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郎 朗
巴倫博伊姆是我的老師。我在柯蒂斯上學時,巴倫博伊姆是芝加哥交響樂團的總監(jiān),世界最聞名的指揮家兼鋼琴家。他真的是超級實力派:歌劇、交響樂、室內(nèi)樂,所有的樂器都通;歷史、哲學,知識淵博到難以置信;能說八種語言,可以說是現(xiàn)實版的“音樂帝王級別”的音樂家。我一直非常崇拜他,但一直沒有機會彈琴給他聽,他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后來,通過一點點地積累職業(yè)生涯,還要加上我的伯樂,祖賓·梅塔的弟弟——扎林·梅塔(當時是紐約愛樂樂團的團長),讓我有幸認識他,并成為他的學生。
2002年,馬澤爾當上紐約愛樂總監(jiān)后的第一場音樂會,我彈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音樂會前,扎林很神秘地跟我說:“你今天好好彈,有貴客?!备R澤爾合作他在紐約愛樂的第一場音樂會,這不跟我說我也得彈好??!這是改變?nèi)松囊魳窌^對抓住不能放松?。《壹~約這場音樂會后,我就要跟紐約愛樂到亞洲巡演,中國的北京、上海、香港,還有日本的東京。所以我那時也憋足勁要好好彈,把紐約征服后,再用“拉二”在亞洲打開大家的心懷。
那天音樂會后,在林肯中心的后臺接待室,我就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又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一個人——巴倫博伊姆!他直接過來,握住我的手,說:“太棒了!你彈得太棒了!我聽了很多關于你的事情,今天終于見到你了。”
我當時激動得簡直說不出來話了:“我崇拜您多年了!您今天怎么來了?”他說:“一是在扎林的邀請下,看看馬澤爾的第一場音樂會;同時我也想親自看看你到底彈得怎么樣?”我就說:“那您教我吧!”他說:“沒問題,收下了!”這也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之一,之后我有幸跟他連續(xù)學了八年。
那天見面后,他馬上邀請我十二月去維也納上第一堂課。第一堂課,內(nèi)容就是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和門德爾松鋼琴協(xié)奏曲,后來我倆也錄了唱片,它是我在DG的第一張唱片。那是我第一次去維也納,在圣誕節(jié)期間,很寒冷的一天,下著鵝毛大雪,我一人去維也納,真的是很激動。
我還記得在金色大廳聽完他的音樂會后,在帝國飯店跟他吃飯的情景(比較大腕的藝術家都會住在那個酒店),他抽著雪茄,非常興奮地講述了他那天指揮布魯克納交響樂的感受。當時他夫人也在,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夫人見面。他夫人的父親是著名鋼琴教授巴什基洛夫。他也知道我是第一次去維也納,給我點了維也納小牛排。但我太興奮了,沒怎么吃。當時我還挺窮,住不起帝國飯店,住在另一個便宜小飯店。大半夜餓了,去樓下買了一個維也納的熱狗。在鵝毛大雪中看著著名的維也納斯蒂芬大教堂,不知道是因為凍得還是激動得在流淚,腦子里回響著音樂會的音樂,想著剛剛發(fā)生的在后臺見面,在帝國飯店吃飯,這一切,感覺太不可思議了,像在做夢。那天晚上沒有上課,就是見個面。第二天在維也納的斯坦威廳,他給我上了第一堂課,關于手形、音樂聲音的理解、音樂邏輯性、音樂和哲學的關系、音樂到底從哪里來、去什么地方、各種鋼琴技巧,進行了探討。對音樂聲音的理解太重要了!彈了這么多年琴,還要重新理解音樂的聲音。
他也把他的鋼琴手形、觸鍵技巧給我做了示范。因為每個人的手的形狀不一樣,手的大小不一樣,我也得適應一段時間。另外,他講了很多關于德奧音樂風格的理解。上完“柴一”和門德爾松以后,他感覺我有點兒緊張,于是說:“這樣吧,你彈一下我沒法教你的東西。聽說你彈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彈得挺好,你就按你的技巧玩兒吧!”
