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虹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一、引 言

金堂方言屬于西南官話川黔片的成渝小片，由于“湖廣填四川”運動，金堂匯集了大量外來人員，出現(xiàn)了湘方言，客家方言與本地西南官話(成都方言)相互接觸的現(xiàn)象，造成了金堂方言獨特面貌。從已有文獻可知，方言的語音研究相對較為成熟,而詞匯和語法研究甚少。因此，本文旨在描寫“AA子”和“AXA”等量詞重疊式在金堂方言中的表現(xiàn)，并進一步揭示其語法意義、句法功能以及語用特點。

二、金堂方言量詞重疊的表現(xiàn)及特點

量詞是漢藏語系中具有特色的詞類，通過考察相關(guān)文獻，發(fā)現(xiàn)漢語的量詞十分豐富，《現(xiàn)代漢語常用量詞詞典》收錄571個，《現(xiàn)代漢語量詞手冊》收錄466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收錄277個，《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版)也列出了144個常用量詞。與現(xiàn)代漢語的量詞重疊相比，金堂方言量詞重疊主要有“AA子”“AXA”兩種結(jié)構(gòu)類型?！癆A子”是由金堂方言單音節(jié)量詞重疊為“AA”后再加后綴“子”構(gòu)成，“子”一般不能省略；而加綴式重疊的“AXA”主要表現(xiàn)為“A打A”“A把A”等結(jié)構(gòu)，其中“A把A”還有變式“A把兩A”。我們根據(jù)朱德熙對量詞的分類法，參考現(xiàn)代漢語已有的量詞詞表，本文對金堂方言中能夠重疊的常用量詞進行統(tǒng)計。具體如下：

個體量詞：個/張/頭/顆/棵/本/臺/件/條/根/只/塊/份/床/場/粒/株/盞/冊/節(jié)/行/泡/架/處/匹/層/道/股/頓/餐/座/封/片

集合量詞:雙/胎/套/群/批/幅/副/疊/沓/對/簇/窩/兜

度量詞:尺/寸/斤/兩/升/畝/里/丈/噸/米

不定量詞:點/些/段/截/卷/串/滴/坨/絲

臨時量詞:碗/桌/盤/口/家/框/箱/柜/壺/桶/袋/船/勺/籃/瓢/鍋

準量詞:天/月/年/分/秒/*時/*縣/*站/*人

動量詞：哈下/趟/聲/回/次/遍/槍/刀/鞭/番/陣/挑/捆/堆/*看/*摸/*想

金堂方言中能夠重疊的量詞類型包括名量詞和動量詞，如例所示，前六類量詞表示事物的數(shù)量，是名量詞，第七類一般表示動作的次數(shù)，是動量詞。通過對百余來個金堂方言常用量詞的計量考察，發(fā)現(xiàn)在金堂方言中能夠重疊的量詞還 有以下三個特點：

(一)重疊的量詞為單音節(jié)

無論是“AA子”還是“AXA”結(jié)構(gòu)，要求重疊的“A”一定是單音節(jié)量詞，如“個個子”“對對子”“噸打噸”“家把家”等，雙音節(jié)量詞一律不能重疊，如“*分米分米子”“*公里打公里”“*厘米把厘米”。

(二)部分單音節(jié)量詞不能重疊

金堂方言有部分單音節(jié)量詞不能重疊為“AA子”或“AXA”，一類是名量詞中的部分準量詞，除了表時間的“天/月/年/分/秒”的準量詞能夠重疊外，其他的如“時”“縣”“站”“人”一般是不能重疊為“*時時子/*縣打縣/*人把人”的；另一類是可以重復(fù)動作的動量詞，如“看一看”“想一想”“摸一摸”等一般也不能重疊為“*看看子”“*想打想”“*摸把摸”。

(三)重疊結(jié)構(gòu)具有類型學意義

由于方言接觸的影響，金堂方言可能會吸收其他方言中生命力強的量詞語素構(gòu)建出新的量詞重疊現(xiàn)象，如客家方言量詞重疊式“次打次”“餐打餐”也存在于金堂方言，且與原有表義一致的量詞“回打回”“頓打頓”等重疊式共存。從方言類型學視角看，如果某一漢語方言中量詞具有“AXA”式重疊，就必然蘊含“AA”式重疊。同樣，金堂方言也不例外，既有“AXA”重疊式，也有“AA子”重疊式，而且這兩種結(jié)構(gòu)是金堂方言量詞重疊的主要形式。然而，據(jù)考察，“AA子”“AXA”重疊不是金堂方言量詞重疊的特有形式，在吳方言、客家方言、江淮官話、湘方言、關(guān)中方言和西南官話下的遵義方言、貴陽方言、成都方言等方言中均存在，這在漢語方言中具有類型學特征。因此，我們將從跨方言的類型學視野下對以上幾種方言的量詞重疊進行對比，通過比較不同方言的重疊形式來揭示各方言的語法意義，如下表所示：

表1 量詞“AA”“AXA”式在各方言中的表現(xiàn)

