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文喜
一、基本案情
2016年4月,被告人顏某與胡某(另案處理)議定以每公斤3500元的價格買賣一批羚羊角,胡某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市通過物流公司將該批羚羊角以干果名義運輸至四川省成都市,后又轉移至成都市某藥材加工廠凍庫內存放,期間,被告人顏某分三次通過銀行轉賬方式將125萬元貨款轉至胡某妻子即被告人謝某的銀行賬戶。
同年7月11日,被告人謝某受胡某安排,與顏某安排的人員在某藥材加工廠內對羚羊角進行稱量、驗貨。經稱量,該批羚羊角凈重369.9公斤,被告人謝某向藥材加工廠支付300元保管費用。該批羚羊角被分裝成11箱后繼續(xù)存放在該藥材加工廠凍庫內。7月14日,被告人顏某再次通過銀行轉賬方式將貨物尾款64450元轉至被告人謝某的銀行賬戶。7月15日,胡某因涉嫌非法出售羚羊角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公安機關抓獲,7月16日,顏某在聽到風聲后立即安排人員到某藥材加工廠轉移羚羊角時被公安民警現(xiàn)場抓獲。2016年7月29日,經公安機關委托的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司法鑒定中心鑒定,涉案羚羊角為高鼻羚羊角,價值人民幣5988萬元,高鼻羚羊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陸生野生動物。
二、分歧意見
本案中,存在兩個方面的爭議:
(一)關于涉案野生動物制品司法鑒定的爭議
一是鑒定主體是否合法。一種意見認為,根據(jù)2015年修正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的規(guī)定,司法鑒定機構和鑒定人需要向司法行政部門登記,本案委托的鑒定機構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司法鑒定中心未經司法部登記認定,不具有合法鑒定資質,鑒定意見不應作為定罪量刑的根據(jù),對涉案羚羊角應予以重新鑒定;另一種意見則認為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司法鑒定中心系于2009年經公安部批準成立的合法鑒定機構,已經依法取得野生動物制品的鑒定資質,鑒定主體合法,作出的鑒定意見能夠作為定罪量刑的根據(jù)。
二是鑒定價值是否準確。一種意見認為,鑒定機構對涉案羚羊角作出價值鑒定的依據(jù)是1996年原林業(yè)部《關于在野生動物案件中如何確定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及其產品價值標準的通知》(以下簡稱《價值標準通知》,現(xiàn)已失效)第1條和第2條以及1992年原林業(yè)部等三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的《陸生野生動物資源保護管理費收費辦法》(以下簡稱《收費辦法》),但是涉案羚羊角并非完整羚羊角,系被加工切割后剩余的根部,應當認定為產品而非制品,并且羚羊角的主要用途是用作中成藥,案發(fā)時我國未徹底禁絕羚羊角的市場交易,其有相應的市場價格,因此應當適用《價值標準通知》第3條規(guī)定的按照市場價格或者實際銷售價格核算;另一種意見認為鑒定機構作出價值鑒定的法律依據(jù)依然有效,涉案羚羊角屬于野生動物制品而非產品,鑒定意見適用法律正確,并無不當。
(二)關于被告人犯罪形態(tài)的爭議
本案中,一種意見認為,被告人顏某的犯罪形態(tài)為未遂,非法收購、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罪[1](以下簡稱本罪)屬于收購型犯罪,被告人所希望或者放任實現(xiàn)的后果是通過購買行為取得對涉案野生動物制品的控制權,沒有實質控制收購對象則屬于未得逞,因此本罪屬于結果犯而非行為犯,本案中雖然顏某已經向胡某支付完所有貨款,其后涉案羚羊角被繼續(xù)放在藥材加工廠凍庫內保管,但是涉案羚羊角在轉移過程中被公安機關查獲,顏某自始至終都沒有實際取得涉案羚羊角的控制權,應認定為犯罪未遂;另一種意見則認為本罪屬于行為犯而非結果犯,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只要開始實施即屬于既遂狀態(tài),顏某的收購行為已然完成,構成犯罪既遂。
