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晶,遲皓
(1.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2.空軍航空大學 人文社會與科學系,吉林 長春 130024)
日本華僑社會形成于何時,既是華僑史研究中的關鍵問題,也與社會學研究息息相關。以往學界從不同角度提出不同觀點,有鑒于此,本文首先對學界關于日本華僑社會形成時期的既有觀點進行梳理,結合社會學和華僑史的研究成果,明晰華僑社會的構成要素,進而以華僑社會的構成要素為指標考辨學界關注的各個時期,并進一步對江戶時期的“唐人社會”①朱彧的《萍洲可談》中有記載:“唐威令行于東南,故蠻夷呼中國為唐?!眳⒁娭鞆?、李偉國點校:《萍洲可談》,《唐宋史料筆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42頁。山本紀綱提出,在日本,稱中國為“唐”可以追溯到平安時代,日本以“唐”為文化先進國中國的泛稱的表達,如唐人、唐船、唐物、唐風等,從7世紀派遣遣唐使開始延續(xù)到江戶時代,一直廣泛使用。參見山本紀綱:《長崎唐人屋敷》,東京:謙光社,1983年,第26頁。江戶時期的赴日中國人被稱為“唐人”,唐人社會即當時的華僑社會。實態(tài)進行對照分析,結合對江戶“唐人社會”的史實考據(jù),探究日本華僑社會形成時期的社會特點。
中國赴日本列島的移民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xiàn),從秦漢至魏晉時期的集團式遷移,到隋唐至宋元時期的經(jīng)濟文化互動,再到明清時期的跌宕不絕,歷代赴日中國人不斷積聚,政治、經(jīng)濟、文化影響逐步加深,華僑社會的輪廓亦逐漸清晰。華僑是“中外經(jīng)濟交流和文化交流的主要媒介”,[1]在中日交往的歷史中是舉足輕重的群體,無論是江戶時期唐人在商貿活動和文化往來中對中日互動的影響,還是近代活躍于日本社會的華僑群體對兩國關系及一系列歷史變革的推動,都是華僑影響力的生動體現(xiàn)。華僑史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根據(jù)朱國宏的研究,國內學界主要致力于從中華民族的海外發(fā)展史角度研究歷史上中國人的國際遷移,而國外學界則是將其作為華僑居住國歷史的一部分來研究,海外的華僑和華僑社會都是聚焦的重點。[2]羅晃潮、李國梁、陳鵬仁、內田直作、大庭修、斯波義信等國內外學者積累了大量有價值的日本華僑研究成果,其中對日本華僑社會形成期的關注,亦為本文提供了重要參考。日本華僑社會的形成標志著赴日華僑人數(shù)的規(guī)?;?、中日間經(jīng)貿往來的趨勢化、華僑管理規(guī)范化,因此日本華僑社會的發(fā)端時間及其構成特點受到了學界的重視。綜觀中日既有研究,學界主要關注到三個重要的歷史時期。
兩宋時期特別是南宋中期以后,博多成為宋商赴日的貿易據(jù)點,在兩國貿易中處于優(yōu)勢優(yōu)位,以商人為主體的中國人聚居于“宋人百堂”。②根據(jù)《石清水文書》的記載,當時在博多的籬崎宮前一帶就有一條唐人街,居住著很多宋人。他們按照本國的宗教和風俗習慣,在街中興建了許多祠堂,當時被美稱為“宋人百堂”。轉自羅晃潮:《日本華僑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頁。羅晃潮將12世紀50年代出現(xiàn)的“宋人百堂”作為日本華僑社會開始的重要標志,并進一步明確指出這一時期“僑居日本的商人、僧侶、工匠以及其他階層人士大增,這便是世界華僑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華僑社會”。[3]日本方面,和田久德認為,當時的宋商通過與日本人貿易和聯(lián)姻,已經(jīng)有了本土化的發(fā)展趨向,而“這種情況對華僑社會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4]中西啟也指出“1105年泉州人李允僑居博多,在鴻臚館開辦和市”,[5]以當時中國人已在日本僑居和經(jīng)貿為依據(jù),將此時作為華僑社會的開端。中日學者根據(jù)博多貿易帶來的人口聚集、中日雙方的互動等情況,認為此時已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出日本華僑社會的輪廓,但整體來說并非學界的主流觀點。
