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全,任競澤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陳僅生活于清朝中晚期。他既是一位詩人,又是一位詩歌理論家。他有著豐富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其詩作《繼雅堂集》,皇皇34卷,靜謐安雅,委婉周至,深得時人推重;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體制也有著深刻的認識。詩歌辨體觀和創(chuàng)作論是陳僅《竹林答問》的重要內(nèi)容,其立論周密圓通,中肯有節(jié)。但截至目前很少有人對這些理論進行詳細深入的闡釋。本文擬對陳僅的詩歌辨體觀和詩歌創(chuàng)作論作全面闡述,希望能拋磚引玉,引起學(xué)界對陳僅詩學(xué)思想的更多關(guān)注。
文各有體,中國古代的每一種文體都有自己獨特的美學(xué)風格、基本程式和寫作要求,文學(xué)創(chuàng)作必須遵循這些藝術(shù)規(guī)定。這是中國古代文體學(xué)的基本理論?!吨窳执饐枴纷鳛殛悆H的一部詩學(xué)理論著作,包蘊著豐富的詩歌辨體理論。
首先,陳僅強調(diào)了“辨體”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基礎(chǔ)性和前提性作用。所謂辨體,即辨析不同文體的起源、流變以及它們的風格特征和寫作要求。劉勰的《文心雕龍》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辨體理論的集大成之作。其“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1]727的辨體研究方法,開創(chuàng)了后世辨體理論的基本思路和邏輯框架。從本質(zhì)上來講,詩歌是一種音樂文學(xué),它特別講究聲調(diào)、格律,不同的詩體有不同的聲調(diào)、格律。音樂性是詩歌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本質(zhì)屬性。真正的詩,在最根本的意義上,都是音樂的,都是以音樂為作品之生命的。這樣的詩,也只能作用于人們的聽覺和想象力。陳僅非常重視聲調(diào)、格律對詩歌的重要性,他認為聲調(diào)是詩歌的本質(zhì),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首要規(guī)范。他指出,“作古詩欲講聲調(diào),先須辨體,非特漢、魏、晉、宋、齊、梁、初唐、盛唐之別,即開、寶諸公,王、岑、李、杜五七古,聲律音節(jié),較然如涇、渭之不相混。用其體,即用其聲調(diào),必不可參入他家。善學(xué)者恬吟密詠,自了然于心口之間,難為迂拘偭錯者道也?!盵2]315“作古詩欲講聲調(diào),先須辨體”,意味著辨體是作詩的基礎(chǔ)和前提。而講聲調(diào)、辨體制的方法是“恬吟密詠”,即時時吟詠,讓詩歌聲調(diào)在潛移默化間融入自己的心神腦海,“了然于心口之間”,并讓它成為自己的無意識。這樣,才能夠“用其聲調(diào),而不參入他家”,也即使詩體純凈,而不摻雜他體。進一步講,如果作詩需在古人體制的基礎(chǔ)上有所突破創(chuàng)新,亦先須辨體。他說,作詩“當視其體制,以成變化”[2]315。也就是說,只有在辨析清楚古人詩體的基礎(chǔ)上,才能融入自己的變化??傊悆H認為,作詩,不論是嚴格遵循古人之體,還是在古人詩體上有所變化,皆先須辨體,須以體制為先。不僅如此,陳僅還指出,聲調(diào)是詩歌悟讀的最佳切入點。為此,他提出了極具特色的詩歌解讀方法——以韻誦詩。這一點不在本文討論的議題之內(nèi),故不詳細展開。
