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丁夫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010022)
從“白登之圍”脫身之后,漢高帝最頭痛的事就是匈奴“數(shù)苦北邊”。陳序經(jīng)先生說:西漢初年,漢王朝的重要人物和將領(lǐng)投降匈奴的很多。據(jù)他說,“這與匈奴經(jīng)常入寇有密切關(guān)系?!盵1]P198在我看來,這種說法本末倒置了。司馬遷、班固說得很清楚:“是時,匈奴以漢將數(shù)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盵2]P19漢將為什么“數(shù)率眾往降”呢?這大約同劉邦夫婦猜忌誅戮功臣密切相關(guān),逼得少數(shù)(不是“很多”)將領(lǐng)不得不“北走胡”以保全身家性命。這才是導(dǎo)致冒頓不得不經(jīng)常往來代地接迎,也就是“侵盜代地”的真正原因。
在這種形勢下,“漢患之”,漢高帝問計于劉敬。劉敬回答道:“天下初定,士卒罷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 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陛下恐不能為?!?/p>
漢高帝怪而問之曰:“誠可,何為不能!顧為奈何?”劉敬答曰:“陛下誠能以嫡長公主妻之,厚(原誤作‘原’)奉遺之。彼知漢嫡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余彼所鮮數(shù)問遺,使辯士諷諭以禮節(jié)。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zhàn),以漸臣也?!盵3]
唐太宗亦有近似的認識。他說“北狄風(fēng)俗,多由內(nèi)政,亦即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劉敬則認為這樣“兵可無戰(zhàn)以漸臣也”;而唐太宗則認為:“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4]P263兩相比較,唐太宗的看法則較為現(xiàn)實。不過劉敬最后強調(diào)指出: “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备叩墼唬骸吧啤!庇查L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上不能遣長公主,而取家人子乃為長公主妻單于,使劉敬往結(jié)和親約。[3]P303
班固在《漢書·匈奴傳》最后的“贊曰”中寫道:“昔和親之論,發(fā)于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漢高帝]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5]P262
這里所說的“和親之論”中的“和親”,就其本來意義上講,是指兩個平等的國家或民族,通過聯(lián)姻手段達到雙方和平友好相處的目的。從漢匈“和親”的實踐來看,單純指漢朝“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厚奉遺之”,再加上“以歲時漢所余彼所鮮數(shù)問遺,使辯士諷諭的禮節(jié)”??梢愿爬榧夼?、送厚禮和勤走動。劉敬的“和親之論”在實踐過程中顯然被漢高帝大大打了折扣。首先,未能以嫡長公主妻單于,而是“取家人子乃為長公主妻單于”;送厚禮這條也未做到。從《漢書·匈奴傳》后的“贊曰”可知,到文帝時即便“增厚其賂”,也不過“歲以千金”。所謂“歲以千金”指的當(dāng)是“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的總價值。“和親賂遺,不過千金”[6]P232。大將軍衛(wèi)青率師出征,喪失了兩名將軍,逃走了翕侯趙信,軍功不多,所以不加封。然而大將軍還朝后皇上一次就“賜千金”[6]P232下欄,兩相比較,“歲奉”所值究竟多還是少,不言而喻。至于劉敬提出的“以歲時漢所余彼所鮮數(shù)問遺”順便“使辯士諷諭的禮節(jié)”則屬于親戚間“勤走動”的建議也未被采納。所以足見漢高帝對劉敬有關(guān)漢匈“和親”的建議所打折扣之大。
陳序經(jīng)先生指出:“這是漢朝著名的和親加送禮政策,劉敬是這個政策的倡議者,漢高祖很贊成這個辦法?!盵1]P198下欄但未能徹底貫徹執(zhí)行。
