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平
(蘭州大學 圖書館,甘肅 蘭州 730000)
敦煌文獻是不可多得的珍貴古籍,是敦煌學的重要研究對象。自1900年莫高窟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以后,由于遭逢清末亂世,洞中文獻未能得到有效保護,大部分慘遭劫掠流落海外,劫馀部分散入甘肅、北京、上海等多地公私藏家。后來經(jīng)過多年的調(diào)查了解,海內(nèi)外大多數(shù)文獻的存藏狀況已經(jīng)被摸清,文獻概況、內(nèi)容等多已通過相關目錄和圖錄呈現(xiàn)。當然敦煌文獻的流散情況非常復雜,長期以來不斷有公私藏品被再度發(fā)現(xiàn),也有部分文獻至今下落不明,文獻的再發(fā)現(xiàn)工作一直都在艱難地開展。曾廣鈞長詩《題周鰲山藏唐人寫經(jīng)卷子》雖然早在民國時期即已發(fā)表,但詩中所述周鰲山收藏敦煌卷子一事沉淹已久,迄未被敦煌學界所關注。
曾廣鈞(1866-1929),字重伯,號觙庵、伋安,別署中國之舊民,湖南湘鄉(xiāng)人,曾國藩之孫。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武鳴知府,后棄職歸里。曾氏少有才名,工詩,辭采驚艷,有唐溫李之風,與時人李希圣、汪榮寶、孫希孟并稱“玉溪體”四大家,著有《環(huán)天室詩集》;兼善書法。
周鰲山(1884-1959),湖南岳陽人。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人士,中國同盟會會員。早年先后就讀于湖南陸軍速成學校、上海法政專門學校,畢業(yè)后曾入湖南中學任教,并曾擔任長沙《國民日報》主筆,因揭露時弊為北洋軍閥所嫉恨。1913-1915年,為逃避北洋軍閥通緝,曾赴日本明治大學留學,其間一度被推舉為留日學生會會長,參與并主持留日學生反對“二十一條”斗爭?;貒笤俅螕巍秶袢請蟆分鞴P,后又迫于軍閥壓力,退隱鄉(xiāng)間,執(zhí)教于私塾。自1926年夏季起,歷任北伐軍前敵總指揮部總執(zhí)法處處長,湖南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系首任廳長,該教育廳前身為教育處,周氏曾任處長),以及省政府委員兼湘西善后專使,武漢國民政府革命軍事裁判所所長,《國民日報》駐南京特約記者,國民政府南京軍事參議院參議,湘西綏靖處長等職。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任唐生智所部運輸司令。1949年湖南解放前夕,曾參與組織岳陽起義,籌組岳陽和平解放自救會并出任會長。(1)周繼健《憶先父周鰲山》,岳陽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岳陽文史資料》第1輯(內(nèi)部資料),1983年,第68-72頁。新中國成立后移居長沙,先后擔任湖南省軍政委員會顧問、省政府參事室參事。(2)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湖南省岳陽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劉美炎主編)《岳陽文史》第10輯《岳陽籍原國民黨軍政人物錄》(內(nèi)部資料),湖南省岳陽晚報出版印刷中心,1999年,第331-332頁。