其次,陳僅追溯了一些詩體的起源與流變。文章源出五經(jīng),是中國歷代文學(xué)理論家所秉持的一貫主張。陸機說:“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盵3]36劉勰說:“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nèi)者也”[1]23,又說,“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1]23。顏之推說:“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4]。黃佐的《六藝流別》也是“從文本六經(jīng)的觀念出發(fā)”而編排的[5]392。在詩體起源問題上,陳僅受到了古人“文原五經(jīng)”說的深刻影響,他認為:“大抵后人詩體,無不源出《毛詩》”[2]302。在《詩誦》中,陳僅也闡釋了他的這一理論主張:“客有過陋室者……問古今詩體之正變。余曰:‘子姑問諸《三百篇》?!匍g,縱及于漢魏六朝唐宋樂府歌行之派別,娓娓然不已。余曰:‘子姑問諸《三百篇》’”[6]3。在“后世詩體,皆源出《毛詩》”思想的指導(dǎo)下,陳僅展開了他對后世詩體起源與流變的闡述。
第一,在詩歌韻律上,《詩三百》的韻律是后世詩歌韻律的鼻祖?!对娬b自序》云:“客有過陋室者,問古今韻學(xué)之源流。余曰:‘子姑問諸《三百篇》?!本唧w而言,“換韻體,實本于《毛詩·九罭》篇。兩句一換之格,古辭《東飛伯勞歌》,崔顥《盧姬》篇皆是,本于《匏有苦葉》篇”[2]302。又,《竹林答問》第四十五條載,陳僅認為“一韻到底”之詩格亦源出《三百篇》[2]324。
第二,在詩歌句式上,陳僅分別考察了單句五七言詩的最初產(chǎn)生和通篇皆為五七言的詩體之最初產(chǎn)生。在單句五七言詩之產(chǎn)生上,陳僅認為“伴奐爾游矣”三章是五言詩產(chǎn)生之胚胎。按,“伴奐爾游矣”一句出自《詩經(jīng)·大雅·卷阿》,《毛傳》認為此詩是“召康公戒成王”[7]545之作。全詩句式以四言為主,雜以五言、六言。除“伴奐爾游矣”之外,詩中還有“優(yōu)游爾休矣……俾爾彌爾性,似先公酋矣”等五言詩句。單句七言詩,陳僅認為其胚胎于《詩經(jīng)·大雅·召旻》“惟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二句。該詩仍以四言句式為主,其中雜有七言句式和五言句式“實靖夷我邦”等[7]579。
在全篇皆為五言或七言詩之最初產(chǎn)生上,陳僅認為,“五言古詩起于蘇、李。七言古詩起于《柏梁》”[2]292。按,《滄浪詩話》謂:“五言起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漢武柏梁”[8]。關(guān)于五七言古詩的起源,陳僅的看法與嚴滄浪一致;而對于五七言歌行的起源,陳僅的意見與嚴羽恰相左。他說:“古詩之源,則五七言同時;論歌行之源,則七言先于五言。滄浪于此,頗似倒置。”[2]292上述觀點看似矛盾實則相互補充。單句五言或七言詩的產(chǎn)生必然要早于通體皆為五七言的詩體,陳僅將其源頭歸于《毛詩》,其實是受到了“文本于經(jīng)”觀念的影響。
第三,陳僅還對一些特殊詩體進行了具體的分析論辯。他認為,東坡《醉石道士詩》本于《詩經(jīng)·甫田》《衡門》《鶴鳴》。按,陳僅所云東坡《醉石道士詩》即蘇軾之《楊康功有石狀如醉道士為賦此詩》。楊康功,即楊绹,華陰人,宋末為易州州佐。曾使高麗,人稱“海中仙”。绹有石,狀如醉道士,為其賦詩者除蘇軾外,尚有秦觀少游。東坡之詩為此石虛構(gòu)了一個惝恍迷離的故事:山中一猿猴化為道士,在山谷騰跳,誤入華陽洞,偷喝苑君酒,苑君將其囚禁于山巖間,三年后化為巖石,此石即為醉道士石。此詩共28句,其中多設(shè)譬喻。北宋韓駒曰:“東坡作文,如天花變現(xiàn),初無根葉,不可揣測,如作《醉石道士詩》,共二十八句,卻二十六句作假說,惟用兩句收拾。”[9]744陳僅侄詩香認為此體乃東坡獨創(chuàng);而陳僅則以為,坡公此詩源于《詩經(jīng)·甫田》《衡門》《鶴鳴》三詩,它們亦全篇皆設(shè)譬喻。其淵源關(guān)系昭然可見。又論絕句之起源云:“絕句本出于樂府,最近變風”[2]293;論《竹枝詞》之起源云,“此體本起于巴、渝間男女相悅之詞,劉禹錫始取以入詠。詼諧嘲謔,是其本體”[2]324。
總之,陳僅在追溯詩體起源時,顯然受到了“文原五經(jīng)”說的深刻影響,但他并沒有完全被其束縛住,這體現(xiàn)了一個理論家嚴謹務(wù)實的精神。當然,“宗經(jīng)”作為一種理論策略和論證方式,“可信度不高”,它更多地體現(xiàn)了論詩者的“一種價值判斷”[10]。
