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晴川
(揚州大學文學院,225002,揚州)
《金瓶梅》為讀者展示了一幅色彩斑斕的明代風俗畫卷,舉凡命相、占卜、下棋、雙陸、投壺、抹牌、蹴鞠、斗百草、跳百索等民俗和娛樂活動,應有盡有,五彩繽紛,既是明代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成為作者塑造人物形象、構建故事情節(jié)的一種藝術手段。對于《金瓶梅》中的相術活動描寫,陳東有教授最早做過考察[1],但他主要是考證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相面斷語的出處并對其進行文化闡釋,其實,小說中多處出現看相占卜的描寫,值得拈出專門探討,本文就對其在小說中的思想和藝術功能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方家。
《金瓶梅》中大量出現看相占卜的描寫,與明代的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風俗密切相關。永樂年間解縉等編輯《永樂大典》,輯錄明代之前的各類術數著作,朝廷對這類典籍也很重視,頒發(fā)給各地學校,以供諸生學習。明廷將術士視為一種特殊的人才,非常重視,據《明實錄》第128卷載,朱元璋認為龜卜可用以“斷國家之事”,因而專設卜筮之官。陸容說:“洪武中,朝廷訪求通曉歷數,數往知來,試無不驗者,必封侯,食祿千五百石?!盵2]俞汝楫《禮部志稿》記弘治十一年十二月,欽天監(jiān)掌監(jiān)事太常寺少卿吳昊上書,建議在全國訪取精通天文、歷算、相面、演禽、觀梅、拆字等術士。[3]朝廷給予這些術士很高的待遇,金忠,袁珙父子、湯序、邵元節(jié)、萬祺、顧翊等,皆以占卜看相之術躋身高位,以致文人士大夫欣羨不已,大家聚在一起,“大都講些堪輿話,又說些星命學”[4],甚至“人人能講,日日去講”。[5]宋濂在《祿命辨》一文中說:一些大儒“也于祿命家無不嗜談而樂道之?!盵6]明代的一些重大政治事件,如靖難之役、英宗復辟、寧王之亂等,無不與術士的推動有關,朝廷選拔儲君,也很重視術士的意見,據《明史·袁珙傳》載:“帝將建東宮,而意有所屬,故久不決,珙相仁宗曰:‘天子也?!嘈谠?‘萬歲天子?!瘍ξ荒硕?。”[7]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間就更為盛行,以術謀食者多如過江之鯽,黃省曾在《難八字射決論》中云:“治其術者,上自京師大藩,每方不啻千萬,雖鄉(xiāng)邑之小亦有百輩盤集,以蠶食于其間?!盵8]《利瑪竇中國札記》中描寫道:“街上、客店里以及所有其他的公共場所都充斥著這類占星家、地師、算命算卦的……人不分高低,平民與貴族,或讀過書的和文盲,都在受害者之列,甚至城內的高官顯宦及皇上本人都不能例外?!盵9]一些名相士收入頗豐,如蘭溪楊子高挾相術走天下,“家致萬金”。[10]以前被術士視為秘籍的數術著作得到系統整理和出版,傳播廣遠,使相術觀念深入人心,所謂“福星高照”、“難星臨頭”、“吉人自有天相”、“紅鸞照命”、“白虎臨宮”等大量與相術有關的詞匯演為口頭諺語,對民俗民風產生了巨大影響,人們往往把自己的婚姻、科考等重要的選擇權交與術士,黃省曾在《難八字射決論》談到明人迷信命相術的情況時感嘆道:“一世之人承迷襲暗,舉皆崇信而樂尚之,自公卿至于庶民,一切沒溺,其必驗引薦者為之先容,延款者為之倒屣,凡誕舉一子,經營片事,罹構末疾,斛天水之官服,賈干利求名,莫不取決于斯流,是以工學而糊食者,紛紛也?!盵11]馮汝弼《祐山雜記》中《文章卜命》篇說:“士之急功名者往往惑于命星之說,視其予奪為欣戚。”[12]有的父母為讓子女在一個好時辰出生,甚至做出了極端愚蠢的事,如馮夢龍《古今譚概》中《專愚部第四》記載:“蘇州徐檢菴老而無子,晚年一妾懷孕,徐預使日者推一吉時,以其尚早,勸令忍勿生,逾時,子母俱斃。”[13]以前由于行業(yè)競爭激烈,術士往往把自己的技術神化為“天機”、“秘藏”,所謂“非親不傳,非故不授”,但隨著各種術數著作的刊行和流播,所謂“秘藏”不再是秘密,相士通過學習,可以兼擅數種術技,而由于這類知識得到普及,一些閨閣少婦、農夫村嫗、漁夫樵子都略知一二,甚或精通此道。