周鰲山擅長書法,熱衷文物鑒賞(3)周氏對文物鑒賞的愛好不止于收藏敦煌文獻一事,還有其他例證。劉志盛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在湖南省博物館所藏王夫之手稿《噩夢》書末,有“周鰲山、陳子春、梁基操、黃鐵盦、趙曰生、潘雪峰、程潛、陳浴新等人的題識,以及譚戒甫、呂振羽、馮友蘭、章士釗等人的題詩?!逼渲小爸荟椛较壬}識說:‘右衡陽李君況松所藏船山王先生遺著《噩夢》自書定本,……距今二百六十七年矣。如此巨冊,墨瀋猶新。予曩在攸縣龍氏及南岳圖書(館)所見先生墨稿,皆僅數(shù)頁,以此視彼,尤可珍已。中華民國三十七年(1948)春周鰲山敬識于金陵。’”(見劉志盛《王船山五篇著作手稿墨跡考述》,《船山學刊》1998年第2期,第28頁。)從文中不難看出周氏當時極高的鑒賞水平,以及在業(yè)界的不凡影響。,早年曾兩度擔任長沙《國民日報》主筆,一度擔任該報記者,并曾先后為黎元洪、唐生智、孫中山及馮玉祥等多位要人擔任秘書,又曾入就譚延闿幕職,文化修養(yǎng)極高。不凡的文化修養(yǎng),加之屢歷要職,使周氏有機會接觸并收藏敦煌文獻。民國初期,其同鄉(xiāng)曾廣鈞曾創(chuàng)作《題周鰲山藏唐人寫經(jīng)卷子》長篇詩作,揭示了周氏藏品的基本情況。盡管本詩早在作者去世數(shù)年后即公開發(fā)表,但長期未能得到應有的關注,特別是未被敦煌學界所關注,另外本詩也不見于《環(huán)天室詩集》。為便于考察,茲全篇迻錄如下:
冊府英光抱鶉尾,夏州刺史為天子。
欲鑄金枷待洛州,先開石穴藏圖史。
敦煌枯磧石如屏,山谷百尺如鑿成。
穹窿千年石不墮,縱橫數(shù)里沙皆鳴。
沙干石槁土復燥,佛作丸泥塞其竅。
藏書不若稱瘞書,汲冢包山無此妙。
史牒無征僧不知,漆燈誰問夜何其。
靈蹤顯晦有期運,一旦雷雨天開之。
州家申明史家怪,猶以媕阿觀一概。
拂箖博士叩轅門,請歷天梯披倒薤。
從此瑰奇屬海人,懸黎結綠幾蒲輪。
殘叢中駟八千卷,尚入鴻都為國珍。
流落人間凡幾起,最大清河一兵子。
若從臣里數(shù)傾城,幸有畏公三十紙。
君從何處揄文竿,一釣便得雙瑯玕。
闕文乘馬不足惋,長陣如龍人所難。
自是唐人寫經(jīng)法,沆瀣宗風多寶塔。
妙法蓮法慚挺秀,陀羅尊勝同英拔。
甲卷入妙乙卷工,有如寶劍分雌雄。
延津命儔力破水,盤郢嘯侶光搖空。
當時抵鵲連城賤,著錄宣和無一卷。
直待鷗波識爨桐,始仿兜沙臨本愿。
世人購經(jīng)徒嗜書,惟君贊佛通之儒。
彼以慈悲我仁義,儒墨未用相軒渠。
吾鄉(xiāng)喚君作生佛,萬家共信心如燭。
問政山高賢首賢,盟心水凈谷簾谷。
豈意天花舊講場,于今遍作逃亡屋。
安得聲聞半偈經(jīng),卻遣蒼生罪還福。(4)曾廣鈞《題周鰲山藏唐人寫經(jīng)卷子》,《國民外交雜志》第2卷第6期,1933年,第105頁。
本詩題旨明確,讀之一目了然,無煩多述。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詩題并未直接道明周氏藏品為敦煌文獻,這也可能是本詩未能引起敦煌學界關注的緣由,不過審讀詩作內(nèi)容可知,所謂唐人寫經(jīng)卷子,其實正是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所出土的遺書文獻。從曾廣鈞生平及詩作內(nèi)容可以斷定,本詩創(chuàng)造于民國初期。(5)曾廣鈞卒于1929年,本詩又提及張廣建所藏敦煌文獻一事,按張廣建收藏敦煌文獻,其事在1914年張氏出任甘肅都督之后,可知本詩寫作時間必然在1914-1929年之間。經(jīng)后文考證,可以將時間范圍縮小在1918-1920年之間。全詩篇幅頗長,總共五十六句,含小注計達四百字。從用韻角度來看,通篇共用十二韻,其中前面四十四句每四句一換韻,凡十一韻,換韻首句均押韻;末十二句共用一韻,首句亦押韻。所用多為平韻,間有仄韻。