再次,品第詩體高下。錢鍾書在《中國文學(xué)小史序論》中說:“吾國文學(xué),橫則嚴分體制,縱則細別品類,體制定其得失,品類辨其尊卑,二事各不相蒙?!盵11]中國古代文體種類繁多,不同文體的尊卑高下各不相同。如,詩尊而詞卑,古文尊而小說卑。若單就詩體而論:從句式上來說,四言尊而五七言、雜言卑;《文心雕龍》謂:“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清麗居宗”[1]67。摯虞《文章流別論》云:“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非音之正也?!盵12]從古與律的分別來看,古詩尊而律體卑。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云:“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盵13]6方弘靜也說,“以古詩為律體,其調(diào)自高;……以律詩為古體,其格易卑?!盵14]247
陳僅在《竹林答問》中主要就古詩、律詩和絕句的產(chǎn)生順序和價值尊卑問題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關(guān)于古詩、律詩和絕句的產(chǎn)生先后問題,王力先生在《漢語詩律學(xué)》中建議將絕句分為古絕和律絕,并認為“古體絕句產(chǎn)生在律詩之前”,“近體絕句產(chǎn)生在律詩之后”[15]。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篇卷六云:“五七言絕句,蓋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變也?!盵16]王夫之《姜齋詩話》云:“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盵17]139葛曉音則認為:“魏晉五言古絕主要起源于漢代五言四句的歌謠和樂府”,而七言絕句的“源頭應(yīng)追溯到西晉的民謠”[18]。陳僅認為:“絕句本出于樂府”[2]293,又云:“古詩樂府之分,自漢魏已然”[2]294。他指出,絕句是從樂府中衍生出來的,而古詩與樂府之分立,從漢魏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了。所以,從產(chǎn)生年代上看,古絕晚于古詩但早于律詩。故按照古代文體價值譜系的排列規(guī)律,五七言絕句卑于五七言古詩但高于五七言律詩。陳僅說:“詩之次第,五古為最先,七古次之,五絕次之,五律次之,七絕又次之,七律最后?!盵2]292晚清王國維亦持類似看法,“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19]。古詩先于絕句,絕句先于律詩,五言古詩先于七言古詩,五言律絕先于七言律絕,尊卑等級亦因之而定。
陳僅不僅指出了各種詩體的尊卑高下,還深入分析了其產(chǎn)生原因。陳僅曰:“古今詩人之不相及,非其才質(zhì)遜古,運會限之也。使李、杜生建安、正始,亦能為子建、嗣宗,使東坡生天寶、元和,亦能為杜、韓。十五《國風》,多閭巷婦女所作,謂李、杜、韓、蘇不及成周之閭巷婦女,恐無此理?!盵2]290陳僅指出,詩體的高下尊卑是由時代氛圍所造成的,并非是因為后來者“才質(zhì)遜古”。詩體產(chǎn)生的先后順序,是其價值尊卑形成的重要原因。詩之體格隨時代運會而轉(zhuǎn)移,古人早已言之?!段男牡颀垺r序》云:“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盵1]671宋濂謂:“詩之格力崇卑,固若隨世而變遷?!盵20]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篇云:“詩之體,以代變也?!?/p>
最后,辨析詩體正變及其與別種文體的融合。
第一,陳僅談到了一些詩歌變體通例:如以古詩為律和以文為詩。陳僅云:“以古詩為律,唯太白能之,岑、王其輔車也;以古文為詩,唯昌黎能之,少陵其先路也?!盵2]316
先看以古為律。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云:“古詩與律不同體,必各用其體,乃為合格,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盵13]6而陳僅認為最擅長以古為律者是李太白,岑參、王維也是以古為律的高手。方弘靜《千一錄》云:“以古詩為律詩,其調(diào)自高。太白浩然所長,儲侍御亦多此體?!盵14]247李白后期的律詩,常不守法度,如《夜泊牛渚懷古》,基本合律而全無對仗,甚至有人認為這樣的詩不是律詩。李白這樣無對仗的律詩有十多首,格調(diào)高古,不傷纖弱。岑參、王維亦間而有作。王維的游俠詩和邊塞詩,情緒激昂,氣勢宏放,筆力剛勁,境界闊大,有一種陽剛之美。而岑參的邊塞詩激昂高亢,豪邁雄壯,義氣干云。陸游《夜讀岑嘉州詩集》云:“公詩信豪偉,筆力追李杜?!盵21]
