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統(tǒng)菊 王藝璇
民間文書是諸多學科關注的重要研究對象。傳世文書時間跨度長,從西夏、隋唐五代至宋元、明清,而明清至民國時期尤多。內(nèi)容也非常豐富,包括契約文書、族譜、鄉(xiāng)規(guī)民約、各類通告、私人記錄、民間藏書等。其中契約文書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應用范圍廣泛,如土地流轉、水權交易、婚姻文書(如締結、退婚、和離)、收養(yǎng)招贅、分家析產(chǎn)、合作墾殖、糾紛調(diào)解等均有涉及。十九世紀晚期、二十世紀初以來,民間契約文書正式進入了研究者的視域,民間文書所具有的歷史文獻價值也逐漸被學界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研究者中,最早注意到民間契約研究價值的是傅衣凌先生,他注重民間第一手文獻的搜集,嘗試以民間文獻證史。(1)傅衣凌:《福建佃農(nóng)經(jīng)濟史叢考》,福建:福建協(xié)和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會1944年。在其影響下,相關研究主要可以分為“對一手文獻的區(qū)域性搜集整理”與“不同視角下的分析研究”兩個方面。從對民間契約文書的研究視角出發(fā),相關成果可以分為契約文書整理方法的研究、對契約本體的研究、法制史和經(jīng)濟史視角的研究、社群關系視角的研究及民間觀念視角的研究。
2020年4月底,對中國知網(wǎng)進行檢索,檢索主題為“契約文書”且不對其他檢索項目進行設定時,可發(fā)現(xiàn)清水江、敦煌、徽州三地相關文獻尤其豐富,另外還有2006年浙江發(fā)現(xiàn)的“石倉文書”和邯鄲學院2013年收藏的“太行山文書”。就學術關注度而言,大約從2010年開始,學界對契約文書的關注明顯增多,這可能與清水江文書在2009年開始進入學界視野有關(清水江文書于2010年2月被列入《中國檔案文獻遺產(chǎn)名錄》)。這些文獻分布的學科主要包括歷史、法學、語言、圖書情報檔案、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理論經(jīng)濟學等。不過,對契約文書關注較多的學科還是歷史學,學者更重視民間文書所反映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內(nèi)容。
總體來看,對民間文書的研究雖然分布學科不一,但其中所涉內(nèi)容均為民間習俗,基本都是民俗學也會關心的題目,比如婚喪所討論的主題是婚姻與繼承權、退婚文約、合同婚書、賣身婚書、女性葬禮、和離制度、立嗣與收養(yǎng)、繼嗣與繼產(chǎn)、賣身契、招贅與過繼等,家族方面所討論的主題大多是分家行為、宗族合同、宗族自我管理等方面。然而相較之下,民俗學主動將民間文書作為研究對象的論著卻不多見。民間文書雖是民間用自己的方式對社會、經(jīng)濟生活予以記錄,但也蘊藏著區(qū)域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方面豐富而珍貴的信息。民俗學研究,不僅考慮某一個群體與社會總體事實之間的聯(lián)系,也注重民俗事象的傳承。對歷史上的民俗進行研究,地方志書自然是參考資料,但忽略民間文書顯然是不應該的。作為一種民間的社會記憶,民間文書既顯示出民俗之“民”的主體性,也與官方檔案互為補充。當然,族譜也常為民俗學研究者所重視,然而民間文書(特別是契約)內(nèi)容之豐富,遠非族譜所能含括、代表。社會史越來越多地關注“民間”和“底層”,目的是通過民間歷史材料來理解更為宏觀的大歷史,重在描摹歷史上的社會文化。而民俗學以歷時的眼光看待民間文書所反映的內(nèi)容,會對中華民族民俗文化的傳承有更深入的理解;若以個案的眼光去研究民間文書涉及的具體家戶、家族、區(qū)域,也必然會形成新的認識。
民間歷史文獻對于民俗學研究具有特殊價值,是承載了民眾生活的第一手資料。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德國巴伐利亞州立圖書館(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所藏的265份民間契約(下稱BSB契約文書),此前尚未被中國契約文書學界認識和注意。
BSB契約文書不僅在數(shù)量上具有一定規(guī)模,同時還具有時間跨度長、分布地區(qū)廣的特點。年代上從明朝后期(萬歷和崇禎)開始,較為集中于晚清至民國之間;地域上以山西省為主,旁涉河北、遼寧、山東、河南、重慶等多個地區(qū),因此能夠反映出中國民間契約文書的基本特點。多數(shù)契約上有買主、賣主、村長、中人和代字人按手印、蓋姓名章,蓋有官印、騎縫章,貼有稅票,形式上大量趨同,顯示出這批契約作為法律文書具有穩(wěn)定的行文格式。
