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璇
(中南民族大學外語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4)
詩歌具有美感和高度凝練的文字表達,是文學寶庫中獨具異彩的瑰寶。詩人總是在塑造音美、形美、意美與表達意義、感情之間尋求巧妙的平衡。詩中的語音象似性(Phonological/Auditory Iconicity)就是詩人用語音表達意義的典范。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詩歌中便頻繁體現(xiàn)了語音象似性。
早在公元前,柏拉圖就提出語音和意義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17至19世紀,語音象征引起了語言學和哲學的重視。20世紀初,索緒爾提出“任意性”(Arbitrariness)原則,認為語言符號的形式和意義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1]102。20世紀30年代至今,為了證明語音和意義之間存在聯(lián)系,眾多學者進行了大量音—義感知和形—音感知實驗,以及大規(guī)模的量化研究[2]。其間,皮爾斯正式提出了“象似符”(Icon)[3]的概念和分類,并衍生出了“象似性”(Iconicity)這一概念。雅可布遜、海曼、許國璋等眾多學者都對象似性進行了深入探討和研究。
語言的象似性是指“語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間,也即語言的形式和內(nèi)容之間有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即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可以論證的,是有理可據(jù)的(motivated)”[4]155。語音象似性是三大象似性之一映像象似性(Imagic Iconicity)的一個分支。語音象似性又可稱為語音象征(Sound Symbolism),即詞的語音和意義發(fā)生聯(lián)系的這一現(xiàn)象。語音象征可分為直接語音象征(Direct Sound Symbolism)和聯(lián)覺語音象征(Synaesthetic Sound Symbolism)。詩人對這種音義之間的聯(lián)系尤為敏感且善于使用,故語音象似性在詩歌中常常有跡可循。
直接語音象征指詞的語音和意義之間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也即詞的語音通過直接模擬自然聲音而構成。這類詞叫作擬聲詞[5]1。按模擬對象的不同,擬聲詞可以分為3種:模擬人聲的詞、模擬動物聲音的詞、模擬物體聲音的詞。描述自然的詩歌里常常會出現(xiàn)擬聲詞,如雪萊的《Marianne's Dream》[6]58-71。這首詩記述了雪萊朋友之妻瑪麗安妮的一個夢境,描寫了極其壯麗的大自然場景。
1.模擬物體的聲音
如第 6節(jié)的第 3、4行“And veiled her eyes;she then did hear/The sound as of a dim low clanging”中,“clang”作動詞一般指類似金屬被敲擊時的叮當作響或鏗鏘作響;在這里,“clang”指的是火山爆發(fā)前夕,地下發(fā)出噪聲以及巖漿和膨脹的氣體尚未沖出火山口時發(fā)出響聲。詩人用動名詞“clanging”描述持續(xù)不斷的動態(tài)的“沖撞的聲音”。第11節(jié)的第1、2行則直接用到了“clang”的名詞形式:“But still the Lady heard that clang/Filling the wide air far away”。該擬聲詞的重復運用,使讀者耳邊仿佛響起了這種由弱變強、不斷擴散的危險之音。它揭示了地下和山內(nèi)激烈的物質(zhì)運動,預示著火山爆發(fā)的巨大威力,也給讀者心中造成了層層遞進的緊張感。
2.模擬動物的聲音
