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興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
梁啟超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位至關重要的人物,在中國近代學術、近代國學研究領域也是開創(chuàng)者,可謂是中國近代國學的第一人(1)國學概念中國古已有之,指的是國家辦的教育機構,與近代以來的國學概念顯然不同。中國近代以來的國學概念肇始于何人,現(xiàn)在尚無定論,但一些學者更傾向于認為是梁啟超。如桑兵先生在《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一書中介紹,1902年夏秋間,流亡日本的梁啟超曾致信清政府駐日公使黃遵憲,商辦《國學報》,因黃表示異議而作罷,桑先生據(jù)此評論說“此事議而未成,卻是近代國學概念的重要肇始”。參見桑兵:《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0頁。。胡適回憶自己早年在上海求學的經(jīng)歷時談到梁啟超,認為梁啟超文字“明白曉暢”,且感情“濃摯”,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在少年人中有極大的影響力;并極言梁氏《新民說》《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諸篇給他開辟了一個“新世界”(2)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1-73頁。。誠如胡適所言,梁啟超《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等文章,可謂影響了一個時代;而梁啟超的國學研究,從國學概念的使用到國學立場、國學思想的變化,亦可謂百余年來中國國學研究的一個縮影。
筆者在《中國文化“根性”與“新子學”》一文中,曾從四個方面梳理了近現(xiàn)代批判中國文化之“大勢”:一是歐洲啟蒙運動以來,以黑格爾為代表的西方學者歪曲、污蔑中國文化;二是來華西方傳教士丑化中國文化;三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學者矮化、污名化中國文化;四是中國學人,尤其是新派學人,受上述三者影響推波助瀾,掀起了文化批判的熱潮,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亦由此展開(3)張洪興:《中國文化“根性”與“新子學”》,《暨南學報》2018年第4期,第1-8頁。。梁啟超最初作為激進的革新家,在這文化批判的“大勢”中顯然是一個鼓噪者,在戊戌變法失敗后的幾年里,其諸多文章都在批判中國文化,批判中國奴隸根性。
梁啟超在《三十自述》中說,他少年時致力于科第,對訓詁詞章之學頗為推重,但遇到康有為之后,康氏“新學”如獅子吼,給他以極大的震撼,由是他以舊學無用,欲“悉舉而摧陷廓清之”(4)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頁。,其態(tài)度之堅決、行動之迅速,胸襟與氣魄亦非常人可比?;谧兏?維新)之需要,梁啟超對中國文化、對中國國民性進行了激烈地批判,更是在國內(nèi)第一次明確提出了中國所謂奴隸根性的問題。如在1899年《國民十大元氣論》中,梁氏針對中國人尚古好古等特點,把批判的矛頭直指中國人的“奴隸根性”:“俗論動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隸根性之言也?!瓎韬簦∥岵恢抑袊朔N畜根、奴性,何時始能刬除之而化易之也……此根性不破,雖有國,不得謂之有人;雖有人,不得謂之有國。”(5)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219-220頁。如在1901年《中國積弱溯源論》一文中,梁氏把中國“積弱”的原因概括為“積弱之源于理想者”“積弱之源于風俗者”“積弱之源于政術者”“積弱之源于近事者”四個方面,其中“積弱之源于風俗者”一節(jié)中,梁氏概括了中國人奴性、愚昧、為我、好偽、怯懦、無動等六個方面的特征,并予以激烈抨擊:“嗟乎!吾不解吾國民之秉奴隸性者何其多也!……若是乎,舉國之大,竟無一人不被人視為奴隸者,亦無一人不自居奴隸者,而奴隸視人之人亦即為自居奴隸之人,豈不異哉?豈不痛哉?”(6)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257-258頁。在1902年《新史學》一文中,梁氏則從歷史角度,對中國人的“正統(tǒng)”史學意識進行了激烈地抨擊,并指是“奴隸根性”的體現(xiàn)(7)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505-506頁。。
