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晨

陳媚（右二）和青少年一起參加團建活動，共同設計隊旗。（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13周歲的小峰已經(jīng)快一年沒有去上學了。無論父親如何管教，他就是提不起學習的興趣，百般無奈之下，小峰父親終于找到了一顆“救命稻草”，他給福建省福州市臺江區(qū)鯤鵬青少年服務中心社工陳媚打了一通電話，向陳媚進行求助。

類似的求助，在陳媚加入鯤鵬青少年服務中心的六年時間里，遇到過幾百起。陳媚主要從事青少年救助工作，幫助問題少年走出成長困境，因此，她接觸過形形色色的“邊緣少年”。如何把他們從“邊緣”拉回正途？在她看來這是一個長久的過程，需要家庭、學校和社會的共同努力。

遇到陳媚，對小峰來說是幸運的。在陳媚的幫助下，小峰在9月底重新回歸校園生活，不過對小峰的幫助也一直在延續(xù)，陳媚經(jīng)常會與小峰父親聊聊天，跟進小峰在學校里的表現(xiàn)。對陳媚來說，自己的工作需要一直持續(xù)到問題少年的生活完全走上正軌為止。

雖然與孩子們溝通起來并不輕松，引導“邊緣少年”做出改變也往往需要花費很大力氣，甚至付出與回報并不成正比。但每當陳媚走入“邊緣少年”的生活，走進他們的心靈，陪伴他們找到人生的希望和方向時，她自己也能從中獲得精神上的力量。也正是這份力量，支撐著她帶領一個又一個迷茫困頓的少年走出陰霾、走向光亮。

從徘徊走向堅定

今年的五四青年節(jié)，剛過而立之年的陳媚獲得了首屆十佳福州青年先鋒的稱號，這一榮譽是對她從事社會工作以來所做貢獻的肯定。但與那些“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故事不同，在剛成為一名社工的日子里，陳媚曾一度覺得很迷茫。

2015年，24歲的陳媚從福建醫(yī)科大學應用心理學系畢業(yè)，成績優(yōu)異的她想找一份能發(fā)揮專業(yè)所長的工作?！拔覀儗W院當時開設了社會工作專業(yè)，我覺得社工和心理學專業(yè)做的事情有相似之處。后來正好在招聘網(wǎng)站上看到鯤鵬青少年服務中心的招聘信息，于是就來應聘了?！?/p>

社工工作沒做多久，陳媚就覺得有些“水土不服”。之前還是在校實習生時，她實習的工作都是與心理學相關的，比如到福州當?shù)蒯t(yī)院心理科做見習，在學校做實習心理老師等。那時，她遇到的服務對象很多都是主觀上意識到自己的心理問題，并主動向她尋求幫助的，無論是治療積極性還是配合度都很好。而成為青少年社工后，陳媚遇到的服務對象許多都是在老師或家長的督促下“被迫”接受幫助的“邊緣少年”。

“面對主動性不高的孩子們，我需要追在他們身后做服務，而且他們很多人都很叛逆，我當時覺得自己的工作很累，又得不到相應的尊重?！标惷娜绱诵稳莸绖側胄袝r心里的“落差感”。而就在陳媚對自己工作的價值產(chǎn)生懷疑時，一位初中女孩母親的求助徹底喚醒了她。

女孩名叫小顏，剛剛邁入初中校園的她就開始早戀，經(jīng)常和高年級學生混跡在一起，并有拉幫結派、欺凌其他學生的行為。得知小顏的情況后，陳媚趕到小顏家中進行家訪。原來，小顏有一個弟弟，父母將更多精力用在了照顧年幼的弟弟身上，忽視了對小顏的關心。而且，偶然間小顏還聽到父親有了外遇。在雙重打擊下，小顏開始變得叛逆，“為什么大人可以做的事我卻不能？”小顏常常這樣講。