江戶初期伴隨著唐船貿易的勃興,赴日唐人有了一定數(shù)量的積聚,這一時期也是學界普遍擁躉的日本華僑社會形成時期。內田直作是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他認為華僑開始在日本定居是“在江戶初期的長崎貿易時代后”。[6]和內田氏一樣,將中國人在日本定居作為華僑社會形成的關鍵標志,陳鵬仁提出“華僑開始在日本定居,以從事正常貿易,乃以德川初期以長崎貿易時代為嚆矢”。[7]陳昌福援引《長崎實錄大成》等文獻,提出江戶期“中國人在長崎長久留居,娶妻生子,從而成為華僑……儼然形成華僑社會”。[8]此外,華僑特有的集會場所和唐人墓地的興建,以及貿易帶來的人員劇增也是持有這一觀點的學者們看重的依據(jù)。李獻璋在研究中提出了唐人墓地形成以后“唐人社會”即已形成,他認為江戶初期人數(shù)眾多的唐人已經(jīng)具有集團意識、管理系統(tǒng)等社會構成指標。[9]長崎大學圖書館收錄的《在日華僑的軌跡》中提到,長崎是日本華僑的發(fā)祥地,并記述了長崎華僑社會是以1602年(慶長二年)悟真寺作為中國人的菩提寺和集會場所為端緒的。[10]過放以唐寺為研究華僑社會的切入點,提出“初期的日本華僑社會形成于唐三福寺建成之際”的觀點。[11]雖然各位學者所指具體時間有所出入,但他們所依據(jù)的歷史標志事件均發(fā)生于江戶初期這一時間段。
日本幕末的開港是日本歷史上的關鍵事件,橫濱開港資料館館員伊藤泉美視之為“日本華僑社會發(fā)生的契機”。[12]熟美保子在研究江戶時代為便于管理唐人所建的“唐人屋敷”時也提到,“以幕末開港為契機,唐人離開唐人屋敷進入長崎市中,華僑社會由此形成。”[13]部分學者認為,開港以后從人數(shù)、定住情況和貿易情況等方面來看更具備形成華僑社會的條件。蒲地典子指出“日本華僑社會的出現(xiàn)是日本開港的結果之一”,并提到江戶時代“唐館”(即唐人屋敷)設立時期在地唐人的人數(shù)并不明確,因此唐館以外的華僑社會存在與否也就難以判斷了。[14]長崎華僑陳東華認為,安政六年(1859年)赴日的三艘唐船因為本國的戰(zhàn)亂無法歸航,以此為契機,推進了中國人在日居留,成為近代華僑社會形成的出發(fā)點。[15]此外還有學者在研究中更關注日本開國以后的華僑群體,更將對華僑活動的主要場域的研究視線轉移至橫濱、神戶等地,如趙英蘭認為“伴隨著華僑社會組織的形成與社會生活的展開,在橫濱開港后,中國人開始移住橫濱并形成了華僑社會”。[16]
可見,研究者立場不同、角度不同、標準不同,對華僑社會形成時期的認定亦有所差異。這樣的學界觀點差異引起了筆者的思考,而首先要解釋的就是社會及華僑社會的構成要素。
追溯日本華僑社會的開端,首先要理解社會形成應具備的基本條件。從詞源上看,“社會”一詞來自于日語的“社會(しゃかい)”,是對英語Society的翻譯。福澤諭吉曾在論述中將其譯為“交際”“國”“世人”等,明治時期的日本翻譯家中村正直在《自由之理》(J.S.Mill,On Liberty)中使用了“政府”“世俗”“關系”“人民的社會”等譯義。由此而觀,社會的要素應該包含“人”、“交”(交往與關系)、“公”(政府)。[17]馬克思主義社會觀認為,社會是以由作為基礎的物質資料生產和作為主體的人建立的交互發(fā)展的體系。[18]也就是說,人是社會構成的主體,物質生產活動是社會構成的基礎,人際交往則是維系的紐帶。