不可否認,民間文書特別是土地契約文書是一個官方介入較多的重大事項,但從其制作者、制作過程,到發(fā)揮作用的場合,到保存者、保存理念,一般都是私人的。同時正因為是私人的,才具有了獨特的價值和意義。一般來說,涉及土地交易的契約如果不加蓋官印,相當于私立契約,土地受讓人就不用繳納契稅,但相應地其土地所有權也得不到官方的保護,這樣就顯示出白契在村落共同體內(nèi)部的特殊效用。例如魯南紅山峪村的地契絕大多數(shù)為白契(2)刁統(tǒng)菊:《對紅山峪村16張地契的民俗學解讀》,《民俗研究》2005年第3期。,文字和中人見證共同加持使得文書即使不加蓋官印也能在村落共同體內(nèi)保證效力,從其行文格式大體保持一致也能看出這一點。而BSB契約文書基本都是紅契,其上加蓋官印,染上了非常濃重的官方色彩。契約文書這種產(chǎn)生與應用于民間而同時又有官方力量在其中參與、維護的特點,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禮俗互動與官民關系。
BSB契約文書與官方聯(lián)系的密切及其形式上的大量趨同也掩蓋了民眾的個性化表達,導致其民俗學價值長久以來較少受到重視。實際上,BSB契約文書不僅記錄了民眾日常生活中的買賣、典當、租賃、婚姻、分家等行為,同時還顯示出明顯的地域性,例如“偏城村高氏文書”中多次出現(xiàn)的買賣標的物“廈窯”“破窯”及地名“盆盆溝”“梨樹溝”等(3)參見《同治十一年山西省孝義縣蔚繼先賣房契》(Cod.sin.2953)《民國七年山西省孝義縣趙喻賣破窯契》(Cod.sin.2985)《道光十九年山西省孝義縣高楊氏賣地契》(Cod.sin.2983)《光緒四年山西省孝義縣張立柱賣地契》(Cod.sin.2984)。,本身就透露出黃土高原特有的溝壑縱橫、梁峁起伏、以窯洞為主要居住方式的特點。此外,BSB契約文書幾乎都有大量套話的運用,它們既是研究民間語言風格和蘊含于其中的求吉心理的新材料,同時也反映了民眾對土地的觀念。而與官方密切聯(lián)系的特點使得我們可以了解到這批契約文書簽訂的具體時間,若與當時社會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相聯(lián)系,定能一窺特定的歷史事件對當時民眾生活和社會文化造成的重要影響。
我們還應當注意,從民俗學的角度來研究契約文書時,不可忽略的一個問題應該是“誰”,即契約文書中的“民”的問題。立契習俗是表現(xiàn)在所有契約參與者身上的,考察契約之“民”,應該從契約文本中出現(xiàn)的參與者來進行。因此,個體的生活世界中為何立契、如何立契,以及立契行為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點,也應該是民俗學所關注的內(nèi)容。例如BSB契約文書中一套由館方命名為《重慶真原堂文書(1900)》的契約(4)共計27份契約,買賣人既有外國傳教士、教堂,也有巴縣當?shù)卮迕?,時間跨度從嘉慶八年(1803)到民國二十八年(1939)。,記載了巴縣(今重慶市)法國天主教真原堂、體心堂、蘇格蘭圣經(jīng)會及教會學校啟明學校的買房置地過程。民國年間,傳教士在內(nèi)地大量購買田地房宅,用以出佃吃租、建造教堂、興辦學???。部分契約格式雖與民間普通的土地交易有所不同,但程序已經(jīng)趨于正規(guī),有了完整的交易流程,并經(jīng)過了官方的驗證。部分文書在立契上結合了中西格式,頗具特色。所謂正規(guī),不止是交易流程,更主要的是要入鄉(xiāng)隨俗,遵循中國民間買田立契的一般要求(5)在真原堂與巴縣百姓訂立的賣地契中還仍然依照巴縣立契習俗寫有“移神出火”“移神下匾”等套語,代指搬家等一系列交房后的手續(xù)。這些具有中國民間信仰風格的套話也并未因買主是天主教傳教士而抹去不寫。,才能獲得受認可的土地所有權。(6)對BSB契約文書中這批特殊的契約文書,我們另有專文結合地方文獻予以研究。