大約產生于萬歷年間的《金瓶梅》就是這種社會背景下的產物,小說中寫到了形形色色的命相之士,表現了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最著名的就是第二十九回出現的吳神仙,他稱“自幼從師天臺山紫虛觀出家”,云游各地,因往岱宗訪道,道經清河縣,周總兵邀請至家,為其母治療目疾,周守備又推薦給西門慶看相。西門慶見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黃絲雙穗絳,手執(zhí)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西門慶問道:“老仙長會那幾家陰陽?道那幾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蔽鏖T慶聽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謂之神仙也。”相畢,西門慶封白銀五兩以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云游四方,風餐露宿,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本文引文皆從崇禎本)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神仙方才受之,稽首拜謝??梢?,這類相士知識結構龐雜,精通算命、看相、占課和治病等,以術干謁,周旋于朝廷官員之間,類似于明代的山人,受到雇家禮待。第七十九回,西門慶病危,吳月娘使小廝往周守備家請吳神仙,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y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酬禮也是一匹布。吳神仙真名“奭”,“神仙”是他的綽號,就像《魏忠賢斥奸書》中的“李瘤仙”,《梼杌閑評》中的“賽神仙”等,綽號表示他的術技之高,聲譽之隆,而道士的身份和仙風道骨的姿態(tài)又無疑能為他加分。作者以春秋筆法,譏刺吳神仙自命清高,虛飾矯偽,他既行醫(yī)治病又賣卦看相,示人以“不爭利物”的印象,雖不收銀錢,但卻不拒布匹。這類術士地位較高,在官員士大夫的交際網絡中起著紐帶作用,在小說中是周守備與西門慶聯絡感情的中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西門慶死后,他的侍姬龐春梅不久就琵琶別抱,成了周守備的如夫人。吳神仙在小說中出現三次,分別是第二十九回看相、第六十一回李瓶兒病重(擬請他來,但因外出未到場)和第九十一回來看治病危的西門慶,李瓶兒病死是西門家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吳神仙可謂是西門家盛衰的見證人。比吳神仙低一層級的另一個術士是真武廟的黃先生,第六十一回李瓶兒病重,服藥無效,西門慶旋即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去請吳神仙,周府回說吳神仙云游武當去了,然后又推薦了真武廟外“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的黃先生,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逕到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家,見門上貼著:“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秉S先生可能是真武廟道士,有自己的攤位,明碼標價,拒絕上門服務。
更次一等的就是在街上設攤擺點,如第九十一回寫西門慶死后,李衙內看上了孟玉樓,但孟玉樓年齡大于李衙內,媒婆陶媽媽擔心李衙內不要,于是想給她算個命?!岸俗邅?,再不見路過響板的先生,只見路南遠遠的一個卦肆,青布帳幔,掛著兩行大字:‘子平推貴賤,鐵筆判榮枯;有人來算命,直言不容情。’帳子底下安放一張桌子,里面坐著個能寫快算靈先生。這兩個媒人向前道了萬福,先生便讓坐下。薛嫂道:‘有個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來,說:‘不當輕視,先生權且收了,路過不曾多帶錢來?!彼氖召M又低于黃先生,但與黃先生一樣,都張貼廣告,標明服務價格或原則,就像《西游記》中寫到的袁守誠卦攤,“招牌有字書名姓,神算先生袁守誠”。