從內(nèi)容來看,全詩又可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首二十八句為一部分,總括介紹了敦煌文獻的情況;后半首二十八句又為一部分,重點述寫了周鰲山藏品的基本情況,并以此為基礎,結合現(xiàn)實,抒發(fā)感想。以下主要就詩作內(nèi)容作一解析,紕繆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本詩雖然名為《題周鰲山藏唐人寫經(jīng)卷子》,但作者一開始并未直接記述周鰲山藏品的具體情況,而是從宏觀角度著眼,利用半首詩的大篇幅記述敦煌文獻的來龍去脈,為后文書寫進行了厚實的鋪墊,具體又從文獻的形成、保藏及散出等多個方面,分多個段落逐次展開。
“冊府英光抱鶉尾”以下四句為一段,概括交代文獻的形成原委,但文句頗有不易索解處?!皟愿⒐狻?,大意指冊府之中高文大典所輝煥的奇異光彩?!谤囄病?,系十二星次之一,于分野屬南方荊州,于時辰為巳?!皟愿⒐獗囄病币痪湟馑疾簧趺鞔_?!跋闹荽淌窞樘熳印?,應指西夏李氏建國稱帝一事。史載西夏王朝建國稱帝之前,宋廷曾歷授元昊伯祖繼捧、祖繼遷及父德明夏州刺史之職。(6)《宋史》卷485《外國一·夏國上》:“繼捧立,以太平興國七年率族人入朝。……初,繼捧之入也,弟繼遷出奔,及是,數(shù)來為邊患?!斯俺?,改(繼捧)感德軍節(jié)度使。屢發(fā)兵討繼遷不克,用宰相趙普計,欲委繼捧以邊事,令圖之。因召赴闕,賜姓趙氏,更名保忠,太宗親書五色金花箋以賜之,授夏州刺史,充定難軍節(jié)度使、夏銀綏宥靜等州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 咸平春,繼遷復表歸順,真宗乃授夏州刺史、定難軍節(jié)度、夏銀綏宥靜等州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景德元年正月二日卒,年四十二,子德明立?!旅鬟B歲表歸順。(景德)三年,復遣牙將劉仁勖奉誓表請藏盟府,且言父有遺命。帝嘉之,乃授特進、檢校太師兼侍中、持節(jié)都督夏州諸軍事、行夏州刺史、上柱國,充定難軍節(jié)度、夏銀綏宥靜等州管內(nèi)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西平王,……”(見[元]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新1版,第13984-13989頁。)嚴格地講,“夏州刺史為天子”的說法并不成立,原因有二:其一、西夏立國肇始于大中祥符間遼國遣使冊封李德明為大夏國王之時,但“天子”名號一般只加于皇帝,并非國王所敢擅用,德明未曾稱帝,只做了西夏國王,且并非出于宋廷冊封,因此不當稱之為“天子”。其二、西夏稱帝始于元昊晚期,之前元昊繼承父位時朝廷所授官職多同于德明,但已不再授予夏州刺史一職,因此其稱帝后固然可以謂之“天子”,但其原職又并非夏州刺史。綜上所述,“夏州刺史為天子”的表述似乎過于牽強,與史實不相符合,不過從詩歌創(chuàng)作角度來看,倒也不妨采用籠統(tǒng)的筆法表述相關史事,因此認定本句是指西夏李氏建國稱帝并無不妥?!坝T金枷待洛州”一句意思同樣不甚明確?!敖鸺稀?,指紋有金飾的刑具,用以械系具有特殊身份的罪犯?!奥逯荨?,本指洛陽,詩中或許另有所指。