倘若民間文書能有明確的區(qū)域、村落、家庭歸屬,那所獲必將更多。劉伯山提出“歸戶性”概念并給予較為詳細的闡述?!爸袊鴤鹘y(tǒng)社會是以‘家’為基本單位的,發(fā)而成族,聚而為村,鄰而為鄉(xiāng)。它們之間盡管是相互關聯(lián)的,但對每一級層次的存在來說,卻還是自我相對獨立的,有自己的主體性,與外相別,于內(nèi)自洽。這實際也就是民間文書檔案之所以具有歸戶性的內(nèi)在根據(jù)?!薄白裱杏眯栽瓌t所留存下來的文書都與或曾經(jīng)與文書主人的生產(chǎn)、生活、社會交往、情感世界等緊密相關,同屬一個主體,彼此之間也相互關聯(lián),由之構成了一個連續(xù)性的整體,體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在的歸屬性?!边@種歸屬性,劉伯山命名為“歸戶性”。(7)劉伯山:《民間文書檔案的歸戶性》,《光明日報》2020年8月8日第11版?!皻w戶性”是民間文書檔案的基本屬性,清水江文書之所以能給契約文書研究、社會史研究帶來很大的促進,也在于其“更具有歸戶性、系統(tǒng)性、完整性的特征,非其他同類文獻只有時間前后順序,缺乏空間組合所能比肩”(8)張新民:《清水江文書的整理利用與清水江學科的建立——從〈清水江文書集成考釋〉的編纂整理談起》,《貴州民族研究》2010年第5期。。
值得一提的是,BSB契約文書具有非常顯著的歸戶性,其中的文書多數(shù)都不是散件,研究者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文書主體之間的關系、時價、契約產(chǎn)生的地點與相關背景,許多信息是可以共用并搭成一個內(nèi)容足夠豐富的信息網(wǎng)的。這批文書多數(shù)不僅可以具體到村落乃至家族,如作為本庫歸戶性文書中數(shù)量最多的“山西省孝義縣偏城村高氏文書”,均為高氏買賣土地所形成。在歸戶性原則的指導下,我們提取了山西省孝義縣王氏契約、文水縣北張家莊鄉(xiāng)李氏契約、偏城村高氏契約及巴縣教堂契約等四組具有歸戶性的文書,例如山西省孝義縣偏城村高氏契約在數(shù)據(jù)庫中的編號為CT-DE-BSB-208至CT-DE-BSB-249,共有42份契約(9)在巴伐利亞州立圖書館的數(shù)據(jù)中,這42份契約同屬典藏號為Cod.sin.2983-Cod.sin.2985的《文書高氏》。,包括39份買賣田房契約、2份典當契約與1份轉讓土地契約,時間上分布在道光十三年(1833)至民國二十八年(1939)。我們聯(lián)系到了高氏后人,并開展了田野調(diào)查,獲取了偏城村與高氏族人的信息,最后形成“山西省孝義縣偏城村高氏文書”的主體包括從高登至高錦春的五代人這樣一份歸戶信息。此外,山西省孝義縣18份王氏契約,山西省文水縣16份地契及重慶巴縣26份地契在地域和時間上都具有明顯的集中性,對其立契時間、地點和雙方當事人的身份進行考證,對可證明為一戶的文書統(tǒng)一分析,充分挖掘出這些契約之間的聯(lián)系,可以減少無形的信息流失。與巴伐利亞圖書館的交流,也有助于追溯這批契約的流傳過程,以完善文獻信息的完整度。
在歸戶研究的基礎上,我們進一步對產(chǎn)生于山西省孝義市偏城村的一套“高氏文書”進行了追蹤調(diào)查。盡管偏城村搬遷導致錯失了許多原生環(huán)境的信息,但田野作業(yè)方法還是幫助研究者在新村收集到了張氏契約、高氏族譜與內(nèi)部刊印的《偏城村志》,并對高氏后人進行了深入訪談。這些訪談與地方志、族譜的搜集絕非可有可無,比如,我們都知曉契約對立契雙方非常重要,但田野作業(yè)中的口述資料和文獻資料讓我們更深刻地了解了立契行為本身作為一種相沿成習的民間傳統(tǒng)對地方社會的意義,例如訪談對象談及的有關土地邊界的爭訴,真切而深刻地說明了立契習俗的重要性以及對其中內(nèi)容作具體而細致表述的必要性。
在對BSB契約文書的閱讀及田野作業(yè)基礎之上,以下將對契約與地方社會的聯(lián)系進行考察。
在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以土地為經(jīng)濟生活的中心,并將它視為生存之本,甚至有學者認為構成中國封建社會歷史的正是不斷循環(huán)的對土地的追求(10)易小明:《系心于土地的徘徊——論中國土地觀念的演變》,《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2期。。而從契約內(nèi)容來看,對土地的執(zhí)著與牽掛則具體體現(xiàn)在四至套語、對所有物的描述、土地來源合法性等方面。
土地契約中常見“四至分明”這一套語,用于明確標的物的邊界?!叭舻禺€畸零,不止一段,應另書清單,逐段開明四至粘連契紙,由該管縣知事蓋用印信”(11)《洪憲元年山西省賣地契約》(Cod.sin.2944)。。契約中對土地界定的重視,來自于民間紛爭的經(jīng)驗,“以抑制人的‘惡性’為邏輯元點”(12)劉云生編:《中國古代契約思想史》,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6頁。。因此在鄉(xiāng)間的閑話中,談及土地邊界的爭訴,原由頗多,有早年賣地時未寫清田坎歸屬,后來被再次索要錢財?shù)?;有兩家共用的院子墻,被一家獨占的;也有由于分產(chǎn)時對門前荒地處置不明,而使幾年后兩家大打出手的。(13)訪談對象:虎寨村村民WWL和ZMH;訪談人:王藝璇;訪談時間:2019年2月1日、2日;訪談地點:湖南省邵陽市新邵縣坪上鎮(zhèn)虎寨村。
