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高天和淡云,一個勁地把銅鈴村
往桃花源里拽。
伸向柚子的手明顯感受到
空氣的托舉,而公雞
報錯了信號,迷在煙霧里的
柳樹,和時間一樣遠。
腳下睡著多少古人,空中就飄著
多少傳說,你信不信
它們都編織一場旅游——
風(fēng)如何吹掉了孟嘉的帽子和關(guān)羽的戰(zhàn)爭
就如何吹我們,而當(dāng)下
善于低頭的人太多了。
百米小山拋下的板栗測試著
誰能最先發(fā)現(xiàn)它們的成熟而成熟
這是多么水到渠成的事:
一轉(zhuǎn)頭,“坡陡彎急,小心駕駛”
水泥柱上這行白漆魏碑,標(biāo)識我們超粗黑的
險峻中年。
注:銅鈴村位于荊州市荊州區(qū)八嶺山鎮(zhèn),相傳晉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曾在此被風(fēng)吹落帽子,三國時關(guān)羽曾在此換帽,故有小山被冠以落帽臺和換帽冢之名。
在松滋鄉(xiāng)下,動物是沒有名字的
叫一只貓過來
就拉長聲音喊“咪優(yōu)”
招呼一條狗,“喔”一聲就行
慫恿它去咬人:“唆”,短促有力
催牛耕田揚鞭“駕”
要令它暫停,你要悠長地“哇”
“雞啊雞啊”,是喚小雞
“咯嘍咯嘍”,是集結(jié)成年雞
鴨倌的“喱喱喱喱”,高音調(diào)
需要尖嗓子。
而物種之稱有時會漫溢,獻出
毛茸茸的動物之愛:
小妹6歲前都叫青狗狗
我以楊小貓為號,也曾名噪全村
不總是這樣,不是的。
那年我們回鄉(xiāng)過年
被拉拽、抬上案板時那陣
回頭的嚎叫
亦步亦趨的姑婆的安慰連連——
“哪哪哪哪,早些托生……”
以及她點燃的香紙,背著我們
迅速抹干的那把淚
都在說:它是有名字的
她一直在喊
——贈友人Z、X
在野燕麥和茵陳蒿之間
落羽杉肅立
金森女貞轉(zhuǎn)向齒果酸模
而非洲茉莉搖晃著
一言難盡的腰肢
黃桃和八棱海棠全身披掛
甜,越來越重
澤漆,從五朵云和貓眼草中
提取了自己的學(xué)名。
這個上午,“識物”APP,規(guī)訓(xùn)著世界
和我之間的混沌:
從小叫到大的野胡蘿卜
被糾正為黑種草
而蕓苔取代了野油菜
掃吧,掃,掃出
旋復(fù)花微微的顫
掃出龍葵輕輕的酸
掃出苘麻縮攏尖刺的體貼
掃出鴨跖草的苦和寒
現(xiàn)在,讓我把鏡頭一一
對準(zhǔn)自己、你們和遠方——
果然,“沒有找到物品信息”
這張被歲月磨蝕的舊臉及其焦慮,不可辨
這面被細雨埋怨的湖,不可辨
這個正被收回的春天不可辨
這場半路夫妻小聲的愛
不可辨
你馱著糧食、磚瓦、壯漢
奔跑得那么輕,那么快;
你搬運過的落日、帆影、鷗鳴和軟語,
卻依次,緩緩地
沉下來。
雨下一滴,根
就往下扎深一分
鳥叫一聲,綠葉
就向外掙出一截
答出一句口令,太陽
就會從霧中現(xiàn)身
我從去年伸出一只手,就能
揪回現(xiàn)在的自己——
寂寞一般照此塑形:
寶山空回,腳步還不能
如桃花一樣開放。
打小我們就愛到這處小區(qū)
游戲,為童年打撈稀奇
神情肅穆,眼睛望著遠處
那些不做聲的人,全是鄰居
探視變成禮儀
逢年過節(jié),我們都要走一回親戚
不用擔(dān)心他們會出差,開會
他們常年迎候,體貼耐心
就連從前最暴躁的人
也不打不罵,微笑像春風(fēng)
這是岳母的房子,她十年前搬到這里
這是姥姥家,是從別處遷來的
這是大姑,她年初才置了這處新居
拜托遠親近鄰,悉心照拂
牙醫(yī)李蔚說,你的牙
損蝕過重
她分析出三個原因——
長期磨牙,吃飯姿勢不對,咬合力太驚人
“這一顆,明明能保住,又
根折了,”恨鐵不成鋼
難道半生已過,我還沒學(xué)會
使用牙齒
可若非用盡力氣,我怎能
從萬般苦中咀嚼出一絲絲甜?
若非夜夜咬緊牙關(guān)
我怎么熬過這些風(fēng)雨?
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疏松戰(zhàn)士
被鉆眼,被塞藥,
被磨削,被鑲嵌,被拔除和調(diào)換
憑磕碰生存,用疼說話
在世上,誰不都是一副勞苦之牙
對著生活這根硬骨頭
頂撞,切割,磨耗
不斷硌折破損,又不斷取料填充……
太岳路追上來喊,是這里
而北京西路絲毫不讓。
它們中間,白云橋沒有白云,只有
一間記憶中的多寶庵
護佑了我兩年的小小寺廟
哦,被時間和建設(shè)者聯(lián)手推平的
我的嘆息,還在縈繞
大潤發(fā)說,今天全場八折
紅袖章說,檢查組馬上就到
護城河說,再也沒有龍舟賽
停車場說,A1區(qū)右手第十二個位,
前年冬天,你就在這里曬被子
那天太陽可真大……
只有安心橋不言不語
它在水中的倒影
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