梁啟超對中國人國民精神尤其是奴隸根性的批判,其思想成因是多方面的:其一,作為維新派的重要成員,救亡圖強是其批判國民性的直接動因。梁氏在《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中說得很清楚:“今日之中國,又積數(shù)千年之沈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盤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則一切調(diào)攝滋補榮衛(wèi)之術皆無所用,故破壞之藥,遂成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8)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290頁。故批判、破壞、革命是年輕的、熱血沸騰的梁啟超的首要選擇,批判國民性自也順理成章。其二,受進化論影響,如梁氏《論強權》中說:“世界之中只有強權,別無它力。強者常治弱者,實天演第一大公例也。然則欲得自由權者無它道焉,為當先自為強者而己。欲自由其一身,不可不先強其身;欲自由其一國,不可不先強其國。強權乎,強權乎,人人腦質中,不可不印此二字也?!?9)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78頁。把“天演”、進化論作為“第一大公例”,以至于鼓吹強權。其三,受西方和日本學者、傳教士影響,如梁氏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中說:“法國大儒孟德斯鳩曰:凡半開專制君主之國,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從而已。日本大儒福澤諭吉曰:支那舊教,莫重于禮樂。禮也者,使人柔順屈從者也;樂也者,所以調(diào)和民間勃郁不平之氣,使之恭順于民賊之下者也。夫以此科罪于禮樂,吾雖不敢謂然,而要之中國數(shù)千年來所以教民者,其宗旨不外乎此,則斷斷然矣?!?10)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266頁。梁氏從孟德斯鳩、福澤諭吉的論斷中找到了批判中國國民性的依據(jù)。毋庸置疑,梁啟超批判中國國民精神,所依據(jù)的當然是西方標準、西方的價值觀念——在國難當頭、民生凋敝的清末,比來比去,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就一無是處了。
需要指出的是,在梁啟超之前,嚴復(1853—1921)已開始批判中國國民的奴性問題。嚴復被譽為“中國西學第一人”,1898年翻譯出版《天演論》,給中國學術界、思想界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為救亡圖強,嚴氏在抨擊滿清政治腐朽、吏治腐敗、百姓混亂的同時,開始把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指向了國民精神層面,如《原強》(修訂稿)中說:“蓋自秦以降,為治雖有寬苛之異,而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蛏霞纫耘敶?,則民亦以奴虜自待?!?11)王栻主編:《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頁?!侗夙n》中說:“夫如是則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于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chǎn)子也。”(12)王栻主編:《嚴復集》(第一冊),第36頁。嚴氏認為中國民眾“亦以奴虜自待”、中國之民“皆奴產(chǎn)子也”,此等議論皆開國民奴性批判之先聲??梢哉f,在清末新派學人中,對于中國國民性的批判,如果說嚴復開其端的話,梁啟超則奠其基?;蛘咭部梢哉f,嚴、梁二人的批判,使國民性(奴隸性)問題得以成立。
在“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在日本人幫助下,逃亡日本,在日本長達14年。桑兵先生在《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一書中評價梁啟超學術時說:“梁啟超的學術研究,嚴格說來是從流亡日本后才正式發(fā)端,且一開始就與國學結緣。其生平一般分為戊戌、辛亥、民初、晚年四期,始終搖擺于政治與學術之間,而各有側重?!?13)桑兵:《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7頁。在筆者看來,梁啟超首先是變革者、政治家,他最初是作為政治變革的“斗士”的面目出現(xiàn)的,以斗爭為主調(diào),而在日本日久,受日本國學之影響,其思想為之一變。
當時日本國學之風正熾,國粹主義流行;日本人的愛國熱情顯然感染了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梁啟超,對他的學術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對日本國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當然,梁氏興起保存中國國粹之念,亦有其特殊的際遇,正如桑兵先生指出“具體到創(chuàng)造性使用國學概念,還有因人而異的殊遇”(14)桑兵:《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第279頁。。桑先生所謂“殊遇”,一方面指梁氏在日本結交了很多日本朋友,與“日本人訂交,形神俱親,誼等骨肉者數(shù)人,其余隸友籍者數(shù)十”(15)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8頁。;另一方面,梁氏讀了很多日本書,對日本學術廣為涉獵,對日本政界、學界了解頗為深入。不過,梁啟超學習日文用的是“數(shù)日小成,數(shù)月大成”的和文漢讀法,對于了解日本學術文化只能淺嘗,難以深究。其所撰時論雜文、學術著作,就觀念架構而言,日本學界的影響顯而易見。