與常見的土地四至說明相比,巴縣契約中對于所有物的描述更加清晰,甚至不計繁瑣。山西契約中又有“上至青天,下至黃泉,六至俱明,上下土木石相連”(14)《民國二十年山西省孝義縣張世仁賣地契》(Cod.sin.2985)。的表述,拓展了“上”“下”的空間。可見在產(chǎn)權交易中,流轉的不僅是平面的土地,還有以土地為中心的上天下地整個空間。對于特殊的土地,例如墳地,在買賣時會更加重視對其內(nèi)容的描述與規(guī)定。(15)BSB契約中出現(xiàn)了5則對于墳地買賣的描述,《民國二十四年山西省汾陽縣李書國田房草契》(Cod.sin.2949)《道光十四年胡明賣地契》(Cod.sin.2950)《光緒八年山西省忻州南鄉(xiāng)郭廷智賣地契》(Cod.sin.2952)《民國十年景縣宋金堂賣地契》(Cod.sin.2952)《光緒三十一年山西省靈石縣閆芝英轉讓典地契》(Cod.sin.2953)。為了在出賣土地的同時可以保護不可擅動的祖先墳墓及維護未來對墳墓的使用權,民間塋地交易中有“除留”(“買地留墳”)的習慣,即材料中所記的“準其起走”“不須栽種樹木”。如上文所說,民間交易土地時是將地內(nèi)所有事物一起交給買主,但當?shù)刂杏袎灂r,則不能作為一般的附屬物一并轉出,對墳地的描述主要集中于墳地狀況、日后是否還可下葬或遷走,有的賣主還會以墳周圍的“風水樹”為界址,例如《民國十年景縣宋金堂賣地契》(Cod.sin.2952)所賣土地中就含有祖墳二十四座,約定日后賣主自由下葬,并不需栽樹為界,土地內(nèi)如果日后長出小樹也一并歸于買主,不屬于賣主墳地內(nèi)的“風水樹”。
對土地產(chǎn)權的重視還表現(xiàn)在對土地來源的合法性的追求上。契文書寫中,開篇即要說明土地購自何人或是祖遺之業(yè)。在交易完成時,一般還要對“上手契”即這塊土地上一次交易時所寫契約作出處理,有的會轉交給買方,也有的會寫明老契作廢(16)《光緒七年重慶鄧文遠賣房契》(Cod.sin.2960):“如有遺漏未揭字據(jù)押佃約當約俟后現(xiàn)出以作故紙”。,以保證不會出現(xiàn)日后用上手契影響產(chǎn)權所有。除了在文書內(nèi)容中加以說明外,還要在契約上增附原契(老契)即證明標的物賣主所有權的契約。在BSB契約中,契文中提及老契但未見的有7份,原契上補立新約的2份,新契約上貼有原分單的2份,隨帶粘貼老契的若干。其中,《光緒二十七年山西省孝義縣張立本賣地契》是一份粘貼于《民國十九年山西省孝義縣高世泗賣地契》(Cod.sin.2984)左邊的上手契,記載了一塊土地在兩個家族和兩代人之間流轉的經(jīng)過:
立賣死地文契人張立本情因使用不便,今將自己分到之業(yè),杏樹園頭溝底核桃樹地壹甲、坔頭壹塊,其地東至風水,西至風水,南至賣主下畔堎根,北至風水洰,四至開明,上下土木石相連,核桃樹一應在內(nèi)。詇人說合,出賣于高世泗名下作業(yè)耕種,同中處說,時值價錢壹仟捌佰文整,其錢當日交清並無短欠。隨地認到官糧艮(銀)壹分。此系兩家情愿,並無翻悔。地內(nèi)倘有爭言攬乂,有原業(yè)主一面承當,與置業(yè)無干。恐口無憑,立賣地契永遠為證。
光緒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立賣地文契人張立本自書
在中人霍萬亨仝(同)證
立賣地契核桃樹約人高世泗同子錦元、錦照情因手中不便,自己買到之業(yè),座落東西溝核桃地一段,其地東至韓姓分水堎根,西至張(恭堎根,南至張立端下畔,北至分水堎根,上下土木石相連,核桃樹在內(nèi),另有東坡底核桃樹一個。同中說合,情愿出賣與族侄高錦春名下作為死業(yè)耕種刨伐。時值死價大洋叁拾五元,其洋筆下交清,並無(少分厘,隨帶原契一張。地內(nèi)倘有爭言攬乂,有原業(yè)主一面承當,與置業(yè)無干。此係情出兩愿,并無異說??挚陔y憑,立賣死契約為證。
其四至依照原約為憑,認到官糧下。
公證人村長副
趙還楨
在中人高錦玿仝(同)證
趙蔭軒代筆
民國十九年九月立賣死地契核桃樹約人高世泗同子錦元、錦照
對比這兩份關于核桃地的跨度二十年的契約,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流逝,同一塊地的四至描述截然不同,可能引起爭議,但新契中寫明了“四至依照原約為憑”,同時也表明這塊土地今后同以往一樣,需要繳納官糧銀一分。原契的存在一方面可以幫助賣家證明當時的界址劃定,另一方面也幫助完成了土地稅糧的義務交割,厘清了產(chǎn)權和稅務兩個方面的關系,使得買主可以信任手中的土地是一塊產(chǎn)權清楚、納稅數(shù)額明晰的合法土地。