地位最低的是“流動商販”,如第四十六回寫吳月娘因在大門里首站立,見一個鄉(xiāng)里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廝叫進來,在二門里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們?!蹦抢掀虐窃诘叵驴牧怂膫€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卜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這類術士與第九十一回薛嫂提到的“過路的先生”一樣,穿街串巷,搖鈴鼓鑼,游食四方,地位低下,詢問吳月娘的年齡時,還要扒在地上磕頭。還有一類術士為人看相算命純粹出于個人愛好,如第九十六回水月寺火頭葉頭陀,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他為陳敬濟看相,沒有索取任何報酬。
將上述術士服務報酬按照明代官方定價折算成“文”單位,吳神仙是500萬文,黃先生30萬文,擺地攤的術士是3 000文,“流動商販”老婆子是5 100文,可見差距巨大,考慮到擺地攤的術士沒有標價,且媒婆聲稱路過身上沒帶錢,而卜龜兒的老婆子所得帶有賞賜的意味,以此推知,以宗教身份的術士地位最高,“流動商販”的報酬最為微薄,地位最低。其次,服務于西門慶家的命相術士各個層次的都有,既表現了當時人們迷信命相的社會風氣,也塑造了當時的術士群像。
命相觀念對當時的文學、書畫創(chuàng)作甚至文藝批評都產生過深刻影響,就小說而言,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和唐宋傳奇基本是敘述相術故事,但明代小說已不僅是傳播命相故事的載體,而是將命相觀念內化為一種藝術技巧和審美意趣。命相術對《金瓶梅》中人物形象塑造的影響,主要表現為“隱”和“顯”兩種形式,“隱”體現在人物外貌的靜態(tài)描寫,“顯”則是小說中大量命相活動的描寫。
第一種以武大郎外貌描寫最為典型。《金瓶梅》第一回寫武大郎:“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侮也?!迸私鹕徱娢渌缮聿膭C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心里尋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這里描繪了武大郎的身材、臉型、皮膚和性格等,他身材矮小,像長不大的丁樹,“頭臉窄狹”,體型呈倒丁字形,頭尖下大,乃所謂“獐頭”。按照相術觀念,此乃惡相?!断嘈g集成》中云:“上尖者不利,下尖狹者賤無下梢?!盵14]《惡死歌》云:“額尖通口聚,虎口遇豺狼?!盵15]金張行簡《人倫大統賦》云:“欲察人倫,先從額上。偏兮賤夭,足惡。”元薛延年注曰:“額骨偏斜窄狹侵天部,當夭;貧賤亦為足惡之人。日月骨缺陷者,偏橫狹者,命夭賤,薄促行,兇惡。”[16]顯然,作者描寫武大郎“頭臉窄狹”,乃是暗示他命中低賤,并將遭遇“財狼”,不得善終。姚靈犀在《瓶外卮言》中指出,《金瓶梅》中“谷樹皮”之“谷”字應是“穀”字,音構?!胺Y樹皮可以為紙,又言皮有斑白之別,武大諢號之谷樹皮可讀為谷,又可讀為構,當以讀谷音為正。此樹之皮,想不獨粗糙,或正如人而之白廯,俗名白癜風者,故以形容武大之丑耳?!盵17]可見“榖樹皮”是形容武大郎皮膚粗糙并有白斑,舊題南唐宋齊邱《玉管照神局》中云:“智慧察其皮毛,苦樂視其手足”,注云:“皮膚細膩,毛發(fā)柔澤,主多智?!盵18]就是說,從一個人的皮膚紋理和毛發(fā)色澤,可以判斷他的智商。相術受天人合一觀念的影響,認為人的肌膚就像大地的紋理,以細膩、清晰為好,粗糙、凹凸為惡。王樸《太清神鑒》卷五“骨肉”云:“肉欲香而暖,色欲白而潤,皮欲細而滑,皆美質也。肉重而粗,皮硬而堆塊,色昏而枯,皮黑而臭,癃多者,非令相也?!