如第17節(jié)最后3行“It might the stoutest heart appal/To hear the fire roar and hiss/Through the domes of those mighty palaces”中,“roar”和“hiss”都是描述動物聲音的擬聲詞。“Roar”一般形容獅子等大型野生動物的吼叫;“Hiss”則形容蛇發(fā)出的咝咝聲。詩人并非直接描寫火的形態(tài),而是用以上二詞描述烈火的聲音,以聲襯形,一來顯示了火勢兇猛、吞噬一切的狂暴姿態(tài),二來暗示烈火如雄獅般富有力量,又如蛇一般狡猾靈活、無孔不入。
3.模擬人的聲音
如第22節(jié)第5行“The statues gave a joyous scream”中的“scream”通常描繪人尖叫的聲音。[]尖細而拖長,像極了人在極端情況下因恐懼或痛苦發(fā)出的尖叫聲。雕像原本是不會發(fā)出聲音的,但是詩中提到雕刻師像是一位技藝高強的神靈,其作品極為珍奇、栩栩如生。所以在夢境中,這些雕像發(fā)出似人的歡呼聲也就不足為怪了。
聯(lián)覺語音象征指某些音或音組雖不能明確地揭示詞義,但似乎和某種意義發(fā)生了模糊的聯(lián)系,或者說使我們聯(lián)想到某種意義。這類音或音組叫作聯(lián)覺語音(Phonaestheme)[5]2?!癙honaestheme”[7]50一詞最初由Firth于1930年提出,用于指代[sl]這一輔音組合,它存在于大量具有相似聯(lián)覺語音象征的詞匯中,如slack(松弛的)、slouch(沒精打采地站)、slush(雪泥)、sludge(淤泥)等。后來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聯(lián)覺語音的范圍便有所擴大。
上文中的“roar”和“hiss”也可以從聯(lián)覺語音的角度來分析?!癛oar”中的[r]象征“粗糙、削利、重濁”,這體現(xiàn)于rattle(咯吱作響)、bray(嘶叫)、scrape(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等詞語中;元音[]象征“深沉和沉重”,其音拖長更顯得渾厚?!癏iss”中的[h]如同做工或行動時喘氣、呼吸的聲音,常象征“努力或費勁”;而短元音[]清脆單薄,常常象征著“小、尖、細、不穩(wěn)定、迅速”等狀態(tài)。這兩個詞一重一輕,一長一短,如同雄獅和蛇的形象,搭配起來更突出了烈火兇猛狂暴、火舌竄出、起伏不定、無處不在的動態(tài)形象。
詩歌中的聯(lián)覺語音象征突出體現(xiàn)在堆集音、音韻、節(jié)奏三方面。它們在雪萊的《England in 1819》[8]130前6行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
“An old,mad,blind,despised,and dying king,-
Princes,the dregs of their dull race,who flow
Through public scorn- mud from a muddy spring,-
Rulers who neither see,nor feel,nor know,
But leech-like to their fainting country cling,
Till they drop,blind in blood,without a blow,-”
1.堆集音
德國的沃爾夫?qū)P塞爾曾說:“只有在一個發(fā)音通過堆集或特殊的位置變得明顯的時候,它才能夠產(chǎn)生出發(fā)音象征的效果?!盵9]477這種音的堆集不必是完全相同的一個音,也可以是同一類音,比如多個爆破音或者多個雙元音等。
如第1行短短8個單詞,卻集中了10個爆破音。氣流突然沖出口腔形成了爆破音,所以爆破音充滿了力量感。這種力量感往往通過爆破音有秩序的聚集而得到增強。然而,詩人有時會故意無規(guī)律地堆積爆破音,從而產(chǎn)生一種不和諧音,使人聯(lián)想到笨拙、雜亂和丑陋,體會到不快或不安[10]。在此雪萊通過故意無規(guī)律地堆積爆破音來強烈譴責昏庸的國王。爆破音像極了人們氣急怒罵時發(fā)出的聲音,詩人將自己對國王的憤恨咒罵隱于語音之中,甚是巧妙,體現(xiàn)了詩人滿腔憤懣、無可忍耐之情。讀之,讀者也產(chǎn)生了咬牙切齒的感覺。此外,這句詩中有4個形容詞都含雙元音。雙元音有豐富、深厚的音色,加深了作者的情感表達。