安東尼·吉登斯與菲利普·薩頓在解釋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時,發(fā)出了“什么是社會”的思考,進而提出社會“通常指的是生活在特定邊界內,分享著共同的文化特征,如語言、價值觀以及基本的行為規(guī)范的一群人……社會也包括制度,還有他們之間相對穩(wěn)定的關系。由人與人之間、群體之間和制度之間的關系形成的秩序模式,建構了一個社會的社會結構”。[19]可見,共同的文化、制度和群體關系是社會構成的關鍵。費孝通在對“文化自覺”進行闡釋時,提到了“共同的文化”應包含物質文化、精神文化、語言、社會組織,并在《社會學講義》中提到物質條件、群體間共同的關聯(lián)和環(huán)境對于社會構成的意義,“人類集團的結合是由于他們共同關聯(lián)與一定范圍的環(huán)境,由于他們住在共同的居住地及由于他們進行著共同的事務。”[20]綜上可見,社會構成以一定范圍內一定數(shù)量的人口為主體,以物質生產、精神生活和制度管理為基礎和支撐,以成員之間的互動和關系為聯(lián)結。
社會構成的條件自然同樣適用于華僑社會,但需要考慮到華僑群體的特殊性。根據(jù)王賡武的研究,華僑的內涵與“海外定居中國人”的概念有一定關聯(lián),“用‘僑’來描述離開家鄉(xiāng)的中國人不僅保留暫時性這個涵義,還表示出一種獲得許可的意思,即社會和政府都明白這樣的離去很可能導致定居之意?!保?1]《華僑華人事典》中對“華僑”的定義也是“廣義上海外居留的中國人,漢語總稱為華僑”。[22]張秀明在辨析華僑等概念時指出,“僑”最基本的含義是“離開本國居留他國”,并基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歸僑僑眷保護法》總結出了華僑的兩個構成要素,“一是定居在國外,二是保留著中國公民的身份”。[23]因此,華僑社會首先是由居于海外的中國人構成的,而其突出特點則是繁復而深刻的關系網(wǎng)絡。從斯波義信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家族構建、祖先祭祀、永駐普及等是華僑社會生成的關鍵指標,[24]他還進一步指出華僑帶有Network(即聯(lián)絡網(wǎng))性質,是包含信用、關系、感情在內的組織行為的格局。[25]濱下武志認為華僑是兼具政治性、經(jīng)濟性、現(xiàn)地性的復合態(tài),“家訓”“鄉(xiāng)約”是中國民間社會的秩序意識和規(guī)范意識存在的基底。結合社會的構成要素和華僑的歷史特點,筆者認為,華僑社會首先要有一定數(shù)量的海外居留的中國人,同時要滿足具備人脈網(wǎng)絡、精神寄托、經(jīng)濟生產及政治管理等構成條件。
基于此,結合史實回看學界的三種觀點。首先,兩宋時期尤其是博多貿易時期,東渡日本的中國人以博多為中心聚居地,從事各種謀生活動,他們抵達日本后往往長時間居留,有的甚至與日人聯(lián)姻、入籍歸化,他們將原有的生活習慣移植至日本,使本國的宗教和風俗得以延續(xù),更對推動日本社會的進步,同樣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同時,當時赴日商人的貿易活動,對日本社會經(jīng)濟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從以下兩個事項便可看出:一是當時的日本社會以購買中國商品為潮流,二是宋錢成為日本流通的貨幣。這也極大地刺激了日本與宋貿易的欲望,日本積極響應宋朝的貿易活動。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也可見日本商船渡海赴中國的記載:“日本國賈人,有販琉磺及布者,風飄泊溫州平陽縣仙口港,舟中男女凡十九人?!保?6]當時的赴日中國人,對在地社會文化、經(jīng)濟等方面亦產生了影響,但移民構成以商人為主,流動性較大,內部構成不甚穩(wěn)定,且缺乏政治管理,因此本文認為兩宋時期雖已孕育出華僑社會的胎芽,但并未形成完整意義上的社會。
