡約的語言,并以象征的文化符號,將原本的中國故事凝固成圖畫。這一匯聚了濃郁南美風(fēng)情與東方元素的繪本,在英譯本中又增添了額外的文本質(zhì)地:那便是讀給孩子們聽的、溫暖的、詩的聲音。追溯《羽毛》的越洋之旅,梳理曹文軒原著、插畫、譯文之間的互文與變化,不但幫助我們辨認出這一故事背后獨特的中國聲音,也讓我們看到,多能指的符號文本在跨越語言與文化的過程中,能延展出更加多元立體的審美空間與文本意義,并在符碼轉(zhuǎn)換的多模態(tài)書寫與講述中,真正成為走向世界的、一個“可愛而深刻”的故事。

【注釋】

①③曹文軒:《寫童書養(yǎng)精神》,載《曹文軒論兒童文學(xué)》,海豚出版社,2014,第187、194頁。

②Cohn,Ruth. (1957),“Courage - The Goal of Psychotherapy”. Speech given to the members and friends of the Theodor Reik Clinic at the Plaza Hotel,January 14,1957. Manuscript,S. 1-16. HUB,UA,NL Cohn,Nr. 8,Blatt 115-130. p.10.

④《曹文軒新繪本聯(lián)手巴西畫家》,《新京報》,2013年9月18日。

⑤⑧曹文軒:《序》,載《草房子》(世界著名插畫家插圖版),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16。

⑥18曹文軒:《“走向世界”的憂思》,載《曹文軒論兒童文學(xué)》,海豚出版社,2014,第417、417頁。

⑦“Presentation of the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s 2014”. https://www.ibby.org/subnavigation/archives/hans-christian-andersen-awards/2014/maria-jesus-gil+&cd=1&hl=zh-CN&ct=clnk&gl=jp.

⑨林真美:《繪本之眼》,臺北親子天下出版社,2010,第1949頁。

⑩“By publishing diverse and innovative literary translations we are doing what we can to change this lamentable circumstance and to broaden the American literary landscape”,see“About”.https://archipelagobooks.org/about/.

11“Elsewhere Editions is a childrens imprint from Archipelago Books,devoted to translating imaginative picture books from around the world. We hope that these titles will enrich childrens imaginations and cultivate curiosity about other cultures,as well as delight with their humor,art,and playful spirit.”“About Elsewhere Editions”,https://elsewhereeditions.org/about-us/.

12Craig Hubert.“Literary Expansion:Gowanus-Based Archipelago Books Travels the World for Titles”. https://www.brownstoner.com/brooklyn-life/brooklyn-publisher-archipelago-books-global-literature-jill-schoolman-nonprofit-press-232-3rd-street/.

13141516“Interview with Chloe Garcia Roberts”.https://chinesebooksforyoungreaders.wordpress.com/2018/01/25/.interview-with-chloe-garcia-roberts-translator-of-the-picture-book-feather-by-cao-wenxuan-and-roger-mello/.

17“Interview with Chloe Garcia Roberts”. https://chinesebooksforyoungreaders.wordpress.com/2018/01/25/.interview-with-chloe-garcia-roberts-translator-of-the-picture-book-feather-by-cao-wenxuan-and-roger-mello/.

19Roland Barthes.“Introduction to the Structuralist Analysis of Narratives.”Image–Music-Text. Ed. and trans. Stephen Heath. New York:Hill and Wang,1977. p. 79.

20Byatt,Antonia Susan. On histories and stories:Selected essays.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66.

(王岫廬,中山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本文系教育部一般項目“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外國譯者群的認知實證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8YJc7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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