“和親之約”分別見于《史記》和《漢書》。《史記·匈奴列傳》:“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昆弟以和親?!薄稘h書·匈奴傳》除將“女公主”改成“女翁主”,將“約為昆弟”改成“約為兄弟”之外,便是在“歲奉匈奴”禮品中漏掉了“米”一項。
這是《史記》《漢書》有關(guān)漢匈雙方商定“和親之約”的原始記錄。研究“和親之約”的內(nèi)容應(yīng)以這里的記載為準(zhǔn)。雙方商訂的“和親之約”,從內(nèi)容上看似是三項,其實最主要的是兩項:一項是漢“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至于“歲奉匈奴”禮品不過是與第一項內(nèi)容有連帶關(guān)系的給男方送的類似嫁妝的禮品罷了;另一項為“約為昆弟”。后來,張騫將“和親之約”概括為“妻以公主,與為昆弟”。①我覺得用“約為昆弟”取代“與為昆弟”似更好些,“約為昆弟”者,雙方口頭約定互為兄弟也。故我將張騫的概括改為“妻以公主,約為昆弟”?!捌抟怨鳌笔潜緛硪饬x上的“和親”;“約為昆弟”即約定雙方結(jié)為義兄弟。所以匈漢之間不但是本來意義上的“和親”,還有結(jié)為義兄弟的內(nèi)容。這是它的特殊之處?!妒酚洝贰稘h書》上通常用“和親之約”來概括這一具有特殊之處的雙方約定,并非絕對不可以,不過必須明確“和親”一詞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指“封建王朝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集團結(jié)親和好”,它本身還可作和平友好解。如匈奴“約和親”“絕和親”“擊與和親孰便”“約為昆弟以和親”等,其中的“和親”均無婚姻內(nèi)容,而單純是和平友好或和好之意。
“妻以公主”無疑是漢方提出的,而“約為昆弟”則不可能是漢方提出的。在漢方全權(quán)代表劉敬頭腦中,“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之后,冒頓同劉邦之間的關(guān)系便成了“子婿”也即“翁婿”關(guān)系,是長輩同晚輩之間的關(guān)系。一旦提出“約為昆弟”,就將長一輩的劉邦同晚一輩的冒頓之間的關(guān)系變成同輩之間的關(guān)系了,他自然不可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再加上漢朝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7]P150觀念根深蒂固,他更不可能主動提出同被視為“王臣”的匈奴單于稱兄道弟?!昂陀H的條款”共三條。其中第三條被少數(shù)研究者說成是“漢與匈奴結(jié)為兄弟”[8]P51。在我看來,這是故意顛倒黑白,魚目混珠。要知道,漢方絕不可能提出這一條款,除了前面講的理由之外,不妨再舉一條證據(jù)!證明漢方是不可能提出自己與匈奴“結(jié)為兄弟”的。賈誼在給文帝上的《陳政事疏》中對漢匈“和親之舉”持強烈反對態(tài)度。他認為:“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現(xiàn)在]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謂國有人乎?……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執(zhí)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9]P575賈誼的看法和態(tài)度也表明漢方在“和親之約”中根本不可能提出彼此“約為昆弟”的內(nèi)容。在排除“約為昆弟”出于漢方代表劉敬之口后,剩下來的便是“約為昆弟”這項內(nèi)容只能是由匈奴方提出來的一種可能了。劉敬在權(quán)衡利弊之后,覺得除去輩份方面的問題之外,其他實際上并無大礙,便同意了增加這項內(nèi)容。如此推測不錯的話,那么,“和親之約”中的“妻以公主”是漢方提出的,而“約為昆弟”則為匈方提出的?!捌抟怨鳎s為昆弟”這一“和親之約”是漢匈雙方共同商訂的具有一定約束力的許諾,體現(xiàn)了漢匈雙方的意愿,代表了漢匈兩國的利益。
