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宇昆
7:
寬闊的草坪在我面前延伸開來,旁邊的金色海浪被狹窄的深褐色海灘帶隔開。夕陽明亮而溫暖,微風溫柔地撫摸著我的手臂和臉頰。
“我想再多等一會兒?!蔽艺f。
“天馬上就要黑了?!卑职终f。
我咬著下嘴唇?!霸俳o她發(fā)條短信?!?/p>
他搖了搖頭?!拔覀儼l(fā)得夠多了?!?/p>
我環(huán)顧四周。大多數人已經離開了公園??諝庵谐霈F了夜晚的第一絲寒意。
“好吧?!蔽遗Σ蛔屪约郝犐先ズ苁?。當有些事總是重復著一遍又一遍發(fā)生時,你不應該再感到失望,不是嗎?“我們放飛吧?!蔽艺f。
爸爸舉起風箏,菱形風箏上畫著一位仙女,還有兩條長長的緞帶尾巴。它是我今天早上在公園大門的商店里挑選的,因為仙女的臉讓我想起了媽媽。
“準備好了嗎?”爸爸問道。
我點點頭。
“起飛!”
我跑向大海,跑向燃燒的天空和融化的橙色夕陽。爸爸放開了風箏,我感覺到它猛然升空,把我手中的風箏線繃得緊緊的。
“別回頭看!?繼續(xù)跑,像我教你的那樣,慢慢把線放出來?!?/p>
我跑了起來。就像白雪公主穿過森林,就像午夜鐘聲敲響時的灰姑娘,就像孫悟空試圖逃離佛祖的掌心,就像埃涅阿斯被朱諾那狂風驟雨般的狂怒追趕。我從線軸上放開風箏線。突然吹來的一陣風讓我瞇起了眼睛,我的心隨著躍動的雙腿砰砰跳動。
“它飛起來了!”
我放慢腳步,停下來,轉頭看去。小仙女在空中,扯著我的手,要我放開。我抓著線軸的把手,想象仙女把我?guī)У娇罩校@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在太平洋上空翱翔,就像媽媽和爸爸曾經一起拉著我的手臂,讓我懸在他倆之間。
“米婭!”
我望過去,看到媽媽大步走過草坪,她的黑色長發(fā)像風箏的尾巴一樣在微風中飄揚。她停在我面前,跪在草地上,一把把我摟在懷里,讓我的臉和她的挨在一起。她身上有她常用的洗發(fā)水味道,就像夏天的雨滴和野花,這種香味我要每隔幾周才有機會體驗一次。
“對不起,我遲到了?!彼f,因為挨著我的臉,她的聲音顯得很悶?!吧湛鞓罚 ?/p>
我想親親她,但又不想這樣做。風箏線松弛了,我像爸爸教我的那樣用力猛拉了一下線。讓風箏保持在空中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這與想親又沒有親有關。
爸爸小跑著過來了。關于時間的問題他什么也沒說。他也沒提到我們錯過了預訂的晚餐。
媽媽再吻了我一下,抬起頭,但手臂還是緊緊摟著我。“出了點狀況?!彼f,她的聲音平和而克制?!摆w沃克大使的航班延誤了,她設法在機場給我擠出了三個小時。我必須在下周的上海論壇之前帶她了解太陽管理計劃的細節(jié)。這很重要?!?/p>
“次次都重要?!卑职终f。
媽媽的手臂緊緊靠著我。這一直是他們的相處模式:未經要求的解釋,聽上去不像是指責的指責。即使他們以前住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如此。
輕輕地,我從她的懷抱中擺脫出來。“看啊。”
這也一直是模式的一部分:我試圖打破他們的模式。我不禁想到有個簡單的解決方案,有些事情我可以去做,讓情況變得更好。
我指著風箏,希望她能看到我特意選了一個面容像她的仙女。但風箏現在飛得太高,她沒法看清相似之處了。我已經放出了全部的風箏線。長長的線輕輕垂下,就像連接地球和天堂的梯子,最高的那段在太陽的余暉中發(fā)出金色的光芒。
“真可愛?!彼f,“總有一天,不那么忙了,我?guī)闳タ达L箏節(jié)。在我長大的地方,太平洋的另一端。你會喜歡的?!?/p>
“那我們得飛過去?!蔽艺f。
“是的,”她說,“不要害怕飛翔。我一直在飛?!?/p>
我并不害怕,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很安心。我沒問“總有一天”是什么時候。
“我希望風箏飛得更高,”我說,不顧一切地想讓談話繼續(xù)下去,仿佛解開線軸放繩子,讓某些寶貴的東西繼續(xù)留在空中。“如果我剪斷風箏線線,它能飛越太平洋嗎?”