彼時的小顏正處于青春期，身體和心理都沒有發(fā)育成熟，陳媚意識到有必要向小顏和她的朋友普及關于男女交往界限和女孩自我保護等性教育知識，但陳媚的勸導并沒有其作用。為了改變這種現(xiàn)狀，陳媚嘗試去尋找解決方法。

小顏和朋友們有一個固定的“聚點”，那是一家學校附近的奶茶店?！盎久刻靸牲c左右，她和朋友們就會在那聚集玩樂?！泵辶诉@個規(guī)律，陳媚便定時定點前往奶茶店蹲守小顏的足跡，為了開導小顏，她主動和小顏的朋友們聯(lián)絡起來。當時聊天軟件“QQ”會根據(jù)聊天的頻繁程度劃分兩個人之間的親密度等級，兩人間的親密度達到最高等級會獲得“巨輪”標識?！盀榱硕嗔私庑☆?，我和她還有她的好幾個朋友，親密度標識一路從‘火花聊到了‘巨輪?！焙髞?，為了幫助小顏和她的朋友擺脫不良嗜好，陳媚和鯤鵬青少年服務中心的其他社工經(jīng)常召集小顏和朋友們開展籃球賽、密室逃脫、撕名牌等活動?！敖M織些孩子們喜歡的集體游戲，替代掉他們的閑散陋習，讓孩子們從中感受到集體合作的快樂?！辈恢褂诖耍惷倪€多管齊下，及時與小顏的父母、老師溝通小顏的情況，讓家庭和學校共同發(fā)揮作用。

終于有一天，一直以來以叛逆著稱的小顏主動找到陳媚，向她表示了悔過之情：“媚姐，我后悔了，我不想這樣下去了。”小顏的轉(zhuǎn)變讓陳媚又驚又喜，她便與小顏父母聯(lián)系，為小顏安排轉(zhuǎn)學事宜，幫助她重新回歸了校園生活?！皳Q一個新的環(huán)境，可以讓她杜絕掉與不良朋友之間的往來，也能讓她丟掉過去，開始新生活?！标惷恼f。

小顏的生活逐漸走上正軌，陳媚對她跟進服務的頻率也隨之減少。突然有一天，陳媚再次接到小顏的消息：“媚姐，我姑姑的孩子現(xiàn)在很叛逆，您有空的話可以幫幫他嗎？”看到這則消息后，陳媚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觸擊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暖流從心臟流向全身。“在這個孩子身上我真的投注了很大的心血，其實能讓她自己有所改變我就很滿足了，但她居然這么認可我的付出，還要介紹親戚的小孩來我這邊接受幫助，這讓我很意外?！标惷牡男牢亢拖矏傄缬谘员?。

自那以后，陳媚不再對工作感到迷茫和徘徊，她想要堅定地繼續(xù)幫助更多孩子。陳媚說：“很多時候，孩子們的正向反饋是我堅持下去的動力?！?p>

陳媚在工作中與青少年進行交談。（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走近涉案青少年

近年來，陳媚的主要工作之一是與福州當?shù)貦z察院未檢部門合作，對一些涉案青少年展開幫扶活動。與普通問題少年相比，涉案青少年的情況往往更復雜，面對他們，陳媚必須要下更大的功夫。

“雖然涉案青少年的情況相對來說比較復雜，但是因為觸犯了法律，他們的悔過意識和配合度通常來說都會比較高?！钡且灿幸馔馇闆r存在。2019年底，陳媚就遇到了一塊難啃的“硬骨頭”。17歲少年小斌因涉嫌危險駕駛罪被逮捕，當?shù)貦z察院對小斌落實為期6個月附條件不起訴監(jiān)督考察工作。如果在考察期內(nèi)小斌認錯態(tài)度良好、積極履行相關社會義務并不再涉嫌違法犯罪，檢察機關將依法對小斌做出不起訴的決定。而在考察期間，陳媚需要對小斌進行觀護幫教服務，幫助小斌悔過自新、走上正途。

初見小斌，這個接了一頭長發(fā)、穿著拖鞋的男孩就給陳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斌不光打扮得吊兒郎當，對待陳媚的態(tài)度也很是不屑。見此狀，當時陳媚心想：“完蛋了，這孩子肯定比之前的孩子都難管，他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p>