不能不強調(diào)指出的是,劉邦和冒頓“約為昆弟”,即便不能說是“和親之約”中“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那么,它至少也是同“妻以公主”同等重要的內(nèi)容??墒瞧婀值氖牵瑹o論是治中國史,還是治匈奴史以及匈漢關(guān)系史的學(xué)人,卻對“和親之約”中的“約為昆弟”一事視而不見;少數(shù)學(xué)人即便看見,也是一筆帶過,從未見有人重視“約為昆弟”這一條款,更未見有人將其提到和“妻以公主”同樣重要的高度并加以闡述的。他們只看見“妻以公主”和“歲奉匈奴……食物各有數(shù)”。顯然,這是一種很片面的認識。這種片面的認識是不是真如有的日本學(xué)者所說的那樣:“約為昆弟”是在漢方“被迫無奈的情況下才將這個一直被自己蔑視為‘戎狄’的匈奴承認為是與自己處于完全平等地位的另一方的,而這仍然屬于無以復(fù)加的奇恥大辱”[10]P32-33呢?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那么,讓作為“天下之首”的“天子”劉邦跟作為“天下之足”的“蠻夷”冒頓“約為昆弟”[11]P741,讓作為所謂“中央政府”的漢朝皇帝和所謂地方政府的匈奴單于“約為昆弟”,[8]P52、P54不遭到少數(shù)人的歪曲、否定甚至反對是不可能的。正因為如此,對其他學(xué)人來說,避而不談匈漢“和親之約”中的“約為昆弟”,也就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漢高帝是如何對待“和親之約”的呢?史無明文,但從“先帝制: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于;長城以內(nèi)冠帶之室,朕亦制之?!盵2]P32“先帝”是漢文帝口吻,“制”是皇帝給自己臣民下的命令。從這一“先帝制”來看,漢高帝對劉敬所商定的“和親之約”是持肯定和支持態(tài)度的。在這背景下,他命令自己的臣民不要越過長城,給自己制造麻煩。
漢文帝對“和親之約”中的“約為昆弟”這一條文異常重視,他不僅充分肯定匈漢“約為昆弟”,而且在同匈奴冒頓單于之間外交文書往來中,往往抓住這一條文,同冒頓單于交涉,指出匈方違反“約為昆弟,無侵害邊境”的行為。如: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夏,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為寇。于是文帝下詔曰:“漢與匈奴約為昆弟,無侵害邊境,所以輸遺匈奴甚厚?!盵12]P165又如:漢文帝前元六年(前174)遺匈奴書曰:“……漢與匈奴約為昆弟,所以遺單于甚厚。背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盵12]P166再如:漢文帝后元二年(前162)使使遺匈奴書曰:“……今天下大安,萬民熙熙,獨朕與單于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細故,謀臣失計,皆不足以離兄弟之歡?!盵12]P168
匈奴一方也在遺漢帝書中說:“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聽后義盧侯難支等計,與漢吏相恨,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皇帝讓書再至,發(fā)使以書報,不來,漢使不至,漢[匈]以其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少吏之?dāng)〖s,故罰右賢王,使至西方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滅夷月氏,盡斬殺降下定之?!盵12]P165這充分證明,盡管“約為昆弟”有違漢方“以自我為中心的‘天下觀念’(對周邊的鄙視與傲慢)和以自我為宗主的‘朝貢體制’?!雹诘珴h方還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接受了“約為昆弟”并以此作為同匈奴友好相處的準(zhǔn)則。在恪守“和親之約”期間,兩國之間并未發(fā)生大的軍事沖突,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也正因為如此,漢方才贏得了六十四五年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生產(chǎn)的時機,也就是出現(xiàn)了被人們稱道的所謂“文景之治”。
