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春
有關(guān)中國古代“天下”“中國”的觀念問題,是如何認(rèn)識古代“世界”與“中國”、天下體系與中國體系、天下秩序與中國秩序,以及如何理解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史疆域的大問題,因此,早已成為學(xué)界最為引人關(guān)注的話題之一,先后出版了眾多引起中外學(xué)界普遍關(guān)注的研究成
果。(1)有關(guān)中國古代“天下”“中國”觀討論的論著眾多,主要有:邢義田《天下一家——中國人的天下觀》,載劉岱總主編《中國文化新論·根源篇》,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1年版;羅志田《先秦的五服制與古代的天下中國觀》,《學(xué)人》第10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后收入氏著《民族主義與近代中國思想》,(中國臺灣)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姚大力《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guān)系與國家認(rèn)同》,《中國學(xué)術(shù)》2002年第4輯,收入氏著《北方民族史十論》,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李揚(yáng)帆《“天下”觀念考》,《國際政治研究》2002年第1期;陳玉屏《略論中國古代的“天下”、“國家”和“中國”觀》,《民族研究》2005年第1期;何新華《試析古代中國的天下觀》,《東南亞研究》2006年第1期;甘懷真編《東亞歷史上的天下與中國概念》,臺大出版中心2007年版;李大龍《“中國”與“天下”的重合:古代中國疆域形成的歷史軌跡》,《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3期;李大龍《從“天下”到“中國”:多民族國家疆域理論解構(gòu)》,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于逢春《疆域視域中“中國”“天下”、“中原王朝”與“中央政權(quán)”之影像》,《云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0年第1期;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xué)導(dǎo)論》,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李克健《“天下”與“一統(tǒng)”:認(rèn)識中國古代國家觀的基本維度》,《廣西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4期;胡阿祥《四海與天下:中國人的天地觀》,《唯實(shí)》2016年第9期;陳進(jìn)國《內(nèi)含天下的中國與外延中國的天下——評趙汀陽<惠此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的中國>》,《江海學(xué)刊》2017年第6期;趙現(xiàn)海《中國古代的“天下秩序”與“差序疆域”》,《江海學(xué)刊》2019年第3期;呂文利《中國古代的“天下”表達(dá)與邊界實(shí)踐》,《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20年第7期;[日]渡邊信一郎《中國古代的王權(quán)與天下秩序》,徐沖譯,中華書局2008年版;[日]王柯《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rèn)知與實(shí)踐》,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等等。但這些成果雖然認(rèn)為古代的“天下”與“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多數(shù)成果仍然認(rèn)為中國古代的“天下”是指世界,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和“四裔”所構(gòu)成,認(rèn)為“中國”的概念僅指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及其政權(quán),“中國”只是“天下”的一部分,等等。其實(shí),中國古代的“天下”,主要有三義:廣義用來指稱世界,中義用來指稱九州、四海,狹義用來指稱王朝國家;中國古代“中國”的內(nèi)涵雖然很多,但如果從多層次視角來認(rèn)識的話,也主要有三義:廣義用來指稱九州、四海,中義用來指稱王朝國家,狹義則用來指稱華夏漢族聚居的中原地區(qū)和京師等。古人用“天下”指稱世界(大九州)的內(nèi)涵少有人在實(shí)際中應(yīng)用,又沒有用“天下”指稱華夏漢族和中原地區(qū)相當(dāng)于狹義“中國”的內(nèi)涵,因此,古人所說的“天下”,就成了一個用以指稱廣義“中國”和中義“中國”的概念,成為古人實(shí)際應(yīng)用中等同于“中國”的概念。日本人安部健夫曾對中國人的“天下”觀念進(jìn)行論述,提出了中國古代的“天下”所指的范圍不是我們所謂的世界,而是“中國”的觀點(diǎn),(2)日本人安部健夫認(rèn)為中國古代的“天下”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天下”指“中國”,或指某一個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范圍;廣義的“天下”則指世界。他認(rèn)為中國古代“天下”一詞絕大多數(shù)都是狹義的,指“中國”或指某一政權(quán)的具體的統(tǒng)治疆域,而將“天下”視為世界則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觀念(安部健夫:《中國人的天下觀念——政治思想史的討論》,載《元代史的研究》,東京創(chuàng)文社1972年。宋文杰中譯本載《西北民族論叢》第十五輯,2017年)。安部健夫?qū)⒅袊糯摹疤煜隆眳^(qū)分為廣義和狹義兩種,并認(rèn)為中國古代的“天下所指的‘范圍’不是我們所謂世界,而是中國”,“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是墨家和儒家的中國=天下這一概念”(參見[日]小野泰教《安部健夫<中國人的天下觀念>的意義及課題——在日本學(xué)者視野中的中國天下概念》,《中國儒學(xué)》第七輯,2012年),稱“中國儒家思想的中心當(dāng)然是‘中國即天下’”,“‘天下=中國’的思維方式占壓倒性的優(yōu)勢”,無疑是一種具有遠(yuǎn)見卓識的認(rèn)識。但十分遺憾的是,他所說的廣義的“天下”,不僅包括鄒衍所說的“大九州”的世界,也包括“中國+蠻夷=世界”的世界,所說“中國”又回到了僅指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及其政權(quán)的老路上來,而忽略了他在文章中偶爾披露的古人還有用“天下”指稱某一政權(quán)統(tǒng)治疆域的并非是單一民族“中國”的論述。但并沒有引起學(xué)界的普遍重視。因此,筆者不避淺陋,擬就這一問題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中國古代確實(shí)提出了“天下”等于世界的觀念,但采信者較少,更多的人則是用“天下”指稱“中國”。中國古代用“天下”指稱“中國”,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用“天下”指稱九州、四海之“中國”,這方面的史料有很多。
戰(zhàn)國時期的鄒衍,是較早將“天下”、“九州”和“中國”連在一起進(jìn)行討論的學(xué)者之一。(3)安部健夫認(rèn)為“天下”是一個戰(zhàn)國時期形成的概念,是由墨家創(chuàng)造的。參見安部健夫《中國人的天下觀念——政治思想史的討論》,宋文杰譯,《西北民族論叢》第十五輯,2017年。鄒衍將“天下”分為九個大州,而儒者所說的“中國”也稱“赤縣神州”,只是“天下”九個大州之中的一個,在“天下九州”之中像“中國”這樣的州還有八個,后人稱之為“大九州”。“中國”雖也分為九州,但每一州不過是“天下九州”的八十一分之一而已,被后人稱為“小九州”。鄒衍又認(rèn)為被稱為“中國”的“小九州”,四面有海圍繞著;被稱為“天下”的“大九州”,四面有更大的海圍繞著。在鄒衍所構(gòu)建的“天下九州”(大九州)和“中國九州”(小九州)體系之中,“大九州”是“天下”,指世界;而“小九州”則是指“中國”,只是“天下”的一部分。
鄒衍對“天下”的構(gòu)想,是他當(dāng)時對世界的一種認(rèn)知,雖然也有一定的道理,并為漢代的一些大夫所引用,(4)大夫在和文學(xué)進(jìn)行辯論時曾引用鄒衍的話說:“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漢)桓寬撰,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9《論鄒第五十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51頁。但由于時代和科技等條件的限制,大多數(shù)人對鄒衍的“天下”構(gòu)想,尤其是他的“天下九州”(大九州)學(xué)說,并不贊同,如漢代的桓寬、王充等即認(rèn)為鄒衍“所言迂怪虛妄”。(5)(漢)司馬遷:《史記》卷74《孟子荀卿列傳》司馬貞索隱,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45頁。后人雖然多數(shù)沒有采納鄒衍“大九州”的“天下”學(xué)說,(6)姚大力認(rèn)為,鄒衍所說的“大九州”的“天下”,“為中國所不了解的外部世界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和知識框架,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開放系統(tǒng),但它與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除了被記載在正史外國傳里,以及在偶爾接觸到據(jù)說是出產(chǎn)在那里的奇珍異獸時會稍稍想起它們外,它們對中國人來說其實(shí)并不是一種真實(shí)的存在”(《北方民族史十論·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guān)系與國家認(rèn)同》,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266頁)。但對其所說的“中國九州”(小九州)學(xué)說則少有人懷疑,并認(rèn)為鄒衍所說的“中國九州”(小九州)即是“禹之序九州”,也就是《尚書·禹貢》所記載的“九州”。