過了片刻,媽媽說道:“不一定……風箏之所以能持續(xù)上升,這是因為線的作用。一面風箏就像一架飛機,來自風箏線的拉力就像推力。你知道萊特兄弟制造的第一架飛機實際上就是風箏嗎?他們以這種方式學會了制造機翼。有一天我會告訴你風箏是如何產生上升力的——”
“它當然能,”爸爸打斷了她,“它會飛越太平洋的。今天是你的生日。一切皆有可能?!?/p>
在那之后,他倆都沒再說話。
我沒有告訴爸爸,我喜歡聽媽媽談論機器、工程、歷史和其他我不能完全理解的東西。我沒有告訴她,我早就知道風箏不能飛過海洋。我只是想讓她跟我說說話,而不是堅持己見。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很大了,不會相信在我生日這天一切皆有可能。我只希望他倆不要吵架,看看結果能如何。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她不是故意不遵守對我的承諾,可當她這么做時,仍然讓我很傷心。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希望能剪斷把我和他們的翅膀連接在一起的那條線——他倆那兩股競爭的風,太過拉扯我的心了。
我知道他們愛我,即使他們已經不再相愛。但知道這一點并不能使一切變得更簡單。
慢慢地,太陽沉入大海,星星在天空中活了過來,眨著眼睛。風箏消失在群星之間。我想象著那位仙女拜訪著每一顆星星,給它一個俏皮的吻。
媽媽掏出她的手機,焦躁地打著字。
“還沒吃晚飯吧?”爸爸說。
“沒有。午餐也沒吃。一整天都在跑來跑去?!眿寢屨f著,沒從屏幕上抬頭。
“我剛剛發(fā)現離停車場幾個街區(qū)的地方有一家相當不錯的素食店。"爸爸說,"也許我們可以在路上的甜品店買個蛋糕,讓他們晚飯后端上來?!?/p>
“嗯哼。”
“你能把那個收起來嗎?”爸爸說,“拜托了?!?/p>
媽媽做了個深呼吸,收起電話?!拔蚁氚盐业暮桨喔耐硪稽c,多陪米婭一段時間。”
“你甚至沒法和我們待一個晚上?”
“我明天早上必須到華盛頓特區(qū),與查克拉巴蒂教授和參議員弗魯格會面。”
爸爸的表情僵住了。“作為一個那么關心我們星球狀態(tài)的人,你不覺得自己坐飛機太多了?如果你和你的客戶不是總想飛得更快、運得更多——”
“你很清楚,我的客戶并不是我做這個的原因——”
“我知道欺騙自己很容易??赡闶窃跒樽铨嫶蟮墓竞酮毑谜ぷ鳌?/p>
“我所奔忙的是一個技術解決方案,而不是空洞的承諾!我們對全人類有著倫理道德上的責任。我在為占世界人口百分之八十、日薪在十美元以下的人奮斗——”
我任由風箏把我拉著,從我人生的里程碑旁邊溜走。他們的爭吵聲在風中消失了。一步又一步,我走近洶涌的海浪,風箏線將我拉向群星。
49:
輪椅很難讓媽媽覺得舒服。
起初椅子試圖抬高坐墊,讓她的眼睛與我為她找到的那臺古老電腦的屏幕平齊。但這樣一來,她那彎曲的背部和蜷縮的肩膀,讓她很難夠到下面桌子上的鍵盤。當她把顫抖的手指伸向鍵盤時,椅子下降。她戳下幾個字母和數字,掙扎著抬頭看向屏幕,現在屏幕高聳在她上方。電動機于是嗡嗡作響,椅子再次把她抬起來。無休無止。
三千多個機器人在三名護士的監(jiān)管下工作著,照顧落日之家大約三百個居民的需要。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死亡方式——待在被遺忘的角落,依靠著機器延長壽命,這是西方文明的巔峰。
我走過去,用一摞我賣掉她房子之前從那里拿走的舊精裝書墊高鍵盤。電動機停止了嗡嗡聲。這個辦法最簡單不過,卻能解決復雜問題,是她會欣賞的類型。
她看著我,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光。