漢文帝對待“和親之約”中的“約為昆弟”的態(tài)度已如上述。值得注意的是,他從未提及“和親之約”中漢方提出并付諸實施的“妻以公主”的內(nèi)容,從而說明漢匈是親戚關(guān)系一事,只強調(diào)“約為昆弟”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兄弟之歡”“兄弟之親”。如果說漢文帝這樣做還是從策略角度著眼的話,那么,漢武帝對待“和親之約”中兩項內(nèi)容的態(tài)度,就不能認為僅僅是策略性的了?!稘h書·匈奴傳上》載有太初四年(前101)“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武帝下面一段話,很值得玩味。乃下詔曰:
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春秋》大之。[12]P188-189
耐人尋味的是,在這段話里,他只提到兩件恨事,即“平城之憂”和冒頓致呂后“絕悖逆”的求婚書。而對“和親之約”中的“妻以公主、約為昆弟”則只字未提。不僅如此,他并不諱言:“朕飾子女以配單于,幣帛文錦賂之甚厚”。[13]P383這是高帝之后漢朝皇帝首次提到“妻以公主”及“歲奉”問題。在經(jīng)濟實力雄厚,軍事力量強大和逐漸克服了彌漫于朝野上下的恐匈心理之后,漢武帝便撕毀漢初漢匈雙方商訂的“和親之約”,決定以戰(zhàn)爭手段消滅這個北方勁敵。“馬邑之謀”揭開了漢匈戰(zhàn)爭的序幕。按照常理說,漢匈共同商訂的“和親之約”也應(yīng)該遭到徹底唾棄的命運。然而事實告訴我們,他只是放棄了同匈奴之間的“和親之約”。而在西域,為著和同樣是“戎狄”的大月氏、烏孫等結(jié)成反匈聯(lián)盟,以便斷匈奴右臂,漢武帝還在通過張騫不遺余力地推行漢匈雙方共同商訂的以“妻以公主,約為昆弟”為主要內(nèi)容的“和親之約”。漢武帝這樣做的時候絕非出于“被迫無奈”是可以肯定的,更重要的還在于,從中絲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屈辱”的感受,更看不出他認為這是“辱國性”行為。證據(jù)是:
始,張騫言:“烏孫本與大月氏共在敦煌間,今烏孫雖強大,可厚賂,詔令東居故地,妻以公主,與為昆弟,以制匈奴?!涞奂次唬铗q赍金幣往。張騫抵達烏孫后,既致賜,諭指曰:‘烏孫能東居故地,則漢遣公主為夫人,結(jié)為昆弟,共拒匈奴,不足破也?!盵14]P409
后來,烏孫并未“東居故地”,但“愿得尚漢公主,為昆弟?!庇谑恰皾h元封中(前110—105)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為公主,以妻焉?!奔毦魉溃皾h復(fù)以楚王戊之孫解憂為公主,妻岑陬?!薄搬钋宜?,以國與季父大祿子翁歸靡。翁歸靡既立,號肥王,復(fù)尚楚主解憂?!闭训蹠r,解憂公主上書言:“匈奴發(fā)騎田(當(dāng)是“屯”之訛)車師,車師與匈奴為一,共侵烏孫,唯天子幸救之”。會昭帝崩,其事暫時擱置一段時間。待宣帝即位,[解憂]公主及昆彌皆遣使上書言:“匈奴復(fù)連發(fā)大兵侵擊烏孫……昆彌愿發(fā)國半精兵自給人馬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彌?!庇谑菨h兵大發(fā)十五萬騎,五將軍分道并出,出塞各兩千余里,由于匈奴早有準(zhǔn)備,“是以五將少所得”。而讓匈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烏孫“昆彌自將翎侯以下五萬騎從(匈奴國)西方(攻)入,至右谷蠡王庭,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汙都尉、千長、騎將以下四萬級。馬、牛、羊、驢、駝七十余萬頭,烏孫皆自取所虜獲。”這是烏漢締結(jié)的“妻以公主,約為昆弟”的“和親之約”所結(jié)出的碩果。正因為如此,漢宣帝異常高興,他不僅未怪罪“烏孫皆自取所虜獲”,而且還特“遣[開羅侯常]惠持金幣賜烏孫貴人有功者?!盵12]P410
可見,漢朝主要皇帝漢高帝、文帝、武帝對漢、匈雙方商訂的“和親之約”均持肯定態(tài)度。值得注意的是,漢武帝將漢匈之間和平友好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閼?zhàn)爭狀態(tài)之后,他只是終止了匈漢之間的“和親之約”,并沒有否定,更未放棄這一“和親之約”——他在西域通過張騫還在原封不動地推行漢匈共同商訂的這一“和親之約”并取得了巨大成功??偛荒芊裾J這是漢宣帝繼續(xù)推行漢匈雙方共同商訂的“和親之約”所取得的巨大勝利吧!