日本國學顯然觸動了梁氏敏感的神經(jīng),顯而易見的問題是:日本大肆西化、日本國力強大之后為什么還要鼓吹日本國學?而中國人又當如何?這當是梁啟超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知道,日本學者在明治維新之后鼓吹國學,其目的首先是為了“排除漢意”,也即去中國化;而隨著國力的強大,在西化風潮的影響下,日本面臨著“全盤西化”的危險,為凸顯大和民族的主體性,日本學者鼓吹國學則為了對抗“全盤西化”——這是日本國學的根本目的之所在,至于梁氏當時有沒有明確意識到這一點,我們不得而知?;谧兏镎叩牧?,梁啟超一方面堅持著對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的批判立場,另一方面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也悄然發(fā)生變化。梁啟超曾受人種優(yōu)劣論的影響,認為白種人優(yōu)于其他人種。1902年,他在《新民說》一文中,從白種人好動、他種人好靜出發(fā),認為白種人是世界上優(yōu)秀人種,具有勇猛、果敢、活潑、宏偉之氣,以至于能夠“雄飛于全球”(16)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537頁。;而1903年,他在《論中國國民之品格》一文中,卻認為中國人種“固世界最膨脹有力之人種也”,甚至有了“東力西漸”的夢想,這與前文中對白種人的贊美發(fā)生了實質性的變化。雖然,梁啟超仍然批判國民“萎靡腐敗,自污自點,以受他人之辱侮宰割,無亦我國民之不知自重也”,但其基本的立場卻是從正面來表述的,希望國民“培養(yǎng)公德,磨礪政才,剪劣下之根性,涵遠大之思想”(17)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四集),第177頁。。
最能體現(xiàn)梁啟超態(tài)度思想發(fā)生變化的,是他在1902年至1904年寫的長文《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8)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寫作時間跨度較大,其總論、胚胎時代、全盛時代、儒學統(tǒng)一時代、老學時代、佛學時代等內(nèi)容完成于1902年;其“近世之學術”部分完成于1904年下半年,載《新民》1904年9、10、12月第53-55、58號。。在這篇文章中,梁氏有贊美、有批判,以贊美為主流。在該文《總論》中,梁啟超把中國與印度、安息、埃及、墨西哥等古代文明相比較后,指出只有中國文明源遠流長,實為“至美之國”,極盡贊美之情,為自己成為中華文明一分子而深有榮焉(19)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15-16頁。。但同時,梁氏也論及中國國民的“奴隸性”,并諄諄告誡青年,一國立于天地之間,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質”,為國家發(fā)展壯大,要對國之特質“淬厲之而增長之”,不可在擺脫崇拜古人之奴隸性后,“復生出一種崇拜外人、蔑視本族之奴隸性”(20)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16-17頁?!菏洗苏摌O具前瞻性,之后的幾年里吳稚輝等人開始提出消滅漢字,批判中國文化的浪潮亦漸次展開,乃至二三十年代胡適、陳序經(jīng)等人主張“全盤西化”,都是“崇拜外人、蔑視本族”的結果。梁氏雖認為“儒學統(tǒng)一者,非中國學界之幸,而實中國學界之大不幸也”(21)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49頁。,但也指出了儒學“結果之良者”即“一曰名節(jié)盛而風俗美也”“二曰民志定而國小康也”,其“不良者”即“三曰民權狹而政本不立也”“四曰一尊定而進化沉也”(22)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60頁。,能從正反兩個方面相對客觀地評價儒家。在“佛學時代”一部分中,專設“中國佛學之特色及其偉人”一節(jié),在論及佛學中國化時,梁氏說:“美哉我中國,不受外學則已,茍受矣,而自現(xiàn)一種特色。吾于算學見之,吾于佛學見之。中國之佛學,乃中國之佛學,非純?nèi)挥《戎饘W也。不觀日本乎?日本受佛學于我,而其學至今無一毫能出我范圍者?!?23)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77頁。對佛學中國化的成功極盡贊美,并由此有了“竊信數(shù)十年以后之中國,必有合泰西各國學術思想于一爐而治之”的最美好愿望(24)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77頁。!