以上手契證明土地合法可靠的觀念在民間影響頗深,以至于當傳統(tǒng)契約逐漸退出時,新的土地所有權的確立在鄉(xiāng)間并不那么順利。1949年后,土地改革使傳統(tǒng)的地契失效,土地重新分配給了農(nóng)民,并發(fā)給相應的新式表格制土地所有權證,斷開了民間習慣的買賣和繼承這兩大土地來源。在田野作業(yè)中,我們得知了偏城村村民在這一時期的反應:
土改前,偏城村的鄉(xiāng)紳高錦春占有土地160畝,高錦章占有土地100畝,是偏城村的大戶。改革后,他們的土地分給了其他村民,但村民始終覺得因為沒有“契約”的憑證,分到的土地不屬于自己。
1951年正月(17)《偏城村志》中此事件記錄時間為1949年正月,而《高氏族譜》中高錦珘回憶到1949年高錦春曾建議修訂家譜,但由于1950年土地改革而擱置。故筆者推測村志中記錄的這次改革指的是1950年的土改,“出契約”事件發(fā)生時間為1951年正月。,村里鬧紅火(18)鬧紅火又稱正月十五鬧元宵,據(jù)《偏城村志》記載,元宵節(jié)要紅火熱鬧三天,擺“三官席”,串“黃河陣”,是村落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節(jié)日慶典。請教練,在沒有經(jīng)費的情況下,有人出謀劃策建議德高望重的高錦春、高錦章堂兄弟倆出讓原有老契,讓土改時期無償分到土地的農(nóng)戶出資,作為村里唱秧歌的費用(同時也購得相應的契約),二人欣然同意。誰成想辦好事的同時,卻犯了致命的錯誤,后來被工作隊發(fā)現(xiàn),定性“反攻倒算”。1951年4月,不幸成為運動中的“槍靶子”,全體村民聯(lián)保無果含冤而去。(19)根據(jù)《偏城村志》及筆者訪談記錄整理?!镀谴逯尽肪幬瘯骸镀谴逯尽?014年,第194頁;訪談對象:偏城村居民GCY,年齡85歲;訪談人:王藝璇;訪談時間:2019年4月2日;訪談地點:山西省孝義市偏城新苑。
在“出契約”事件中,村民的反應并非由于土地來源“不合法”,而是不合鄉(xiāng)土社會的規(guī)矩。正是由于村民習慣依靠契約來確認土地的歸屬,認為“有契斯有業(yè),失契則失業(yè)”,并且重視私有權的確立,才與當時的土地政策發(fā)生了沖突。
土地交易規(guī)范充分體現(xiàn)出鄉(xiāng)土社會特有的對土地產(chǎn)權意識的執(zhí)著追求,土地交易過程中熟人社會的信用擔保也是鄉(xiāng)土社會所特有的?!翱挚跓o憑,立賣契為證”“如有不實,原〔愿〕受政府處理”(20)《民國三十一年河北涉縣李春喜土地補契》(Cod.sin.2947)。,訂立契約是一次交易完成時的收尾,以契約為信用擔保暗含了交易雙方共持的誠信原則,這一原則是中國古代契約的靈魂。(21)乜小紅:《中國古代契約發(fā)展簡史》,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緒論”第3頁。在缺少官方契約法的情況下,民間契約效力的保障核心落在了民間自身的力量上。一方面,儒家道德的誠信教育內(nèi)化于心,甚至成為契約的準則,家族堂號的取名(如BSB契約中出現(xiàn)的“忠厚堂”“守約堂”)就是提醒后代以誠信為美德和為待人接物之準則;另一方面,契約的社會輿論、中人制度與防偽制度形成了外力約束,最終達到誠信的平衡。民間契約就產(chǎn)生于費孝通先生所說的“熟人社會”(2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7頁。中。因為大家同處一個熟人社交圈,農(nóng)時生活和婚喪嫁娶都要依靠親戚鄰居的幫助,失信之人同時失去的是互助資格,(23)訪談對象:原偏城村居ZFQ(73歲)、ZFX(70歲);訪談人:王藝璇;訪談時間:2019年4月1日、2日;訪談地點:山西省太原市、山西省孝義市偏城新苑。而互助資格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是非常重要的生存保障,這就是熟人社會的輿論環(huán)境帶來的失信成本。
對“道德完善”的追求同樣體現(xiàn)在中人制度。一般是由買賣雙方邀請彼此都熟悉的、有聲望的、說得上話的、輩分高的人作為中人來出面主持交易。這里的中人,實際上是品德高尚的代表,以其“道德完善”獲得威望,又以威望來維持秩序。分家文書中的中人則集中為親族與友鄰。這兩類人是實際生活中與分家者關系最為親近的,在分家立契的過程中主要起到見證的作用。BSB契約有兩份分家文書,中人身份細分出了族人(族、族誼)、親戚(親誼),族誼為父系血緣相近的族親,親誼為婚姻關系連接的姻親。族、親、友、鄰四類關系聯(lián)系起了一個家庭的倫理社交網(wǎng),家庭所作出的重大決定也由倫理網(wǎng)絡見證參與。此外,為了更好地維護契約的信用,契紙上還使用了多種多樣的防偽手法,包括花碼、花押、挽結、戳記等,這些防偽手法的運用使得契約作偽變得困難,且便于進行鑒定,以外在形式維護了契約的信用力。