在歷代帝王中,對漢高帝對匈奴采取“和親之約”(當(dāng)然主要是指狹義的即單純指“妻以公主”而言的,并附帶“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持欣賞、肯定態(tài)度的,據(jù)筆者所知,有以下幾人:
一為十六國時期的匈奴人劉宣。十六國時期,率先在我國北方建立以漢為政權(quán)名稱的匈奴裔劉淵,冒頓之后也。初,漢高祖以宗女為公主,以妻冒頓,故其子孫遂冒姓劉氏。后,晉惠帝失馭,寇盜蜂起。淵從祖、故北部都尉、左賢王劉宣等竊議曰:“昔我先人與漢約為兄弟,憂泰同之。自漢亡以來,魏晉代興。我單于雖有虛號,無復(fù)尺土之業(yè),我諸王侯,降同編戶。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興邦復(fù)業(yè),此其時矣。左賢王淵,姿器絕人,幹宇超世,天若不恢崇單于,終不虛生此人也?!彼麄兯f的“興邦復(fù)業(yè)”,指的是興“復(fù)呼韓邪之業(yè)”。元興元年(304),淵即漢王位。永嘉二年(308)即皇帝位,改元永鳳。
這是自《史記》《漢書》以來,我所看到的有關(guān)正史中首次提及漢匈“和親之約”中有“約為兄弟”條款。此外還談到“吾又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宜乎?”稱匈漢為“甥舅之國”也是首先見諸史乘。[15]P847、P49
一為北魏開國皇帝道武帝拓跋珪?!段簳ご扌畟鳌份d:“太祖曾引(崔)玄伯講《漢書》,至婁敬說漢祖欲以魯元公主妻匈奴,善之,嗟嘆者良久。是以諸公主皆釐降于賓附之國。朝臣子弟,雖名族美彥,不得尚焉?!盵16]P621
這表明,北魏道武帝對漢高帝聽從婁敬建議,欲以自己的獨女——魯元公主妻匈奴單于一事不僅贊同,且十分欣賞并自覺地效法:“諸公主皆釐降于賓附之國”。本國“雖名族美彥”想尚主,也沒希望。查《魏書·皇后列傳》得知:“道武穆皇后劉氏”“生華陰公主”,不知為何國國王或太子所尚?[16]由此來看,道武帝推行的不是我前邊提到的“和親”政策,而是使“賓附之國”“尚主”,從己方來說,則是使公主“下嫁”問題,不屬于通常所說的“和親”范圍。
再一位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他曾說:昔漢初,匈奴強,中國弱,③故飾子女嫁單于,捐金絮以餌之,得事之宜。[17]P1322
這表明,唐太宗也認為,在匈奴強,漢朝弱的條件下,劉邦采取嫁女予單于的“和親”政策是“得事之宜”。也就是認為,在那種條件下,這樣做是得體的。李世民是否看過《史記》《漢書》中的《匈奴傳》,不得而知。如沒看過,他將匈漢“和親之約”僅僅理解為“妻以公主”并“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也就不奇怪了。
對照我國為數(shù)眾多的匈奴史研究工作者對漢高帝“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所持態(tài)度同漢朝三帝、同十六國時期的匈奴人劉宣、同北魏道武帝、同唐朝唐太宗等所持態(tài)度相比,竟然有天壤之別?;蛘J為這一“和親之約”“對漢具有不平等性和屈辱性”,[18]P104或認為:“這一協(xié)定是帶有辱國性質(zhì)的?!盵19]P24
這里就出現(xiàn)一個回避不了的問題:究竟是漢高帝、漢文帝、漢武帝以及匈奴人劉宣、北魏開國君主拓跋珪同唐朝唐太宗李世民等對“和親之約”的評價可取、我們的匈奴史研究者的評價不可取呢?還是我們的匈奴史研究工作者的評價可取,漢高帝、文帝、武帝、匈奴人劉宣以及北魏拓跋珪、唐朝李世民等的評價不可取呢?
這個問題絕對有重新審視和研究的必要!
我這篇文章不過是引玉之磚!
[注釋]
①見《漢書·西域傳下·烏孫國》,《歷代各族傳記會編》(第一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408頁?!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分袕堯q已有“與漢結(jié)為昆弟”和“漢遣翁主為昆莫夫人”之說。
②葛兆光《從“周邊”發(fā)現(xiàn)“中國”》,《南方周末》2011年10月6日第21版。[按]當(dāng)時這種觀念似乎尚未正式形成,到了賈誼才開始漸漸清晰起來。
③ 最近筆者在《漢高帝被圍“于白登七日”的真正原因》一文中分析了匈漢雙方當(dāng)時的兵力,事實證明,不是匈方強大而是漢方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