再看以文為詩。所謂以文為詩,“就是以古文的章法、句法入詩,以議論為詩”[5]143。陳僅認為,韓愈最具有代表性,而杜甫已開先路。清人趙翼亦持相同看法?!懂T北詩話》云:“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盵22]56趙翼將以文為詩斷為韓昌黎之首創(chuàng),并開宋詩之先河。然而趙翼又說:“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態(tài),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盵22]28在趙翼看來,韓昌黎詩風的形成,與杜甫有著割不斷的淵源關(guān)系。朱彝尊評韓愈的《琴操》十首曰:“果非《詩》《騷》,微近樂府,大抵稍涉散文氣。昌黎以文為詩,是用獨絕?!盵23]劉熙載論杜詩云:“杜陵五七古敘事,節(jié)次波瀾,離合斷續(xù),從《史記》得來,而蒼莽雄直之氣,亦逼近之?!盵24]又,方東樹評杜甫《山石》詩云:“只是一篇游記,而敘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25]232。
第二,陳僅看到了不同文體間相互融合、滲透的現(xiàn)象?!爸袊糯v究文體明辨,各種文體之間似乎界限分明,但實際上又存在著不同文體的互相融合、互相吸收的情況。”[5]130他指出,詩可與書、記、賦等文體相互融合。其論曰:“太白《經(jīng)亂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詩,書體也;少陵《北征》詩,記體也;昌黎《南山》詩,賦體也;三長篇鼎峙一代,俯籠萬有,正不必以優(yōu)劣論?!盵2]302按,李白《經(jīng)亂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即《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這是李白創(chuàng)作的一首自傳體長詩,是李白集中最長的一首詩。此詩作于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被赦免后滯留江夏時,詩人回顧了自己的人生歷程:開篇敘述了自己謫仙人的來歷以及自己的遭遇,又講述了與朋友結(jié)交的過程,表達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清白主張以及積極入仕的愿望,抒發(fā)了自己的政治感慨?!队x唐宋詩醇》云:“此篇歷敘交游始末,而白生平蹤跡亦略見于此?!ㄆ越磺椤⑹聞莼榻?jīng)緯,汪洋灝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長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與《北征》并峙。”[9]148陳僅說太白此詩為書體。劉勰《文心雕龍·書記》云:“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1]455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書有辭命、議論二體?!盵26]129陳僅太白此詩為書體云云,意謂該詩以書的形式鋪敘了自己的生平經(jīng)歷,而又抒發(fā)了自己的身世感慨。《北征》是杜甫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此詩是安史之亂爆發(fā)的第二年即至德二年(757)八月,詩人從鳳翔到鄜州探家途中所作,敘述一路見聞及到家后的感受。全詩以歸途中和回家后的親身見聞作題材,敘述了安史之亂中民生凋敝、國家混亂的情景,陳述了自己對時事的見解。詩人采用賦的手法,表現(xiàn)了宏大的歷史內(nèi)容,顯示出了詩人在詩歌藝術(shù)上的高度純熟。