三、金堂方言量詞重疊式的句法功能及語法意義

金堂方言的量詞重疊式在形式上具有方言類型學特點，但其蘊含的語義及語用特點有所不同，一方面“AA子”“AXA”在不同的句法位置上會呈現(xiàn)不同的語法意義；另一方面，“AA子”“AXA”在相同的句法位置上也會呈現(xiàn)不同的語法意義。

(一)作主語

“AA子”“A打A”表“周遍”。例：

1.好兇哦！袋袋子都是他走路扛回來的。(厲害！每一袋都是他背回來的。)

2.這回東北米買得好，粒打粒都飽滿得很。(這次東北米買的好，每一粒都很飽滿。)

3.筐把筐賣不了好多錢。(一兩筐菜，賣不了多少錢。)

現(xiàn)代漢語的量詞重疊式作主語可表“周遍”義，陸儉明認為能表周遍義的量詞大約只占量詞總數(shù)的12%，常見的有：個、跟、條、人、家、層、包、桶、頁、件、節(jié)、顆、門、粒、樣、年、場、天、雙、碗、網(wǎng)、箱、盤、頓等(陸儉明，1986:73-84)。與現(xiàn)代漢語相比，金堂方言量詞重疊式作主語有兩個特點：一是量詞重疊式作主語不都表“周遍”義?！癆A子”“A打A”結(jié)構(gòu)作主語可表“周遍”義，如例1、例2中“袋袋子”“粒打粒”強調(diào)的是“每一袋”“每一?！?；但“A把A”式作主語卻沒有“周遍”義，如例3的“筐把筐”強調(diào)的是客觀小量；二是金堂方言中能表周遍義的量詞比現(xiàn)代漢語豐富，金堂方言中的常用量詞能進入“AA子”“A把A”重疊結(jié)構(gòu)且作主語的，一般都有“周遍”義。

周遍性是多量的極限，但因夸張、模糊等手段的運用，會使一些表周遍的重疊式也帶有多量的色彩(李宇明，2000:145)。因而“AA子”“A打A”表示“周遍”時，也蘊含“多量”義。例：

4.他的文章篇篇子都很經(jīng)典。(他的文章每一篇都很經(jīng)典。)

5.國家出錢把小區(qū)的座打座房子都翻整了得。(國家給錢把小區(qū)的每一座房子都翻修了。)

例4、例5中的“篇篇子”“座打座”是說話人強調(diào)“每一篇”“每一座”，在凸顯事物的“周遍性”的同時，也在整體上體現(xiàn)了多量特征。

(二)作賓語、定語

“AA子”表“每一、逐一”，“AXA”表客觀量。例：

6.你咋個凈給我些塊塊子？(你怎么都給我元元的零錢？)

7.這口井，他挖了米打米。(這口井他挖了一米左右。)

8.他只喝了杯把杯水，下午肯定要干。(他中午吃了一碗飯左右，下午會渴。)

9.碗碗子面都是才出鍋的。(每一碗面都是剛煮的。)

10.他一口氣喝了瓶打瓶水。(他一口氣喝了一瓶水。)

11.點把點油不存在。(一點點油沒有關(guān)系。)

客觀量與主觀量相對，表示客觀存在的量。例6、例7、例8中重疊式作賓語，例9、例10、例11中重疊式作定語，“AA子”作賓語或定語時，如例6中的“塊塊子”，強調(diào)的是每一張都是零錢，“碗碗子”強調(diào)每一碗面；“AXA”作賓語或定語時，如例7、例10中的“米打米”“瓶打瓶”與例8、例11中的“杯把杯”“點把點”表示客觀存在的概數(shù)量。

(三)作狀語、補語

“AA子”“A打A”表“多量”，“A把A”表少量。例：

12.回回子比賽，都是她得第一。(很多次比賽都是她第一。)

13.你回打回來開會都遲到。(他每次來開會都遲到。)

14.回把回馬虎不要緊。(一兩次馬虎不要緊。)

15.跑了趟趟子，事情還是沒有解決好。(去了很多次，事情還是沒辦好。)

16.他走了年打年都沒打個電話回來。(他出去了一年了都沒打個電話回來。)

17.這本書你才看了遍把遍，肯定記不住。(這本書才看了一兩次，記不住是正常的。)

例12、例13、例14中的量詞重疊式作狀語，例15、例16、例17中的量詞重疊式作補語，“AA子”“A打A”作狀語或補語時，表“多量”，如例12、例13中的“回回子”“回打回”表示很多回，例15中的“趟趟子”表示很多趟，例16中的“年打年”表一年多時間，強調(diào)時量長。

然而，“把”在表量時是指“用一只手抓起來的數(shù)量”(李宇明，2000:345)，因而金堂方言“A把A”作狀語或補語時,客觀上表少量，這與“把”作為量詞的本義有關(guān)。如例14中的“回把回馬虎”表示馬虎次數(shù)少，例17中“看了遍把遍書”是指看書的遍數(shù)少。