于是我給他和他夫人彈了《伊斯拉美》,彈完后,他張大嘴巴說:“這曲子我真教不了。”這讓我感覺很好!雖然他教了要如何彈,但我這么彈他也很高興,他不是非得怎樣,不是非得按照他教的來才行。當然,隨著后面繼續(xù)跟他學習,我發(fā)現(xiàn)這只是個錯覺。
之后,他給我留了很多作業(yè):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巴托克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舒伯特的最后兩首奏鳴曲、貝多芬的早期奏鳴曲……尤其前六年,每個月我們都能見面,我經(jīng)常住在他家里,他把我當兒子一樣對待,連哄帶罵的,我有時也有點兒怕他。到現(xiàn)在也是,聽到他的名字我還有點兒害怕(哈哈)。我很少怕音樂家,但他不一樣。他很真誠,什么都說,有時候挺嚇人的,但其實是好事兒。
有一次我生病了,在他家住一個禮拜,他夫人每天給我做俄羅斯雞湯。他每天在家練琴,練特別恐怖的李斯特奏鳴曲。我說:“我都生病成這樣了,你還練這種恐怖的曲子,你嚇我啊,咚咚咚的。能不能換一下,別老彈但丁、撒旦什么的,彈點美的行嗎?”
他讓我聽瓦格納的歌劇。他在柏林國家歌劇院排練時,也經(jīng)常讓我去,讓我坐在樂池里,拿著瓦格納歌劇的總譜看,聽他排練。因為他擔心我在觀眾席上會偷偷溜了,就非得給我整到樂池里看譜。然后他還沖我擠眉弄眼地:你聽明白沒有?聽明白沒有!
2006年時,我得病了,咳嗽得不行。他還拿著一只大雪茄,邊抽邊問我:“你聽明白沒有?”煙直接噴我臉上。
我說:“我聽明白了,但你這煙實在是……我彈不了琴了,你能不能換一個?”他說:“哦。這樣啊,你不喜歡雪茄啊?”我說:“你老噴我,這誰受得了啊?”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他一邊抽雪茄一邊給我講貝多芬的風格,還噴我臉上,再給我指出一些錯誤的東西,“你聽懂沒有?”這時煙直接噴我臉上。搞得我那時滿腦子的貝多芬都帶有雪茄味道。我說:“我聽明白了。但你這煙……搞得我實在彈不了琴了。再噴我這病就加重了,我就完了?!?/p>
后來他給我上課的時候,就坐得比較遠,然后做示范的時候,會把雪茄放在那邊,這樣就不影響我了。但他上課時都得抽個雪茄,他說這是傳統(tǒng):魯賓斯坦當時教他的時候就抽雪茄,這個傳統(tǒng)他一定要持續(xù)下去。但我從來不抽雪茄,所以他再怎么堅持,這個傳統(tǒng)在我這里也是終止了。他還經(jīng)常給我講一些音樂家間競爭的關系,比如魯賓斯坦和霍洛維茲間的關系,霍洛維茲問他的幾個問題,記得之前l(fā)ive里我還講過,在這里我就不多說了。
另外,他還用我做了一些示范,錄了一些大師課。那次我本來不想去的,因為計劃好要去看“歐洲杯”決賽,票都準備好了,但他非讓我去,沒辦法只好去了。決賽那天,我拿著手機去看他在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的貝多芬奏鳴曲專場。差不多的時候,我實在憋不住,就偷偷看看比分到底是多少。我也覺得很神奇:意大利人那么喜歡足球,大家都知道意大利人對足球多么熱愛,多么瘋狂。可他那場在意大利的音樂會還是座無虛席,挺不可思議的。一般來說,在意大利安排音樂會肯定是要繞開“歐洲杯”“世界杯”的日子,何況是決賽。
他那天倒是挺高興,見到我:“哎呀,沒看足球??!你還行,足球賽也不看了,認真地沉下心來學習。”巴倫博伊姆對我一個很大的影響就是:只要是做藝術相關的事情時,手機全都關機。