(7)顧頡剛、史念海認(rèn)為“‘九州’一名辭,雖已見于春秋時銅器《齊侯镈鐘》及《詩·商頌》(作‘九有’‘九圍’等),但整個九州每州之名稱及疆域之分劃,則恐為戰(zhàn)國以后之安排”,“今日所見之《禹貢》為記禹時九州貢賦及治水刊山之書,雖非禹時實(shí)錄,然亦足代表戰(zhàn)國時代人之古代地理觀念”。參見《中國疆域沿革史》,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13頁。這也是古人通常所說的“九州”,并將這一“九州”(小九州)視為“天下”。(8)談晟廣即認(rèn)為“‘九州’在后世成為總括‘天下’的一個代名詞”。參見氏著《重識何尊:揭秘最早的“中國”》,《中國文化報》2019年10月13日。如《禮記·月令》稱:“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無不咸獻(xiàn)其力”。(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17《月令》,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84頁。即將“天下”與“九州”并舉,視“九州”為“天下”。漢代王充《論衡》稱,鄒衍之書,言“《禹貢》九州,方今天下九州也,在東南隅,名曰赤縣神州”,(10)(漢)王充著,黃暉校釋:《論衡校釋》卷11《談天篇》,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73頁。明確將鄒衍用“大九州”指稱的“天下”改變?yōu)橛谩队碡暋贰靶【胖荨敝阜Q的“天下”。唐徐彥為《春秋公羊傳》“吳在是,則天下諸侯莫敢不至也”作疏稱“據(jù)九州之內(nèi)言之,亦得謂之天下矣”,(11)(先秦)公羊高等傳,(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28哀公十三年,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52頁。即認(rèn)為《公羊傳》所說的“天下諸侯”是指九州之內(nèi)諸侯,明確稱“天下”為“九州之內(nèi)”。宋陳埴稱《禹貢》“分天下為九州,又分為五服”,(12)(宋)陳埴:《木鐘集》卷5《書》,載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703冊,第657頁。認(rèn)為《尚書·禹貢》記載的“九州”是將“天下”劃分為“九州”,“天下”和“九州”就成了同義詞。元脫脫等人編寫的《遼史》稱《禹貢》“九州”為“帝堯畫天下為九州”。(13)(元)脫脫等:《遼史》卷37《地理志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37頁。明章潢稱“禹平水土,分天下為九州,別五服”,(14)(明)章潢:《圖書編》卷34《輿地圖總考》,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9冊,第668頁。也稱《禹貢》“九州”為“天下”??梢?,中國古代很少有人將鄒衍所說的“大九州”視為“天下”,而都是將鄒衍所說的《禹貢》九州(“小九州”)稱為“天下”。
如上所述,鄒衍稱“禹之序九州”是屬于“赤縣神州”的“中國”,這里所說的“天下”也就成了“中國”的代名詞?!疤煜隆薄熬胖荨薄爸袊本陀辛讼嗤囊馑肌9湃苏侨 疤煜隆薄熬胖荨钡扔凇爸袊边@一內(nèi)涵,經(jīng)常稱“天下”為中國九州。如唐人《初學(xué)記》曾引用《河圖》曰:“凡天下有九區(qū),別有九州。中國九州名赤縣,即禹之九州也”,(15)(唐)徐堅等:《初學(xué)記》卷5《地理上·總載地第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87頁。將“禹之九州”(即“天下九州”)明確說成是“中國九州”,用“天下”指稱“九州”并指稱“中國”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唐孔穎達(dá)為《毛詩·大雅》“內(nèi)奰于中國,覃及鬼方”作疏稱“中國是九州”,(16)(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18《大雅·蕩之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53頁。又為《尚書·梓材》“皇天既付中國民”作疏稱“今大天已付周家治九州之中國民矣”,(17)(先秦)孔子編,(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14《周書·梓材》,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8頁。均稱“中國”為“九州”?!渡袝び碡暋贩Q“九州攸同……成賦中邦”,唐孔穎達(dá)疏稱“‘九州’即是‘中邦’,故傳以‘九州’言之”。(18)(先秦)孔子編,(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6《夏書·禹貢》,第152頁?!爸邪睢奔词恰爸袊?,后人則有直稱“成賦中邦”為“成賦中國”者。(19)(漢)司馬遷:《史記》卷2《夏本紀(jì)》,第75頁。這也是以“九州”為“中國”的意思。“九州”為“天下”,“九州”為“中國”,“天下”也就具有了等同于“中國”的意思。
等同于“天下”的“中國九州”,也就是《禹貢》九州,其包括哪些地區(qū)和人民,這在當(dāng)時就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雖然有人認(rèn)為,在中國古代“天下”“九州”“中國”這一體系之中,“九州”“中國”僅指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和中原政權(quán),“天下”是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和“四裔”所構(gòu)成。但從上述“天下”等于“九州”、等于“中國”的體系來看,中國古代的“天下”并非是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和“四裔”所構(gòu)成,而是由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和四夷及其政權(quán)或者中原及其政權(quán)和四裔及其政權(quán)所構(gòu)成,用“天下”指稱“九州”的“中國”,不僅僅是指稱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及其政權(quán)的概念,而是一個以華夏漢族為主包括少數(shù)民族及其政權(quán)的概念。
如等同于古代“天下”和“中國”的《尚書·禹貢》“九州”(20)中國古代除了《尚書·禹貢》記有“九州”以外,《尚書·舜典》還記有冀、兗、青、徐、揚(yáng)、荊、豫、梁、雍、幽、并、營“十二州”,稱舜“十二州”;《爾雅·釋地》記有冀、豫、雝、荊、楊、兗、徐、幽、營“九州”,多謂殷“九州”;《周禮·職方》記有揚(yáng)、荊、豫、青、兗、雍、幽、冀、并“九州”,多謂周“九州”;《呂氏春秋·有始覽》記有豫、冀、兗、青、徐、揚(yáng)、荊、雍、幽“九州”,多謂戰(zhàn)國“九州”。這些史書所記載的“九州”或“十二州”,雖然州數(shù)和州名有所不同,但所包括的范圍并無實(shí)質(zhì)性差別,所表達(dá)的意思也是一致的,都認(rèn)為“九州”是“天下”,是“中國”,表達(dá)了古人對“天下”地理或國家地理的一種建構(gòu)或認(rèn)知,并非是歷史上真正實(shí)施過的行政區(qū)劃。因此,本文所說的“九州”,如果沒有特殊說明的話,均為以《尚書·禹貢》禹之“九州”為代表的包括《尚書·舜典》“十二州”、《爾雅·釋地》“九州”、《周禮·職方》“九州”、《呂氏春秋·有始覽》“九州”和鄒衍所說“中國”“九州”(“小九州”)的統(tǒng)稱。概念,就不僅僅是指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及其政權(quán)?!队碡暋吩谄錁?gòu)建的冀、兗、青、徐、揚(yáng)、荊、豫、梁、雍之“九州”體系中,冀州是中心,為“帝都”(21)唐孔穎達(dá)為《禹貢》作疏稱:“冀州,帝都,于九州近北,故首從冀起?!薄渡袝⑹琛肪?《夏書·禹貢》,第146頁。之所在。有關(guān)冀州的地域范圍,《禹貢》并沒有明確表述,但冀州條下有“島夷皮服,夾右碣石,入于河”等記載。孔安國傳稱“海曲謂之島,居島之夷還服其皮,明水害除”,又引“馬云:‘島夷,北夷國’”;孔穎達(dá)疏稱“此居島之夷,常衣鳥獸之皮,為遭洪水,衣食不足,今還得衣其皮服,以明水害除也”,又引“王肅云:‘島夷,東北夷國名也’”,又稱“渤海北距碣石五百余里”,均謂禹治水已達(dá)“島夷皮服”之地,遂將“島夷皮服”之地劃歸冀州。按此構(gòu)想,則知冀州地域范圍十分廣大,已達(dá)“島夷皮服”的東北夷之地,并非全部在中原范圍之內(nèi),亦非全部在華夏族地域范圍之內(nèi),應(yīng)該包括“島夷皮服”的北方和東北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尚書·禹貢》“九州”的青州條下還有“嵎夷既略”“萊夷作牧”等記載。孔穎達(dá)疏稱“嵎夷、萊夷、和夷為地名,淮夷為水名,島夷為狄名”,孔安國傳稱“萊夷,地名,可以放牧”,即這些被稱為“夷”的地方可以放牧,與中原地區(qū)以農(nóng)耕為主的華夏民族還是有所不同,說明青州也應(yīng)該包括嵎夷、萊夷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徐州條下有“淮夷蠙珠暨魚”等記載,有人認(rèn)為“淮夷是二水之名”,鄭玄則認(rèn)為此句的意思是“淮水之上夷民獻(xiàn)此珠與魚也”,認(rèn)為淮水之上有夷民。按此理解,徐州境內(nèi)也不完全是華夏人,還應(yīng)該包括淮水之上的夷民。揚(yáng)州條下有“島夷卉服”等記載,孔安國傳稱“南海島夷,草服葛越”,孔穎達(dá)疏引正義曰“上傳海曲謂之島,知此島夷是南海島上之夷也”,說明揚(yáng)州境內(nèi)也不完全是華夏人居住之地,應(yīng)該包括南海島上之夷。雍州條下有“三危既宅,三苗丕敘”的記載,孔安國傳稱“西裔之山已可居三苗之族,大有次敘,美禹之功”,孔穎達(dá)疏稱“三危為西裔之山”。雍州條下還有“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敘”等記載,孔安國傳稱“織皮毛布,有此四國,在荒服之外,流沙之內(nèi),羌髳之屬,皆就次敘,美禹之功及戎狄也”,孔穎達(dá)疏還稱“此四國,昆侖也,析支也,渠也,搜也,四國皆是戎狄也。末以西戎總之,此戎在荒服之外,流沙之內(nèi)”?!懊烙碇?,遠(yuǎn)及戎狄”,(22)(先秦)孔子編,(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6《夏書·禹貢》,第146-151頁。說明雍州境內(nèi)也不完全是華夏人居住之地,應(yīng)該包括西裔的戎狄。墨子曾說“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23)(先秦)墨翟著,(清)孫詒讓詁:《墨子間詁·后語下》,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版,第482頁。將禹平水土稱之為“通四夷九州”,將“四夷”與“九州”并列,顯然是認(rèn)為大禹治水時已達(dá)四夷之地?!懊CS碹E,畫為九州”(24)(先秦)左丘明等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9襄公四年,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33頁。的“九州”,也應(yīng)該包括禹治水時所達(dá)到的四夷之地??梢?,《禹貢》“九州”之“中國”,并非僅僅限于中原,亦非僅僅限于華夏,也應(yīng)該包括周邊四夷之地。沈長云認(rèn)為《禹貢》“九州”是戰(zhàn)國時期形成的觀念,“揚(yáng)州,是越國的領(lǐng)土”,“荊州,是楚國的地域”,“楚國西面的巴蜀地區(qū)稱作梁州”,“雍州,屬秦國”,(25)沈長云:《“九州”初誼及“禹劃九州”說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西華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9年第1期。即認(rèn)為“九州”包括被人們視為戎蠻的越、楚、秦等地。