在對小斌長達一年時間的觀護幫教過程中，果然印證了陳媚的想法。17歲的小斌離開校園很久了，每天的生活就是泡吧、喝酒、打游戲，長此以往下去，小斌的性格變得極其散漫，而且對于花天酒地的生活有很強的依賴性?！斑@孩子為了出去高消費，會和朋友一起合伙騙自己父母的錢，比如謊稱自己在外欠了錢，如果還不上就會挨打等。”陳媚說，最多的一次小斌向父母開口要了20萬元。陳媚意識到，如果小斌不將這些惡習鏟除，他有再次違法犯罪的風險。

為了幫助小斌找回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陳媚與小斌的父母溝通，決定除了日常花銷，不在經(jīng)濟上給小斌以更多支持。但是小斌說：“我這輩子是不可能打工的，我一個月少說也要花一兩萬元，打工賺的三四千元夠做什么？我早就習慣了高消費，不可能再去過普通人的日子了。”那時，小斌的情況時好時壞，最終小斌的改正情況如何，陳媚無法預料。

后來小斌參加了由福州市檢察院、臺江區(qū)檢察院和臺江區(qū)鯤鵬青少年事務服務中心聯(lián)合舉辦的第十屆鯤鵬青少年成長夏令營。在這里，10名涉案未成年人要和社工們共同度過四天三夜，一起完成團隊建設、法治課堂等活動。這是鯤鵬青少年服務中心對涉案青少年觀護幫教過程中的經(jīng)典活動。活動的目的是希望涉案青少年們在集體中慢慢找到了自我認同感，幫助他們重建對生活的熱愛。

起初，習慣了大魚大肉的小斌很難適應營中的生活?！懊慕?，我想喝可樂，沒有可樂我吃飯會噎‘死。”午飯時，小斌有氣無力地祈求道。“我能理解你的情緒和不適應，但所有營員和社工的條件都是一樣的，我相信你也可以克服這些的，對嗎？”陳媚耐心地開導他。那天中午，小斌乖乖地吃下了營中的第一頓飯。在之后的夏令營的活動中，小斌從一開始的不情不愿，到后來也逐漸融入到了集體中，并在完成活動的過程中找到了自信，體會到了集體活動樂趣所在。

夏令營結束后，小斌的母親喜出望外地找到陳媚說：“我家孩子主動出去打工了，知道自力更生了，現(xiàn)在還時不時向我和他爸講他工作中見識到的東西，進步太大了?！甭犞”竽赣H的反饋，陳媚很是高興，她為小斌的變化由衷地感到慶幸，也為自己一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而感到欣慰。最終，檢察院對小斌依法做出不起訴的決定。

后來，偶然的一天，陳媚翻到了夏令營過程中小斌所寫的日記?！敖裉煲琅f是很衰很喪的一天?！钡谝惶欤”笾粚懥诉@一句話。

“……好像集體活動也挺有意思，但還是有些提不起精神……”第二天，小斌開始有了變化。

“……三天沒喝酒了，以前總是花天酒地，現(xiàn)在這樣好像也挺好。今天聽了其他人的遭遇，覺得好像每個人都很不容易……”第三天，小斌開始適應了新生活。

“……這幾天早睡早起還鍛煉，身體都變好了。以前真的把身體都搞垮了……”第四天，小斌體會到了規(guī)律生活的益處。

在樸實又真誠的字句中，陳媚能清晰地看到小斌的變化。當走近涉案青少年，走進他們的生活，陳媚發(fā)現(xiàn)，在他們不羈的外殼下，往往藏有一顆脆弱不安的心。面對這些即將失足滑落人生深淵的孩子，陳媚愿意伸出手拉他們一把，陪伴他們整理心情、重新出發(fā)。

練就“十八般武藝”