本段內(nèi)容涉及敦煌藏經(jīng)洞形成的原委。在曾廣鈞生前,學界已經(jīng)對藏經(jīng)洞的形成原委作過初步的探討。作為最早前往敦煌劫取文獻的西方探險家之一,法國人伯希和早在1908年即已提出藏經(jīng)洞系1035年“西夏侵占西陲時”封閉(7)伯希和曾依據(jù)敦煌卷本(即文獻)相關內(nèi)容推斷稱:“卷本所題年號,其最后者為宋初太平興國(西歷九百七十六年至九百八十三年)及至道(西歷九百九十五年至九百九十七年),且全洞卷本,無一作西夏字者,是洞之封閉,必在十一世紀之前半期,蓋無可疑。以意度之,殆即千零三十五年西夏侵占西陲時也?!?詳伯希和《敦煌石室訪書記》,原文載《法國遠東學院院刊》第8卷,1908年,第501-529頁;引文據(jù)陸翔漢譯本,載《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9卷,1935年,第7頁。)的觀點。1909年,伯希和一度游歷北京,并向中國學者展示其隨身攜帶的部分敦煌文獻,其間包括羅振玉在內(nèi)的許多中國學者曾與伯希和晤面,羅振玉在獲睹伯希和所攜文獻后還特意為之編目介紹。關于藏經(jīng)洞的形成,當時羅振玉應該聽說并信從了伯希和關于洞窟封閉的觀點,因為他在介紹文獻時,與伯希和口徑完全一致,認為洞中文獻“乃西夏兵革時所藏”(8)羅振玉《敦煌石室書目及發(fā)見之原始》,《東方雜志》第10期,1909年,第42頁。。伯希和、羅振玉的觀點后來曾長期流行,曾廣鈞創(chuàng)作本詩之時,顯然信從了這一流行觀點,認為由于西夏的入侵,造成了敦煌當?shù)亍伴_石穴藏圖史”的結果,因此才有了藏經(jīng)洞文獻。
“敦煌枯磧石如屏”以下八句為一段,主要記述敦煌石窟對于保藏文獻的有利條件。詩句接續(xù)前文“開石穴藏圖史”,較為詳細地說明了“石穴”(即石窟)的“藏書”情況。“佛作丸泥塞其竅”一句中,“竅”無疑是指藏經(jīng)洞,而“丸泥”之“佛”應該是指洞中的洪辯塑像。“汲?!保浮都弛V駮?,系晉武帝時汲郡(今屬河南衛(wèi)輝市)魏襄王古墓所出土的竹簡文獻,又稱《汲冢書》《汲冢古文》?!鞍健?,指包山湖所藏金簡玉字之書;據(jù)明人《古詩紀》“包山謠”條引楊方《吳越春秋》(按應為《吳越春秋削繁》)稱:“禹得金簡玉字書,藏洞庭包山湖”。(9)[明]馮惟訥《古詩紀》卷3《古逸第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379冊,第26頁;又見[明]郭子章輯《六語·謠語》卷1,明萬歷刻本,文字略有出入。本段相關表述符合當時人們對藏經(jīng)洞的了解。對于相關藏書情況,作者著意加以贊揚,認為敦煌藏書較之汲冢竹書、包山金簡兩種古代珍笈更為奇妙。
本段及以下三段內(nèi)容都確然表明,詩中所謂“藏圖史”及“藏書”,其圖其史其書,不是指任何其他文獻,正是后來廣為人知的“敦煌文獻”,特別是本段已經(jīng)將“敦煌”“鳴沙”“山谷”和“穹窿”等一一拈出,明白告知所藏文獻出自敦煌鳴沙山大泉河岸石窟之中,以下三段所記相關事跡,也均符合敦煌文獻散出后的實際情況,詩句文意明白無疑,無煩贅論。
“史牒無征僧不知”以下四句為一段,主要寫文獻經(jīng)久埋藏,不為外界所知,但顯晦自有期運,后來自然應期面世。“雷雨天開之”,應系作者想象。
“州家申明史家怪”以下四句為一段,主要寫文獻出土后的流散情況?!皨j阿”,又作“媕妸”“媕婀”,意為無主見或猶豫不決,亦指無主見之人?!胺鞴儭保局腹帕_馬,這里借以代指歐洲;“拂箖博士”,在此具體是指英國學者斯坦因及法國學者伯希和。“倒薤”,原本是一種篆書書體名稱,這里借指含有各種胡語文字的敦煌文獻。本段大意是說:文獻出土之初,地方官員雖曾向上級呈明了相關情況,只可惜當時國人多昧于辨識寶物,就連史學家也一度認為這些敦煌文獻是怪異之物,不了解其真正的價值所在,只會人云亦云;直到歐洲學者前往敦煌,請求架梯入洞披閱文獻(國人才發(fā)現(xiàn)這些文獻竟然價值連城)。
