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綏濤
(西北大學(xué) 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西安710127)
“格物”是中國古代認識論的重要命題,最早見于儒家經(jīng)典《禮記·大學(xué)》“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盵1]“格物”二字歷來解釋眾多,其中最具代表性、對后世影響最深的,當屬朱熹和王陽明的詮釋。朱子與陽明對“格物”的詮釋直接關(guān)系到其自身理學(xué)與心學(xué)的理論建構(gòu)。本文從陽明之“格物”的內(nèi)在意蘊,以小見大,反觀王陽明在其“格物”中的心學(xué)建構(gòu),凸顯“格物”在陽明心學(xué)中的重要地位,對其心學(xué)研究有一定理論價值。
南宋朱子解“‘格’,至也?!铩?,猶事也。”[2]“格物”便是即物窮理。對于“格”解“至”,王陽明贊同此種解釋,“‘格于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后謂之‘格’。”[3]真心孝順,誠信敬服,黑暗與光明之間的道理,無不通曉,而后才稱之為“格”。王陽明認為“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盵3]如果解釋為“至”,那么用心之處便指向事物之理,格物即窮理,但陽明認為即使求得事物之理,那反過來對我本心又有何用?又如何誠我自家之意?這里是從用功用力的角度談及其弊端,可見以“至”解“格”并不全面。
通過對朱子“格”解“至”的質(zhì)疑,王陽明將“格”重心便落在“正”上。如“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后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3]對苗族人的愚昧頑固,只有實行禮樂教化后才能格,這里的“格”便包含“正”的含義,即“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也”,也就是把不正糾正為正。另外“‘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F理’即是‘明明德’?!盵3]“格”解釋為“正”,心之本體本來是正,但心之發(fā)動的意,便是“有善有惡意之動”,“正”就是正“意”,使不正之意歸于正,這便是窮理。
由此可見,“格”之義有二,其一解“至”,其二解“正”。朱子解“至”,即“窮理”,重在探求事物之理,王陽明在朱子解“至”的基礎(chǔ)上,解“格”為“正”,重在人的內(nèi)在本心。
《傳習(xí)錄·上》記載,王陽明的弟子徐愛談到“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3]。王陽明解“物”為“事”。此“事”之義不同于朱子解“物,猶事也”,朱子的“事”強調(diào)外在于心的事物,重在外物上下功夫;而王陽明的“事”皆是從心上說,重在心上下功夫。董平談到“陽明把‘物’的實際內(nèi)涵轉(zhuǎn)換為‘事’,因為單說‘物’字,按常識的理解,它可能是某種脫離了主體意向性的‘東西’,而說‘事’,則一定是主體所發(fā)出的行為,并且必定體現(xiàn)為不可能脫離主體性本身之‘卷入’的一個過程。這一字之差,其展開的意義確乎大相徑庭?!盵4]這里,王陽明解“物”為“事”充分凸顯了自我的主體性地位。
如王陽明對“山中花”的探討,“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3]王陽明并非否認花樹的客觀存在,而是在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而當我心看到此花時,此花便有了存在意義。假如沒有人類的存在,誰去仰天之高,誰去俯地之深,誰去欣賞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之美。可見,陽明解“物”為事,“事”即是“意”的指涉對象。此“事”乃是人的主體性介入之后的事,而不是單純、孤立的一個物,如花樹在人沒有介入之前,就是一孤立的物。陳來認為意之所在就是物,“格物就是糾正意之所在”[5]。
對“物”的指涉對象,陳清春認為“‘物’字都不是指單純的外在事物,而是指‘意之所在便是物’的意識對象,其所意指的意識對象既有外在的人情事變、聲色名利等實在事物也有內(nèi)在的意念、想法、知識等觀念事物,所以‘意之所在便是物’的觀點不僅使‘物’的存在內(nèi)在化、意識化而且使‘物’的含義擴大到可以意指一切意識對象,即凡是可以對象化的事物都屬于‘物’的范圍?!盵6]雖然陳清春指出了“物”的范圍,但仍然未將“物”具體化,“物”究竟指的是什么?王陽明明確提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盵3]由此,可以看出,“物”所指的就是“心”“意”“知”。
王陽明“格物”的含義是正其不正之物歸于正,“物”的對象是“心”“意”“知”,此三者都是與自我主體相關(guān)的“事”。
其實,朱子與王陽明對于“格物”的解釋只是側(cè)重方向不同,并非“有你沒我”,學(xué)界曾誤解王陽明的“心外無物”以及“從心上說”是否定外在事物,一切在心上下功夫。樂愛國等[7]認為王陽明對朱子的“格物”理解是一種誤讀,“陽明將朱熹的‘格物’誤解為向外求物理,是‘析心與理而為二’,并把‘格物’詮釋為‘格心’,講‘為善去惡是格物’?!钡凇秱髁?xí)錄》中,王陽明明確表示“凡執(zhí)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nèi)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于反觀內(nèi)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xí)討論之功也……必謂其沉溺于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于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于圣門,獲罪于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凡事之所謂格物,其于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tǒng)括于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無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于此,不可不辨?!盵3]可見王陽明的“格物”是包含朱子的“九條”之說,并非完全忽視外在客觀事物。但王陽明與朱子的學(xué)說又有明顯不同,馮友蘭先生講“依朱子之系統(tǒng),理之離心而獨存,雖無此事實,而卻有此可能。依陽明之系統(tǒng),則在事實與邏輯上,無心即無理。此點實理學(xué)與心學(xué)之根本不同也?!盵8]