其次,江戶初期隨唐船而來的唐商人、儒者、知識人等構成了當時唐人社會的人口基礎。盡管單純的人數(shù)增加不能構成形成社會的指標,且隨唐船而來的唐人具有流動性,但以下史實不容忽略:第一,慶長七年(1602年)“住宅唐人”①《華夷變態(tài)》中稱在外中國人為“住宅唐人”。參見林春勝、林信篤編:《華夷変態(tài)》(下),浦廉一解說,東京:東方書店,1981年,第2832~2834頁。16世紀末開始到17世紀初期,九州地方來航歸化的明人較多,長崎來住者在當?shù)胤Q為住宅唐人,有因貿易往來的商人和逃亡者,為躲避明季之亂來投者較多。參見京都大學文學部國史研究室:《日本史辭典》,東京:創(chuàng)元社,1954年,第230頁。歐陽華宇和張吉泉等人向長崎奉行(地方官)申請將悟真寺作為唐人的菩提寺、墓地和專屬的集會場所,最終獲準;第二,據(jù)巖生成一的統(tǒng)計,1611—1647年赴日唐船近千只,貿易品包括中藥材、白砂糖、生絲等,德川幕府、日本商人、普通市民從中獲利頗豐;第三,慶長八年(1603年)住宅唐人馮六被長崎奉行任命為唐通事,寬永十二年(1635年)又增設唐年行司一職專司唐人內部問題的協(xié)調和處理;第四,從興福寺開始,陸續(xù)建成的福濟寺、崇福寺,不僅使中國人的宗教信仰和祭祀活動在異域得以延續(xù),更以地緣為紐帶成為海外中國人的依托和集會之場所。因此本文認為,當時的“唐人社會”已經(jīng)具備了人脈聯(lián)絡、精神寄托、經(jīng)濟生產和統(tǒng)一管理的社會構成特點,后文將對此進行詳細論述。
最后,幕末開港以來,大量華僑涌入橫濱、神戶、長崎等新開港市,不僅包括原長崎華僑及其后代,也有在19世紀東亞地區(qū)新的局勢下從中國奔赴日本的中國人,還有以日本為學習西方跳板的赴日留學生及隨歐美人紛至沓來的外夷附屬中國人,人數(shù)眾多且人員構成多樣復雜。這一時期赴日華僑聚集于橫濱、神戶、長崎等地的中華街附近,形成商社開展商貿活動,如橫濱的會芳樓、神戶怡生號、長崎的泰益號等。明治十一年(1878年)以來各地領事館相繼建成,除了負責在日中國人的管理以外,還起到了保護華僑、子弟教育、保障商業(yè)活動等作用,為處在海外孤立無援的華僑提供了依靠和支撐。這一切都說明當時日本的華僑社會已經(jīng)形成并日趨完善,相較前代更具有組織性的鄉(xiāng)幫團體、更加龐大的華商網(wǎng)絡及隨著國際法進入東亞世界更加規(guī)范的社會管理,使得此時的日本華僑社會以更加清晰、完善和穩(wěn)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日本。
綜上,學界關注到的三個時期是日本華僑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兩宋時期“宋人百堂”和博多貿易孕育了華僑社會的萌芽,江戶初期日本華僑社會形成,幕末開港期又迎來了新發(fā)展。江戶初期形成的“唐人社會”在這一歷史過程中具有關鍵意義,當時的社會實態(tài)反映了華僑社會初期的特點。
按照“推拉”理論,遷移行為之所以發(fā)生是遷出地向外的“推力”因素和遷入地向內的“拉力”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27]這種“推拉”理論同樣適用于江戶初期唐人赴日行為發(fā)生的原因。17世紀,中日兩國都處于特殊的歷史時期,日本逐步實施鎖國政策,長崎作為對外貿易港市在東亞地區(qū)地位顯著。而此時中國正處于明清交替的動蕩時期,赴日尋求新生活的唐商人、“乞師”的明遺民以及黃檗禪僧和文化人等,在中日間“推拉”二力的共同作用下,匯集于長崎。以住宅唐人和唐船商人為主體,并具有人脈網(wǎng)絡、精神寄托、經(jīng)濟活動和政治管理的“唐人社會”正是生成于此種背景之下。
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期,陸續(xù)有唐人從中國及東南亞地區(qū)來到九州的豐后、臼杵、府內、日向、薩摩、大隅、肥后等地居住,“(日本)西海諸道沿岸各地,明舶來至互市,其商旅中彼土人士,散處潛居”,[28]其中“為避兵亂、謀營生而攜家財住居長崎”不在少數(shù)。[29]寬永十二年(1635年)實施長崎集中令以來,活躍于長崎的唐人顯著增多。晚明時期在萬歷朝任官的朱國楨在《涌幢小品》中有如下記載:“有劉鳳岐者,言自三十六年(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至長崎島,明商不上二十人,今不及十年,且二三千人矣。合諸島計之,約有二、三萬人?!保?0]江戶初期來到長崎的中國人成為“住宅唐人”的常住者眾多。他們經(jīng)長崎奉行許可置業(yè)建宅,入籍歸化,漸漸融入在地社會。