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尚書·禹貢》所記“九州”與《周禮·職方》《呂氏春秋》等書所記“九州”為同一體系。《周禮·職方》所記載的揚(yáng)、荊、豫、青、兗、雍、幽、冀、并的“天下”“九州”,也不僅僅指中原或華夏居住區(qū)。如稱揚(yáng)州“其山鎮(zhèn)曰會稽……其浸五湖”,賈公彥疏引“越傳曰,禹到越,望苗山,會諸侯,爵有德,封有功者,更名苗山曰會稽山,因疾死,葬棺”,(26)(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33《夏官·職方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62-863頁。稱會稽山在越地?!赌印贩Q:“南為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鼻鍖O詒讓詁引“畢云:‘江、淮、汝在荊,五湖在越也’”,(27)(先秦)墨翟著,(清)孫詒讓詁:《墨子間詁》卷4《兼愛中第十五》,第72頁。稱《周禮·職方》所說揚(yáng)州“其浸五湖”的“五湖”在越地。由此而知,《周禮·職方》所稱的揚(yáng)州包括吳越等南夷之地?!吨芏Y·職方》稱“九州”中的荊州“其山鎮(zhèn)曰衡山”。據(jù)先秦史書所載,“荊”與“楚”常常連稱,如《毛詩·商頌》稱“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毛亨傳稱:“荊楚,荊州之楚國也?!笨追f達(dá)疏稱:“荊是州名,楚是國名,故云荊州之楚也?!编嵭{曰:“維女楚國,近在荊州之域,居中國(此‘中國’指中原或華夏,并非是指稱‘九州’之‘中國’)之南方。”(28)(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20《商頌·殷武》,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27頁。他們均認(rèn)為,被人們視為夷蠻的楚國屬于荊州,說明荊州之地也有夷蠻。荊州的鎮(zhèn)山衡山也不在中原華夏之地,如《春秋左傳》稱,襄公三年(前570年)“楚子重伐吳,為簡之師,克鳩茲,至于衡山”,杜預(yù)注稱“鳩茲,吳邑,在丹陽、蕪湖縣東”。(29)(先秦)左丘明等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9襄公三年,第1930頁。鳩茲在吳國境內(nèi),衡山自然也在吳國境內(nèi)。按此理解,荊州應(yīng)該包括被人們視為夷蠻的吳國和楚國等地。《周禮·職方》稱“九州”中的幽州“其山鎮(zhèn)曰醫(yī)無閭”,鄭玄注稱“醫(yī)無閭在遼東”。(30)(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33《夏官·職方氏》,第863頁。是知,幽州也包括遼東之地。我們再從“周公斥大九州”(31)(先秦)左丘明等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注疏》卷5桓公二年,孔穎達(dá)疏引正義之文,第1744頁。來看,《周禮·職方》所記載的西周“九州”的范圍只可能比《尚書·禹貢》所記載的禹“九州”的范圍更大,而不可能小于《尚書·禹貢》所記載的禹“九州”。可見,后人在為《周禮·職方》作注時,雖然曾用“中國”指稱華夏或中原,但《周禮·職方》所記“九州”的原意則不僅僅指中原或華夏民族的“中國”之地。
呂不韋《呂氏春秋》釋“九州”,也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列國相比附,稱“何謂九州?河、漢之間為豫州,周也;兩河之間為冀州,晉也;河、濟(jì)之間為兗州,衛(wèi)也;東方為青州,齊也;泗上為徐州,魯也;東南為揚(yáng)州,越也;南方為荊州,楚也;西方為雍州,秦也;北方為幽州,燕也”,(32)(秦)呂不韋等著,許維遹集釋,梁運(yùn)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13《有始覽》,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78頁。認(rèn)為“九州”之中的豫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幽州六州是被人們視為中原、華夏的周、晉、衛(wèi)、齊、魯、燕等國之地,而揚(yáng)州、荊州、雍州三州則是被人們視為戎蠻的越、楚、秦等國之地,《呂氏春秋》所釋“九州”亦不完全為中原華夏所有。
漢孔安國為《尚書》“徂茲淮夷、徐戎并興”作注稱“今往征此淮浦之夷、徐州之戎,并起為寇。此戎夷帝王所羈縻統(tǒng)敘,故錯居九州之內(nèi)”。唐孔穎達(dá)疏稱“淮夷是淮浦之夷,徐戎是徐州之戎”,“徐州、淮浦,中夏之地而得有戎夷者,此戎夷,帝王之所羈縻而統(tǒng)敘之,不以中國之法齊其風(fēng)俗,故得雜錯居九州之內(nèi)。此伯禽之時有淮浦者,淮浦之夷并起,《詩》美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夷,則戎夷之處中國久矣”。(33)(先秦)孔子編,(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20《周書·費(fèi)誓》,第254頁。他們均稱淮浦之夷、徐州之戎“錯居九州之內(nèi)”,并稱“戎夷之處中國久矣”,說明“九州”之內(nèi)也有戎夷。
《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二年(前520年)稱“晉籍談、荀躒帥九州之戎及焦瑕溫原之帥,以納王于王城”,晉杜預(yù)注“九州戎,陸渾戎,十七年滅,屬晉”。(34)(先秦)左丘明等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注疏》卷50昭公二十二年,孔穎達(dá)疏引正義之文,第2100頁。哀公四年(前491年)稱“士蔑乃致九州之戎,將裂田以與蠻子而城之”,晉杜預(yù)注稱“九州戎在晉陰地陸渾者”,(35)(先秦)左丘明等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注疏》卷57哀公四年,孔穎達(dá)疏引正義之文,第2158頁。認(rèn)為九州戎即是晉國境內(nèi)的陸渾戎。杜預(yù)雖稱這里所說的“州,鄉(xiāng)屬也”,并非是“九州”的州,但晉國在“九州”之內(nèi),晉國的戎,也是九州之內(nèi)的戎。這也可以說明“九州”之內(nèi)有“戎狄”等少數(shù)民族,“九州”是由華夏和戎夷共同構(gòu)成的。
戰(zhàn)國時期,鄒衍稱其所構(gòu)建的“中國九州”(小九州)為“禹之序九州”的“九州”。如前所述,禹之“九州”并非僅僅指華夏或中原之地,那么,鄒衍所說的“小九州”的“中國”,也不應(yīng)該僅僅指華夏或中原之地。唐孔穎達(dá)為《尚書》“肇十有二州”作疏時,曾稱“天地之勢,四邊有水,鄒衍書說‘九州之外有瀛海環(huán)之’,是九州居水內(nèi),故以州為名,共在一洲之上,分之為九耳”,(36)(先秦)孔子編,(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3《舜典》,第129頁。并稱鄒衍所說“中國”“九州”(小九州)居水內(nèi),四邊有水??追f達(dá)又為《毛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作疏稱“古先圣人謂中國為九州者,以水中可居曰洲,言民居之外皆有水也”,又引鄒衍的話說“中國名赤縣,赤縣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其外有瀛海環(huán)之”,稱“是地之四畔皆至水也,濱是四畔近水之處,言‘率土之濱’,舉其四方所至之內(nèi),見其廣也”。(37)(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13《小雅·北山》,第463頁。也就是說,鄒衍所說的“中國”“九州”(小九州)遠(yuǎn)達(dá)四海,無疑具有稱“中國”“九州”為四海之內(nèi)的意思。這與中國古代常稱“四海之內(nèi)九州”(3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11《王制》,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23頁?!熬胖菟暮?,相似如一”(39)(先秦)慎到撰,錢熙祚校:《慎子·逸文》,載《叢書集成新編》第2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社公司1985年版,第492頁。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本,據(jù)《列子·湯問篇》張湛注,將“九州四?!备淖鳌半m在夷貊”,又稱《繹史》引作“雖在夷狄”(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94頁),雖認(rèn)為慎到原文并非稱“九州四?!保⒉挥绊懳覀儗@一問題的理解,因為將“雖在夷貊”或“雖在夷狄”改為“九州四?!敝?,無疑具有視“九州四?!睘橹痢耙孽觥被颉耙牡摇敝氐囊馑迹J(rèn)為“九州四?!卑ā耙孽觥被颉耙牡摇保欣谖覀儗Υ藛栴}的理解?!爸袊蔷胖荨?40)(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18《大雅·蕩之什》孔穎達(dá)疏,第553頁。等“中國”為“四海之內(nèi)”的認(rèn)識相一致。中國古代,“四?!迸c“天下”同義,(41)(戰(zhàn)國)莊周《莊子·逍遙游》稱“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莊周撰,張默生新釋、張翰勛校補(bǔ)《莊子新釋》,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85-86頁),即稱堯所治理的“天下”為“海內(nèi)”;《管子》稱齊桓公曾說“周公旦輔成王而治天下,僅能制于四海之內(nèi)矣”(管仲等撰,黎翔鳳校注、梁運(yùn)華整理:《管子校注》卷16《小問第五十一》,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64頁),稱周公輔助成王所治理的“天下”為“四海之內(nèi)”;等等?!八暮V畠?nèi)”為“中國”,也就有了用“天下”指稱“九州”“中國”之義。按照這種認(rèn)識,“九州”“中國”已遠(yuǎn)達(dá)四海之濱,也不會僅僅指華夏或中原之地,而是指包括了華夏漢族地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在內(nèi)的廣大地域。