在陳媚剛入行時，她的同行前輩向她講過這樣一句話：“要想做好一名社工，就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起初，陳媚并不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但隨著工作經(jīng)歷的積累，陳媚也逐漸練就了自己的“十八般武藝”。

作為青少年社工，陳媚的工作中打交道的主要對象就是“95后”和“00后”的孩子們，腦筋活、花樣多，是這些青少年的共有特性。陳媚雖然是1991年出生，但想要跟得上這些孩子的步伐，也必須不停地學習。

女孩子們愛美、愛甜食，陳媚就自學了美甲和烘焙;男孩子們愛玩游戲、愛聽流行歌曲，陳媚就學會了“王者榮耀”手游和吉他彈唱。多年積累下來，無論面對“邊緣少年”們什么樣的興趣愛好，陳媚總能找到方法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進而對他們進行關懷和引導?！吧洗髮W的時候，我真的沒什么才藝，如今倒是有了豐富的業(yè)余愛好。”陳媚覺得，這也是社工工作為她帶來的一份意外之喜。

陳媚不光要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也要能夠主動融入孩子們的社交圈子中去，想要和年輕人聊得來，她就要學習“00后”們熱衷使用的網(wǎng)絡用語?！艾F(xiàn)在小孩們聊天都很喜歡用縮寫，比如說很多孩子跟我說話喜歡用‘yyds（網(wǎng)絡熱詞，‘永遠的神首字母縮寫，表示對事物的稱贊之情）和‘xswl（網(wǎng)絡熱詞，‘笑死我了首字母縮寫，表達開心的情緒）等。這些詞如果我不懂，他們就會覺得和我有代溝、聊不到一塊去?！币虼?，對于網(wǎng)上流行起來的新鮮事物，陳媚也始終保持著好奇和熱情?！昂秃⒆觽兿嗵帲屛沂冀K保持著年輕的心態(tài)?！闭劶斑@一點，陳媚略帶驕傲地說道。

真誠陪伴，助人自助

在第八屆鯤鵬青少年成長夏令營中，涉案青少年小樊為其他孩子和社工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小樊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他被判給爸爸。沒多久，爸爸組建了新的家庭。因此，小樊從小跟隨爺爺奶奶奶長大，因為心疼小樊的身世，爺爺奶奶將全部的愛和關懷都給了小樊。

小樊在青春期時十分叛逆，最終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當警察到家里準備逮捕他時，他對警察說：“可以用衣服將我手上的手銬蓋住嗎？我不想讓我爺爺奶奶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比欢谒魂P押期間，爺爺去世了，這個消息對小樊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他總覺得是自己氣走了爺爺，這件事成了他心中永遠的遺憾和抹不去的陰霾。

聽了小樊的講述，在場所有孩子和社工都紅了眼眶，對小樊的經(jīng)歷和遭遇感到難過。后來大家也紛紛上臺講述了自己的故事。用陳媚的話說，這一環(huán)節(jié)在心理學上叫作“自我暴露”，陳媚也會對孩子們進行“自我暴露”?！拔視退麄冎v我青春期時的‘中二事跡，我高考失利后的復讀生涯，還有那些與他們或相似或不同的成長經(jīng)歷和感受。”陳媚明白，只有當她主動袒露心扉時，才能讓孩子們感受到她的真誠和用心，也只有這樣，才能快速拉近和孩子們的距離，了解孩子們的過往，有針對性地對孩子進行開導和幫扶。

“‘邊緣少年們普遍比一般孩子敏感，我們是否在真心幫助他們，他們能敏銳地察覺到。其實在走進他們?nèi)松臅r候，我也能看到他們身上的閃光點，并且可以從他們身上汲取到力量，很多時候我自己也會被治愈?！睆氖律绻ひ詠恚惷陌l(fā)現(xiàn)自己的心變得越發(fā)柔軟。助人自助，這是陳媚經(jīng)常提起的一句話。陪同在青春年華誤入歧途的孩子們走過一段黑暗的路，將他們引向光亮時，陳媚覺得自己的人生也隨之被照亮。

（文中青少年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