盵19]所以,武大郎皮膚粗糙似穀樹皮,不但形容其丑,且表現其智商之低,對此小說也有描寫。第三回寫王婆安排西門慶和潘金蓮私通,有詩曰:“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钡谒幕剜i哥稱武大郎為“肥鴨”,坐視老婆偷情而不知。當他聽說潘金蓮有外遇時,就要去捉奸,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干結果了你性命!”可見武大郎確實頭腦簡單,考慮不周,后來在捉奸時被西門慶踢中心口,臥床不起,又威脅潘金蓮要將此事告知武松,終于促使潘金蓮下了殺心。總之,武大郎的性格和命運,都隱藏在其外貌特征中,類似描寫還有武松等。其次是“隱”和“顯”的結合,如潘金蓮,她作為張大戶的婢女出場時,“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第二次則是透過西門慶的視角,對她的發(fā)、眉、口、鼻、腮、臉、身段、手、腰、肚、腳、胸、腿等肢體器官與姿態(tài)進行了非常細致的描摹,按理說,潘金蓮的肚、胸等隱秘部位,西門慶這時是不可能看到的,所以這些描寫不盡合理,曾慶雨教授認為這是作者采用無實體敘述者視角造成的。[20]筆者則認為這可能是說書全知視角敘事留下的遺痕,在說書或受說書影響的小說中,人物一出場,一般都會對他進行全方位的描述。在潘金蓮的外貌特征中暗含相學密碼,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潘金蓮的某些外貌和性格特點,第三次是吳神仙看相,她“只顧嘻笑,不肯過來”,吳神仙相道:“此位娘子,發(fā)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 “發(fā)濃鬢重”、“臉媚眉彎”照應前面西門慶看到的“黑鬒鬒賽鴉鸰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又增加了斜視、身搖、唇短等外貌和姿態(tài)特征,并預言她“終須壽夭”。《西岳先生相法》云“眉如新月曲,夜夜喚新郎”[21],《麻衣秋潭月論女人》:“眉濃發(fā)厚腰肢折,私地隨人走外州……看人斜視并回顧,淫蕩精神賤有余。項短發(fā)濃腰背露,未出閨門早克夫,膝搖背聳多淫蕩。”《鬼谷相婦人歌》:“見人掩面嘻嘻笑,愛喚他人作丈夫。”[22]《人倫大統賦》卷上“斜盼者人遭其毒,凝視者自克其形”句,薛延年注云:“斜盼之人,謂眼神側視,必遭毒而亡,或至兵死。”[23]由此可見,潘金蓮彎眉、斜視、見外人嬉笑等外貌和動作特征,皆暗含她輕佻、淫蕩的性格特點和慘死刀下的命運結局,她的外貌和性格特點愈來愈豐盈。又如孟玉樓的外貌,也是通過西門慶初見時的視角進行描寫:“月畫煙描,粉妝玉琢??↓媰翰环什皇?,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幾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孟玉樓身材勻稱,后來吳神仙也基本圍繞著這一特征下判語,只是多了“威媚兼全財命有,終主刑夫兩有余”這一重要信息,但沒有展開。至第四十六回劉婆子為玉樓卜龜,這一信息才基本清晰,劉婆子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這里暗示西門慶還不是她的最終歸宿,前一任丈夫是商人,已死;第二任丈夫西門慶是商人兼官員;第三任丈夫是讀書人,都是富貴人家。第九十一回寫西門慶死后,陶媽媽和薛嫂兒為孟玉樓說媒,嫁與縣太爺的李公子,但孟玉樓年紀比李公子大六歲,怕他不要,想改小幾歲,于是找了個過路的算命先生算算。那先生捏指尋紋,把算子搖了一搖,開言說孟玉樓克過兩夫后,“往后大有威權,執(zhí)掌正堂夫人之命”,四十一歲時生一子,六十八歲壽終,富貴榮華,夫妻偕老。這樣,劉婆子的卦象所暗示的信息至此徹底明朗,孟玉樓的故事也就完結,作者于是騰出筆墨來集中描寫陳敬濟和龐春梅兩個重要人物。西門慶初會李瓶兒時,她的外貌描寫只有簡單幾句:“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材,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至吳神仙看相,才加以細化,增加了“眼光如醉”、“眉眉靨生”、“臥蠶明潤”、“體白肩圓”、“山根青黑”、“法令細韁”等特征,點出其偷情、克夫、死于雞犬之年等行為及結果。