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旭慶
關(guān)鍵詞:佯狂 狂狷書風 精研書論
徐渭佯狂,主要有兩方面的佐證:一、徐渭祖上戎籍、精于劍術(shù),與數(shù)次自殺不死相矛盾。二、徐渭入獄后,積極理性辯罪求救,并非一味尋死。另外,徐渭狂狷書風是建立在深厚的書法傳統(tǒng)之上,并受地域狂士書風影響,并非是精神異常所致。也有三點佐證:一、書作可仿效諸家;二、深受同地域書家陳鶴、楊珂影響,并取法祝允明;三、精研書論,深入傳統(tǒng)。
佯狂真面目
從徐渭自述其精神疾病的發(fā)作情況來看,屬間歇性發(fā)作。如徐渭《畸譜》中記載發(fā)病情況:『四十一歲。自此祟漸赫赫……四十五歲。病易,丁剚其耳,冬稍……四十六歲。易復,殺張下獄……五十八歲。祟見,歸復病易……六十一歲。諸祟兆復紛,復病易,不谷食?!籟1]另外,徐渭患病的時間也非常蹊蹺,是在胡宗憲及其幕僚被逮前后,有『佯狂脫罪』之嫌。
考察徐渭家世、生平,知其祖上即是戎籍。徐渭代王畿作《題徐大夫(徐渭父)遷墓》中云:『大夫諱鏓……從祖戎籍?!籟2]另外,徐渭還曾隨彭應(yīng)時學劍,欲戰(zhàn)場殺敵。徐渭曾言『十五六時,學劍于彭如醉,名應(yīng)時者』[3],并在《彭應(yīng)時小傳》中云『材力武技,一時蓋鄉(xiāng)里中』[4]。徐渭在《沈生(繼霞)行》中還曾云『南倭不來北虜去,太平無用何曾開』[5],表述自己欲前往戰(zhàn)場殺敵。
徐渭精于劍術(shù)(應(yīng)熟知人之要害處),與其自殺數(shù)次不死相矛盾,當屬佯狂。袁宏道《徐文長傳》中記載了徐渭自殺的情況:『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6]文中『破其頭』『槌其囊』等均屬自殘,并不是自殺。徐渭在胡及幕僚被逮后,自殘佯狂以免被牽連,也較為符合實際。徐渭《自為墓志銘》中的記載也可以佐證:『杼全嬰,疾完亮,可以無死,死傷諒。兢系固,允收邕,可以無生,生何憑。畏溺而投早嗤渭,既髡而刺遲憐融??孜⒎?,箕佯狂。三復蒸民,愧彼既明?!籟7]『杼全嬰』是徐渭自比為(戰(zhàn)國)晏嬰,因有忠君的氣節(jié)后被成全而未被殺害?!杭餐炅痢皇切煳甲员肉琢涟l(fā)現(xiàn)王敦有異志,以疾去官,此處也暗合徐渭作李氏(李春芳)幕僚時曾『盡歸其聘』[8]?!壕は倒?,允收邕』則是徐渭以種兢、蔡邕之事跡暗示自己將死獄中。『既髡而刺遲憐融』,是徐渭自比馬融得赦還?!嚎孜⒎鹂?。三復蒸民,愧彼既明』即是指徐渭自嘆雖『佯狂』,但卻沒能明哲保身,不久將死于獄中。
陶望齡《徐文長傳》也記載了徐渭作胡幕僚時,一直自保的狀態(tài),如『人爭愚而危之,而已深以為安』『人爭榮而安之,而已深以為?!弧褐潦呛鲎砸捤馈?,文中云:『一旦客于幕府,典文章,數(shù)赴而數(shù)辭,投筆出門。人爭愚而危之,而已深以為安。其后公愈折節(jié),等布衣,留者兩期,贈金以數(shù)百計,人爭榮而安之,而已深以為危。至是忽自覓死,人曰:「渭文士,且操潔,可無死?!埂籟9]
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徐渭殺妻入獄,按《大明律》為死罪。徐渭在《楊道人訪我于系索詩》中表述了此種狀況『今日嵇康知不免,懶將消息問孫登』[10],自比『嵇康』將被殺。徐渭在獄中為脫罪作積極理性辯護,也可進一步輔證徐渭『自殺』并非為尋死,而為求活。徐渭《上郁心齋書》中云:『頃罹內(nèi)變,紛受浮言,出于忍則入于狂,出于疑則入于矯。但如以為狂,何不概施于行道之人;如以為忍,何不漫加于先棄之婦……如以為過矯而好奇,則喋血同衾,又豈流芳之事?』[11]徐渭辯解稱『何不概施于行道之人』『何不漫加于先棄之婦』,是說張氏有錯在先。『出于疑則入于矯』則是言明自己殺妻動機,是由于張氏致自己『入于矯』造成的,并非濫殺無辜,以求赦免。徐渭除為殺妻辯解外,還讓葛景文把殺妻兇器掩埋,如《和葛景文》『提壺向前去,付鍤許渠埋』[12]。從以上可知,徐渭在獄中思維清晰、冷靜,并無精神錯亂之感。