葉夢得《石林詩話》謂此詩曰:“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晾隙拧妒鰬选贰侗闭鳌分T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絕唱?!盵27]陳僅亦謂少陵此詩為記體。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記者,紀事之文也?!盵26]145而韓愈的《南山》則是一篇鋪寫南山之景的詩。此詩先寫作詩緣由,刻鏤山形,鋪排山勢、描寫景物;中間插敘貞元十九年被貶南方時經(jīng)過南山的情景;最后從不同角度,概括南山樸拙而奇特的面貌。清人方世舉謂:“古人五言長篇,各得文之一體。……退之《南山》賦體。賦本六義之一,而此則《子虛》《上林》賦派?!盵28]方東樹云:“《南山》蓋以京都賦體而移之于詩也?!盵25]40陳僅也說:“昌黎《南山》詩,賦體也?!薄段男牡颀垺ぴ徺x》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盵1]134說某詩為書體、記體或賦體,《經(jīng)亂憶舊游》書體,《北征》記體,《南山》賦體云云,意思是說該詩體兼詩書、詩記或詩賦二體。這是詩體與書、記、賦等文體的融合。
第三,陳僅還辨析了史語入詩、玄語入詩、經(jīng)語入詩等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陳僅指出:“史語入詩,始于曹子建;玄語入詩,始于孫子荊;經(jīng)語入詩,始于謝康樂?!盵2]298陳僅并未將這種現(xiàn)象視為詩歌變體,而是將其看作是一種詩歌修辭,歸入詩歌用典中。但無論如何,陳僅注意到了經(jīng)、史、玄學(xué)與詩歌的交融現(xiàn)象,盡管他并未將其視為我國古典文學(xué)變體之通例,但或許這更值得我們深入研究:這究竟是一種修辭,抑或是一種詩歌變體,尚待深考。
《竹林答問》第九十二條,詳細記載了陳僅對詩歌創(chuàng)作全過程的闡述:
大凡作詩,無執(zhí)筆尋詩之理。一題入手,先掃明字光使必片地心意一萬邪悉屏,然后從容定意。定,而后謀局,局定則思過半矣。于是從首至尾,一路結(jié)構(gòu),慘淡經(jīng)營,迨全詩在胸,下筆迅寫。脫稿后,紛句未愜,乃有推敲涂改一番工夫。譬之大將領(lǐng)十萬師,先觀其令嚴夜寂,有聞無聲,便知是將才,次則定謀,次則遣將。至營陣既列,變化在手,不待接仗而決其必勝矣。茍胸無全詩,而字字苦吟,律詩且不可,況古體乎![2]329
在本段論述中,陳僅強調(diào)了“慘淡經(jīng)營”在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重要性。慘淡經(jīng)營,即煞費苦心之謂也。
第一,“慘淡經(jīng)營”貫穿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從寫作前的“萬邪悉屏”“從容定意”,到構(gòu)思中的“謀篇布局”“一路結(jié)構(gòu)”,再到脫稿后的“推敲涂改”,都在耗費著詩人的心血。
首先,作家心境達到空明澄澈的境界是一個祛除雜念的艱苦過程。陳僅說:“大凡作詩,無執(zhí)筆尋詩之理。一題入手,先掃明字光使必片地心意一萬邪悉屏,然后從容定意。”[2]329“萬邪悉屏”,即是說詩人在構(gòu)思時要祛除雜念,心境歸一,從而凝心靜思。陸機《文賦》云:“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盵3]36《文心雕龍·神思》云:“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1]493歷代文論家都強調(diào)在構(gòu)思時心境要空明澄澈。這是一個艱苦的精神陶洗的過程。