此外,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明遺民、知識人、僧侶東渡日本,匯集于長崎,構成了彼時日本華僑社會的基底。同時,也因為他們頻繁的貿易往來,在廣泛的互動中形成了“鄉(xiāng)幫”式的華僑群體網(wǎng)絡?!班l(xiāng)幫”是由住宅唐人組織的社會經(jīng)濟集團,也是以地域為劃分依據(jù)的同鄉(xiāng)人自治團體。同鄉(xiāng)、同業(yè)、同宗而形成的同幫意識是華僑社會共同遵循的情感維系。這其中近鄰性的“鄉(xiāng)幫”合作,是影響在日華僑社會組織的基本規(guī)則。[31]當時在長崎的“鄉(xiāng)幫”主要包括三江幫——來自以南京為中心的長江下游地區(qū)(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等)、福州幫——來自福州地區(qū)(福州、福清縣、長樂縣、連江縣等)、泉漳幫——來自閩南地區(qū)(泉州府與漳州府),言語差別和習俗差異是各“鄉(xiāng)幫”集團意識構成的主要因子?!班l(xiāng)幫”以團結同鄉(xiāng)人、相互扶助為目的,以處理共同的政治問題,解決內部成員間的紛爭為任務,[32]貿易上的提攜和共同的祭祀活動是“鄉(xiāng)幫”的中心工作。
在精神層面,“鄉(xiāng)幫”的集團意識體現(xiàn)在共同的祭祀活動和宗教思想上。明清鼎革的動蕩中,唐寺的創(chuàng)建使身處異域的住宅唐人和唐商之間的裙帶聯(lián)系更加緊密。唐人以“鄉(xiāng)幫”為依托建立了唐三箇寺——隸屬于南京幫的興福寺(元和六年1620)、隸屬于泉漳幫的福濟寺(寬永五年,1628)、隸屬于福州幫的崇福寺(寬永六年,1629)?!堕L崎實錄大成》及《長崎名勝圖繪》中對于唐寺的創(chuàng)建有諸條記載,列舉如下:
南京方船主共相議、唐船入津之最初為穿鑿天主教尊信與否之事、且為海上往來平安之祈愿、并供養(yǎng)先主菩提、真圓為開基住持創(chuàng)建禪院……開創(chuàng)東明山興福寺、諸船主共布施寄進緣銀及進呈香花料、造立佛殿并船神媽祖堂。[33]
寬永五年(一六二八)明國泉州道者覺悔、修建小庵、祭祀天妃圣母、為長崎來往唐船、祈愿海上安全、覺悔開基創(chuàng)建寺院。[34]
其頃福州方船主共相議、此前有元和六年(一六二〇)南京方興福寺、寬永五年(一六二八)漳州方福濟寺、開創(chuàng)之例為基準……許可圣壽山崇福寺之開創(chuàng)、諸船主共布施寄進緣銀及進呈香花料、造立佛殿并船神媽祖堂。[35]
唐寺的建立,作為“非邪教徒之證明”,[36]謀求往來貿易安全,同時也是“長崎往來唐船海上安全之祈愿所”。[37]唐寺是唐人舉行祭禮、葬禮等儀式的所在地,又承擔著招請?zhí)粕?、弘揚佛法的功能,既是長崎市中唐人互助的中心地,又通過宗教捐贈積累財富作為貿易機構而存在,在當時的長崎華僑社會中充分發(fā)揮了其作為宗教、祭祀和相互扶助團體的功能,并成為“華僑社會與在地社會交互的空間”。[38]對孤立無援的海外流寓唐人,唐寺是尋求團結聚集的據(jù)點??傊瓚舫跗?,唐寺使得唐人群體之間的人脈網(wǎng)絡更加清晰化,也在精神層面成為群體間共同的精神依托。
此外,先于唐三寺作為早期唐人集會場所和墓地的稻佐山悟真寺,以及17世紀后半期建成的唐館內設有的土神堂、觀音堂、靈魂堂、天后堂等宗教和祭祀場所,與唐寺內外聯(lián)動,共同構建了江戶時代在日唐人的精神寄托之所。
據(jù)巖生成一的統(tǒng)計,1611至1647年間約有近千只唐船赴日貿易?!霸陂L崎,唐船貿易最初雖然處于南蠻貿易之下,但在寬永十八年(1641年)前后,遠遠超出荷蘭,長崎市民也將其置于重要位置。”[39]唐船舶載而來的生絲、織物、陶器、藥品、砂糖等物品極大地豐富了日本人的生活,成為當時“江戶人垂涎的對象”。[40]僅慶長十七年(1612)經(jīng)由雙方貿易輸入日本的生絲已達20萬斤,寬永七年(1630)更達30萬斤。[41]紛至沓來的唐船基本滿足了日本對中國商品的需求,唐船商人也從中獲利頗豐。無需贅言,唐船貿易就是當時唐人最主要的經(jīng)濟活動。