第四十六回卜龜,與孟玉樓一樣,說出她曾嫁過三個丈夫,并在她和孩子身邊畫著“青臉獠牙紅發(fā)的鬼”,婆子解說時又說她“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边@些都預示,李瓶兒死于遭潘金蓮暗算和花子虛冤鬼報仇,時間在其子夭折之后。第六十一回李瓶兒病重,西門慶請真武廟外的黃先生為她算命,黃說李瓶兒今年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炒,照應前面卜龜婆子的解說,判定李瓶兒噩運難逃。西門慶和吳月娘的寫法也是一樣,第一回寫西門慶時,只簡單說他“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鑒,因為西門慶是家主,比其他人多了一道算命程序,判語對他的相貌和性格進行了更詳細的補充,并警告他說:“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后到甲子運中,將壬午沖破了,又有流星打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濃之災,骨瘦形衰之病?!钡诹匚鏖T慶請五岳觀潘道士為病危的李瓶兒驅邪,潘道士作法失敗,說李瓶兒不可救,辭行時囑咐西門慶今晚切忌不可往她房里去,恐禍及己身。但西門慶未聽勸告。至第七十九回,西門慶命懸一線,吳月娘再請來吳神仙,吳神仙先診了脈息,說“病在膏肓,難以治療”。月娘問“先生還有解么?”吳神仙答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睆氐仔辛宋鏖T慶的死刑。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給吳月娘看相,說她“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第四十六回吳月娘請劉婆子卜龜卦,通過卦象和劉婆子的解說,進一步歸納吳月娘的性格特點。
要之,《金瓶梅》中的人物塑造,除通過人物語言、行為體現外,命相描寫是另一種重要的方式,其中又可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描寫是以作者為視角的靜態(tài)描寫,如武大郎等,其外貌特征中隱含著他的性格特征和命運結局;第二種是李嬌兒、西門大姐等,在吳神仙看相之前,沒有對她們的外貌進行過描寫,讀者對她們形貌和性格的了解,基本上是通過相士的判語;第三種是西門慶、潘金蓮、孟玉樓等,既通過作者或西門慶的視角,對人物的形貌和個性進行描述,又通過相士的判語再進行豐富和補充,“隱”“顯”互文,反復皸染,使人物形象愈加突出,又為后來的故事情節(jié)埋下了伏線。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相士的判語代表著作者的總結和評價,是一種特殊的批評方式,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既對人物的過去進行總結,又啟示他(她)后來的結局。命相觀念脫化為一種多維度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使得人物形貌描寫具有了豐滿的意涵。
很多學者都曾指出,《金瓶梅》因襲、改造、仿擬和鑲嵌過其他許多文本,這是一種重要的互文現象。其實,小說中描寫到的多次看相算命活動,判語之間遙相呼應,同樣彼此形成互文,判語之間互為闡釋、補充和深化,作者通過這種方式,再三皴染,使人物的外貌和性格特點愈加細膩和飽滿,之前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習慣于一次性就把人物外貌寫完,《金瓶梅》的筆法顯得更搖曳多姿;而每一次的看相算命活動,都是一次預敘,并為讀者制造了懸念。術士的判語,對塑造人物主要有兩個作用,一是總結之前有關此人的描寫,以點睛之筆,揭出他的形象特征。這可說是相士的視角,也可說是為作者或讀者代言,堪稱一種特殊的批評方式。