其次,構(gòu)思時的謀篇布局,首尾結(jié)構(gòu),更加費人心力。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構(gòu)思階段,陳僅說,“從首至尾,一路結(jié)構(gòu),慘淡經(jīng)營,迨全詩在胸,下筆迅寫”。詩人先須整體布局,慘淡經(jīng)營,胸有全詩之后,方能下筆。若胸無全詩,而字字苦吟,則不成為詩。蘇東坡在寫給文與可的書信中說道:“今畫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fù)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盵29]蘇軾認為,畫竹子必須先有成竹在胸,方能落筆。鄭板橋的“意在筆先”亦是同理。對于畫竹子,陳僅也持同樣的看法:“賴得胸中萬竿在,杈枒都向筆端抽”(《歲暮無事集竹類成帙題曰〈竹匯〉,系以兩絕句》)[30]494。胸中有萬竿在,方能抽筆落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陳僅特別反對那種“先得一聯(lián),續(xù)成首尾”的寫作方法。他認為這種寫詩方法會使得詩歌“上下不相呼應(yīng)”。大詩人如杜甫、陸游者亦不免于此累,但杜甫善于安頓配合,或敢于忍痛割愛,使其首尾一貫;而末流之輩,“苦于好句太多,又急于見好,反弄不好”[2]355-356。陸機論文,亦講究詩篇的整體之美,他也反對為片言之警策而傷害詩文的整體美感,他主張要懂得“忍痛割愛”。其論曰:“或仰逼于先條,或俯侵于后章;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意妨。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嫉钭钣阱O銖,定去留于毫芒;茍銓衡之所裁,固應(yīng)繩其必當?!盵3]145
最后,脫稿之后的推敲涂改又要下一番功夫。陳僅用了一個比喻對此進行了形象說明:一個將軍率領(lǐng)十萬士卒征戰(zhàn)沙場,其行軍布陣,法令嚴明,夜間只聽得號令而無嘈雜之聲,便能判斷該將軍必是個將才。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推敲涂改甚至要比之前的構(gòu)思和寫作更廢心神,他需要對詩文的字詞句,甚至意韻反復(fù)琢磨,斟酌再三。
第二,慘淡經(jīng)營同時也涵蓋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各個層面。從全詩的謀篇布局,到聲韻調(diào)的起承轉(zhuǎn)合,再到字句的錘煉。
陳僅的“慘淡經(jīng)營”,是全方位的苦思冥想:不僅要錘字煉句,還要斟酌詩歌的整體意脈和韻律,更要著眼于全篇的結(jié)構(gòu)布局。關(guān)于煉字,陳僅說:有煉實字者,有煉虛字者,但“煉實字易,詩人多能之。煉虛字難,煉半字及煉疊字更難”[2]322。關(guān)于煉句,陳僅說:“煉字在字上用力。若煉句當以渾成自然為尚,著一毫斧鑿痕不得,不能以字法論也”[2]323。關(guān)于煉意,陳僅說:“煉意則同是一意,或高出一層,或翻進一層,或加以含蓄,或出以委婉”[2]321。在煉字、煉句與煉意之關(guān)系上,陳僅認為,煉字、煉句須以煉意為根本,字句須從意中流出:“煉句、煉字,皆以煉意為主,句字須從意中出也”[2]321。關(guān)于煉韻,陳僅說,唐人“天清木葉聞”,“雨余看柳重”等句,煉在韻上一字,當即所謂煉韻也?!斑x韻易,煉韻難?!标P(guān)于“煉局”,就是“安頓章法”,易言之,即是巧設(shè)詩歌的整體布局。
詩人作詩,有兩種境況:“有時佇興而成,不假思索;有時千辟萬灌,力追無眹”[2]296。這兩種境況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即興創(chuàng)作和反復(fù)推敲,但往往反復(fù)推敲才能出佳作。《文心雕龍·神思》云:“若夫駿發(fā)之士,心總要術(shù),敏在慮前,應(yīng)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慮后,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并資博練。若學(xué)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盵1]494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引譚復(fù)堂批曰:“遲速由乎稟才,若垂之于后,則遲速一也。而遲常勝速。枚皋百賦無傳,相如賦皆在人口?!盵31]皎然也曾說過:“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32]皎然認為,詩文創(chuàng)作,只有深入虎穴,才能探得虎子。陳僅亦作如是觀:構(gòu)思之時,須上天入地,冥思苦想,方能探得奇妙之思,方能寫出高妙絕倫之句。