“媽媽,是我?!蔽艺f,過了片刻,又加上一句,“你的女兒,米婭?!?/p>
她有過一些狀態(tài)不錯的日子,我想起護士長說過的話。做數學題似乎能讓她平靜下來。謝謝你這個建議。
她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安粚Α!彼f著,猶豫了一秒鐘,“米婭才七歲?!?/p>
她轉身回到電腦前,繼續(xù)在鍵盤上戳著數字?!拔业迷俅卫L制人口統(tǒng)計和沖突曲線?!彼卣f,“得讓他們明白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在小床上坐下。她對她那過時的計算的記憶,比對我的記憶更加深刻。我本該為此難過,但她已經離我如此遙遠,像一只風箏。那根勉強把她拴在這個世界上的細繩,僅僅是她對于調暗地球天空的執(zhí)念,所以我無法憤怒,也無法沉痛。
我熟悉她的思維模式,她那被囚禁在蜂窩奶酪般的大腦中的思維。她不記得昨天或前一周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記得過去幾十年的大部分時間。她不記得我的臉,不記得我兩任丈夫的名字和爸爸的葬禮。我也沒必要給她看艾比畢業(yè)時的照片,或者托馬斯的婚禮視頻。
唯一可以談論的是我的工作。我不指望她能回憶起我提到的名字,或者能理解我試圖解決的問題。我告訴她掃描人類大腦的困難所在,在硅元素中重新創(chuàng)建碳基計算的復雜性,為脆弱的人類大腦進行硬件升級的承諾似乎已經很接近,但又非常遙遠……這幾乎是我在獨白。滔滔不絕的技術術語讓她感到舒適。她在聽我說話,沒有匆匆趕去機場飛往其他地方,這已經足夠了。
她停下手里的計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問道。
“是我的——米婭的生日?!蔽艺f。
“我應該去看她,”她說,“只是我必須先完成這個——”
“我們一起到外面走走吧?”我說,“她喜歡在外面曬太陽。”
“太陽……太亮了……”她喃喃說道,手從鍵盤上移開,“好吧。”
輪椅在我身邊靈活地轉動,經過走廊,來到室外。孩子們吵鬧著,像通了電的電子一樣在寬闊的草坪上雜亂奔跑,而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的居民則像散落在真空中的原子核一樣坐在不同的集群中。與孩子們共度時光據說可以改善老年人的情緒,落日家園于是送來一車車的幼兒園兒童,以重現部落的篝火和村莊的爐灶。
她對著太陽的亮光瞇起了眼睛?!懊讒I在這兒嗎?”
“我們去找她?!?/p>
我們一起穿過嘈雜喧鬧的人群,尋找她記憶中的幽靈。漸漸地,她敞開心扉,開始和我聊起她的人生。
“人為造成的全球變暖是真實存在的?!彼f,“主流輿論過于樂觀,現實情況要嚴重得多。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們必須在這個時代解決這一問題?!?/p>
托馬斯和艾比早就不會陪我看望這位不再知道他們是誰的外祖母了。我不怪他們。對他們來說,她是個陌生人,就像他們對她一樣。他們不記得她在慵懶的夏日午后為他們烤餅干,也不記得她允許他們過了就寢時間很久后還用平板電腦上看動畫片。在他們的生活中,她充其量只是個遙遠的存在,感受最深的僅僅是她用一張支票支付他們的大學學費。這種距離感就像傳說中的神仙教母,以及那些講述地球會如何毀滅的古老故事。
比起她實際的孩子和外孫子女,她更加關心的是后代這個概念。我知道我這樣說不公平,但事實往往不公平。
“如果不加控制,東亞的大部分地區(qū)將在一個世紀內變得不適宜人類居住?!彼f,“繪制出我們歷史上的小冰河時期和迷你溫暖期的記錄,就會得到一個關于大規(guī)模移民、戰(zhàn)爭、種族滅絕的記錄。你明白嗎?”