如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相孟玉樓的判語:“口如四字神清澈,溫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夫兩有余。”張竹坡夾批道:“一句風采,二句性情,三句命運,四句作者患難,所以云作者遭史公之厄而著書也”。[24]即謂這四句判語,分別寫出了孟玉樓的風貌、性情和命運,但張竹坡說第四句是“作者患難”,則未免牽強附會,其實是隱示孟玉樓會克死兩個丈夫。又如繡像本李嬌兒判語眉批云:“只十六字,形容李嬌兒不堪晤對”,潘金蓮判語眉批云:“嫣甚,媚甚”,李瓶兒判語眉批云:“可愛”,“畫”,龐春梅判語眉批云:“四語是春梅一幅小像?!盵25]由此可以看出,相術判語具有寫人功能,西門慶頭圓項短、體健筋強、天庭高聳、地閣方圓、皮膚細軟豐潤、兩目雌雄、貪淫多詐、中歲耗散;吳月娘面如滿月、唇若紅蓮、聲響神清、手如干姜、淚堂有黑痣、眼下有皴紋;西門大姐鼻梁低露、聲若破鑼、面皮繃緊、行如雀躍,等等,都以命相判語的形式,從多視角、多側面對人物的外貌和性格進行描述。劉勇強先生指出:“吳神仙對西門慶及妻妾的評論,外在于具體描寫之上,到是可以看作作者的評論的?!盵26]就是說,作者通過吳神仙代言,對西門慶及其妻妾進行評論,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說是為讀者暫作一總結。判語還揭示了人物之間的微妙關系,如吳神仙相畢,西門慶回到后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認為女兒西門大姐和春梅兩個沒說準,特別是春梅:“我只不信說他春梅后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卑蠢碚f,龐春梅是丫鬟,不是西門慶的妻妾,雖已被西門慶收用,但還沒有名分,地位最低,是沒資格參與進來的,西門慶教吳神仙相她,就已經表明了他與春梅的關系非同一般,西門慶笑著向月娘解釋,說龐春梅正好站在我身邊,可能吳神仙誤以為是我女兒,接著又去外面椅上坐著,令春梅提一壺梅湯來喝,半日,“只見春梅家常露著頭,戴著銀絲云髻兒,穿著毛青布褂兒,桃紅夏布裙子,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春梅聽說西門慶在后房已喝過梅湯,于是拿梅湯在冰里湃過,然后遞給西門慶,并為他打扇,順著追問月娘與西門慶的談話內容,西門慶實話實說,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瘡膩硇牟粓A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這段對話,將此時西門慶和龐春梅的心情摹寫得纖毫畢現,“梅湯”與春梅的名字有一個字相同,西門慶已在吳月娘房中喝過,出來后又指定春梅提一壺梅湯來喝,可見西門慶對她的寵愛。而因為相士的判語很好,春梅也心情舒暢,“笑嘻嘻走來”,但又擔心觸犯吳月娘,所以很想得知吳月娘的看法。在聽了西門慶的轉述后,龐春梅說的一番話,凸顯了她“心眼只寬”的個性。
其次,命相判語在小說結構中有更重要的作用。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給西門慶妻妾看相算命,第四十六回一個鄉(xiāng)里老婆子給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卜龜兒卦兒,第四十七回東京報恩寺僧人相揚州苗員外,第六十一回真武廟精通先天易數的黃先生為李瓶兒算命,第九十六回善會麻衣神相的葉頭陀為陳敬濟看相。尤以第二十九回和第四十六回的集體看相術活動最為重要,這兩回在詞話本和崇禎本中都反映在回目中,詞話本第二十九回為“吳神仙貴賤相人”,崇禎本為“吳神仙冰鑒定終身”;詞話本第四十六回“妻妾笑卜龜兒卦”,崇禎本“妻妾戲笑卜龜兒”,都說明是該回的重要內容,而其他相術活動皆未出目。張竹坡指出,第二十九回“乃一部大關鍵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寫出來之人,至此回方一一為之遙斷結果。蓋作者恐后文順手寫去,或致錯亂,故一一定其規(guī)模,下文皆照此結果此數人也。