另外,立契時間也顯示出土地交易與鄉(xiāng)土社會的密切關聯(lián)。BSB契約文書的土地交易時間受到農(nóng)作生活的影響,呈現(xiàn)出了一年四季都存在交易、但集中于不影響耕種的農(nóng)閑時間、頻發(fā)于顆粒無收的災荒之際的規(guī)律。這種對農(nóng)時規(guī)律的遵守,背后隱含著農(nóng)民對于農(nóng)作、土地的深切依賴。
在傳統(tǒng)的以家為最小單位的父系社會中,同居共財是最為常見的現(xiàn)象(24)參見徐揚杰《中國家族制度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38-367頁。,人們處理土地產(chǎn)權時,處理權并非是完全屬于個體的,還需要考慮家族在其中的影響。立契的主體,即交易的買賣雙方也往往是在內(nèi)對家中財務獨具管理權,在外又可以代表所有家庭成員簽訂契約的家主,有時候甚至是家族或某一分支出面進行立契活動。
《道光二十五年丁氏祠堂賣水田契》記載有“立賣水田約人丁氏祠堂,秋季開消少費,管年人質夫、章甫克、千式卓等同作商議,出賣坐落楊家隴水田一丘……先盡原業(yè)無人承買,復問到本族明能為業(yè)……質夫親筆”,契約最后無立契人簽字,僅三位中人簽名。這是一份由三位管年人共同商議后決定以祠堂的名義賣出族產(chǎn)水田,最后由本族人買到的契約。從這份契約上來看,四位管年人之中也存在有地位差別,雖然契紙無落款,但在正文末尾小字寫有“質夫親筆”,應是以他為首,類似法人性質,可以對這次交易負責。另一種存在宗族關系的情況是,立契人秉持宗族分支——堂這一身份,以“堂號”為名簽訂契約。(25)“堂號”既是族人同居宅院的標記,同時還還反映著鄉(xiāng)民對本支后人頗具儒家倫理色彩的訓導和期望,如BB文書中出現(xiàn)的懷仁堂、忠厚堂、守約堂、務本堂、榮德堂、明德堂。參見《民國七年山西省孝義縣趙喻賣破窯契》(Cod.sin.2985)《民國二十一年山西省孝義縣偏城村村政事務所賣窯院契》(Cod.sin.2985)《民國十九年山西省孝義縣趙還禎賣窯院契》(Cod.sin.2985)《咸豐四年苗溝村陸正鸞、某年郭門田氏賣地契》(Cod.sin.2951)《光緒三十一年山西省文水縣李增祿賣地契》(Cod.sin.2956)。
民間往往將家族發(fā)展與買地置業(yè)等同,買是蒸蒸日上,賣是中道衰落。從個體到家庭到家族,這中間的發(fā)展過程與土地占有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我們可以將來自山西省呂梁市孝義縣兌鎮(zhèn)鎮(zhèn)偏城村的高氏文書參與人(包括賣地人、買主、中證人等)與《尉屯高氏族譜》(26)《尉屯高氏族譜》發(fā)行于2017年3月4日,王藝璇2019年4月2日搜集于山西省孝義市偏城新苑GCY先生家中。進行對應,以世代為序梳理高氏族人的土地交易活動。偏城村中最早的幾家姓氏為“三張五趙韓劉二戶”(27)《偏城村志》編委會:《偏城村志》2014年,第1-2頁。,并無高氏。據(jù)《尉屯高氏族譜》記載,“明朝嘉靖中后葉(1550)年間,先祖文儉,率領家人東渡黃河,遷移山西孝義南鄉(xiāng)尉屯村。俟三世祖樂,于明朝萬歷三十五年(1607),遷居孝義偏城村”(28)《尉屯高氏族譜》2017年,第255頁。。高氏文書以第十世高登為最首,以第十四世錦字輩族人為末,保存了高登一支五代人的部分土地交易記錄。各個世代參與土地交易的人數(shù)上,由第十世的1人發(fā)展到第十四世的11人。結合高氏家譜可以看到:首先,家族的基礎人口數(shù)量在不斷擴大,家族參與土地交易的人數(shù)也在不斷提升;其次,從每一代人交易的次數(shù)上,由2次提高到50次,高氏族人在偏城村的土地交易中扮演的角色顯然越來越重要。我們借高氏的土地交易活動粗窺到了高登一支在定居之后,伴隨著不斷增加的土地占有量和越來越頻繁的土地交易活動(參與交易的方式包括了買入、賣出與中見),逐漸在偏城村開枝散葉、成為村中望族的過程,最終,以錦春、錦文、錦章為主的一代成為了村中頗具名望的大戶(29)據(jù)《偏城村志》記載,民國元年至二十五年(1912 -1936)村中土地兼并逐年加劇。時偏城村高錦春占有土地160畝,是偏城村的第一大戶。高錦文占有土地100畝,高錦章占有土地100畝。。
同時可以看到,農(nóng)民占有土地的兩種最重要的來源是自己購置與祖業(yè)繼承。以高登一支為例,我們可以假設高登在咸豐年間購置的兩塊土地,分家時分給了二兒子高作楷;作楷在同治、光緒年間又購置了五塊土地,連同祖業(yè)一起留給獨子世沄,又傳給了下一代錦春。在這個購置與繼承的循環(huán)中,土地所具有的屬性就不再是西方私有權觀念中的“獨屬于個人”的了,而是由“父子一體”進而擴展到“家族一體”,成為了家族所有的財產(chǎn),最終形成了“祖業(yè)”。