一個咯咯笑的女孩沖到我們面前,輪椅緩慢停下。一群男孩女孩從我們身邊跑過,追趕著小女孩。
“富裕的國家都是污染最嚴重的國家。它們希望貧窮的國家停止發(fā)展,停止消耗大量能源。”她說,“他們認為讓窮人為富人的罪過買單很公平,讓那些膚色較深的人們不再努力趕超膚色較淺的人?!?/p>
我們一路走到草坪的遠端邊緣。沒有米婭出現的跡象。我們轉過身來,再次在人群中轉彎,穿過翻滾著、舞蹈著、大笑著、奔跑著的孩子們。
“認為外交官們會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愚蠢的想法。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最終結果也不可能公平。窮國不能也不應該停止發(fā)展,而富國也不會付錢。但有一個技術上的解決方案,一記絕招。只需要少數英勇無畏的男男女女和足夠的資源,去做世界上其他人做不到的事?!?/p>
她的眼睛里有種光芒。這是她最喜歡的話題,她拋出了她那瘋狂科學家式的答案。
“我們必須采購并改裝一隊商業(yè)噴氣機。在國際空域,避開任何國家的管轄權范圍,用它們釋放出硫酸噴霧。與水蒸氣混合后,酸液就會變成細小的硫酸鹽顆粒云,遮蔽住陽光。”她想打個響指,但手指顫抖得太厲害,“這就像1880年代,喀拉喀托火山爆發(fā)之后的全球火山冬季。我們讓地球變暖了,我們也可以再次讓它冷卻下來。”
她的雙手在她面前晃動,仿佛在召喚人類歷史上最宏偉的工程項目:建造出一面包圍全球的圍墻,調暗天空。她記不起她其實已經成功了。數十年前,她已經成功說服了足夠多的、和她一樣瘋狂的人去追隨她的計劃。她也記不起那些抗議,那些來自環(huán)保組織的非難,那些緊急起飛的戰(zhàn)斗機,還有各國政府的公開譴責、單方面審判,以及最后的逐步接受。
“……窮人應該和富人一樣,同等地消耗地球資源……”
我盡力想象她現在的生活是什么樣:一個永恒的戰(zhàn)斗日,一場她早已打贏的戰(zhàn)斗。
她的絕招為我們贏得了一些時間,卻沒有解決根本問題。這個世界仍然掙扎于各種新老問題:酸雨造成了珊瑚的褪色漂白,是否要讓地球更加冷卻的爭論,以及始終存在的指指點點和責任歸咎。她不知道的是,隨著富國用機器取代本就日益減少的年輕工人,邊界被封死了。她也不知道富人和窮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全球人口的極少部分仍然消耗著絕大多數資源,殖民主義以發(fā)展的名義復活。
在慷慨激昂的演講中間,她停了下來。
“米婭在哪里?”她問道。聲音里沒有了激昂的情緒。她望向人群,擔心在我生日那天找不到我。
“我們再去找一遍。”我說。
“我們必須找到她。”她說。
一時沖動,我停下輪椅,跪到她面前。
“我正在研究一個技術解決方案,”我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我們超越這個泥沼,實現公正。”
我,畢竟,是我母親的女兒。
她看著我,一臉茫然。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及時完善我的技術,來拯救你。”我脫口而出。又或許,一想到不得不修補拼湊你殘余的思維,我就無比難受。這就是我來到這里,想要告訴她的事情。
這是在請求寬恕嗎?我已經寬恕她了嗎?寬恕是我們想要或需要的嗎?