“從此瑰奇屬海人”以下八句為一段,主要寫文獻四處流散的情況?!皯依琛薄敖Y綠”,均為美玉名稱;“蒲輪”,指用蒲草包裹的車輪,可以減輕震動,這里代指海外探險家運送敦煌文獻的車輛(或喻指駝馬隊)?!爸旭啞保钢械锐R匹,這里比喻劫馀的普通文獻?!傍櫠肌?,鴻大的都會,在此指北京?!扒搴右槐印保覆辉?。按本句之下原有“張廣建所得過千卷”八小字注釋,依尋常格式,似謂張廣建即清河一兵子,但張廣建其實未曾有此經(jīng)歷。“臣里”,在此指作者曾廣鈞故里湖南?!拔饭保缸T延闿。譚延闿(1880-1930),字組庵、祖安,號畏公、切齋,湖南茶陵人,以故曾廣鈞引為同里。譚氏系民國時期政治家,工于書法。據(jù)曾廣鈞此詩,譚延闿也曾收藏有三十紙的敦煌文獻。本段大意是說,歐洲學者發(fā)現(xiàn)了文獻的巨大價值,但也將大量文獻盜運境外,致使瑰寶屬之異國他鄉(xiāng)。劫掠之馀的普通文獻,尚有八千卷之多,后來被運至北京,奉為國寶。其他流落人間的還有幾起,其中數(shù)量最多者為清河縣(當時改稱大名道)一個士兵,此外張廣建所獲也有千馀卷之多。在曾廣鈞故里,還有譚延闿收藏的三十紙文獻,算是湖南本地藏品中的佼佼者了。
談到張廣建所藏敦煌文獻的數(shù)量,這里需要略作贅述。學界對張廣建收藏敦煌文獻一事早有關注,但是對張氏藏品的數(shù)量向未考定。早年向達先生曾經(jīng)提到:“民初張廣建長甘,以石室寫經(jīng)為買官之券,民間所藏幾為一空?!?10)向達《西征小記》,收入氏著《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367頁。雖未明確張氏藏品的數(shù)量,但已提示其數(shù)必然不少。早年另有一位敦煌文獻收藏家周廷元先生,曾依據(jù)所知敦煌公私藏卷編寫過一篇詳細目錄,并附《編目贅言》一篇。后來榮新江先生對該《贅言》有過細致考察,但對其中“石室寫卷為甘肅大吏所得者,傳聞如省長張廣建約有六七百卷”的表述未表認同,并在綜合《贅言》各處表述的基礎上總結道:周氏“所說各家藏卷的數(shù)量,動輒數(shù)百卷,恐怕是不確切的”。(11)榮新江《甘藏敦煌文獻知多少?》,《檔案》2000年第3期,第17、19頁。張廣建藏品后來大都經(jīng)白堅轉(zhuǎn)手出售日本,部分存留國內(nèi)。日本藏品一向以保守著名,售予日本的張氏原藏文獻除已公布的部分外,還有多少未曾公布無人知曉;至于存留國內(nèi)的部分究竟又有多少,也至今是個未知數(shù)。曾廣鈞本詩所稱張廣建所得敦煌文獻“過千卷”的說法,盡管目前還無從確認,之前也未見有他人提及,但它無疑為敦煌學界探究張氏藏品的具體數(shù)量提供了新的參考,何以會有過千卷的說法,應該不會是曾氏臆測,而是有其一定的根據(jù)。
自“君從何處揄文竿”以下的后半首詩作中,作者先是扣合主題,述寫了周鰲山所藏敦煌文獻的數(shù)量、書法等多種情況,隨后又借題發(fā)揮,基于周氏藏品抒發(fā)他自己的所感所想。本部分內(nèi)容又可分為以下幾個段落。
“君從何處揄文竿”以下十二句為一段,詳述周鰲山收藏敦煌文獻的情況。“君”,這里指周鰲山?!稗砦母汀保置嬉馑际桥e起有紋飾的魚竿,比喻采用高超的手段?!艾槴\”,原意為如珠的美玉,這里喻指精美的敦煌文獻?!瓣I文乘馬”,系化用《論語》孔子之語:“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12)[宋]朱熹《論語章句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jīng)》第三種,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2版,第68頁。一般解釋為孔子對時俗喜好穿鑿的痛恨之語(也有人認為本章屬于斷簡)??