三、評析意見
(一)鑒定意見可以作為定案證據(jù)使用
1.鑒定機構具有合法資質
本案中,準確判斷鑒定機構是否具有合法鑒定資質需要先對相關規(guī)定進行全面梳理。根據(jù)《決定》第2條及第7條規(guī)定,國家將法醫(yī)類、物證類、聲像資料三大類鑒定等納入登記管理制度的范圍,但是公安機關根據(jù)辦案需要設立的鑒定機構不在范圍之內。2005年司法部出臺的《司法鑒定機構登記管理辦法》第44條對此又專門明確該辦法所指的司法鑒定機構不含《決定》第7條公安機關自行設立的鑒定機構。全國人大相關部門在編寫的《決定》釋義中也指出,不在《決定》第2條規(guī)定范圍內的其他鑒定種類不適用登記管理制度,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的考慮是司法鑒定涉及到大量專門性問題,受限于現(xiàn)實基礎條件無法將其全部納入登記管理。前述規(guī)定均表明《決定》中規(guī)定的三大類鑒定以外的特殊鑒定目前不受司法行政登記管理的限制。
據(jù)此得知,公安機關根據(jù)需要可以自行設立鑒定機構,且不受司法行政部門登記管理制度的限制。本案中,公安機關委托的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司法鑒定中心系2009年公安部根據(jù)需要批準成立的合法鑒定機構,鑒定機構及鑒定人均依照公安部出臺的鑒定機構和鑒定人登記管理規(guī)定取得野生動物及制品鑒定資質,鑒定主體合法。
2.涉案羚羊角價值的鑒定意見并無不當
2017年11月13日以前,野生動物資源價值鑒定的法律依據(jù)是2014年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出臺的《野生動物及其產品(制品)價格認定規(guī)則》(以下簡稱《價格認定規(guī)則》)以及《價值標準通知》《收費辦法》。根據(jù)《價格認定規(guī)則》第9條規(guī)定,對于依法取得出售、收購行政許可獲準交易的野生動物制品,其價格按野生動物制品許可交易市場的中等價格認定,對未依法取得出售、收購行政許可的按國家野生動物制品價值標準相關規(guī)定進行價格認定,對于國家有特別規(guī)定的野生動物制品要按特別規(guī)定認定。《價值標準通知》第1條和第2條規(guī)定,對于國家一級保護陸生野生動物的價值認定,要采用以該種動物資源保護管理費乘以相應倍數(shù)即12.5倍予以計算,而對于野生動物中有特殊利用價值如角等或者導致其死亡的主要部分,以該種動物價值標準的80%予以折算。同時,根據(jù)《收費辦法》附件二,一只高鼻羚羊的動物資源保護管理費為6000元,因此,一只高鼻羚羊的價值標準即為6000×12.5=75000元,一只高鼻羚羊角的價值計算方式為75000×0.8÷2=30000元。2017年12月15日開始施行的國家林業(yè)局《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價值評估辦法》(以下簡稱《價值評估辦法》)規(guī)定,野生動物制品的價值核算方式為基準價值乘以相應倍數(shù),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按照基準價值的十倍核算,高鼻羚羊的基準價值為20000元,一只高鼻羚羊的價值標準即為200000元。
具體至本案,第一,涉案羚羊角經鑒定為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高鼻羚羊角,顏某與胡某的羚羊角的交易未依法獲得出售、收購行政許可,根據(jù)《價格認定規(guī)則》第9條規(guī)定,鑒定機構應當適用國家林業(yè)局針對野生動物制品價值認定特別規(guī)定作出鑒定,即包括當時仍然有效的《價值標準通知》《收費辦法》《價值評估辦法》等規(guī)定。第二,《價值評估辦法》第2條規(guī)定野生動物制品含義包括野生動物的部分及其衍生物,包括產品。從制品和產品兩個詞語本身含義來看,產品指的是經過生產或者加工出來的成品,制品則是使用某一種或者某一類材料制成的物品,本案中的羚羊角系由人工將整支羚羊角切割而成,并非加工而成的成品,應當屬于制品而非產品;同時,2015年版《中國藥典》中載明高鼻羚羊角具有散血解毒等藥用價值[2],屬于《價值標準通知》中所稱的“特殊利用價值的主要部分”,除此之外,高鼻羚羊角還具有藝術觀賞價值,使用市場交易價格估算其價值并無法理和情理上的依據(jù)。第三,根據(jù)《價值評估辦法》核算的涉案羚羊角的價值顯然要高于根據(jù)《價值標準通知》《收費辦法》核算的價值,無論是從“從舊兼從輕”原則還是“有利于被告人”原則出發(fā),適用1996年和1992年的文件規(guī)定作出價值認定均更加適宜。