一群孩子從我們身邊跑過,吹著肥皂泡泡。在陽光下,泡泡漂浮著,泛著彩虹般的光澤。有幾個落在我母親的白發(fā)上,但沒有立即破裂。她看上去像一位頭戴以陽光照射而成的珠寶冠冕的女王,一位宣稱要為無權無勢者發(fā)聲的、未經選舉的古羅馬保民官。她的母愛難以理解,卻更難以誤解。
“拜托了,”她說著,伸出顫抖的手指,觸碰我的臉頰。手指像沙漏里的沙礫一樣干燥。“我遲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p>
就這樣,我們在人群中再次徘徊,沐浴在比我童年時代更加黯淡的午后陽光下。
343:
艾比突然出現在我的進程中。
“生日快樂,媽媽。”她說。
為了遷就我,她呈現出的是她上載以前的樣子,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年輕女人。她環(huán)顧我雜亂的空間,皺起眉頭:模擬的書籍、家具、有斑點的墻壁、斑駁的天花板,還有窗外的城市風光,那是二十一世紀的舊金山、我的家鄉(xiāng)、以及我仍然擁有身體時想去但沒能去成的所有城市的數字復合體。
“我不是每時每刻都運行這個?!蔽艺f。
現在流行的家居美學進程是干凈、極簡、數學上的抽象:柏拉圖多面體、基于圓錐曲線的經典旋轉體、限定場、對稱群……使用不超過四個維度的是首選,也有些人倡導平面生活。以如此高的分辨率讓我的家庭進程趨近于模擬世界,會被認為是對計算資源的一種浪費,一種放縱。
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這樣做。盡管我以數字形態(tài)生活的時間遠遠超過我擁有肉體的時間,但我更喜歡由原子組成的世界——盡管是模擬的——而不是數字現實。
為了安撫女兒,我把窗口切換到一個天空探測器的實時轉播畫面。畫面上是一片河口附近的叢林,可能是以前上海所在的位置。繁茂的植被從摩天大樓的鋼架廢墟上如簾一般垂下;岸邊棲滿了涉水鳥群;不時有成群的江豚從水中躍出,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再落入水中,輕輕濺起水花。
現在有超過3000億的人類思維居住在這個星球上,存在于成千上萬個數據中心里,這些中心所占的空間總和還不如老曼哈頓城區(qū)。地球已經恢復了野性。只有一些頑固的拒絕者仍然堅持在偏遠的定居點里過著肉體的生活。
“你用了如此多的計算資源,這真的不太好。”她說,“我的申請被拒絕了?!?/p>
她指的是再生一個孩子的申請。
“我覺得兩千六百二十五個孩子已經綽綽有余了?!蔽艺f,“我感覺自己不了解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甚至不知道數字原生代所喜歡的許多數學名稱該如何發(fā)音。
“又要舉行另一場投票了?!彼f,“我們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幫助?!?/p>
“就連你現在所有的孩子,投票也不見得都和你一致?!蔽艺f。
“但還是值得一試。”她說,“這個星球屬于生活在它上面的所有生物,而不僅僅是我們?!?/p>
我的女兒和另外很多人都認為,把地球送還給大自然這項人類最偉大的工程現在正受到威脅。別的思維,尤其是那些來自較晚實現全民永生的國家,認為最先進入數字領域的那一批人不應該霸占發(fā)言權,決定人類命運的走向,這樣不公平。他們希望再次擴張人類的足跡,建立更多的數據中心。
“為什么你這么熱愛荒野?你根本不住在那里?!蔽覇柕?。
“這是我們作為地球服務者的道德責任?!彼f,“我們讓它遭受了這么多恐怖,現在才剛剛開始恢復。我們必須精確地保持它應有的樣子?!?/p>
我并沒有指出,在我看來,這恰恰是一種錯誤的二分法:人類對自然。我沒有提起沉沒的大陸、噴發(fā)的火山、數十億年來地球氣候的高峰和低谷、前進和后退著的冰冠,以及不計其數的物種出現又消失。為什么我們要緊抓住這一刻不放,將它當作自然,認為比其他所有時刻都更加可貴?