除此之外,唐船碇泊期間,諸如唐船商人及乘組員住宿的費用、生活必需品的消費、游玩的消費、船舶修補的費用等貿易附屬的經(jīng)濟生產活動也創(chuàng)造了不少收益。唐船商人因貿易活動一般要在長崎停留三四個月,往往自由寄宿于長崎的住宅唐人或者一些日本人家中。宿主向唐人提供住所,保管貨物,有時還在貿易中充當中介,就要從中收取一定的“口銀錢”(手續(xù)費),對長崎民眾而言亦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如《長崎實錄大成》中記載:“唐人入津之際,長崎市中者,以家宅船宿,令一船唐人寄宿,其船所積渡的端物、藥種、諸品花費口錢,其宿主可得分,故此,一見唐人入津,市中船宿者便以小船相迎,達成船宿之約?!保?2]
如此一來,唐人的貿易活動不僅給幕府和日本商人帶來收益,也讓長崎普通民眾享受到了唐船貿易的惠澤。
2016年,上外 “世界文明之旅——走近伊朗”展覽先后走出校園,分別在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和上海師范大學圖書館進行展出。隨后又將同濟大學圖書館引進的“非洲雕塑藝術作品展”邀請入校,近40件展品來自非洲10余個國家的博物館,充分展示了非洲雕塑藝術及文化特色,為廣大讀者揭開了非洲的神秘面紗?!白叱鋈?、引進來”的方式加強了館際合作,共享了優(yōu)質資源,降低了活動成本,廣受師生好評。
江戶初期唐人內部主要依靠自身的組織性實現(xiàn)政治管理,既依托唐寺、唐人墓地、唐船的幫際結合,也需要唐通事肩負內部管理的責任并從中協(xié)調。
如前所述,唐寺同時擔負祭祀、財政、互助、聯(lián)絡等功能,可以說唐寺不僅是唐人的精神依托之所,也是具地緣特征的管理機構。依托唐寺的唐人墓地同樣是唐人管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具有地緣和親緣的特點,現(xiàn)今的長崎遺跡中仍保存著許多唐人家族墓碑。唐人墓碑反映了當時赴日唐人的構成特點,是研究江戶時代唐人社會的重要史料來源,也是有待進一步研究的議題。同時各唐船船主對當船的唐商和船員也承擔一定的管理職責,并作為各地唐商代表與長崎地方官員及商人直接交涉。可見,以地緣為紐帶形成的鄉(xiāng)幫,織就了唐人內部的人脈網(wǎng)絡,是實現(xiàn)唐人內部政治管理的基礎。
在這種具有組織性特點的政治管理的框架外,還有一個特殊的職位,即唐通事。關于唐通事的設置,根據(jù)《譯司統(tǒng)譜》的記載,始于“慶長八年小笠原一菴樣御在勤之節(jié)唐人馮六始為唐通事役”。[43]最初幕府是為了解決長崎貿易中的語言障礙,了解中國內情而設置唐通事一職的。因此,唐通事首先要精通漢字和日文、熟悉中國文化,既能在唐船貿易中擔任通詞(類似于翻譯)的角色,還要能滿足幕府收集反饋中外情報的需要。同時唐通事還要充當幕府與唐人之間的中間人、唐人與唐寺的聯(lián)絡人、唐人內部的調節(jié)人等。[44]唐通事與唐船商人同根同種的血脈情感和受長崎地方官任命的身份屬性交織在一起,既會因在貿易中的不可或缺和為唐人提供的便利而受到唐船商人的擁戴,也不免因利益糾葛而作為幕府官吏站在唐船商人的對立面。
幕府在設置唐通事后,對唐人管理實施所謂的“屬人主義”,①山脇悌二郎:《長崎の唐人貿易》,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年,第294頁。也就是唐人內部的打架斗毆等行為皆由唐通事處理,并于寬永十二年(1635年)專門設置唐年行司一職。據(jù)《譯司統(tǒng)譜》記載,“寬永十二年、仙石大和守樣、榊原飛彈守樣御在勤之節(jié)、住宅唐人之內歐陽云臺、何三官、江七官、張三官、何八官、陳奕山此六人被任命為唐年行司?!保?5]唐年行司是長崎奉行專門設置的負責唐人內部管理的職務,“在津唐人,違犯國禁,或爭論之節(jié),可裁斷是非?!保?6]在此之前,唐人內部通行的慣例是民商事的紛議和刑事的訴訟案件由住宅唐人的“頭人”處理解決。雖然唐通事和唐年行司皆由住宅唐人擔任,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職位由長崎奉行任命,也就是幕府配置在長崎的正式官職,幕府也由此潛移默化地介入唐人的內部管理。