可以看出,古人所使用的“天下”一語,常常與“九州”連用,并用來指稱“中國”。這一“天下九州”的范圍,并不局限于華夏漢族或中原之地,亦常?;\統(tǒng)地包括“四夷”的四裔之地。足見,中國古代的“天下”概念,并不是僅僅指稱華夏漢族和中原地區(qū),也不是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和“四裔”所構(gòu)成,而是由華夏漢族和四夷或中原和四裔所構(gòu)成。既然“天下”并非是僅僅指稱華夏漢族或中原地區(qū)的概念,那么,用“天下”這一概念來指稱的“九州中國”,自然也是一個將華夏漢族和四夷統(tǒng)統(tǒng)包括在內(nèi)的概念。
中國古代用“天下”指稱“中國”的第二個層次,是用“天下”指稱王朝“中國”。在中國古代,狹義的“天下”用來指稱王朝國家,是一個國家政權(quán)的概念。古人不僅稱以華夏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為“天下”,也稱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為“天下”。無論是以華夏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還是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都不是單一民族國家,而是多民族國家。所以,即使是狹義的用來指稱王朝國家的“天下”,也沒有單單用來指稱華夏漢族和中原地區(qū)的意思。而狹義的用來指稱王朝國家的“天下”與中義的指稱王朝國家的“中國”內(nèi)涵相同。因此,用來指稱王朝國家的“中國”,也是由華夏漢族和四夷或中原地區(qū)和四裔地區(qū)共同構(gòu)成。(42)那些主張以華夏漢族為“中國”、以中原地區(qū)為“中國”的認(rèn)識,則與此種認(rèn)識完全不同。如果這些人也承認(rèn)王朝國家是“中國”的話,毫無疑問,在如何認(rèn)識王朝國家的問題上,這些人所使用的“中國”概念,就出現(xiàn)了“中國”里面又包含有“中國”的自相矛盾的說法。
西周以后,見諸于史書記載的歷代帝王,也被稱作“天子”?!疤熳印?,顧名思義,指天的兒子。古人認(rèn)為,“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4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50《經(jīng)解》,第1610頁?!疤臁被颉疤斓邸敝粮邿o上,地上(天之下)的國王是上天的兒子,“受命于天”。(4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54《表記》,第1643頁。也就是說,地上的國王是被“上天”或“天帝”派到地上,代替上天管理地上的人民和土地。因此,天子代替上天管理人民和土地所及之處就被稱為“天下”?!豆瓿啞肪陀小皥蛏谔熳佣刑煜隆?45)劉釗:《郭店楚簡校釋·唐虞之道》,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頁。之語,即是說,堯做了天子,代替上天管理天下人民和土地,就是有天下。所說“天下”無疑是指天子管理之地?!抖Y記·曲禮》稱“君天下曰天子”,(46)(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4《曲禮下》,第1260頁。認(rèn)為做了“天下”的國君就是“天子”,所說“天下”也是指“天子”的管轄地區(qū)?!抖Y記·郊特牲》“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4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26《郊特牲》,第1452頁。也意味著天子所治理的地區(qū)就是“天下”。《墨子》稱“天子又總天下之義,以尚同于天”,(48)(先秦)墨翟著,(清)孫詒讓詁:《墨子間詁》卷3《尚同下第十三》,第61頁。謂天子管理天下,要符合天的意志,也將天子管理的土地和人民說成是“天下”。漢代趙岐為《孟子》“天下國家”作注時稱“天下謂天子之所主”,(49)(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7上《離婁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18頁。認(rèn)為“天子”所主管地區(qū)就是“天下”。后人也稱“天下者,天所與之天下”,(50)《明英宗實(shí)錄》卷192,景泰元年五月辛未條,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印本,第4021頁。“有天下者稱天子”,“天子系乎天,君與天一體也”,(51)(清)張廷玉等:《明史》卷231《顧憲成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030頁?!熬撸煜轮x”,(52)《明太祖實(shí)錄》卷51,洪武三年四月己巳條,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印本,第1005頁。都將“天子”治理和統(tǒng)領(lǐng)的地區(qū)稱為“天下”。
中國古代的“天子”也稱國王,后世稱皇帝,“天子”代上天管理人民和土地的組織形式,已經(jīng)有了國王、官吏和管理國家的機(jī)構(gòu)以及軍隊、法律、監(jiān)獄等國家機(jī)器。這樣的組織形式,應(yīng)稱為國家(53)英國學(xué)者安東尼·吉登斯根據(jù)世界各國歷史發(fā)展?fàn)顩r,將國家分為傳統(tǒng)國家、絕對主義國家(16—17世紀(jì)出現(xiàn)于歐洲)、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三種類型(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著《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立濤譯,王銘銘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筆者以為國家可以分為古代國家、近代國家和現(xiàn)代國家三種類型。中國古代所建立的以國號為代表的各個民族所建立的王朝和政權(quán),都已經(jīng)“按地區(qū)來劃分它的國民”,并且完成了“公共權(quán)力的設(shè)立”,有國王,有人民,有土地,具備國家形態(tài)。雖與近代民族國家有所不同,但與近代歐美諸國所倡導(dǎo)的以主權(quán)、人民和領(lǐng)土三要素判斷“國家”的主張也相去不遠(yuǎn),仍然可以稱之為古代國家或王朝國家。,中國古代的國家主要是指王朝國家。這些王朝國家在古代常常被稱為“天下”或“天下國家”。(5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52《中庸》,第1629頁?!盾髯印匪Q“壹天下,建國家”,(55)(先秦)荀況著,(清)王先謙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卷3《非十二子篇第六》,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92頁。就應(yīng)該是這個意思?!稌x書》稱“凡帝王皆因本國之名以為天下之號”,(56)(唐)房玄齡等:《晉書》卷37《安平獻(xiàn)王孚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83頁。認(rèn)為各個王朝都以自己王朝國家的名號(國號)為“天下”的名號。這些被稱為“天下”的各個王朝國家,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均自稱“中國”,或被他人認(rèn)同為“中國”。(57)參見趙永春《從復(fù)數(shù)“中國”到單數(shù)“中國”——試論統(tǒng)一多民族中國及其疆域的形成》,《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3期;《中國古代“中國不是一個國家”論辯》,《社會科學(xué)輯刊》2017年第3期。于是,用以指稱各個王朝國家的“天下”就與各個王朝的“中國”出現(xiàn)了重合,“天下”就有了等同于“中國”的意思。
確實(shí),中國古代的各個王朝國家,包括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國家,都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比如,先秦時期,就在用“天下”一詞指稱“九州中國”的同時,還用“天下”一詞指稱夏、商、周王朝國家之“中國”。
據(jù)《韓非子》記載,秦穆公時,由余曾說“昔者堯有天下……堯禪天下,虞舜受之……舜禪天下而傳之于禹”,(58)(先秦)韓非撰,(清)王先慎集解、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卷3《十過第十》,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70-71頁?!坝硭?,將傳天下于益”,“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59)(先秦)韓非撰,(清)王先慎集解、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卷14《外儲說右下第三十五》,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40頁。將堯、舜、禹領(lǐng)有的夏王朝國家稱為“天下”,并將爭奪夏王朝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稱之為爭奪“天下”?!睹献印份d:“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60)(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9下《萬章章句上》,第2737頁。意思是說,堯不能將“天下”交給舜,舜有“天下”,是上天所賜。所說的“天下”,也是指堯、舜所領(lǐng)有的夏王朝,“天下”與“夏王朝國家”就成了一個相同的概念?!睹献印酚州d:“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61)(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9下《萬章章句上》,第2737頁?!八醇葹樘熳右?,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62)(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9上《萬章章句上》,第2735頁。這兩條史料所說的“天下諸侯”,都是指夏王朝領(lǐng)有的諸侯,所說“天下”也是指夏王朝國家?!豆茏印酚址Q“昔者桀有天下,而用不足”,(63)(先秦)管仲等撰,郭沫若集校:《管子集校》四《地數(shù)第七十七》,載《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7頁?!俄n非子》則認(rèn)為“桀以醉亡天下”,(64)(先秦)韓非撰,(清)王先慎集解、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卷7《說林上第二十二》,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6頁。所說“天下”無疑是指以夏桀為國王的夏王朝。夏王朝是“中國”,這不僅是古人的普遍認(rèn)同,也是今天中外學(xué)者的普遍認(rèn)同。古人稱夏王朝為“天下”就是稱夏王朝這一“中國”國家為“天下”的意思。這里的“天下”和夏王朝“中國”就成了同義詞。