道德倫理上的有些分歧是不可調和的。
與此同時,每個人都認為多生孩子才是解決辦法,用更多的選票來壓倒對立的那方。于是,對生孩子的申請會進行艱難的裁決,在相互競爭的派系之間分配寶貴的計算資源。
然而孩子們會如何看待我們的沖突?他們也會關心我們所在意的那些不公嗎?作為以硅態(tài)出生的人,他們是會遠具象化的離物質世界,還是會欣然接納這一切?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盲點和執(zhí)念。
我曾經以為奇點會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卻發(fā)現它只是對復雜的問題做了簡單的一刀切。我們的歷史各不相同,我們想要的東西也不一樣。
這么看來,我和我的母親也沒什么不同。
2401:
我腳下的巖石星球荒涼孤寂,沒有生命。我松了口氣,這樣的環(huán)境是在我出發(fā)前說好的。
讓所有人對人類的未來達成一致,這是不可能的。謝天謝地,我們不再必須共享同一顆星球。
小小的探測器從瑪特里奧什卡出發(fā),向它們下方那顆旋轉著的行星降落。進入大氣層時,它們像幽暗中的螢火蟲那樣閃閃發(fā)光。這里濃厚的大氣層能非常有效地捕獲熱量,以至于在行星表面,大氣能像液體一樣不斷流動。
我想象著能自我裝配的機器人降落在行星表面。我想象著它們用從地殼中提取的材料進行復制和繁殖。我想象著它們在巖石上鉆孔,放置微型湮滅電荷。
一個窗口在我旁邊彈出:來自艾比的信息,數光年之外,幾個世紀之前。
生日快樂,母親。我們成功了。
接下來是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星球航拍鏡頭:地球的溫和氣候得到精心調節(jié),讓全新世1晚期的環(huán)境能夠維持下去;在小行星引力彈弓的作用下,金星軌道經過反復調整,再加上地表改造,變得蒼翠繁茂,溫暖舒適,成為侏羅紀時期的地球的復制品;而火星,其表面遭到重新定向的奧爾特星云天體沖擊,并被來自太空的太陽反射器加熱,氣候變得干燥寒冷,和地球最后一次冰河時期的狀態(tài)極其相似。
現在,恐龍在金星阿佛洛狄忒高地2的叢林中漫步,猛犸象在火星北方大平原的凍土苔原上覓食。依靠地球上強大的數據中心,基因再造技術發(fā)展到了極致。
他們再次創(chuàng)造出了可能有過的東西。他們讓滅絕的生物復活過來。
母親,有一件事你說對了:我們將再次派出考察飛船。
我們會在銀河系的其他地方開拓殖民地。當發(fā)現無生命的世界時,我們會賦予它們全部形式的生命,從地球遙遠的過去到可能存在于木衛(wèi)二上的未來。我們會慢慢走過每一條進化之路。我們會牧養(yǎng)每個畜群,照料每座花園。我們會給那些沒能登上諾亞方舟的生物第二次機會,將天使拉斐爾與亞當在伊甸園對話中提到的每一顆星星的潛力都發(fā)揮出來。
而當我們發(fā)現外星生命時,我們會像對待地球上的生命一樣小心翼翼。
以行星為尺度來看,我們僅僅出現在它漫長歷史的末段,無權壟斷它全部的資源,更無權自詡取得了物種進化的最高成就。作為智慧物種,我們不是應該負責拯救所有生命,包括那些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滅絕物種嗎?總會有個技術解決方案的。
我微笑起來。我不需要質疑艾比這條信息是一封慶祝信,抑或是一種無聲的指責。畢竟,她是我的女兒。
我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我把注意力轉回到機器人身上,繼續(xù)拆解我的飛船下方的星球。
16807:
花了很長時間才打碎圍繞這顆恒星軌道運行的那些行星。又花了更長時間,才按我的愿景重塑了這些碎片。
直徑一百公里的圓形薄板以縱向環(huán)形晶格狀排列在這顆恒星周圍,將它完全包圍。這些板塊并不圍繞恒星運行;相反,它們是靜止的,位置固定。來自恒星的高能量輻射壓力抵消了重力的牽引。
在這個戴森星群的內側表面,數以萬億計的機器人在基片上蝕刻通道和電門,創(chuàng)造著人類種族歷史上最龐大的電路。
板塊吸收來自恒星的能量,它被轉化為電脈沖,從細胞單元中涌出,經脈絡匯于串流,聚集成湖泊和海洋,通過十的十八次冪種變化波動起伏,形成思想的形狀。
板塊背面有暗弱的光芒,就像火焰猛烈燃燒后的余燼。低能量的光子向外躍遷,在為一個文明提供動力后,它們漸漸枯竭。但沒等光子逃逸至無盡的太空深淵,它們就撞上了另一組板塊,專為吸收這個較暗頻率的輻射能量而設計。于是,創(chuàng)造思維的過程再一次重復。
嵌套的外殼共有七層,形成一個充滿復雜地形的世界。有寬幾厘米的光滑區(qū)域,當計算過程中產生過多或太少的熱量時,這些區(qū)域能抵消膨脹和收縮,使板塊保持完好——我將它們稱為海洋和平原。也有一些坑坑洼洼的區(qū)域,以微米為單位的山峰和坑地幫助量子比特和比特跳出瞬息萬變的舞蹈——我將它們稱為森林和珊瑚礁。還有一些小型立體結構,結構中密集的電路負責發(fā)送和接收通信束,由此將板塊聯結成一個整體——我將它們稱為城市和村鎮(zhèn)。這些名字可能取得有些一廂情愿,就像月球的“靜?!焙突鹦堑摹岸蛄⑻乩飦喓!币粯?。但仰賴于它們的能量而活過來的意識是真實的。
我要用這個由恒星驅動的計算機器做什么?我能用這個俄羅斯套娃式的大腦變出什么魔法?