鬃拥拇笠馐钦f:古代的優(yōu)秀史家,對于文獻中存在疑義的地方,必然會作存闕處理,以待賢能者為之補救,而不敢妄加穿鑿,就像是人們自己有馬而不能馴服,不妨先借與他人乘習,使之得以馴順一般;這種存有闕疑之文的古史文獻自己之前還曾見到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不過詩中化用此語,似乎并非指周氏藏品也存在類似的闕疑之文,很可能是指該藏品的卷面存在一定的缺損?!伴L陣如龍”,用比喻之法說明藏品在形制上屬于長卷?!般戾?,原指夜間的水汽、露水,在此借指上好的品質(zhì);“沆瀣宗風”,意即熱衷崇尚?!岸鄬毸保诖颂刂柑祁佌媲渌鶗抖鄬毸?,全稱《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為顏體楷書代表作之一。“妙法蓮法”(“蓮法”應系“蓮華”之誤),應指《妙法蓮華經(jīng)》,簡稱《法華經(jīng)》,是古代普遍誦念的佛教經(jīng)文,敦煌佛教文獻中也以本經(jīng)數(shù)量為最多。“陀羅尊勝”,即《尊勝陀羅尼經(jīng)》,全稱《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又有《尊勝大明王經(jīng)》等多個異名,簡稱《尊勝經(jīng)》,敦煌佛教文獻中本經(jīng)數(shù)量亦在不少?!懊鼉墖[侶”,語出曹植《洛神賦》,明人《卓氏藻林》專條注云:“謂朋友會游也,臨水登山,命儔嘯侶?!?13)[明]卓明卿《卓氏藻林》卷2《交游類》,明萬歷八年(1580)刻本?!把咏颉?,原指延平津,位于福建延平縣(今南平市),這里借指延津劍,實即龍泉、太阿兩口寶劍的合稱。(14)史載晉代張華因見斗牛之間常有紫氣,于是向豫章人雷煥進行咨詢,得知原系豐城縣所藏寶劍精氣所致,于是補授雷煥為豐城縣令,秘密尋訪寶劍。后來雷煥從地下掘得龍泉、太阿雙劍,與張華各取其一?!叭A誅,失劍所在。煥卒,子華為州從事,持劍行經(jīng)延平津,劍忽于腰間躍出墮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shù)丈,蟠縈有文章,沒者懼而反。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于是失劍。”(詳[唐]房玄齡等《晉書》卷36《張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75-1076頁。)“盤郢”亦系寶劍之名。(15)[唐]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60《軍器部·劍》引《吳越春秋》稱:“越王允常聘歐冶子作名劍五枚:一曰純鉤;二曰湛盧;三曰豪曹,或曰盤郢;四曰魚腸;五曰巨闕。”(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8冊,第372頁。)
在前文介紹敦煌文獻來歷及流散大背景的基礎上,從本段轉(zhuǎn)入本詩主題。據(jù)本段文意,作者顯然不清楚周氏藏品的具體來歷,但他一開始便用比喻(雙瑯玕、長陣如龍)手法告訴讀者周氏藏品的數(shù)量(兩件)和形制(長卷),緊接著采用賦體極力渲染兩篇寫經(jīng)在書法方面的不凡之處。詩句中提及藏品具有正宗唐人寫經(jīng)風格,扣合詩題中周氏藏品為唐人寫經(jīng)卷子的表述。值得關注的是,作者還著意點明了所題兩種寫經(jīng)的題名。后四句大意是講:周氏藏品是地道的唐代寫經(jīng),其書法宗尚顏魯公多寶塔碑,雖然《法華經(jīng)》略輸于挺秀,但《尊勝經(jīng)》則無遜于英拔,一者入于神妙,一者盡顯工致,正如寶劍有雌雄之分,又恰似延津、盤郢神劍,命儔而嘯侶,或力能破水,或光可搖空。毋庸置疑,這樣的藏品乃是敦煌文獻中的精品,其品相的上乘自不待言,這也應該是作者何以為之題詩的緣由所在,因為凡品顯然不值得作者去過多關注,更不值得長詩稱頌。