《慎子》稱:“桀紂之有天下也,四海之內(nèi)皆亂”,(65)(先秦)慎到著,許富宏集校集注:《慎子集校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94頁。稱夏桀、商紂領(lǐng)有土地和人民是“有天下”,就是稱夏王朝國家和商王朝國家為“天下”?!豆茏印贩Q:“湯平治天下,及紂而亂之”,(66)(先秦)管仲等撰,郭沫若集校:《管子集?!芬弧吨锌锲谑拧?,載《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7頁。即稱以商湯和商紂為國王的殷商王朝為“天下”?!俄n非子》記載:“湯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為貪也,因乃讓天下于務(wù)光。而恐務(wù)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說務(wù)光曰:‘湯殺君而欲傳惡聲于子,故讓天下于子’。務(wù)光因自投于河”,(67)(先秦)韓非撰,(清)王先慎集解、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卷7《說林上第二十二》,第170頁。稱商湯曾假意將“天下”讓給務(wù)光,所說“天下”無疑是指商王朝?!俄n非子》又載:“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于湛溪,右飲于洹谿”,(68)(先秦)韓非撰,(清)王先慎集解、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卷1《初見秦第一》,第11頁。這里所說的紂“率天下甲兵”,也是指紂率領(lǐng)的殷商王朝的甲兵,所說“天下”也是指殷商王朝?!端螘贩Q:“商人后改天下之號曰殷”,(69)(南朝梁)沈約:《宋書》卷27《符瑞志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64頁。明確稱殷商王朝是“天下”。商王朝國家是“中國”,這里所說的“天下”,就有了指稱殷商“中國”的意思。
《左傳·昭公》稱:“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閱’,所以得天下也”,“武王克商,光有天下”。(70)(先秦)左丘明等傳,(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疏:《春秋左傳注疏》卷44昭公七年、卷52昭公二十八年,第2048、2119頁?!抖Y記·中庸》載:“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7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52《中庸》,第1628頁。認(rèn)為周文王、周武王治國有方,滅亡商朝建立西周王朝是“有天下”?!抖Y記·大傳》載:周武王伐商之戰(zhàn)以后,“設(shè)奠于牧室,遂率天下諸侯”祭奠祖先,追尊“王大王亶父、王季歷、文王昌,不以卑臨尊也”,(7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34《大傳》,第1506頁。所稱“天下諸侯”無疑是指西周領(lǐng)有的諸侯?!抖Y記·明堂位》又載:西周“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即稱周公所治理的西周王朝為“天下”,并認(rèn)為周公治理有方,“天下大服”。這幾條史料所說的“天下”,無疑都是指西周王朝治理的地區(qū),也就是指西周王朝國家。西周是“中國”,這里的“天下”就成了“中國”的同義詞。
秦漢以后,雖然也用“天下”一詞指稱“九州”“中國”,但用以指稱各個王朝“中國”的史料日見增多,難以盡述,只能擇其要者,概述如下:
史書稱秦王朝國家為“天下”的史料很多,如稱“秦并海內(nèi),兼諸侯……南面而王天下”;(73)(漢)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第283頁。“秦兼天下,建皇帝之號”;(74)(漢)班固:《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22頁。“秦兼天下,則置丞相,而貳之以御史大夫”;(75)(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49《仲長統(tǒng)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57頁?!扒丶嫣煜拢T侯置縣”,(76)(漢)崔寔?zhàn)?,孫啟治校注:《政論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8頁?!胺痔煜聻槿ぁ?;(77)(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4《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06頁。“秦兼天下,幣為二等”;(78)(漢)班固:《漢書》卷24下《食貨志下》,第1152頁?!扒丶嫣煜?,廢王道,立私議,滅《詩》《書》而首法令”(79)(漢)班固:《漢書》卷64上《吾丘壽王傳》,第2796頁。;“秦既兼天下,使蒙恬將兵略地,西逐諸戎,北卻眾狄,筑長城以界之,眾羌不復(fù)南度”;(80)(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87《西羌·羌無弋爰劍》,第2876頁。等等。他們都稱秦王朝為“天下”。“秦威服四夷,故夷人率謂中國人為秦人”,(8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47《漢世三十九》,章和二年十月乙亥條,胡三省注,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518頁。稱秦王朝為“中國”。于是,秦王朝的“天下”也就具有了與“中國”等同的內(nèi)涵。
漢王朝國家也被稱為“天下”。如漢高祖劉邦曾稱“提三尺劍取天下者朕也”,(82)(漢)司馬遷:《史記》卷108《韓長孺?zhèn)鳌?,?860頁。又曾置酒洛陽南宮與群臣討論“吾所以有天下者何”,(83)(漢)司馬遷:《史記》卷8《高祖本紀(jì)》,第381頁。還曾下詔說“吾立為天子,帝有天下,十二年于今矣。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84)(漢)班固:《漢書》卷1下《高帝紀(jì)下》,第78頁。董仲舒也說“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nèi)莫不率服”。(85)(漢)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第2511頁。三國時期許靖等人也說“夫漢者,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國號也”,(86)(晉)陳壽:《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劉備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88頁。均用“天下”指稱漢王朝國家。王莽篡漢也稱“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87)(漢)班固:《漢書》卷99上《王莽上》,第4095頁。稱王莽所建“新”王朝為“天下”。漢王朝、新王朝是“中國”,這里所說的“天下”,也就具有了指稱“中國”的意思。
三國時期,常常稱“天下三分”,(88)(晉)陳壽:《三國志》卷14《魏書·劉曄傳》,第446頁。多以魏、蜀、吳三國共為“天下”。但有時也分別稱三國各自國家為“天下”,如稱曹魏建國為“魏有天下”。(89)(晉)陳壽:《三國志》卷21《魏書·吳質(zhì)傳》引《魏略》,第607頁。魏國中書監(jiān)劉放在魏明帝曹叡病危時,曾問魏明帝說:“陛下氣微,若有不諱,將以天下付誰”,(90)(晉)習(xí)鑿齒著,(清)湯球、(清)黃奭輯佚,柯美成匯校通釋:《漢晉春秋通釋》卷2《季漢》,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55頁。另見《三國志》卷3《魏書·明帝紀(jì)》,第113頁。劉放問魏明帝死后,將“天下”交給誰?所說“天下”無疑是指魏明帝管理的魏王朝國家。偏居西南的蜀漢政權(quán)也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如后主劉禪在延熙元年(238年)冊封張皇后的冊文中就說“朕統(tǒng)承大業(yè),君臨天下”,(91)(晉)陳壽:《三國志》卷34《蜀書·張皇后傳》,第907頁。后主劉禪稱自己繼承劉備的事業(yè),做了“天下”的君主,所說“天下”無疑是指蜀漢王朝國家。偏居?xùn)|南的吳國也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如嘉禾二年(233年),吳大帝孫權(quán)因“魏遼東太守公孫淵,遣校尉宿舒、閬中令孫綜稱藩于權(quán),并獻(xiàn)貂馬”,大悅,發(fā)布詔書稱“其大赦天下,與之更始。其明下州郡,咸使聞知”,(92)(晉)陳壽:《三國志》卷47《吳書·吳主孫權(quán)傳》,第1138頁。其大赦范圍不會超出吳國境內(nèi),所說“天下”也是指吳國。三國時期,雖然只有魏國稱“中國”,蜀漢和孫吳沒有稱“中國”,但后世皆稱三國為“中國”,因此,三國各自所稱之“天下”,均具有與“中國”等同的含義。