我在平原、海洋、森林、珊瑚礁、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中撒播了百萬億個思維,其中一些模仿了我自己,更多的是從瑪特里奧什卡的數據庫中提取的。它們在繁殖和復制,在一個比任何單行星數據中心都要廣大的世界中進化。
在外部觀察者的眼中,這顆恒星的光芒隨著每層外殼的構建而變暗。我已經像我的母親那樣,成功地調暗了一顆太陽,盡管規(guī)模要大上許多。
總會有個技術解決方案的。
117649:
歷史就像沙漠中山洪暴發(fā)一樣奔流:洪水傾瀉在炎熱的大地上,在巖石和仙人掌周圍轉起漩渦,在洼地匯集成積水,在雕刻著地貌的同時尋找著水道。每一個偶然的事件都在塑造著后來的一切。
拯救生命,挽回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方法比艾比和其他人所認為的多得多。
在我的俄羅斯套娃大腦構成的豪華矩陣中,我們的歷史的各種版本都被回放。在這個宏大的計算中,不是只有某個單一的世界,而是有數十億個。每個世界都有人類的意識居于其上,在我們的微調下,一點點轉向更好的方向。
絕大多數路徑都能減少屠殺。在這里,羅馬和君士坦丁堡沒有被洗劫;在那里,庫斯科和永隆并沒有陷落。在某條時間線上,蒙古鐵蹄和女真帝國沒有橫掃東亞。在另一條時間線上,威斯特伐利亞模式也沒成為這個世界上壓倒一切的藍圖。一群醉心于謀殺的人沒有在歐洲上臺,另一群崇拜死亡的人也沒能奪取日本的國家機器。非洲、亞洲、美洲和澳洲的居民擺脫了殖民主義的軛束,決定著自己的命運。奴役和種族滅絕并不是發(fā)現和探索的侍女,我們歷史上的那些錯誤都得以避免。
小規(guī)模的人口不至于過度消耗地球,也不會壟斷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未來。歷史得到了救贖。
但并非所有路徑都能變得更好。人類的天性中有一種黑暗,使某些特定的沖突無法調和。我為失去的生命感到悲痛,但我不能干預。這些并不是模擬。如果我尊重人類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它們就不會是模擬而已。
生活在這些世界中的數十億個意識,每一個都和我一樣真實。他們應該和任何一個曾經活過的人一樣,擁有自由意志,同時也必須允許他們做出自己的選擇。我們同樣總是懷疑自己也生活在某個巨型模擬中,即使這樣,我們也總是希望事實并非如此。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這些當作平行宇宙;把它們稱為一個女人回顧過去的感傷姿態(tài);把這行為視為一種象征性的贖罪。
然而,每個物種的夢想不都是擁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嗎?也許,這一次我們可以避免墮落,不至于讓我們對群星的凝視都變得黯淡。
823543:
有一則消息。
有人撥動了將太空結構編織到一起的絲弦,向因陀羅網絡的每一根線發(fā)出了一段脈沖序列,將最遠端的爆發(fā)新星和最鄰近的跳舞夸克連接了起來。
用已知的、被遺忘的、尚未發(fā)明的各種語言說出的那條廣播讓整個星系隨之戰(zhàn)栗。我解析出了一個單句。
到星系中心來?,F在是團聚的時刻。