“當時抵鵲連城賤”以下四句為一段,主要評判周鰲山藏品的價值。“抵鵲”一詞典出《鹽鐵論》:“中國所鮮,外國賤之:南越以孔雀珥門戶,崐山之旁以玉璞抵烏鵲。”(16)[漢]桓寬《鹽鐵論》卷7《崇禮第三十七》,《四部叢刊》影明嘉靖本。后世多以“抵鵲”比喻貴物賤用?!靶汀保瑧浮缎蜁V》,系宋徽宗宣和年間所編法書目錄,著錄當時御府所藏歷代法書墨跡,凡二十卷,以“體例精善,評論精審,資料豐富”(17)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部《中國大百科全書》(簡明版),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第5509頁。著稱,這里代指正規(guī)的文獻目錄?!苞t波”,原指鷗鳥往還的水面,詩中喻指閑適的退隱生活?!办嗤保瑩?jù)《后漢書·蔡邕列傳》載:“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18)[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60下《蔡邕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004頁。這里喻指敦煌文獻劫馀珍笈?!岸瞪场?,指《兜沙經(jīng)》,佛經(jīng)的一種,這里應指唐鐘紹京小楷經(jīng)典法書《兜沙經(jīng)》?!氨驹浮?,或指《本愿經(jīng)》,佛經(jīng)的一種,詩中可能借以代指各種佛經(jīng),因葉韻而用“本愿”一詞,同時也有借此佛經(jīng)之名陳明周鰲山抄經(jīng)意圖這一層含義。
本段字面意思大略可通,作者慨嘆當初國人眼力太弱,致使珍貴文獻淪為賤品,自然也未被著錄于正規(guī)目錄。詩中“鷗波識爨桐”“仿兜沙臨本愿”兩句的主語,究竟是指周鰲山還是詩人自己,經(jīng)考證應該是指周鰲山。曾廣鈞本人入民國后辭職回到湘鄉(xiāng)老家,直至終身。周鰲山雖在民國期間長期仕宦,但也曾有過兩次隱退生活:1918年之初,北洋軍閥吳佩孚、張敬堯攻入長沙,張氏以湖南督軍之命封閉《國民日報》報館,并通緝時任報館主筆周鰲山,迫使其“改姓名,逃往寧鄉(xiāng)鄉(xiāng)下躲避,做私塾教師”,直至1920年出任唐生智秘書;1927年冬季,周鰲山又“遷家南京,閑居無事”,直至次年之夏應聘為《國民日報》駐南京特約記者。(19)周繼健《憶先父周鰲山》,第69、72頁。結合詩作下文來看,周鰲山可能在當初隱退湖南寧鄉(xiāng)期間,一度奉所藏敦煌文獻為小楷書法經(jīng)典,并依仿該文獻抄錄相關佛經(jīng),借以踐行其仁義本愿。據(jù)此,曾廣鈞得以鑒賞周鰲山藏品的時間,也應該是在周氏第一次隱退的1918-1920年期間,因為周氏第二次隱退之時,已經(jīng)移家于南京,其藏品也自應一并攜去,退居在家鄉(xiāng)湖南的曾廣鈞顯然無從鑒賞。
“世人購經(jīng)徒嗜書”以下八句為一段,通過贊頌周鰲山的學問修為,闡發(fā)了周氏購買和供奉佛經(jīng)的意義。“軒渠”,本指笑貌、歡悅貌,詩中作“取笑”之意講?!吧稹保椿罘?,通常借指德望崇高的賢達?!皢栒健保挥诎不侦h,山下紫陽書院為宋代大儒朱熹講學之所?!百t首”,佛教用語,意為賢者、尊者,通常用以尊稱比丘,或為賢首菩薩簡稱?!懊诵乃币辉~多見于詩作,但通常并無指實,應系臆想中的盟心、凈心之水?!肮群煛?,指谷簾泉,位于江西星子縣廬山主峰大漢陽峰南康王谷,素有“天下第一泉”之稱;谷簾谷,亦即康王谷。本段中作者以贊佛為依托,借以頌揚周氏的仁義秉性及清廉高舉之行。