相對于近代國學而言,該文關注的應該還是梁氏1904年下半年完成的“近世之學術”部分。梁氏在論及乾嘉間學術時說:“惠、戴之學,固無益于人國,然為群經(jīng)忠仆,使后此治國學者省無量精力,其勤固不可誣也。二百年來諸大師往往注畢生之力于一經(jīng),其疏注之宏博精確,誠有足與國學俱不朽者?!?25)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96頁。在這里,梁啟超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近代國學的概念,其內(nèi)涵與當下并無差異。這說明國學的觀念在梁啟超思想中已經(jīng)定型、已經(jīng)成熟了。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篇末,梁啟超更是指出:
近頃悲觀者流見新學小生之吐棄國學,懼國學之從此而消滅,吾不此之懼也。但使外學之輸入者果昌,則其間接之影響,必將吾國學別添活氣。吾敢斷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學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國,則當轉輸之任者,必邃于國學,然后能收其效。(26)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105頁。
梁氏國學觀念,已經(jīng)圓融無礙。梁氏所謂國學,也即其在該文前面所說的“凡一國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質”——立國之“特質”即中國精神;倡導國學的目的即弘揚中國精神,凸顯中國人的價值觀念。這與日本國學并無二致。其實,在我看來,梁氏所倡國學,不管與日本國學有多少關聯(lián),但作為一個中國人,在全球西化的浪潮中,堅持本民族的主體價值實為立國、立人之根本——這一點,正是梁啟超倡為國學的價值所在;或者我們也可以說,這也正是中國人應該向日本國學學習的神髓所在——與錢玄同、魯迅、顧頡剛等人相比較,梁啟超可謂學得日本國學之精髓者——即能領悟日本人鼓吹日本國學(日本精神)之用心,轉而正面倡導中國國學;而非如錢玄同之流,僅學得皮毛,隨日本人起舞,批中國,罵中國人,詛咒中國文化。此乃梁氏聰明睿智之過人者!
1902年夏秋間,梁啟超曾致信黃遵憲,商辦《國學報》。黃遵憲在回信中曾說:“公謂養(yǎng)成國民,當以保國粹為主義,取舊學磨洗而光大之?!?27)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292頁??梢?,在梁啟超最初的規(guī)劃中,“保國粹”“磨洗而光大”舊學為國學的基點,而梁氏所倡導的國學,也一直遵循著這一理路。這里,我們重點考察一下梁啟超訪美尤其是訪歐后思想的歷程。
1903年,梁啟超受到美國?;蕰难?,赴美考察近10個月,期間走訪了紐約、華盛頓、費城、洛杉磯等美國主要城市,接觸了美國社會各個層面,對梁氏思想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返回日本后,梁氏完成了《新大陸游記》的寫作,記錄了自己在美國的見聞感想?!读簡⒊曜V長編》中指出,梁啟超自美國歸來之后,政治思想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完全放棄了“破壞主義”和“革命排滿”的主張(28)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334頁。。梁氏政治立場的改變,一方面是因為較為深入地了解了美國社會,既包括美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取得的成就、美國平等自由的價值觀念等,也包括直觀地感覺到美國社會的陰暗面,如紐約貧民窟的臟亂破敗、被機器“奴隸”的工人、總統(tǒng)競選的“黑暗情狀”、市政腐敗之弊等;另一方面是因為梁氏比照在美華人與美國人人性人種的差異,進一步指出了華人乃至中國人優(yōu)缺點。
在《新大陸游記》中,梁氏以舊金山華人為代表,認為華人所長者是“愛鄉(xiāng)心甚盛(即愛國心所自出也)”“不肯同化于外人(即國粹主義、獨立自尊之特性,建國之元氣也)”“義俠頗重”“冒險耐苦”“勤、儉、信(三者生計界競爭之要具也)”,華人所短者是“無政治能力(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保守心太重”“無高尚之目的”;進而梁啟超認為中國人的缺點是“一曰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二曰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三曰只能受專制而不能享自由”“四曰無高尚之目的(此實吾中國人根本之缺點也)”。所以,梁啟超依據(jù)中國國民的性狀,反對中國共和立憲,他說:“夫自由云,立憲云,共和云,是多數(shù)政體之總稱也。而中國之多數(shù)大多數(shù)最大多數(shù),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數(shù)政體,是無以異于自殺其國也?!谎砸员沃瑒t今日中國國民,只可以受專制,不可以享自由?!?29)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第201-215頁。在此基礎上,1906年初,梁啟超發(fā)表了《開明專制論》長文,集中闡述了在中國實行“開明專制”的思想,其中也有“人民程度未及格”的原因(30)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五集),第352頁。。