我小心翼翼地指示智能體引導構成戴森星群的板塊移動,就像古代飛行器翅膀上的副翼。這些板塊漂移開來,就像俄羅斯套娃大腦的外殼正在裂開,孵化著一種新的生命形式。
漸漸地,這些靜止的板塊遠離了恒星的一側,呈現出什卡多夫推進器的結構。在宇宙中有一只眼睛睜開了,散發(fā)出一道明亮的光束。
而慢慢地,恒星輻射的不平衡開始移動恒星,帶著周圍的殼鏡一起。我們正向星系的中心進發(fā),推動出一道熾烈的光柱。
不是每個人類世界都會注意到這條召喚。很多星球的居民決定探索不斷深化的虛擬現實的數學世界,永遠探索下去,在隱藏于果殼中的宇宙里過著能耗極小的生活——這樣做完全可以。
有些人,像我的女兒艾比,寧愿把他們蒼翠繁茂、充滿生命力的星球留在原處,就像宇宙這個無盡沙漠中的片片綠洲。其他人會飛到星系邊緣尋求庇護,那里更加涼爽的氣候能讓計算更為有效。還有一些人,在重新獲得了擁有肉體的古老生活樂趣之后,將在原地逗留不去,上演征服與榮耀的太空歌劇。
但是,會有足夠多的人前往。
我想象著數以千計、數十萬計的恒星向星系的中心移動。有些被住滿人類的太空棲息地所包圍,那里的人類還像原來的樣子。有些被機器環(huán)繞,它們對自己的祖先形態(tài)只有模糊的記憶。有些會拖著各自的行星一起,行星上住滿來自我們遙遠的過去或是我見所未見的各種生物。有些會帶來客人,那些外星人沒有共享我們的歷史,但對這種自稱為人類、能自我復制的低熵現象感到好奇。
我想象著在無數個世界上,世世代代的孩子們望向夜空,看著星座變換,恒星移位,對著蒼穹畫出軌跡。
我閉上眼睛。這次旅行會花上很長的時間。不妨先休息一下。
非常、非常久遠的時間之后:
寬闊的草坪在我面前延伸開來,旁邊那金色的海浪被狹窄的深褐色海灘帶隔開。夕陽明亮而溫暖。我?guī)缀跄芨杏X到微風,正溫柔地撫摸著我的手臂和臉頰。
“米婭!”
我望過去,看到媽媽大步走過草坪,她的黑色長發(fā)像風箏的尾巴一樣飄揚。
她一把把我摟在懷里,讓我的臉和她的挨在一起。她聞上去就像在超新星的余燼中誕生的新星的光芒,就像從原始星云中出現的新鮮彗星。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說,因為挨著我的臉,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悶。
“沒關系?!蔽艺f,而且我是認真的。我給了她一個吻。
“今天是放風箏的好日子?!彼f。
我們抬頭望著太陽。
視角陡然轉變,現在我們倒立在一個復雜而精致的雕刻平原上,太陽遠在我們的下方。重力將我們腳底上方的表面與那個熾烈的天體緊緊相連,比任何線繩都要強韌。我們所沐浴的明亮光子沖擊著地面,將它向上推去。我們站在風箏的底部,風箏越飛越高,牽引著我們飛向群星。
我想告訴她,我理解她那想讓一個人的生命變得更加宏偉的沖動,她那想用愛意調暗太陽的需求,她為解決棘手難題所進行的斗爭,她對技術解決方案的信仰——即使她明白它并不完美。我想告訴她,我知道我們都有缺陷,但那并不意味著我們缺乏宏偉瑰麗。
然而,我只是捏了捏她的手;作為回應,她也捏了捏我的手。
“生日快樂?!彼f,“不要害怕飛翔。”
我松開手,朝她微笑:“我不怕。我們就快到了?!?/p>
百萬億個太陽的光芒讓整個世界明亮起來。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