我每個月都找他上幾天課,那幾天我的手機都處于關機狀態(tài),必須認真地聽,真正地忘記其他的東西,完全地進入藝術。他總說你必須沉下來,完全地沉下來,真正地投入進來,真正地對藝術執(zhí)著。我覺得這對我影響很大,要不然年輕人有時候就被社會上五花八門的東西吸引了。這是我跟他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必須要真正地,對藝術執(zhí)著。
我覺得他很不容易,他有時候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但什么時候都在工作。他就是一個音樂戰(zhàn)士,非常令人佩服。就像霍洛維茲當初把拉赫瑪尼諾夫的像放到自己的鋼琴上,說并不只是因為崇拜拉赫瑪尼諾夫,還因為拉赫瑪尼諾夫總讓自己練琴。然后有一天格拉夫曼去他家上課,那個像掉了,把霍洛維茲嚇壞了,說趕緊給我扶起來,要不我練琴的勁頭就沒了。感覺拉赫瑪尼諾夫已經(jīng)快成為他自己的神了。對我來說,巴倫博伊姆也有點兒這個意義。但巴倫博伊姆給我上課時,有時也會接電話。我記得那天他給我講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時,上到一半電話來了。他平時不接,但那天他突然說:“郎朗你趕緊停掉,默克爾打來的。”我就老老實實地停掉。過了二十分鐘他說:“今天不上課了,吃飯去?!薄盀槭裁囱??”我問?!澳藸柎饝o我兩個億,翻修!”他說,“今天的課不上了,我明天再給你加幾堂課。吃飯喝香檳去!”正好那個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上得我很痛苦,找感覺總找得不對,就先停下來了,第二天接著上。
跟他學習的這八年里,我學到了許多作曲家的精髓。而且我倆還經(jīng)常四手聯(lián)彈以及雙鋼琴演奏,不光是樂隊和鋼琴之間,還有鋼琴和鋼琴之間,我倆經(jīng)常演出,這也讓我學到了特別多的東西。真是手把手地教啊!我跟他學習后,變得很自信。當然,無論誰有這種老師,都會變得很自信。但我真的覺得所有跟他學習過的人,都變得堅強了很多。變堅強也許是被他罵的?所有跟他上課的人都沒少被罵。
從小學琴,雖然我也被老師罵過,說實話被罵的不多,我也始終不喜歡被罵,但的確是被他罵了不少。巴倫博伊姆喜歡我到了一定的程度了,他曾問過我:“如果我再有一個女兒的話,嫁給你好嗎?”我問:“為什么???”他說:“你一定要當我的兒子!”我跟他在一起也的確有父子的感覺,我每年過生日他都會給我發(fā)信息,有時見不到面他也發(fā)信息會說很擔心我。他還教會我如何與人打交道,如何待人接物??傊?,他教我這八年讓我終身受益。但也許是因為他太喜歡我了,真的把我當兒子看待,對我期望很高,而且巴倫博伊姆在音樂上的控制欲還是很強的。前面也說過,第一堂課結束時的感覺只是錯覺:他真的會要求必須按他的處理來彈才是對的!否則就不對。合作時,他會一邊指揮還一邊盯著我,如果沒按他的處理方式彈,他就會皺眉搖頭,表示:你這么處理不對。如果我突然又按照他的處理方式來彈,他就會露出微笑,豎起大拇指。這可是在演出的時候!真的挺嚇人的。我真有點兒怕他。
可我又不想完全按照他的處理方式來彈,而且想要達到他的期望,也的確不能真的完全按照他的來彈:我必須做郎朗才行,不能做巴倫博伊姆第二。我得向他證明:做郎朗,用郎朗的處理方式來彈,也是對的。但他實在太偉大了,這并不容易。
我對他的評價已經(jīng)寫在文章里了:從我個人的角度看,他就是音樂帝王級別的音樂家、音樂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