(四)作謂語

“AXA”表客觀量。例：

18.這坨肉斤打斤。(這塊肉有一斤左右。)

19.這坨肉斤把斤。(這塊肉有一斤左右。)

此外，金堂方言“AXA”重疊式還可充當謂語，表示客觀量，如例18、例19都指這塊肉的重量在一斤左右，但“斤打斤”的重量是超過一斤的，也就是在一斤以上，而“斤把斤”的重量一般是不足一斤的。因此，兩者表示客觀量時，“A打A”的量相比“A把A”要大。

四、金堂方言量詞重疊式的主觀性特征

沈家煊指出，“主觀性”是指說話者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從而在話語只留下自我的印記(沈家煊，2001：268-275)。金堂方言量詞的重疊式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主觀量的表達上，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主觀的感情色彩上。

(一)主觀量的表達

主觀量”就是“含有主觀評價意義的量”，即說話人對客觀數(shù)量的主觀感受，包括“主觀大量”和“主觀小量”兩類(陳小荷，1997:145)。數(shù)量詞的重疊是主觀量表達的一種重要手段，既可以表達主觀大量，也可以表達主觀小量(李宇明，1996:90-97)。無論金堂方言量詞的重疊式作何種句法成分，有什么語法意義，計量都是量詞重疊式的基本語義，并且這種量是一種客觀語義量。但在交際過程中，“AXA”的客觀量會在語用語境中隨說話人的主觀意愿而出現(xiàn)“量”的偏移，其中“A打A”偏向主觀大量，“A把A”偏向主觀小量，“A打A”與“A把A”在表達主觀語義量時具有互補功能。例：

20.阿奶煮了桌打桌菜洽都洽不完。(奶奶做了一大桌菜，吃都吃不完。)

21.上個月他煎個菜用了桶打桶油。(上個月他炒菜用了一大桶油。)

22.這么多人才鍋把鍋飯咋個夠哦？(這么多人一鍋飯不夠。)

23.只有斤把斤油，炸酥肉怕不好吃。(一兩斤油不夠做酥肉。)

例20“桌打桌菜”是說話人主觀認為菜的量做得大，吃不完；例21“桶打桶油”也凸顯說話人主觀上認為炒菜用的油量超過了正常量，二者均體現(xiàn)“A打A”的主觀量大。例22中“才”與“鍋把鍋”連用，突出說話人主觀上認為這鍋飯的量少；例23中“只有”與“斤把斤”組合，表明說話人認為做酥肉用的油量遠遠達不到正常量，突出油量少?？梢姡癆把A”式蘊含主觀小量，并且與“才”“只有”等范圍副詞連用時可加強主觀小量義。

(二)主觀感情色彩的表達

除了表達主觀量，金堂方言量詞重疊還能表達說話人因“量”的差異而表現(xiàn)對事物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例：

24.今天打牌贏了萬打萬塊錢。(今天打牌贏了一萬多元錢。)

25.百把百塊錢，你計較啥子嘛計較。(一兩塊錢，你不該在乎。)

26.我們走了多遠了？——里把里吧。

有時，“A打A”表主觀大量時，句子帶有滿意欣喜的感情色彩。如例24的“萬打萬塊錢”表示說話人主觀上認為打牌贏錢偏多，數(shù)量大，帶有欣喜驚訝之情，這時，主觀大量是一種主觀滿意量。有時，“A把A”表主觀量少時，句子帶有不屑和不滿的感情色彩。如例25“百把百塊錢”就突出說話人主觀上認為錢的數(shù)量少，對受話人斤斤計較表示出不滿與不屑。此外，張誼生認為“把”結(jié)構(gòu)對實際情況作客觀評價時，尤其在對話中，還含有避免武斷，使句子表達委婉、含蓄，給說話人留有余地(張誼生，2001:52-59)。金堂方言的“A把A”也如此，例26說話人在對話中對客觀實際情況作出評價時，用“A把A”結(jié)構(gòu)對不確定情況進行估計預(yù)測，避免武斷而保守回答，這符合語言交際中委婉含蓄的語用原則。

綜上，金堂方言量詞重疊式“AA子”“AXA”在句法功能、語義及語用上有以下特點：“AA子”與“AXA”能作句子的主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AXA”還能作謂語?！癆A子”“AXA”有“計量”“周遍”“每一；逐一”等語法意義，其中“AA子”“A打A”表示客觀多量，“A把A”表客觀少量。除此，“AXA”結(jié)構(gòu)具有強烈的主觀性，體現(xiàn)在“A打A”表示主觀大量，蘊含欣喜滿意等感情，“A把A”表示主觀小量，蘊含不屑、貶抑等色彩。此外，“A把A”還有委婉含蓄的交際功能。總之，通過對金堂方言量詞重疊式“AA子”“A打A”與“A把A”的描寫，可以看到金堂方言在語言接觸下的融合與變遷，能夠進一步窺探成都方言以及周邊西南官話的語言特點，為量詞重疊在方言類型學意義上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