“祖業(yè)”觀更多地體現(xiàn)在村民對買賣土地的態(tài)度上。在實際的契約訂立過程中,存在有父子兩代人共同行使支配權的情況。BSB契約文書中,《民國十九年山西省孝義縣高世泗賣地契》中的立契人為“立賣地契核桃樹約人高世泗同子錦元、錦照”,此處出現(xiàn)了高氏父子三人合售。父親高世泗在BSB契約中活動的時間大致在光緒末年(即該契約簽訂的20年前),其子高錦元的出現(xiàn)時間在民國十七至二十二年,但在其他契約中,僅能看到錦元僅作為“中人”或“四鄰”參與,并未作為獨立主體參與買賣土地。這種父子三人共同作為立契人的情況可能是由于家主年事已高,無法獨立行使支配權,但由于父親尚在,兒子即使成年也無法分家析產(chǎn)或獨立出面交易土地,所以用這種共同賣地的形式來表示父子三人均知情且認可這份契約。
以家族為中心的土地占有,還表現(xiàn)在諸子均分制度上。子輩之間分產(chǎn),多是留出不可拆分的部分家產(chǎn)之后進行兄弟均分,反映在契文中即“按四家鬮分”(30)《民國六年張進財分家契》(Cod.sin.2947)?!皩⒁磺挟a(chǎn)業(yè)按時估計,搭配均勻,肥瘦互兼,分作三股”(31)《賀氏叔侄分家契》(Cod.sin.2951)。,等等。在書寫分家內(nèi)容時,又有以“天地人”字號代指三兄弟(32)王藝璇在湖南農(nóng)村收集到的一份分家契中寫道:“立分關字人王顯相情因所生三子因父年老,難以料理,派為天地人檢鬮為定。其后任何人不得翻毀。立此分關合約一紙為□。地字號……人字號……天字號……”。,“元亨利貞”代指四兄弟,“仁義禮智信”代指五人的習慣,這些用字與民間常用的房分字派是相通的(33)參見中華文化通志編委會編,高丙中撰《中華文化通志 民間風俗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02-204頁。。均分的內(nèi)容上至耕地、房產(chǎn)、豬圈、墳地,下至車輛、家具、食具,需得一一搭配均勻。由于土地肥瘦不一、房屋朝向不同,很難做到兄弟完全平等,但諸子均分的習慣在一定程度上減小了分家析產(chǎn)時兄弟之間可能產(chǎn)生的矛盾,維護了大家庭內(nèi)的相對穩(wěn)定,對于整個家族的發(fā)展和維系有著重要的作用。
正因為土地為“祖業(yè)”,所有權以家族為中心,在交易取向上就有一個“先盡親鄰”的習慣。這個習慣受鄉(xiāng)土社會“差序格局”這一特征(34)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30頁。影響,其中“親”指的即是家族這一親屬關系。與山西省孝義縣王氏族人有關的一套契約,交易的參與者以王氏福、玉、煥字輩的族人為主,土地基本在王氏內(nèi)部進行流轉,中人也多為同族、同輩的王氏族人。民間雖然因“親鄰先買”發(fā)生了不少矛盾(35)參見周遠廉《清代前期的土地買賣》,《社會科學輯刊》1984年第6期。,甚至官方也開始出面廢止這一慣制,但這一制度在晚清至民國年間還是切實留存在民間交易的觀念與行動中。BSB契約文書中,有兩份粘連在一起的焦氏買地契(36)《光緒年間山西省焦士昌賣房契、民國年間山西省焦安根賣地契》(Cod.sin.2957)。,一份有“同本族焦鶴皋;同說合人焦喜瓜、原德保仝證;依口代筆焦永章(押)”,另一份有“同家長焦存益;同本族人焦雙瑞、和女、焦存益、合孩、焦世昌(代筆)”。在此,家長、族人代表的是親族認可此次交易。此處的“同證”,不僅為見證,更在于他們知曉這一交易并放棄了親族優(yōu)先權,由此增強了交易的穩(wěn)定性和安全性。(37)參見劉云生編《中國古代契約思想史》,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10-111頁。
綜上,BSB契約文書的特征有如下幾個方面:以土地田房買賣契約為主,集中反映了當時社會經(jīng)濟的流通情況;文書性質上多為經(jīng)官府認可的紅契,保存比較完整;文書內(nèi)容上,程式性強,行文結構完備,語言樸素,有防偽意識;地域上分布較為零散,不同地區(qū)的文書存在書寫差異,也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年代上集中于晚清至民國年間,少數(shù)文書與歷史事件有關。