此數人之結果完,而書亦完矣?!盵27]該回通過吳神仙的判語,對前二十八回寫到的主要人物“一一為之遙斷結果”,即做一個小結,同時,又為后面的內容“一一定其規(guī)模,下文皆照此結果此數人也”,就是說,吳神仙的判語預示了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從作者的角度而言,在結構上不但回環(huán)兜鎖,而且成為全書的敘事綱目,又制造了懸念,如在茲堂第二十九回文龍評曰:“作者借相士點破諸人終身,不過玉樓得好結果耳。何能詳言其暖昧之事乎?若都指出金蓮謀殺親夫,瓶兒氣死本夫,不但無此情理,亦無此神仙。世無此事,書不成奇矣?!盵28]第四十六回文龍又評曰:“故借龜卜一層,先明示諸婦結果。龜婆未必如此之神,亦如前神仙之談相云爾?!盵29]從讀者的角度而言,這無疑為后文埋下了多條伏線,設置了種種懸念,成為促使讀者繼續(xù)閱讀下去的動力,這些主要人物有了結果,全書也就宣告完結。張竹坡指出第四十六回:“此回自吳神仙后,又是一番結果也”。[30]這句話可以從兩個角度去理解,一是第四十六回是繼第二十九回之后比較大型的看相算命活動,又再一次預示了月娘等人的“結果”;二是在第二十九回至四十六回間,發(fā)生了許多事件,都應驗了吳神仙的一些判語,“卜龜兒,止月娘、玉樓、瓶兒三人,而金蓮之結果,卻用自己說出,明明是其后事,一毫不差。而看者止見其閑話,又照管上文神仙之相,合成一片”。[31]即與第二十九回“照管”——相互照應,月娘、玉樓、瓶兒之后事是通過卜龜預敘的,但潘金蓮卻是通過她自己之口說出的。文中寫劉婆子剛走,潘金蓮和大姐接著從后邊出來,潘金蓮笑道:“我說后邊不見,原來你們都往前頭來了?!痹履锏溃骸鞍硞儎偛潘痛髱煾赋鰜恚妨诉@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也罷了。”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肭叭盏朗看蚩?,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里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苯Y果一語成讖,潘金蓮最終死于武松利刃之下,暴尸街頭,無人斂埋。第九十六回,張竹坡又評云:“此回葉道相面,單結敬濟。蓋上回冰鑒為眾人一描,后回卜龜又一描,方將眾人全收去。夫既遮遮掩掩將敬濟隱于西門慶文中,則不必急為敬濟結束。今既放手寫敬濟,是用于將到守備府中,即為之照冰鑒、卜龜一樣結束,以便下文一放一收而便結也?!盵32]就是說,陳敬濟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他是西門慶的女婿,西門慶稱他為“我兒”,在西門慶死時,他還作為兒子披麻戴孝,特別是西門慶死后,陳敬濟與龐春梅成為小說的“主腦”。在第二十七回,張竹坡批云:“此回是金蓮、玉樓、瓶兒、春梅四人相聚后,同時加一番描寫也。玉樓為作者特地矜許之人,故寫其冷而不寫其淫,春梅又作者特地留為后半部之主腦,故寫其寵而亦不寫其淫。”[33]即謂在前面沒有渲染春梅的淫行,是為后面留出余地。在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為西門家集體看相時,也唯獨遺漏了陳敬濟,按照張竹坡的解釋,一是“蓋大姐相而敬濟之結果已過半矣。故此不相陳敬濟”,二是“蓋西門之待敬濟半以奴隸待之,故不入敬濟”。[34]就是說,西門大姐已相,從她的判語中已可知陳敬濟的信息;其次,西門慶對陳敬濟奴隸視之,不會給他看相的機會。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在人物的設計上,陳敬濟是西門慶的“接班人”[35]、“衣缽傳人”[36],蘇曼殊說他是西門慶的“倒影”[37],是西門慶荒淫生涯的延伸,在西門慶死后成為敘事中心,延續(xù)西門家族的故事,因而放置后文補充為他“冰鑒”,這樣就使小說寫來富于騰挪變化。葉頭陀的判語,既是對陳敬濟前半生的綰結,也預示其即將進入守備府中并最終被殺的結局,此即所謂“收”與“放”。張竹坡的評點指出了第二十九、四十六、九十六三回中看相算命活動描寫在全書中的結構功能,可見作者運用了互見法,通過看相算命描寫,數次提示小說中重要人物的命運結局。