“豈意天花舊講場”以下四句為一段,意在抒發(fā)感想。“天花”,多義詞,在此為佛教用語,又作“天華”,意為天界仙花?!爸v場”,講經(jīng)說法的場所?!疤旎ㄅf講場”,旨在說明講經(jīng)場的華貴。“逃亡屋”,清戈陸明有《逃亡屋》長詩一首,專記逃亡民眾的亂離情狀,其中有“荒村寂若行邱墟,寒煙自鎖逃亡屋”(20)[清]戈陸明《逃亡屋》,[清]張應昌選輯《國朝詩鐸》卷14,清同治八年(1869)秀芷堂刻本。“逃亡屋”一詞大約出自唐末聶夷中五言古詩《詠田家》(一作《傷田家》):“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見中華書局編輯部點?!度圃?增訂本)》卷636,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7347頁。)之句?!奥暵劇?,佛教中通常稱聽聞佛陀言教便能證悟佛理者為聲聞,其義頗為繁瑣,詩中本詞作動詞用?!鞍胭式?jīng)”,指記載佛陀釋迦牟尼半偈舍身的《大般涅槃經(jīng)》,據(jù)本經(jīng)記載:釋迦牟尼曾聆聽羅剎講說佛偈,因?qū)Ψ街恢v到半偈為止,為能聽取其馀半偈,他不惜答應非分要求,舍身奉施供養(yǎng)羅剎,最終得以如愿。(21)[南北朝]釋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14《圣行品第七之四》,《乾隆大藏經(jīng)》,彰化:傳正有限公司乾隆版大藏經(jīng)刊印處,1997年,第245-249頁。
本段雖然與之前八句共用一韻,但在書寫結構上卻與前文不相連屬,完全自成段落,實際上是全詩的點睛之筆,也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初衷所在。作者此處既基于周氏藏品,同時又超越藏品本身,關照所處的現(xiàn)實生活,借鑒賞周氏藏品抒發(fā)了憂時傷世的思想感情,這當然是在借題發(fā)揮。本段詩句仍有一些文意不甚明晰,全段大意是說:誰曾料想,當初莊嚴的天花講場,如今都不幸淪為逃亡之屋,自己如何才能具有佛陀那種半偈舍身的無畏精神,來替蒼生弭罪祈福呢?此處所指現(xiàn)實,應該就是1918-1920年張敬堯統(tǒng)治湖南期間,與其諸弟橫行霸道,買田置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致使當?shù)孛癫涣纳⑻油隽麟x的社會慘狀。
總之,曾廣鈞《題周鰲山藏唐人寫經(jīng)卷子》以記述周鰲山所藏敦煌文獻相關情況為主題,直接或間接揭示了周氏藏品的數(shù)量、時代、形制、題名、書法及品相等諸多重要信息。關于周鰲山收藏敦煌文獻一事,除曾氏此詩專篇記述外,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文字記錄。對于周氏藏品的具體來源,詩中表示并不知情;至于藏品的下落,也無法通過詩作來考知。盡管本詩因文體屬性而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無法為敦煌學研治者提供更加充分、準確的文獻學信息,且既有記述不無含糊之病,時代等信息也有待進一步考證,但無論如何,本詩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對詩作的解析,可以使久被淹沒的周鰲山收藏敦煌文獻史事得以鉤沉,有望能夠引發(fā)敦煌學界探訪周氏藏品的下落,致力于文獻的再發(fā)現(xiàn)。當然曾詩的學術價值不止于此,詩中還蘊藏著其他方面的研究旨趣,比如小注“張廣建所得過千卷”的表述,可以為考察張氏藏品的實際數(shù)量提供有益的參考;再如所謂“畏公三十紙”,又可以為考察譚延闿收藏情況提供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