同梁啟超訪美情況不同,1918年底,梁啟超率團赴歐洲考察,時間一年有余(31)梁啟超訪歐行程,自1918年12月28日至1920年1月23日。,期間梁氏自1919年的10月至12月,完成了《歐游心影錄》的寫作,思想又有了一次大的轉變。該書第一部分《歐游中之一般觀察及一般感想》之下篇《中國人之自覺》,集中體現(xiàn)了梁氏在了解歐洲社會(戰(zhàn)后歐洲)之后對中國文化的反思。梁氏仍然強調(diào)思想解放,要求“既解放,便須徹底”。如何做到徹底解放呢?梁氏說:“就學問而論,總要拿‘不許一毫先入為主的意見束縛自己’這句話做個原則。中國舊思想的束縛固然不受,西洋新思想的束縛也是不受。”(32)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76頁。主張不受中國舊思想、西洋新思想束縛,強調(diào)思想獨立性、主體性,而在《中國人之自覺》的最后一節(jié),即第十三節(jié)“中國人對于世界文明之大責任”,開始探討中國文化對世界文化的責任與貢獻,表現(xiàn)了梁啟超較為強烈的文化自信。在該文中,梁啟超提出了“中西文明化合論”“心物調(diào)和論”。
梁啟超從責任說起:“什么責任呢?是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33)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83頁。希望讓中、西文明化合,產(chǎn)生第三種具有“更好的特質”的文明——此即“中西文明化合論”。梁啟超特別提到了他與歐洲著名哲學家蒲陀羅的談話,一方面,蒲陀羅告訴他,一個國家應該首先保護好自己的文化并使之發(fā)揚光大,并可借鑒其他文明,與之“化合”,催生出具有更好特質的文明來,這給了梁啟超很大的啟示;一方面,蒲陀羅對中國文化的由衷贊嘆,也深深觸動一直從事文化批判的梁啟超;一方面,梁氏在同另外幾位歐洲社會名士談論中國先秦哲學時,“他們都跳起來”的贊美更讓梁啟超汗顏,以致有“對不起祖宗”感慨(34)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83頁。?!靶奈镎{(diào)和論”其實是“中西文明化合論”的另一種說法,即要把理想與實際、唯心與唯物“調(diào)和”,將“理想納到實際里頭”,從而避免將唯物極端化,避免諸多精神問題的產(chǎn)生,這是更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說法(35)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84頁。。梁啟超1923年1月曾在演講中認為,以中國與印度為代表的東方學問,在療救精神問題方面比西方的學問好,東方學問以精神為出發(fā)點,西方學問以物質為出發(fā)點,故而“救知識饑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饑荒,在東方找材料。東方的人生觀,無論中國印度,皆認物質生活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36)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六集),第53頁。這大概是“心物調(diào)和論”最直接的詮釋。
如何真正做到“中西文明化合論”“心物調(diào)和論”呢?梁啟超在批判故步自封和“沉醉西風”兩種傾向的基礎上,提出了“四步走”的方案:“第一步,要人人存一個尊重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學問的方法去研究它,得它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綜合起來,還拿別人的補助它,叫它起一種化合作用,成了一個新文化系統(tǒng);第四步,把這新系統(tǒng)往外擴充,叫人類全體都得著它好處。”(37)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85頁。這里,前三步都以本國文化為立足點,即便是使用西方研究學問的方法,也要堅持中國文化本位;所謂的“化合”,是在本國文化基礎之上的生發(fā)與建構,是“磨洗而光大”舊學的進一步升華。梁啟超“四步走”的文化路徑,是他訪歐一年余的最大成果。在我看來,梁氏自維新變法始,繼又革命,繼又?;?,在文化批判的濁流中,終于步入了正確的軌道。可惜的是,梁啟超在歐洲訪問時,國內(nèi)的文化批判正如火如荼,而更大的更猛烈的文化批判風暴正在形成,梁啟超早已無力回天。