王陽明的“格物”是建立在接觸客觀事物的基礎(chǔ)之上的,將重心放在“心”上,如此“物”就不再是簡單孤立的存在,而是有了作為主體的“我”的介入之后形成了互動,所格之物便指向了內(nèi)在,重在主體之心。
王陽明的“格物”重點不在外物,而在于心內(nèi)之物,包括“心之物”“意之物”“知之物”,即《傳習(xí)錄》載“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3]
第一,格其心之物?!靶摹笔呛挝??陽明講“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fā)竅于目,自無非禮之視;發(fā)竅于耳,自無非禮之聽;發(fā)竅于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盵3]可見,本心主宰著自我的身體,主宰著自我的視聽言動,而格其心之物,就是使不正的視聽言動以不正歸于正。
事實上,心之本體是至善的,如果要“正”,那其不善來自于哪里?“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fā)動處可著力也。心之發(fā)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fā)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fā)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fā)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盵3]可見,“不善”來自于心之發(fā)動處,即“意”?!罢\意”是在意之前多了一個“誠”,多了一個好善惡惡的“意”,對于初學(xué)者在誠意的過程中又不可“刻意”的誠意,“刻意”的誠意即是在誠意的過程中生出執(zhí)念。心之本體是無善無惡,是自然而然,即所謂“無善無惡心之體”。并且提到“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里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fā)之中?!盵3]故“格其心之物”便是“正心”,而功夫的落實處在誠意。“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盵3]
第二,格其意之物?!耙狻笔呛挝??作為無善無惡的心本體,心之發(fā)動處就是意,意是有善有惡,所謂“有善有惡意之動”?!叭缫庠谟谑掠H,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3]所以,“意”是在遇到外在事物時,心所發(fā)動而產(chǎn)生的“意”,此“意”并非至善,而是針對不同事物會有善惡是非。
如“花間草”,弟子薛侃認為花間草是惡,影響了花的正常生長。王陽明指出“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fù)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3]??梢娀ú荼緹o善惡,善惡之分皆是由人的“意”所生,喜愛花便認為花是善,草是惡;如果草長在沙漠之中,便會認為草是善。善惡的偏見來于自我內(nèi)心的私意,故“格其意之物”便是“誠意”。“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3]
第三,格其知之物?!爸笔呛挝铮孔鳛橛猩朴袗旱囊猓绾巫龅綖樯迫?,便是需要良知“知善知惡”,所謂“知善知惡是良知”。有善有惡的意無法辨別善惡,只有內(nèi)心的良知才知善知惡。 “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盵3]因此,人的內(nèi)心的良知才能判斷善惡是非。
如“溫清奉養(yǎng)”之事,王陽明談到“知如何而為溫清之節(jié),知如何而為奉養(yǎng)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清之節(jié)者之知,而實以之溫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yǎng),然后謂之致知。溫清之事,奉養(yǎng)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于溫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清之節(jié)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于奉養(yǎng)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后謂之‘格物’。溫清之物格,然后知溫清之良知始致;奉養(yǎng)之物格,然后知奉養(yǎng)之良知始致?!盵3]也就是說,知道怎樣使父母冬暖夏涼、怎樣奉養(yǎng)父母最適宜,這只能稱為知,即具體知識。這還不夠,一定是既知道了又做到了,按照自己心中的良知所認為的那樣去實踐,如此才能達到知行合一。
良知是知善知惡,但不依此良知做,便是心被遮蔽了?!八^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盵3]故“格其知之物”便是“致知”。
王陽明的“格物”是使不正之“物”歸于正?!案瘛弊鳛楣し蛘?,即正、誠、致;“物”作為實踐對象指的是“心”“意”“知”?!案衿湫闹铩睂?yīng)的是“正心”;“格其意之物”對應(yīng)的是“誠意”;“格其知之物”對應(yīng)的是“致知”?!案裎铩焙掀饋肀闶钦?、誠意、致知。而格物與致知、誠意、正心三者的關(guān)系如何?