“自然”一詞在陳僅的著作中出現(xiàn)頻率甚高。陳僅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個“出于自然—經(jīng)于苦思—歸于自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
第一,詩歌是詩人情性的自然流露,不是無病呻吟,不能矯揉造作。他說,“詩不可強作”,“強作則無意”。他主張,詩歌應(yīng)從詩人胸中自然流出,不管是詩題、詩意,還是詩韻、用典,皆須自然而然。
在詩題的選擇上,陳僅強調(diào):“作詩當取詩于我,不當求詩于題”[2]329。他認為,詩人平素里應(yīng)當積蓄學(xué)養(yǎng)、詩情,使其飽滿、蓬勃,呼之欲出。如此,“眼前詩境,到處皆春,腕底詩料,俯拾即是”[2]329。在詩歌用典上,陳僅認為,“有當用事者,但須事來就我,不可有襞積湊砌之痕耳”[2]296。陳僅并不反對在詩中運用典故,他認為有些詩必須用典,如潤色鴻業(yè)、歌詠太平之類的詩。但陳僅反對為用典而用典,反對用典過于拘忌,過于顯露。他強調(diào),詩歌用典要為建構(gòu)整體的詩歌意象服務(wù),要為表現(xiàn)詩人的內(nèi)在情意服務(wù)。他說:“執(zhí)典實訓(xùn)詁而失意象,拘格式比興而遺性情,謂之泥”[2]337。用典過于拘忌,就會破壞詩歌整體意象的建構(gòu)。又說:“典實露則支”[2]328,用典過于顯露則會使詩意支離破碎而無圓融渾脫之美??傊?,詩歌用典既要靈活通脫;又要自然而然,不露“襞積湊砌之痕”。在詩歌用韻上,詩歌韻律的高低快慢和輕重緩急要以情意的變換為坐標,不可勉強:“轉(zhuǎn)韻以意為主,意轉(zhuǎn)則韻換,有意轉(zhuǎn)而不換韻,未有韻換而意不轉(zhuǎn)者。故多寡緩急,皆意之所為,不可勉強”[2]31??傊娗?、詩意、詩事和詩韻皆須出于自然,而不可有任何勉強的成分。
第二,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是要在慘淡經(jīng)營后返璞歸真,歸于自然。其論曰:“迨其成也,同歸自然?!逼湔撛姼柚曊{(diào)云:“試思杜、韓諸家,原未嘗按譜填詞,何以倚馬千言,竟無一句不合聲調(diào)者,可知為天籟之自然矣?!盵2]316其論煉句之境界云:“若煉句當以渾成自然為尚,著一毫斧鑿痕不得,不能以字法論也?!弊匀皇顷悆H論詩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值得注意的是,陳僅所說的自然并不是自然而然,而是人為而然,是洗盡鉛華之后的自然,是抹去雕飾之后的真純,也就是中國古典美學(xué)家常說的“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境界??傊?,不管是煉字煉句煉意煉韻,還是整體布局,都要以自然為最終歸宿,不露任何斧鑿的痕跡。
陳僅追求平淡自然的詩歌美學(xué)觀,應(yīng)受到了老莊思想的深刻影響。在陳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引用或化用《老子》《莊子》中的成語或寓言故事,如“老子不得已,一虛受眾名”[30]117;“上士無形,委化大清。不生不死,乃齊死生”[30]440;“大藥詩書養(yǎng)谷神”[30]648等,再如“莊周夢蝶”“日鑿七竅”“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逍遙游”“蝸角之爭”等。這些術(shù)語或寓言故事被陳僅用來說明或論證物性自然而無為、圓融渾脫而不分等性質(zhì)。陳僅不僅通過化用《老子》《莊子》中的術(shù)語和寓言故事來間接地表明自己的詩歌美學(xué)立場,還在詩句中用“自然”“無為”等詞語來直接地表現(xiàn)。如:“橫行豈物性,敢曰任自然?!保ā队旰蠓黾捕诫`,除后圃竹鞭》)[30]530;“何如絕諸毒,委質(zhì)隨自然”(《疾中作,示月生》)[30]84;“混沌本自然,多事此開辟”(《雜言十二首》其十二)[30]214;“扁舟聊可歡,無為泛溟渤”(《中秋夜泊》)[30]143;“寬嚴酌其準,理之以無為”(《南昌晤黃壺舟七首》其四)[30]194等。