綜合上述兩方面的分析得知,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司法鑒定中心及鑒定人具備鑒定涉案野生動物制品的法定資質,其于2016年7月根據(jù)《價格認定規(guī)則》《價值標準通知》和《收費辦法》依法作出的鑒定意見并無不當,可以作為定案證據(jù)使用。
(二)被告人顏某的行為應認定為犯罪既遂
判斷本罪的既遂和未遂形態(tài)涉及行為犯和結果犯這一對概念的理解,但各界對行為犯和結果犯如何界定爭議頗大,筆者認為,行為犯和結果犯是在犯罪既遂意義上展開的討論,行為犯是將法定的犯罪行為的完成作為既遂結果的犯罪,而結果犯則是把法定的有形的結果是否發(fā)生作為區(qū)分既遂和未遂的犯罪,本罪屬于行為犯而非結果犯,理由包括:
第一,從我國刑法第341條的規(guī)定來看,本罪系簡單罪狀,沒有“以……為目的”的表述,不屬于目的犯,只要被告人主觀上明知系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而具有收購、出售的故意,客觀上實施非法收購、出售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及其制品的的行為即構成本罪,不要求必須發(fā)生有形實害結果,涉案野生動物制品數(shù)量、價格和價值情況如何不影響本罪成立。
第二,從立法目的和精神來看,野生動物資源屬于國家所有,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具有較高的生態(tài)、經濟和科研價值,2020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出臺了《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的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國家對野生動物保護力度持續(xù)加大,以法定犯罪行為實施作為本罪既遂標準有利于從嚴懲處相關犯罪行為,與本罪立法目的和精神保持一致。
第三,從懲治犯罪角度考慮,隨著野生動物及制品有組織犯罪和跨國犯罪的發(fā)展,犯罪分工越來越周密,犯罪分子反偵查能力增強,如本案中的胡某為逃避法律追究,減輕罪責,故意將非法羚羊角交易分散分割成數(shù)次甚至數(shù)十次小型交易,不少野生動物及制品系在非法運輸途中被發(fā)現(xiàn)和查處,若將此類案件定性為未遂,不利于強化對此類案件的懲治力度,難以發(fā)揮刑罰的威懾力。
具體至本案,被告人顏某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的行為應認定為犯罪既遂,首先從雙方交易行為完成情況看,顏某事先與胡某商議非法買賣羚羊角,隨后雙方安排謝某等人稱量驗貨,顏某通過多次銀行轉賬方式支付完全部貨款,雙方交易行為已然完成;其次從犯罪標的交付控制角度來看,涉案羚羊角經過物流運輸至成都后被存放在藥材加工廠凍庫內,經交易雙方稱量驗貨后雖繼續(xù)存放在該處,但物所有權已經發(fā)生轉移,顏某已經取得了涉案羚羊角的“所有權”,從顏某獲悉消息即安排人員轉移涉案羚羊角這一情況也可證實涉案羚羊角已實際處于顏某非法占有狀態(tài)之下。
綜上,無論是基于本罪的條文規(guī)定和既遂標準,還是從雙方交易行為完成程度、犯罪標的實際控制等各個角度來看,被告人顏某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的行為均已得逞,應認定為犯罪既遂。
*四川省成都市新都區(qū)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助理[610500]
[1] 根據(jù)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guī)定(七)》規(guī)定,本罪名已經修改為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
[2] 參見國家藥典委員會:《中國藥典》,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5年版,第3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