我們主要探討了其中所體現(xiàn)的交易規(guī)范與鄉(xiāng)土社會的關聯(lián)、價值選擇所受家族觀念的影響。在這一社會基礎上,契約之“俗”呈現(xiàn)出了秩序與保守兩個方面的特點。在秩序性方面,四至套語、對所有物的描述、土地來源合法性等方面體現(xiàn)出了民眾清晰的產(chǎn)權意識;契約的效力保障不僅來源于熟人社會,同時也來源于儒家道德的誠信教育與社會輿論、中人制度、防偽制度,最終達到誠信的平衡。這種契約的秩序性起到了維護了“民”的利益與穩(wěn)定,減少糾紛與摩擦的作用。在保守性方面,從高氏文書中幾代人的土地交易活動可以看到,土地占有與家族的發(fā)展有著緊密聯(lián)系,在這樣的背景下,契約意味著與祖孫三代人相關的產(chǎn)業(yè),因此,民眾更傾向于傳承給子代而非出賣給外人。例如王氏文書顯示出土地基本在宗族內(nèi)部進行流轉,中見人也多為同族、同輩的族人,民眾根據(jù)日常交際的關系網(wǎng),排出了親族-友鄰-原業(yè)-村人-陌生人的交易次序。
除此之外,尚有許多內(nèi)容沒有被本文含括進來,例如契約文書所體現(xiàn)的性別文化。BSB契約文書也有相關內(nèi)容,分家文書中母親在喪偶的情形下如何簽字畫押、如何確保自己的贍養(yǎng),以及分家時未嫁女的嫁妝如何得到保障,這些問題也可以顯示出女性在宗族體系里的權利和地位的完整性。
分家文書體現(xiàn)的內(nèi)容也非常豐富。從《嘉慶二十三年山西省文水縣李氏兄弟分產(chǎn)契》(Cod.sin.2956)《建國初期山西省孟氏兄弟分家契》(Cod.sin.2951)內(nèi)容來看,這兩份文書為寡母獨自做主或兄弟與寡母商議下協(xié)定的合同。正如分書中所寫,長輩尚且在世,兄弟理應同居,但“弟兄們俱能自主過度,對于一切生活照能保存”,即使按常理繼續(xù)同居,“但恐日久生變,反傷和氣”,因此才“同胞弟兄五人同老母再三商議”。(38)《建國初期山西省孟氏兄弟分家契》(Cod.sin.2951)。這種對分家理由的表述,還是比較委婉,但生活中的摩擦在契約中已經(jīng)隱隱現(xiàn)形。山東建筑大學地契博物館收藏的60余份分家文書,其中分家理由多種多樣,有“叔侄代際關系不睦”“家務繁雜難以料理”“三子不能同居”(隔代)“伙居不便”“四子不和不能同居”“與其父及子同居不便”“因人心不古分居各爨”“年將七旬,不愛操心費力”等十幾種明確的表述,語氣已經(jīng)是非常的直白。幾乎所有的分家文書都有“特邀族長眾人”或“請憑族姓親友”字樣,作證的中人也常由族長擔任。這些字樣與民俗學田野作業(yè)一起,共同表明1949年前后、乃至21世紀等時段的分家習俗差別較大。通過對不同時期分家文書進行研究,再輔以對當代分家習俗的田野考察,可以將分家習俗在地方社會的演變脈絡清晰地勾畫出來,同時也能夠發(fā)現(xiàn)其他的問題。
從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的肇始時期開始,民間就是民俗學研究的關鍵詞。民俗學常常喜歡面向當下,面向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呈現(xiàn)、反復呈現(xiàn)的諸多現(xiàn)象。但正如趙世瑜教授所指出的,民俗學研究必須把重點放在“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直接面對的、或者是正在變或已經(jīng)變了的生活”,而對“現(xiàn)實生活之前的資料”也不能偏廢,因為民俗學思考的是傳承和變化的問題,就此而言,文本、聲音和圖像也是民俗學要關注的對象。(39)趙世瑜:《傳承與記憶:民俗學的學科本位——關于“民俗學何以安身立命”問題的對話》,《民俗研究》2011年第2期。只有了解歷史上的民間,才能理解現(xiàn)在。對民間文書的研究,會呈現(xiàn)出當下社會結構中的歷史要素,非常有助于我們對當下民俗的論述與闡釋,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現(xiàn)實世界中人們的生活經(jīng)驗。對民俗學而言,將田野作業(yè)與民間文書結合起來,我們將能看到一個連續(xù)的民間河流。在這條河流中,民間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動的;歷史上行為的意義和動機,仍然在鮮活地影響著現(xiàn)在。BSB契約文書作為社會文化的見證材料,無疑具有第一手的真實性與客觀性,留存數(shù)量多也使其具有資料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此外,由于程式性較強,單從契約上的名字也很難還原到真實生活中的個體,立契時的真實過程很有可能被契約套語掩蓋,還需要結合后代的回憶、家譜的記錄、官府訴訟檔案、地方志等材料和田野作業(yè)來共同還原民間生活??傊?,民間文書的搜集和整理,會促進對民間文化在時間的連續(xù)性層面的研究,繼而也會增進我們對民間文化廣泛的差異性、區(qū)域性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