從歐洲訪問回國后,梁啟超的國學觀、中國文化觀已經(jīng)成熟并定型。以1920年為例,他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把清代學術思潮比作歐洲的“文藝復興”,希望也產(chǎn)生如“文藝復興”一樣的影響(38)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218頁。,這與其在《三十自述》中所謂要將舊學“悉舉而摧陷廓清之”的態(tài)度有天壤之別;在《老子哲學》一文篇末,梁啟超指出老子有大功德,“替中國創(chuàng)出一種有系統(tǒng)的哲學”,且老子的人生觀是“極高尚而極適用”(39)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第384頁。,極盡贊美之辭,這與梁氏1902年寫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基本否定道家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40)在該文“老學時代”一部分中,梁氏認為“三國、六朝,為道家言猖披時代,實中國數(shù)千年學術思想最衰落之時代也。申而論之,三國、六朝者,懷疑主義之時代也,厭世主義之時代也,破壞主義之時代也,隱詭主義之時代也,而亦儒、佛兩宗過渡之時代也”。并指出“老學之毒,雖不止魏、晉、六朝,即自唐以后至今日,其風猶未息”。參見湯志鈞等編: 《梁啟超全集》(第二集),第64、68頁。對老子思想完全予以否定、批判。。另外,梁啟超也反思所謂的康梁新學。1924年在《亡友夏惠卿先生》一文中,他說:
我們當時認為,中國自漢以后的學問全要不得的,外來的學問都是好的。既然漢以后要不得,所以專讀各經(jīng)的正文和周秦諸子。既然外國學問都好,卻是不懂外國話,不能讀外國書,只好拿幾部教會的譯書當寶貝。再加上些我們主觀的理想,——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學非哲學,似科學非科學,似文學非文學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我們所標榜的“新學”,就是這三種原素混合構成。我們的“新學”要得要不得,另一問題。但當時確用“宗教式的宣傳”去宣傳他。(41)湯志鈞等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第321-322頁。
為了那些“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學非哲學,似科學非科學,似文學非文學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而去進行狂熱的“宗教式的宣傳”,把幾本傳教士翻譯的書當作“尚方寶劍”,斬向中國的文化,是耶?非耶?
1927年初夏,梁啟超偕清華研究院諸同學游北海。期間,梁啟超即席發(fā)表演講,指出學術要以中國儒家道術的修養(yǎng)做底子,一面求智識,一面求道術的修養(yǎng),把二者結合起來(42)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1138-1139頁。。他在最后總結說:“歸納起來罷,以上所講的有二點:(一)是做人的方法——在社會上造成一種不逐時流的新人。(二)做學問的方法——在學術界上造成一種適應新潮的國學?!?43)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1144頁。作為清華研究院的導師,梁啟超希望學生把做人與做學問結合起來;而此時梁氏所謂“適應新潮的國學”,則可以說是以中國文化(儒家道術)為本位的“中西文明化合論” ——這是梁啟超對自己一生的反思嗎?至此,梁啟超國學的理念則臻于成熟。
總體看來,梁啟超國學思想以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起點,之后又回歸傳統(tǒng),進而提倡“適應新潮的國學”。袁偉時先生在《章士釗思想演變的軌跡》一文中提出一個“老問題”:“為什么近代中國許多思想家往往都由提倡學西方轉向主張回歸傳統(tǒng)?”(44)袁偉時:《章士釗思想演變的軌跡》,《炎黃春秋》2002年第3期,第44頁。并試圖從20世紀國際大勢、20世紀中國思想受西方思想尤其是極端思想影響、民族主義情緒等三個方面予以解答,這當然也適用于梁啟超。筆者這里想補充的是,梁啟超并沒有真正跳脫舊式文人的窠臼,有著強烈的士大夫情懷,他的一生都在努力探尋中國的出路,探尋中國文化的出路;而西方文化、日本文化并不能救中國,回歸傳統(tǒng)并在傳統(tǒng)之上創(chuàng)新是梁啟超諸人經(jīng)過歲月沉積、打磨之后深思熟慮的理性選擇,這對我們當下國學研究有著重要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