除此之外,徐渭還曾讓沈襄捎信給諸大綬求救。隆慶元年(一五六七)沈襄赴京為其父(沈煉)申冤。徐渭《送沈君叔成序》中云:『叔成父仗劍出塞垣,拾其先公遺蛻以歸……復有事于京師也。來別余于理(獄)。』[13]徐渭讓沈襄帶信給諸大綬,言明自己認識到錯誤以及獄中生活的艱難,以求脫困。如《啟諸南明侍郎》中云:『某生來蠢躁,動輒顛迷,當其在外而縱也……及今戴盆而錮也,譬如雉兔觸罥于籠牢,盻盻焉不知伏處而待命?!?/p>
狂狷書風的主要成因
徐渭臨摹各家進而達到效諸家體的臨仿能力,是其書風形成的傳統(tǒng)根基所在。如徐渭《評字》注中記『先生評各家書,即效各家體,字畫奇肖,傳有石文』,其中所評書家有黃山谷、蘇軾、米芾、蔡襄、趙孟頫、倪瓚等。除此之外,徐渭狂狷書風的形成還主要受兩方面影響:一是徐渭與地域狂士書家交善,書風受到影響;二是徐渭對古代書品、書評深入了解,狂狷書風是其書法審美主張的表現(xiàn)。
取法鍾王、融匯諸家
徐渭《與蕭先生書》中云:『渭素喜書小楷,頗學鍾王,凡贈人必親染墨。』[15]徐渭不僅小楷學鍾王,還有《蘭亭次韻》《再游蘭亭詩》《蘭亭》等詩傳世。徐渭行草書宗米芾、王獻之等,在《李白蜀道難草書卷》跋中言:『蜀道難可得南宮之五六,至其他僅大令之二三耳?!籟16]徐渭在獄中時探繹古法書要領(lǐng),用筆多取法米芾。如《萬歷紹興府志》序志中載:『徐渭亦邑人……素工書,既在縲紲(獄中)益以此遣日,于古法書多所探繹其要領(lǐng),主用筆大率歸米芾之說?!籟17]徐渭喜米芾書,曾在《書米南宮墨跡》跋中云:『閱南宮書多矣?!籟18]在其《評字》中也有佐證:『黃山谷書如劍戟,構(gòu)密是其所長,瀟散是其所短。蘇長公書專以老樸勝,不似其人之瀟灑,何耶?米南宮書一種出塵,人所難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黃之勻耳。蔡書近『二王』,其短者略俗耳,勁凈而勻,乃其所長……隆慶庚午元日,醉后呼管至,無他書。(先生評各家書,即效各家體,字畫奇肖,傳有石文。)』[19]隆慶庚午(一五七○),徐渭此時還在獄中,『評各家書、效各家體』即是探繹古法書要領(lǐng)的明證。
徐渭書還學張弼、祝允明及時人陳鶴、楊珂等。如徐渭在《致某書》中記載曾向友人借閱祝枝山書作,文中云:『昨已對嗣公言,敢求祝枝山兩卷一省,仰乞惠賜?!籟20]在萬歷元年(一五七三)徐渭所書的《書犀鴨帖》中,也記載了其仿書諸家情況:『云渠親丈曩會予于京師,觴之至醉……余為仿書四家?!籟21]
除此之外,從徐渭早期作品《行草書詩卷之天瓦庵》《野秋千詩十一首》中,也可窺探出他對黃庭堅、米芾、倪瓚、蘇軾及祝允明諸家均有不同程度的取法。
地域狂士書家的影響
明初『臺閣體』書風盛行,其后書家開始反叛『臺閣體』始重行草。如張弼擅狂草創(chuàng)『南安體』,張駿繼之,書壇中漸形成草書創(chuàng)作群體,書風逐漸狂怪進而衍變出『南路體』『梅花體』等。陳鶴、楊珂草書屬『南路體』『梅花體』書風,徐渭則是處于『南路體』『梅花體』余風之中。他極為推崇祝允明狂狷多變書風(并可仿其書),認為祝書風多變已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凡物神者則善變,此祝京兆變也』[22]。
徐渭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及取法受到『越中』及『吳門』地域狂士書家的影響。如『越中十子』中僅陳鶴、楊珂、徐渭有書畫名,但徐渭與二人相差近二十歲,還是最晚加入『越中十子』之中的,因而其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及書風自然受到陳、楊二人的影響。另外,陳鶴、楊珂于當時越中地區(qū)書畫名極盛,書畫創(chuàng)作狀態(tài)癲狂,只紙片墨皆為世人追捧。徐渭《陳山人墓表》中記載了此種情況,曾云:『余與柳君先后得友山人,雅相抱筆伸紙以朝夕,庶幾稱知己于山人也……每值山人飲,旅者行者,舉爵持俎,載筆素以進。山人則振髯握管,須臾為一擲,累幅或數(shù)十丈,各愜其所乞而后止。』