17世紀初期住宅唐人在唐人內部管理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一方面作為唐通事和唐年行司的任命對象,另一方面聯(lián)結鄉(xiāng)幫、聯(lián)絡唐寺,維系唐人內部的制約紐帶。而當時的唐人社會的政治管理正是依托鄉(xiāng)幫和唐寺,并由長崎奉行下設的唐通事及唐年行司具體負責協(xié)調和控制來實現(xiàn)的。
華僑社會的形成代表了中國人海外凝聚力的強盛,反映了華僑群體對在地社會造成的影響。追問日本華僑社會的形成時期,既是追本溯源地梳理日本華僑史的必然,也是究明日本華僑社會特點和發(fā)展脈絡的必由之徑。學界在研究這一問題時關注到三個重要時期,即兩宋時期、江戶初期及幕末開港期。“社會學和歷史學同為研究行為的經(jīng)典科學”,[47]本文嘗試將社會學的相關概念和研究方法引入到華僑社會形成的歷史時期的考察中,探索日本華僑史研究中的關鍵問題。因而華僑社會的構成條件和特點成為首先要解釋的問題。結合社會學和華僑史的研究,社會首先要由人口、精神生產、物質生產和制度管理構成,而對于華僑社會而言,在一定數(shù)量的海外居留中國人的基礎之上,還應同時滿足具備人脈網(wǎng)絡、精神寄托、經(jīng)濟生產及政治管理的條件。基于這樣的分析,結合史實考據(jù)可以發(fā)現(xiàn),17世紀初期唐船貿易勃興,隨之而來的唐船商人以地緣為紐帶形成“鄉(xiāng)幫”,進而興建唐寺,一方面便于唐船貿易的開展,另一方面便于織就海外華僑的網(wǎng)絡并延續(xù)固有的宗教和祭祀活動,隨著具有管理職能的組織和個體相繼出現(xiàn),江戶初期唐人在日本的活動形式和群體樣態(tài)已經(jīng)符合了華僑社會的構成特點。
日本華僑社會的生成和發(fā)展具有斷續(xù)和更新的特點,其萌芽于兩宋時期,形成于日本江戶初期,煥新于日本幕末開港時期??梢哉f江戶初期作為日本華僑社會的形成期在日本華僑史中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正是歷史上各個階段赴日移民的陸續(xù)僑居,為江戶時代唐人在長崎匯集埋下了暗線,并最終形成了具有人脈網(wǎng)絡、精神寄托、經(jīng)濟活動和政治管理的華僑社會結構,而這樣的華僑社會不斷更新再造,在日本開國時期迎來新的發(fā)展。
[注釋]
[1]朱杰勤:《中外關系史研究的歷史回顧》,《海交史研究》1990年第1期。
[2][27]朱國宏:《中國的海外移民——一項國際遷移的歷史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7、27頁。
[4]和田久德:《東アジア初期における華僑社會》,《東洋學報》,1959年,第42-1號。
[5]中西啟:《 長崎華僑 と長崎聖堂(上)》,市川信愛編:《近代日本華僑社會の系譜と研究について》(資料編),1987年。
[6][24]內田直作:《日本華僑社會の研究》,東京:同文館,1949年,第51、45頁。
[7]陳鵬仁:《日本華僑概論》,臺北:水牛出版社,1989年,第4頁。
[8]陳昌福:《日本華僑社會形成初探》,《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
[9]李獻璋:《長崎唐人 の研究》,長崎: 親和銀行ふるさと振興基金親和文庫第16號,1991年,第116頁。
[10]官文秀:《在日華僑の軌跡》,長崎大學館藏復印資料。
[11]過放:《初期日本華僑社會》,喬云譯,《南洋資料譯叢》2005年第3期,總第159期。
[12]伊藤泉美:《橫浜居留地華僑の職業(yè)》,橫浜居留地研究會編:《 橫浜居留地諸相》,橫浜:橫浜開港資料館,1989年。
[13]熟美保子:《近世後期境界領域の特徵——長崎唐人屋敷の葛藤·紛爭》,《経済史研究》2007年第11期。