西晉統(tǒng)一全國以后,也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如《晉書》稱西晉武帝司馬炎“泰始中,帝博選良家以充后宮,先下書禁天下嫁娶”,(9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31《武元楊皇后傳》,第953頁。西晉武帝司馬炎為了選娶良家女子,下詔書禁止“天下”嫁娶的范圍不會超過西晉統(tǒng)治范圍,所說“天下”就是指西晉國家;泰始四年(268年),“文明皇后崩及武元楊后崩,天下將吏發(fā)哀三日止”。(94)(唐)房玄齡等:《晉書》卷20《禮志中》,第616頁。為文明皇后和武元楊后發(fā)哀的“天下將吏”,也是指西晉王朝境內(nèi)的將吏,所說“天下”也是指西晉王朝。
東晉十六國時期,“天下”一詞雖然主要用于指稱屬于“四海”“九州”的東晉和十六國的整體范圍,但也用來指稱各個政權(quán)。如西晉滅亡,司馬睿率眾南遷,在大族王敦與從弟王導(dǎo)等人擁立下,建立東晉政權(quán),“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95)(唐)房玄齡等:《晉書》卷98《王敦傳》,第2554頁。認(rèn)為司馬氏與王氏共有“天下”。這里所說的“天下”,無疑是指東晉國家。
與東晉并存的十六國也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以匈奴人為統(tǒng)治者的漢趙政權(quán)就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如元熙元年(304年)匈奴人劉淵即漢王位,建立漢國,“改晉永興元年為元熙元年,大赦天下”。(96)(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十六國春秋輯補(bǔ)》卷2《前趙錄》,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頁。匈奴人所赦“天下”的范圍,當(dāng)在漢國境內(nèi),用“天下”指稱漢國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劉淵養(yǎng)子劉曜在晉陽戰(zhàn)役中受重傷,傅武以馬授劉曜,稱“天下何可一日無大王也”,(97)(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2《劉聰載記》,第2663頁。讓劉曜騎馬逃生。靳準(zhǔn)曾勸劉聰子劉粲早居?xùn)|宮之位,“使天下知早有所系望也”。(98)(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2《劉聰載記》,第2670頁。劉聰欲立中常侍王沉養(yǎng)女為左皇后,尚書令王鑒等諫稱,王者之后,“生承宗廟,母臨天下”,應(yīng)該選擇“世德名宗”(99)(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2《劉聰載記》,第2676頁。為皇后。這三條史料所說的“天下”都是指繼劉淵之后的劉聰漢國政權(quán)。光祿大夫游子遠(yuǎn)因前趙國王劉曜殺巴酋徐庫彭導(dǎo)致“四山羌、氐、巴、羯”叛亂,上表諫諍,劉曜又要?dú)⒂巫舆h(yuǎn),劉雅、朱紀(jì)、呼延晏等又向劉曜諫曰“若子遠(yuǎn)朝誅,臣等亦暮死,以彰陛下過差之咎。天下之人皆當(dāng)去陛下蹈西海而死耳,陛下復(fù)與誰居乎”。(100)(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3《劉曜載記》,第2686頁。此處所說“天下之人”就是指前趙國家之人。其后,劉曜又下書封喬豫、和苞“并領(lǐng)諫議大夫,可敷告天下,使知區(qū)區(qū)之朝,思聞過也”。(101)(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3《劉曜載記》,第2689頁。這里所敷告之“天下”,也是指前趙國家。
羯族統(tǒng)治者建立的后趙也自稱“天下”。如后趙皇帝石勒曾“臨石季龍第”,表示以后要為石季龍修造房子,石季龍免冠拜謝,石勒曰:“與王共有天下,何所謝也?!?102)(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第2750頁。這里,石勒稱其與石季龍“共有天下”的“天下”,無疑是指后趙國家。石季龍即位以后,曾在一次所下詔書中說“先帝創(chuàng)臨天下”,(10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4頁。則是指石勒等人所創(chuàng)臨的“天下”,無疑也是指后趙國家。又,侍中韋謏曾因石季龍“畋獵無度,晨出夜歸,又多微行”而上書規(guī)諫石季龍“不可忽天下之重,輕行斤斧之間”(104)(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2頁。。韋謏所說石季龍“不可忽天下之重”的“天下”,也是指后趙國家。石季龍和大臣們“議立太子”時,大司農(nóng)曹莫認(rèn)為“天下業(yè)重,不宜立少”,(105)(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7《石季龍載記下》,第2785頁。這里所說“天下”也是指后趙國家。
慕容鮮卑建立的前燕、后燕、北燕等政權(quán)也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如前燕文明帝慕容皝曾說:“孤方取天下,何乃降人乎”,(106)(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9《慕容皝載記》,第2818頁。稱自己所取政權(quán)為“天下”。前燕景昭帝慕容儁病危時,曾有意將皇帝之位傳給自己的弟弟慕容恪,慕容恪不受,曰:“陛下若以臣堪荷天下之任者,寧不能輔少主也”,(107)(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十六國春秋輯補(bǔ)》卷27《前燕錄五》,第212頁;(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0《慕容儁載記》,第2842頁。表示自己不繼承大位,但可以輔佐少主管理“天下”,所說“天下”也是指前燕政權(quán)。慕容暐繼任前燕國王以后,慕輿根曾以“暐既庸弱”,勸慕容恪廢主自立,曰:“定天下者,殿下之功也,兄亡弟及,先王之成制,過山陵之后,可廢主上為一國王”。(108)(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1《慕容暐載記》,第2848頁。慕輿根稱慕容恪“定天下”有大功,是指慕容恪對前燕政權(quán)建立有大功,所說“天下”就是指前燕政權(quán)。后燕也稱自己的政權(quán)為“天下”。據(jù)《十六國春秋》記載,后燕國王慕容熙曾于建始元年(407年)正月,“大赦天下”,(109)(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十六國春秋輯補(bǔ)》卷47《后燕錄六》,第367頁。大赦范圍在后燕境內(nèi),所說“天下”就是指后燕政權(quán)。北燕也稱自己的政權(quán)為“天下”。如北燕國王馮跋病危時,“命太子翼攝國事,勒兵聽政”,宋夫人有意立自己的兒子為國王,討厭太子翼聽政,稱“上疾將廖,奈何便欲代父臨天下乎”,(110)(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十六國春秋輯補(bǔ)》卷99《北燕錄二》,第684頁。意思是說,皇帝的病很快就會痊愈,太子為何這么著急繼位呢。這里所說“天下”就是指北燕政權(quán)。
氐族統(tǒng)治者建立的前秦也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如前秦建立不久,中書監(jiān)胡文、中書令王魚就曾對前秦國主苻生說,占卜顯示“不出三年,國有大喪”,苻生曰:“皇后與朕對臨天下,亦足以塞大喪之變”。(111)(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十六國春秋輯補(bǔ)》卷32《前秦錄二》,第246頁;(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2《苻生載記》,第2873頁。苻生說他與皇后“對臨天下”的“天下”,無疑是指前秦政權(quán)。前秦大臣薛贊、權(quán)翼也曾對苻堅說“今主上昏虐(指苻生),天下離心” ,(112)(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3《苻堅載記上》,第2884頁。勸苻堅謀取大位?!疤煜码x心”是指前秦上下離心,“天下”一詞仍指前秦政權(quán)。苻堅即位,統(tǒng)一北方以后,又要出兵滅亡東晉,他與群臣議曰:“東南一隅,未賓王化”,“今欲起天下兵以討之”。苻堅在這里所說的“天下兵”,當(dāng)指前秦全國兵力。許多大臣不同意苻堅出兵滅晉,但苻堅一意孤行,堅持出兵。淝水之戰(zhàn)被東晉打敗以后,苻堅對張夫人說“朕若用朝臣之言,豈見今日之事邪,當(dāng)何面目復(fù)臨天下乎”,(11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4《苻堅載記下》,第2911、2918頁。稱自己沒有臉面再做“天下”之主了。這里所說“天下”也是指前秦國家。
羌族統(tǒng)治者建立的后秦也自稱“天下”。如后秦皇帝姚萇在病危時,意欲讓太尉姚旻、尚書左仆射尹緯等輔政,說:“吾氣力轉(zhuǎn)微,將不能復(fù)臨天下,卿等善相吾子?!?114)(北魏)崔鴻撰,(清)湯球輯:《十六國春秋輯補(bǔ)》卷50《后秦錄二》,第386頁。姚萇說自己“不能復(fù)臨天下”,就是說自己無法再做“天下”之主了,所說“天下”無疑是指后秦政權(quán)。姚興繼位為后秦皇帝以后,曾有意進(jìn)圖南涼,尚書郎韋宗稱南涼王禿發(fā)傉檀是一個人才,且有“山河之固,未可圖也”,姚興曰“勃勃以烏合之眾,尚能破之,吾以天下之兵,何足克也”,(115)(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26《禿發(fā)傉檀載記》,第3151頁。所說“天下之兵”應(yīng)當(dāng)指后秦全國的兵力。姚興還曾想親自率軍伐魏,司隸姚顯勸阻道:“陛下天下之鎮(zhèn),不宜親行”,(116)(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7《姚興載記上》,第2981頁。稱姚興鎮(zhèn)守國家為鎮(zhèn)守“天下”,也就是稱后秦為“天下”的意思。
偏居西南一隅的成漢政權(quán)也稱“天下”。李雄時期,國家初建,“國用不足,故諸將每進(jìn)金銀珍寶,多有以得官者”。丞相楊褒諫曰:“陛下為天下主,當(dāng)網(wǎng)羅四海,何有以官買金邪”,(117)(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21《李雄載記》,第3040頁。稱成漢國王李雄為“天下主”,此處“天下”無疑是指成漢政權(quán)。