[23]『山人則振髯握管,須臾為一擲,累幅或數(shù)十丈』表明陳鶴創(chuàng)作時速度極快,與徐渭創(chuàng)作時尚速的記載也極為相似。徐渭在《劉雪湖梅花大幅》中云:『須臾歇筆乃開門,一掃槎枒三丈絹?!籟24]徐渭與楊珂、陳鶴二人創(chuàng)作狀態(tài)相類,尚速善大草,書風追求狂狷放逸。王世貞《藝苑卮言》中對楊珂的記載為喜大草,并云:『楊秘圖珂者,初亦習二王而后益放逸?!籟25]徐渭除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及所好受陳鶴、楊珂的影響外,取法則受祝允明的影響最大。如徐渭在《致某書》中曾云:『昨已對嗣公言,敢求祝枝山兩卷一省,仰乞惠賜,卒業(yè)謹即擴內(nèi)?!籟26]另外,徐渭在書簡中還曾明確記載把習祝書作為密不示人的學書法門。
精研書論
據(jù)徐渭《玄抄類摘序》中載,《玄抄類摘》是摘錄《書法鉤玄》及《字學新書》。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對《書法鉤玄》《字學新書》解題為:『《書法鉤玄》……是編蓋仿《法書要錄》《墨池編》《書苑菁華》而作?!籟27]『《字學新書摘抄》……一、六書,僅錄鄭夾漈、虞伯生兩家文三篇;二、六體,僅錄鄭肯亭一家;三、書法,僅錄蔡邕等七家文八篇;四、書評,僅錄鄭子經(jīng)等四家文八篇。內(nèi)惟子經(jīng)《衍極》錄全文?!籟28]從中可見,徐渭對書論的摘抄整理是以歷代經(jīng)典書論為主的。另外,徐渭在《書評》一文中對李斯、曹操、衛(wèi)夫人、桓夫人、傅玉、嵇康、王羲之……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薜稷等人書作進行品評,如:『李斯書骨氣豐勻,方圓絕妙。曹操書金花細落,遍地玲瓏……衛(wèi)夫人……傅玉……嵇康……王羲之……宋文帝……薛稷書多攻褚體,亦有新寄?!籟29]筆者把徐渭《書評》與《唐人書評》作文本比對,發(fā)現(xiàn)二者基本一致,也可證明徐渭曾對《唐人書評》作深入了解。徐渭除摘抄古代書論之外,還把學書分為執(zhí)筆、運筆、書法例、書功、書致等環(huán)節(jié),并排出次序,是對書論的極大創(chuàng)見。如徐渭《玄抄類摘序》中云:『大約書始執(zhí)筆,執(zhí)則運,故次運筆,運則書,書有法也,例則法之條也,法則例之概也,故次書法例,又次書法。書法例、書法,功之始也,書功則便與法之終也,故又次書功……次書致……次書候……次書原……次書評?!籟30]徐渭還有《評字》一篇存世,文中云:『黃山谷書如劍戟,構(gòu)密是其所長,瀟散是其所短。蘇長公書專以老樸勝,不似其人之瀟灑,何耶?米南宮書一種出塵,人所難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黃之勻耳。蔡書近二王,其短者略俗耳,勁凈而勻,乃其所長。孟頫雖媚,猶可言也。』[31]徐渭評字中多出現(xiàn)『瀟散』『老樸』『出塵』『勁凈而勻』『媚』等語,評價準確且深入,也可旁證徐渭對古代書評及書家風格特征極為熟知。徐渭狂狷書風從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認為是其在深研古代書論之后,進而在書風上追求『瀟散』『老樸』『出塵』等審美追求的一種體現(xiàn)。
綜上所述,通過探析徐渭狂狷書風的成因與其精神疾病的關(guān)系,得出以下兩點結(jié)論:一是徐渭狂狷書風的形成與其精神異常關(guān)聯(lián)不大,其精神異常更多的是佯狂,并不與其書風直接相關(guān);二是徐渭狂狷書風的形成是以深厚的書法臨仿功底及古代書論為基礎(chǔ)的,并深受地域狂士書家的影響,非信筆所書而致,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書法審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