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自然與人工的關(guān)系,是陳僅詩論的重心所在??傮w而言,陳僅一方面講究人工,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要慘淡經(jīng)營,沉吟苦思;另一方面,陳僅又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最終要回歸“自然”:既要出于自然又要“歸于自然”。需要說明的是,苦思與自然在陳僅詩學(xué)中并不矛盾,而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在“自然—苦思—自然”這一三段式中,第二個自然并不是對第一個自然的簡單回歸,而是對第一個自然的更高階段的復(fù)歸。這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那么,如何才能達到更高階段的自然境界呢?陳僅反復(fù)強調(diào)后天學(xué)習的重要性。在陳僅看來,初學(xué)作詩者學(xué)什么、怎樣學(xué)、學(xué)多久有很大講究。
關(guān)于學(xué)什么,陳僅曾說:“夫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今取法乎下,將何以自處”[2]331。陳僅要求初學(xué)詩者,要取法乎上,而所謂“上”,就是創(chuàng)作水平甚高,值得后人效法的詩歌。在陳僅這里,“上”是指《詩三百》、杜甫與李白、韓愈、蘇軾等人的詩。
關(guān)于學(xué)多久的問題,陳僅認為這是一個不斷積累學(xué)問的過程。他非常重視詩人的胸次學(xué)問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指出,“胸次學(xué)問”固然不能完全決定詩之優(yōu)劣,但“欲極詩境之變,增長其氣識,自非游萬里路、讀十年書不可”[2]327。他說如果想要達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必須要讀萬卷書,以培養(yǎng)其學(xué)力,行萬里路,以增長其見識。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神明而又頓悟的境界。此言正是王夫之《姜齋詩話》“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17]55之意。陳僅說:“蓋先軌轍而后神明,先積學(xué)而后頓悟,非是則弊必隨之?!盵2]348所以他才說“詩慎入門,勿求速成”[2]331??傊悆H論詩,既講學(xué)問,又講自然,入之以學(xué)問,出之以自然。
《竹林答問》全方位地表現(xiàn)了陳僅的詩學(xué)思想和論詩宗旨。在這部著作中,陳僅提出了許多很好的意見,且有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之處。其理論內(nèi)涵豐富,視野開闊,觀點中肯,在清代詩歌理論家中都是少有的。需要指出的是,他的古典詩歌理論并未引起太多人的關(guān)注和研究。但有價值的理論不會一直被埋沒。早在20世紀80年代,程千帆、周維德二先生就將《竹林答問》與另外三部詩話著作《詩問》《答萬季野詩問》和《修竹廬談詩問答》等合編為《詩問四種》。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并研究陳僅的詩學(xué)思想。據(jù)筆者統(tǒng)計,研究陳僅的論文大多發(fā)表于近10年內(nèi)。其中,研究陳僅詩學(xué)思想的文章約有4篇,它們集中出現(xiàn)在2017—2018年度。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向,說明陳僅的《竹林答問》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關(guān)注和研究,其理論資源開始被逐漸挖掘出來。筆者希望學(xué)界同仁能在這一領(lǐng)域深入拓展,進一步研究陳僅的詩學(xué)理論特色及貢獻,發(fā)掘陳僅更豐富、更有價值的學(xué)術(shù)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