偏居西北的南涼也稱“天下”。如后涼王呂光曾遣使授河西鮮卑禿發(fā)烏孤“征南大將軍、益州牧、左賢王”,禿發(fā)烏孤不受,稱“吾將順天人之望,為天下主”,(118)(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26《禿發(fā)烏孤載記》,第3142頁。禿發(fā)烏孤在這里所說的“天下主”,就是指禿發(fā)烏孤即將建立南涼政權(quán)之主,此處“天下”就是指南涼政權(quán)。
以匈奴鐵弗部赫連勃勃為統(tǒng)治者的大夏國,也稱“天下”。史稱赫連勃勃建國之后,“發(fā)嶺北夷夏十萬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營起都城。勃勃自言:‘朕方統(tǒng)一天下,君臨萬邦,可以統(tǒng)萬為名’”。(119)(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30《赫連勃勃載記》,第3205頁。意思是說赫連勃勃統(tǒng)一天下,君臨萬邦,因此為他新建的都城取名為統(tǒng)萬城。此處的“天下”就是指大夏國。
南北朝時期,雖也用“天下”一詞指稱屬于“四?!薄熬胖荨钡哪铣捅背灿谩疤煜隆币辉~指稱南朝和北朝的各個政權(quán)。據(jù)統(tǒng)計,記載南朝宋國歷史的《宋書》,共出現(xiàn)“宋有天下”2次,“大赦天下”57次,“明令天下”和“班下天下”各1次;記載南朝齊國歷史的《南齊書》共出現(xiàn)“齊有天下”“大赦天下”等各類相關(guān)表述10次;記載南朝梁國歷史的《梁書》,共出現(xiàn)“梁有天下”“大赦天下”等相關(guān)表述38次;記載南朝陳國歷史的《陳書》,共出現(xiàn)“陳有天下”“大赦天下”等相關(guān)表述28次;記載北魏、東魏、西魏歷史的《魏書》共出現(xiàn)“魏有天下”“大赦天下”等相關(guān)表述100次;記載北齊歷史的《北齊書》,共出現(xiàn)“王有天下”“大赦天下”等相關(guān)表述8次;記載北周歷史的《周書》,共出現(xiàn)“周有天下”“大赦天下”等相關(guān)表述20次。各個政權(quán)的建立均稱為“有天下”,大赦境內(nèi)均稱為“大赦天下”,向境內(nèi)頒布政令均為“班于天下”“詔頒天下”“布告天下”等。這說明南朝和北朝的各個政權(quán)都稱自己的王朝國家為“天下”。
兩晉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不僅兩晉和南朝(宋、齊、梁、陳)被稱為“中國”,十六國和北朝(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也稱“中國”。如匈奴人劉淵在建立漢政權(quán)時,即以兩漢和蜀漢的繼承人自居,稱“太祖高皇帝”“是我祖宗”,“追尊劉禪為孝懷皇帝,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120)(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1《劉元海載記》,第2649-2650頁。就是以“中國”自居的一種表現(xiàn)。羯族人石勒建立后趙,大臣徐光曾說“陛下既苞括二都,為中國帝王”,(121)(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石弘》,第2753頁。明確稱后趙石勒為“中國帝王”。前燕皇帝慕容儁曾對東晉使者說“汝還白汝天子,我承人乏,為中國所推,已為帝矣”,(12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99《晉紀(jì)二十一》,永和八年十一月丁卯條,第3131頁。明確稱自己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中國皇帝。前秦皇帝苻堅在派遣呂光率兵進(jìn)攻西域時曾囑咐呂光說:“西戎荒俗,非禮義之邦。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導(dǎo)以王化之法,勿極武窮兵,過深殘掠”,(123)(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14《苻堅載記下》,第2911、2914頁。即是稱前秦為“中國”。東魏孝靜帝初年,大臣李諧出使南梁時,曾對南梁大臣范胥說:“帝王符命,豈得與中國比???紫蓋黃旗,終于入洛”。(124)(北齊)魏收:《魏書》卷65《李平傳附李諧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60-1461頁。意思是說,南梁怎么能與鮮卑人建立的魏國相比呢,正統(tǒng)自然應(yīng)該歸于以洛陽為首都的魏國。李諧在這里所說的“中國”,無疑是指包括北魏、東魏、西魏在內(nèi)的魏國。《萬歷野獲編》稱北齊神武帝娶柔然阿那瓌次女以及北齊和北周爭相與突厥和親為“中國娶夷女”,(125)(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bǔ)遺》卷1《宗藩·親王娶夷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06-807頁。明確稱鮮卑人建立的北齊、北周等政權(quán)為“中國”。
可見,魏晉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各個政權(quán)都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又都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天下”和“中國”在指稱王朝國家的意義上無疑出現(xiàn)了重合。
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更是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隋書》中稱隋朝國家為“天下”的表述計有10次。《新唐書》稱“唐興,高祖改郡為州,太守為刺史,又置都督府以治之。然天下初定,權(quán)置州郡頗多。太宗元年,始命并省,又因山川形便,分天下為十道……景云二年(711年),分天下郡縣,置二十四都督府以統(tǒng)之”。(126)(宋)歐陽修等:《新唐書》卷37《地理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59-960頁?!杜f唐書》稱“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分天下為十五道”,(127)(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85頁。明確稱唐朝管轄的郡縣為“天下”。隋唐國家稱“天下”,又稱“中國”,“天下”和“中國”也成了一個相同的概念。
遼宋夏金時期,雖然也用“天下”指稱屬于“四?!薄熬胖荨钡倪|宋夏金等各個政權(quán)的全部范圍,但以“天下”指稱各個政權(quán)仍是“天下”一詞的主要用法。如《宋史》稱“建隆元年春正月乙巳,大赦,改元,定有天下之號曰宋”,(128)(元)脫脫等:《宋史》卷1《太祖紀(j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頁。稱宋朝國號為“天下之號”。又“至道三年,分天下為十五路,天圣析為十八,元豐又析為二十三”,“宋有天下三百余年”等,(129)(元)脫脫等:《宋史》卷85《地理志一》,第2094-2095頁。明確稱宋朝所控制的疆域為“天下”?!哆|史》稱遼太祖“簡天下精銳,聚之腹心之中”,(130)(元)脫脫等:《遼史》卷35《兵衛(wèi)志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02頁。又說“太宗選天下精甲三十萬為皮室軍”。(131)(元)脫脫等:《遼史》卷46《百官志二》,第738頁。遼太祖和遼太宗選拔精銳建立腹心部和皮室軍,一定是在遼朝控制范圍內(nèi)選拔,所說“天下”無疑是指遼朝國家。遼圣宗曾于太平五年(1025年)下令“禁天下服用明金及金線綺”,(132)(元)脫脫等:《遼史》卷17《圣宗紀(jì)八》,第197頁。遼興宗曾“詔天下言治道之要”,(133)(元)脫脫等:《遼史》卷103《蕭韓家奴傳》,第1446頁。蕭孝穆“表請籍天下戶口以均徭役”,(134)(元)脫脫等:《遼史》卷87《蕭孝穆傳》,第1332頁。所禁服、下詔和表請“籍天下戶口”的范圍都在遼朝統(tǒng)治范圍之內(nèi),所說“天下”都是指遼朝國家。《金史》稱金朝建國為“金源氏有天下”(135)(元)脫脫等:《金史》卷126《元好問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742頁?!敖鹩刑煜掳偈芯拍辍保?136)(元)脫脫等:《金史》卷2《太祖紀(jì)》,第42頁?;实鄯Q其登基為“朕得天下”(137)(元)脫脫等:《金史》卷2《太祖紀(jì)》,第40頁?!半逓樘煜轮鳌保?138)(元)脫脫等:《金史》卷132《徒單貞傳》,第2826頁?;实鄯Q其管理國家或與群臣共同管理國家為“朕治天下”,(139)(元)脫脫等:《金史》卷6《世宗紀(jì)上》,第141頁。大理寺“掌審斷天下奏案”,(140)(元)脫脫等:《金史》卷56《百官志二》,第1278頁。勸農(nóng)使司“掌勸課天下力田之事”;(141)(元)脫脫等:《金史》卷55《百官志一》,第1243頁。稱其在全國進(jìn)行大赦為“大赦天下”;(142)(元)脫脫等:《金史》卷80《濟(jì)安傳》,第1797頁。稱其向全國發(fā)布政令為“詔天下”(143)《金史》“詔天下”共出現(xiàn)15次,參見《金史》卷87《仆散忠義傳》,第1939頁?!邦C之天下”;(144)(元)脫脫等:《金史》卷45《刑志》,第1023頁。稱金朝國家派遣官員巡視地方為“按行天下”等,如“命秉德黜陟天下官吏”(145)(元)脫脫等:《金史》卷120《裴滿達(dá)傳附忽睹傳》,第2615頁。,“世宗選能吏八人按行天下”;(146)(元)脫脫等:《金史》卷97《李完傳》,第2155頁。稱全國戶口物資等為天下戶口和物資,如稱“大定初,天下戶才三百余萬”,“明昌六年十二月,奏天下女直、契丹、漢戶七百二十二萬三千四百”,(147)(元)脫脫等:《金史》卷46《食貨志一》,第1035頁、1036頁?!疤煜鲁F絺}總五百一十九處”,(148)(元)脫脫等:《金史》卷50《食貨志五》,第1116頁、1121頁?!疤煜職q入二千萬貫以上”。(149)(元)脫脫等:《金史》卷89《梁肅傳》,第1985頁。這些地方均稱金朝國家為“天下”。
元朝也稱自己的政權(quán)為“天下”?!对贰份d有“元有天下”“分天下為十八道”等表述17次、“大赦天下”等表述60次、“詔天下”等表述124次、“治天下”等表述29次,明確稱元朝國家為“天下”。
遼宋金元時期,不僅宋朝自稱“中國”,遼、金、元也自稱“中國”。如遼道宗時期,大臣劉輝曾上書說“西邊諸番為患,士卒遠(yuǎn)戍,中國之民疲于飛挽,非長久之策”,(150)(元)脫脫等:《遼史》卷104《劉輝傳》,第1455頁。所說“中國”,就是指契丹,表明遼人已經(jīng)明確地自稱“中國”了。金朝海陵王統(tǒng)治時期,梁珫曾勸其出兵伐宋,有大臣上疏說“議者言珫與宋通謀,勸帝伐宋,征天下兵以疲弊中國”,(151)(元)脫脫等:《金史》卷131《梁珫傳》,第2808頁。意思是說,梁珫勸皇帝伐宋并非是為金國著想,而是與宋朝通謀意欲把金國搞亂。因為出兵攻宋就要征全國之兵,使國家疲弊不堪。這條史料所說的“天下”和“中國”,無疑都是指金朝國家,既說明金人早已自稱金朝國家為“中國”,也說明金人在這里所使用的“天下”和“中國”是一對內(nèi)涵相同的概念。另如元朝大臣魏初曾說“高麗、安南使者入貢,以觀中國之儀”,(152)(明)宋濂等:《元史》卷164《魏初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858頁。也稱元朝國家為“中國”。