2.音韻
雪萊在《詩辯》中曾說:“詩歌語言往往體現(xiàn)出某種和諧一致的語音再現(xiàn),否則就不能稱其為詩。”[11]24該詩也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運用音韻的純熟技巧。
頭韻是指一句詩中若干詞的詞首反復出現(xiàn)相同的一個字母或語音,形成一種詞首的韻律。引文最后一行的“blind in blood”和“blow”就體現(xiàn)了頭韻。[bl]這個聯(lián)覺語音出現(xiàn)在詞首含讓人不悅或者反感之意,如blame(責怪)、blague(吹牛、胡扯)、blight(損害)等。它的象征意義與詩人所要表達的感情十分相符。政府官員像螞蟥一樣,緊緊吸附在將要氣絕的國家之上,直到最后吸足了鮮血,不經(jīng)一擊,便昏然落地。[bl]的3次重復,一來象征著官員最后昏庸麻木到極點的狀態(tài),二來將詩人的反感至極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第2行的“mud”和“muddy”不僅是頭韻,還是諧元韻。詞中重讀元音重復就是諧元韻。發(fā)[]的u通常象征著“模糊、不清”,如dull(不明亮的、不清晰的)、sludge(爛泥)、dusk(黃昏)等;鼻音[m]通常象征“低沉聲、模糊不清”,如mumble(嘟噥)、muzzy(模糊的)、rumble(隆隆作響)等。這里詩人將王親貴胄比作mud(淤泥)。淤泥沉積于靜水或緩慢的流水中,其質(zhì)地介于水與泥之間,如同上述兩個音素一樣,給人一種模糊、不甚分明的感覺,映襯出這些王室子孫的形象并不高大明朗,做事毫無原則。正如中國的一句古話:爛泥扶不上墻。
尾韻指在兩行或者更多的詩行結尾重復同一個音。引文中,詩人采用了隔行交互押韻,1、3、5行押[],2、4、6行押[]。舌位較高、開口較小、發(fā)音較短的前元音[]發(fā)音輕快,通常象征著“小、尖、不穩(wěn)定、輕”等特質(zhì);鼻音[]發(fā)音部位靠近軟腭,使得音調(diào)上升,更顯輕快。而雙元音[]聲調(diào)呈下降趨勢,且發(fā)音較長,減慢了詩歌的節(jié)奏。其中,[]像極了人們哭泣時的嗚嗚聲,和[]組合的雙元音通常能傳達“沉重之感、憂傷之情”,如groan(呻吟)、mourn(哀悼)、toll(鳴喪鐘)等。引文中尾韻一輕一重、一快一慢,使得詩歌仿佛是一句句嗟嘆,不僅增添了詩歌的節(jié)奏美,還表達了作者憂憤交加的情感。
3.節(jié)奏
通常,我們使用英語時,都趨向于做到輕重音節(jié)相間,并使重讀音節(jié)在句中出現(xiàn)得較為規(guī)整。詩人有時會遵循這個規(guī)律以實現(xiàn)節(jié)奏的和諧美,有時卻會打破它以達到一種獨特的效果。例如,詩歌第4行的“rulers”“see”“feel”和“know”都含重讀音節(jié),使得整句話輕重交替,極具規(guī)律性。讀者關注的重心自然而然落在這幾個實詞之上,政府官員“冷漠、麻木、昏庸”的形象由此深入人心。然而,詩人在第1行卻打破了這個規(guī)律,共8個詞便有6個重讀?!癘ld”“mad”“blind”“despised”和“dying”這5個形容詞像定罪的法槌一個一個敲擊于“king”。讀之,比輕重交替的語句更需要氣力,從而第一句話便達到一種石破天驚,振聾發(fā)聵的效果。
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曾說:“思想滲透于(詩歌中的)形象,如同亮光滲透多面體的水晶一樣?!盵12]470而語音象似性則讓“多面體的水晶”變得更為豐滿靈動、熠熠生輝,將詩歌塑造成為有聲的情景和思緒。讀者若從語音象似性的角度欣賞詩歌,則像在詩人塑造的文學山谷中頻遇叮咚作響的潺潺溪流,不僅能充分體會到詩歌的美感,還能與詩人達成一種和諧的共鳴,獲得更妙的文學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