《金瓶梅》不但通過命相描寫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塑造人物和結構全篇,宣揚宿命觀念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是《金瓶梅》的基調之一,除相術外,小說還利用讖語等作為伏線,如第六十一回寫西門慶要與病中的李瓶兒交歡,李瓶兒被纏不過,笑道:“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罷。”第二十一回寫西門慶與眾妻妾猜枚行令,各人酒令都隱含了自己的個性和命運,如潘金蓮的酒令:“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钡谌换?,西門慶加官生子,生日當天開宴慶賀,并有演出,薛、劉二太監(jiān)所點曲詞,或為“嘆浮生有如一場夢里”,或為“想人生最苦是離別”。李瓶兒死時,應伯爵和西門慶都夢見玉斷簪折。這類例子很多,加重了小說中的色空、勸懲佛道主題。詞話本入話從項羽、劉邦貪色而誤大事的故實說起,引入正題,敘述潘金蓮的故事。崇禎本入話則以呂洞賓的詩開頭,進行議論,歸結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結尾由普靜禪師幻度,月娘省悟,舍子出家,為西門慶贖罪,只是詞話本和崇禎本第一百回的回目不同,詞話本為“普靜師薦拔群冤”,崇禎本是“普靜師幻度孝哥兒”,從回目看來,詞話本強調群體解冤,而崇禎本更看重西門慶個人的罪惡。總之,小說以玉皇觀始,以永福寺終,一熱一冷,因果報應,寓含勸懲,在西門家族中,只有所謂“秉性賢能”的月娘和“溫柔和氣”的玉樓有較好的結局。
《金瓶梅》這種結構方式后來為《小奇酸志》《醒世陰陽夢》等眾多小說所模仿,其中《紅樓夢》最為突出,哈斯寶《新譯紅樓夢回批》第九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批曰:“我讀《金瓶梅》,讀到給人相面,總是贊賞不已。現在一讀本回,才知道那種贊賞委實過分了?!督鹌棵贰分械念A言結局,是一人歷數眾人,而《紅樓夢》中則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結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說出?《金瓶梅》中的預言,浮淺;《紅樓夢》中的預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盵38]哈斯寶可謂目光如炬,與《金瓶梅》比起來,《紅樓夢》可謂不著痕跡,更為巧妙。
陳東有教授已指出,吳神仙等相士的判語多是抄襲《神異賦》等相術典籍[39],這樣,有時作者難免會考慮不周,照抄而未做相應改動,以使與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結局契合,因而有時會產生捍格不通的現象,如說西門慶“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西門慶三十六歲即暴亡,與“晚歲榮華定取”不符。又如說西門慶“臨死有二子送老”,官哥兒是在西門慶加官進爵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出生的,但不久夭折;孝哥兒是西門慶的遺腹子,后為死去的西門慶贖罪而出家,西門慶死時無一子送終。或許有人會理解為術士吹捧西門慶的諂詞,但從小說的描述看來,吳神仙、黃道士等術士皆非貪錢諂媚之輩,就是劉婆子的判詞,也是實話實說,不乏惡判,而且后來大都應驗,所以,這只能理解為是作者抄襲相書時未及堵塞的紕漏。
綰而言之,《金瓶梅》中的命相活動描寫,既是當時社會現實的反映,作者又利用明相觀念,刻畫人物形象,建構故事情節(jié),可謂一扣多響,對讀者深化對小說的理解大有裨益。通過考察《金瓶梅》與命相術的關系,可以拓寬我們的研究視野,這既是考察明代社會的一個切口,也是理解命相觀念如何內化為一種小說藝術技巧和審美情趣的一個很好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