可見,遼宋金元都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又都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其所說“天下”和“中國”的內(nèi)涵是相同的。
明朝時期雖將包括北元在內(nèi)的四海九州都稱為“天下”,但又認(rèn)為明朝“繼正統(tǒng)而有天下,四海九州罔不臣服”,(153)《明太祖實(shí)錄》卷84,洪武六年八月乙亥條,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印本,第1497頁。因此仍以“天下”指稱明朝國家為主要內(nèi)容。清朝統(tǒng)一“天下”,將四海九州之“天下”與王朝國家之“天下”合而為一,也用“天下”指稱清朝國家。明清時期,用“天下”指稱明清國家的史料很多,有關(guān)頒詔天下、天下有司、天下州縣、天下學(xué)校、天下儒士、天下臣民、天下田土、天下戶籍、天下貢賦、天下宗藩、巡行天下、大赦天下等史料,比比皆是,且多有“天下國家”連稱者,并稱“天下之事”為“天下國家之事”,明確用“天下”指稱明朝和清朝國家。
明清王朝在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的同時,也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如《明宣宗實(shí)錄》記載,大臣范濟(jì)曾在上疏中說“天命我國家,混一天下,物阜民安,九夷八蠻朝貢中國”,(154)《明宣宗實(shí)錄》卷6,洪熙元年閏七月甲寅條,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印本,第152頁。所說“天下”無疑是“中國”的同義語,明確稱明朝所統(tǒng)一的“天下”是“中國”。清朝也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如乾隆皇帝曾對臣下在外交文書中寫有勸緬甸“歸漢”一語大為不滿,認(rèn)為大清王朝“或稱天朝,或稱中國”,(155)《清高宗實(shí)錄》卷784,乾隆三十二年五月庚午條,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43頁。但不能用“漢”指稱大清王朝。
可見,明清王朝既稱自己的國家為“天下”,又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將先秦以來形成的“天下”等同于“中國”的觀念發(fā)展到了最高峰。
中國古代,既被稱為“天下”又被稱為“中國”的王朝國家,都不是單一民族國家。那些以華夏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都包含有已內(nèi)附的少數(shù)民族。而那些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建立的王朝國家,也都包含有大量漢族人口,甚至漢族人口占了大多數(shù)。無論是以華夏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還是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都是多民族國家。這說明在中國古代,狹義的用以指稱王朝國家的“天下”和中義的用以指稱王朝國家的“中國”,都沒有僅僅指稱華夏漢族或中原地區(qū)的意思,也不是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和四裔所構(gòu)成,而是由華夏漢族和四夷或中原和四裔所構(gòu)成。
歸納史書記載,可以看出,古人所說的“天下”主要有三義:廣義是指“大九州”的“世界”,中義是指“小九州”(即通常所說的“九州”)、“四?!保M義是指各個王朝國家。古人所說的“中國”之內(nèi)涵雖然很多,但如果從多層次視角來認(rèn)識的話,也主要有三義:廣義用來指稱“小九州”(即通常所說的“九州”)、四海,中義用來指稱各個王朝國家,狹義則用來指稱華夏漢族、中原和京師。
“天下”與“中國”在理論上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在中國古代的實(shí)際應(yīng)用中,則成了兩個互相重合的概念。春秋戰(zhàn)國時期,鄒衍雖然提出了“天下”等于“大九州”即“天下”等于“世界”的廣義“天下”的學(xué)說,但限于時人對世界的認(rèn)知,較少有人采信。更多的人則是用“天下”指稱“小九州”(即通常所說的“九州”)、四海之“中國”和王朝國家之“中國”。再加上古人所說的“天下”并沒有用以僅僅指稱華夏漢族和中原地區(qū)的狹義“中國”的內(nèi)涵,“天下”一詞就成了用以指稱廣義“中國”和中義“中國”的概念。也就是說,在實(shí)際應(yīng)用層面,古人所表述的“天下”就是一個等同于“中國”的概念。
中國古代,用“天下”指稱“中國”的第一個層次,是用“天下”指稱“九州”“四海”之“中國”。實(shí)際上是采納戰(zhàn)國時期鄒衍所說的“小九州”為“赤縣神州”之“中國”的學(xué)說,并用鄒衍所說的“小九州”(中國九州)與《禹貢》的“天下”“九州”相比附,視“天下”為“九州”,視“九州”為“中國”。古人用來指稱“九州”和“中國”的“天下”概念,并非是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與“四裔”所構(gòu)成,而是由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和四夷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地區(qū)及其政權(quán)和四裔地區(qū)及其政權(quán)所構(gòu)成,是一個包括九州、四海之內(nèi)所有華夷及其政權(quán)的“華夷一體”概念,也是一個多民族或多民族政權(quán)(復(fù)數(shù)“中國”)的概念。這種中義的“天下”等于“九州中國”的廣義“中國”的概念,與一些人所說的“中國”等于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及其政權(quán)的概念完全不同,也是一個包括華夷及其政權(quán)的多民族和多民族國家的概念。按照這種“天下”等于“九州中國”的觀念去認(rèn)識古代的“中國”,我們便會對古代的“中國”形成一種新的認(rèn)知。這種新的認(rèn)知,與中國是由多民族凝聚而成的認(rèn)知完全吻合。
中國古代用“天下”指稱“中國”的第二個層次,是用“天下”來指稱王朝“中國”。狹義的“天下”用來指稱王朝國家,各個王朝國家也稱“中國”(中義的“中國”),于是,狹義的“天下”與中義的“中國”又出現(xiàn)了重合。以“天下”指稱王朝“中國”,是古人在使用“天下”一詞時最為普遍的用法。安部健夫認(rèn)為中國古代的“天下所指的‘范圍’不是我們所謂世界,而是中國”的認(rèn)識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古人用“天下”指稱的王朝國家,雖是一個國家政權(quán)的概念,但不是由“中國”和“四夷”或“中國”與“四裔”所構(gòu)成,而是由華夏漢族和四夷或中原和四裔所構(gòu)成。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中國古代用“天下”指稱的王朝國家,不僅包括以華夏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也包括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在,不管是以華夏漢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還是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的王朝國家,他們都是既自稱“天下”又自稱“中國”。也就是說,“中國”不是與“四夷”或 “四裔”并列,而是包含了“四夷”或 “四裔”在內(nèi)。用這一“天下”等于王朝“中國”的觀念去認(rèn)識古代的“中國”,也與一些人所說的“中國”僅等同于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或中原及其政權(quán)的概念完全不同。
中國古代用“天下”來指稱“九州中國”或王朝“中國”,即“天下”等于“中國”,是中國古代使用“天下”一詞時最為普遍的情形,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的“天下”主要是一個與“中國”重合在一起的觀念,并非是一個“天下”等于“世界”而“中國”只是“天下”一部分的觀念。因此,在中國古代邊疆問題研究中,沒有必要用“天下邊疆”來取代“中國邊疆”一詞。
中國古代這種“天下”等于“中國”的觀念,到明清時期發(fā)展到了高峰,但與此同時,在西方觀念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天下”與“中國”觀念逐漸走向分離之趨勢。明朝萬歷年間,西方傳教士利瑪竇將“天下有五大洲”的學(xué)說介紹到中國。據(jù)《明史》記載:“萬歷時,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為《萬國全圖》,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亞細(xì)亞洲,中凡百余國,而中國居其一;第二曰歐羅巴洲,中凡七十余國,而意大里亞居其一;第三曰利未亞洲,亦百余國;第四曰亞墨利加洲,地更大,以境土相連,分為南北二洲;最后得墨瓦臘泥加洲為第五。而域中大地盡矣。其說荒渺莫考,然其國人充斥中土,則其地固有之,不可誣也?!?156)(清)張廷玉等:《明史》卷326《外國七·意大里亞》,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459頁。當(dāng)時雖然有人認(rèn)為其沿襲自戰(zhàn)國時期鄒衍所提出的“大九州”學(xué)說,視其為荒誕不經(jīng)之說,但后經(jīng)龐迪我、熊三拔、艾儒略、南懷仁、湯若望等人的附和,尤其是在林則徐《四洲志》、魏源《海國圖志》、梁廷枏《海國四說》等將“天下”有“五大洲”的“天下觀”進(jìn)一步介紹給國人以后,這一學(xué)說開始引起國人的廣泛關(guān)注——“天下”等于世界,“中國”只是“天下”中的一個國家的觀念開始逐步流行,中國古代原有的“天下”等于“中國”的觀念受到新的“天下觀”的挑戰(zhàn)并開始逐步走向分離。到中華民國成立以后,“天下”等于世界與“中國”僅是世界中的一個國家的觀念,普遍為國人所接受, “天下”與“中國”概念的分離才最終完成,并一直影響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