從工夫次序上說,“正心”在于“誠意”,“誠意”之本是“致知”,“誠意”之功為“格物”。在《大學(xué)古本序》中,王陽明堅持說“大學(xué)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睂τ凇案裎镏轮毕群蟠涡虻臓幷?,朱熹認為“若不格物,何緣得知?”,而王陽明認為“致知格物”,首先致知而后物才能格。對此應(yīng)從王陽明整個心學(xué)體系理解,王陽明“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致知也就是致良知,良知作為王陽明思想的核心,良知的特點是“知善知惡”,對于有善有惡的意如何做到為善去惡,前提就是人知道自己的良知,本心是知善知惡,瞞他一點不得。也就是說人必須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如此才能認清善惡,最后達到為善去惡的結(jié)果。否則不知善惡,如何為善去惡,所以致知而格物。
從心本體上說,王陽明認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只是一件事,如“蓋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條理,雖亦各有其所,而其實只是一物。格、致、誠、正、修者,是其條理所用之工夫,雖亦皆有其名,而其實只是一事……蓋其功夫條理雖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體之惟一,實無先后次序之可分”[3]。可見格物不僅只針對格物本身,也包括致知、誠意、正心?!靶摹弊鳛橐晃?,正心就是格心;“意”作為一物,誠意就是格意;“知”作為一物,致知就是格知??梢姟罢摹薄罢\意”“致知”與“格物”都是一件事,只是名稱不同而已。應(yīng)該說王陽明的目的使其回歸一處,所謂“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nèi)外”[3]錢明認為“經(jīng)過陽明的這一番改造,‘格物’便不在是由外而內(nèi)、獨立于身心之外的對知識見聞的追求,而是‘不要有內(nèi)外、不離本體’的為善去惡的過程,從而避免了與心學(xué)基本立場的沖突”[9]這也正是“格物”思想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的重要地位。
作為明代官學(xué)的程朱理學(xué),王陽明的“格物”也是對朱子“格物”思想的發(fā)展。張立文先生認為“朱熹的格物致知是格吾心之外的事事物物,王守仁的格物致知則是推致吾心之良知天理于事事物物。這就是說,朱熹主張從外( 格物) 到內(nèi)(窮理、天理),即從客體到主體的認知進程,王守仁是從內(nèi)(良知)到外(事物之理),即從主體到客體的實現(xiàn)或推致的認知進程?!盵10]朱雪芳[11]認為“朱子以‘格物’為因,王陽明以本心為主,以格物為果”。朱子格物重“物性”,更偏向于格“外物”;而陽明在承認“外物”的基礎(chǔ)上將重心放在了“心”,沒有了自我,外物的存在又有何意義。這顯示出“我”作為一個實踐主體,在實踐過程當中的地位和作用,突出了“我”的主體性,強調(diào)了人作為實踐主體的能動性,肯定了人的自主與自信的精神,也是王陽明心學(xué)思想的標志性特征,對當時的思想界起到了一定的解放作用。
而王陽明的“格物”思想也引起了學(xué)術(shù)界的爭論,如當時程朱派名儒羅欽順認為,王陽明的格物說,專談養(yǎng)心,不論及外物,忘卻了“格物”在《大學(xué)》書內(nèi)的位置,是對《大學(xué)》的誤解。另外,湛若水也提出關(guān)于陽明格物說的異議,“他反對王陽明以‘正念頭’來解格物之義,認為陽明的‘唯心’,使人失去是非的標準:‘則念頭之正否,亦為可據(jù)?!盵12]他認為訓(xùn)“格物”為“體認天理”,則可避免陷入唯心論的圈套。而作為王門弟子,泰州學(xué)派的創(chuàng)立者王艮其提出“淮南格物說”,他講“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為家、國、天下的“格式”,換句話說,就是要以身作則,這正是一種大我主義。到明末清初,顧炎武與王夫之等學(xué)者以國家之衰亡而歸罪于“王學(xué)”。
可以看出學(xué)術(shù)界的爭論,多出自“正統(tǒng)”或“異端”說,這正是王陽明生前直至十九世紀初年的爭論現(xiàn)象。張豈之談到“‘致良知’的核心,就是他把‘良知’看作是人的一種先驗的判斷力?!隆褪且揽恐饔^判斷分辨是非,區(qū)別好惡?!盵13]而王陽明的“格物”,如何使不正歸于正,其評判的標準依據(jù)是知善知惡的良知,這雖然肯定了人自身的主體性,但卻過于依靠主觀去評判善惡,使人失去是非判斷的標準,這也正是后世將其視為異端的原因。
總之,明中葉王陽明敢于對朱子“格物”之義作出質(zhì)疑,在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爭論下,提出自己的解釋,發(fā)展出良知學(xué)說,其本身是對朱學(xué)束縛人心的突破。所以王陽明不僅使宋代道學(xué)放出極大光芒,同時也影響了明末思想的大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