[14]蒲地典子:《明治初期の長崎華僑》,《お茶の水史學》,1997年,第20號。
[15]陳東華:《長崎居留地の中國人社會》,和田正廣、黑木國泰編著:《華僑網(wǎng)絡と九州》,九州國際大學社會文化研究所叢書第四號,福岡:中國書店,第195頁。
[16]趙英蘭:《日本橫濱開港與華僑社會》,《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2年第1期。
[17]片桐新自、永井良和、山本雄二編:《基礎社會學》,京都:世界思想社,2010年,第3頁。
[18]劉強、劉濱、劉蘭劍著:《當代馬克思主義社會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3~4頁。
[19]安東尼·吉登斯、菲利普·薩頓著,趙旭東等譯:《社會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頁。
[20]費孝通著,王延中、張榮華整理:《社會學講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09頁。
[21]王賡武:《“華僑”一詞起源詮釋》,王賡武:《東南亞與華人》,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1987年,第122頁。
[22]可兒弘明、斯波義信、游仲勳編:《華僑·華人事典》,東京:弘文堂,2002年,第105頁。
[23]張秀明:《華僑華人相關概念的界定與辨析》,《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6年第2期。
[25]斯波義信:《華僑》,東京:巖波 書店,1995年,第209頁。
[26]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六),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918頁。
[28][43][45]潁川平君編,鄭永寧跋:《譯司統(tǒng)譜》,收于長崎縣史編纂委員會編《長崎県史·史料編(第四)》,東京:吉川弘文館,1965年,第758、592、730頁。
[29][33][35][42][46]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長崎:長崎文獻社,1973年,第242、133、145、242、243~244頁。
[30]朱國楨撰,王根林校點:《涌幢小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05頁。
[31]斯波義信:《在日華僑と文化摩擦——函館を中心に》,山田信夫編著《日本華僑と文化摩擦》,東京:嚴南堂書店,1983年。
[32]李獻璋:《長崎唐人の研究》,長崎:親和銀行ふるさと振興基金親和文庫第16號,1991年,第167頁。
[34][36][37]饒?zhí)镉髁x編述,丹羽漢吉譯:《長崎名勝図絵》,《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三卷,長崎:長崎文獻社,1974年,第148、15、148頁。
[38]王維:《華僑的社會空間與文化符號——日本中華街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0頁。
[39]巖生成一:《近世日支貿易數(shù)量の考察》,《史學雜誌》,1953年,第61編11號;福地源一郎:《長崎三百季間、外交変遷事情》,東京:博文館,1903年,第84頁。
[40]大庭修:《江戶時代における中國文化受容的の研究》,東京:同朋舍,1984年,第21頁。
[41][44]山脅悌二郎:《長崎の唐人貿易》,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年,第9、295頁。
[47]馬克思·韋伯著,胡景北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