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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世界周旋久,在流盡送走故人的最后一滴眼淚后,也融入庸碌眾生。
1
沈回的父親給沈回打電話,說家里昨晚有老人去了。
據(jù)父親在電話里所說,這件事應(yīng)該歸咎給傍晚時的那場不大不小的秋雨。從幾百萬里高空掉下來的雨點沉重地砸在天井前的石階上,在打濕了階角的青苔后忽地蒸發(fā)。細(xì)微處有沉悶的聲響,就像衰老的肉體撞在地上時“咚”的那聲。
雨點像從耳邊呼嘯而過的箭,疾馳著插入大地的心臟,只留下偏暗的血跡。
沈回拗了很久才把這件事情理出個所以然來,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已經(jīng)跨過了三百多公里的高鐵旅程,現(xiàn)在她正戴著黑色的袖章,被直系旁系血親一齊摁在靈堂前對著那一口冰冷的棺槨三叩首又三叩首。沉重笨拙的木棺,好幾年前阿嬤躺過一口相似的,那會兒她還小,現(xiàn)在躺在里面的換成了自己的阿爺,感覺中間隔了沒幾年,沈回木然地看著,心里并沒有很悲痛。
沈回一直算得上中規(guī)中矩的孩子,相比起同齡人,絕對純樸的素顏,老實巴交的打扮,厚片兒眼鏡架在并不高挺的鼻梁上,八分憨兩分傻,在省城讀著一本的師范,今年大二。
按著老家的習(xí)俗,又問過風(fēng)水先生敲定日子,老人的棺材要還在家里停三天才能下葬。這期間家里人把鋪蓋繞著棺材鋪了一圈,棺蓋被釘?shù)盟浪赖?,還蓋著粗糙白布扎成的花,母親問沈回睡在旁邊怕不怕,沈回笑笑,不以為意,搖頭說不怕。母親也笑,說那挺好的。
晚間天涼,漫漫長夜里只響過稀疏的幾聲蛙鳴,父輩里有人提議說要劃酒拳,幾扎酒飲被摞在開裂的地皮上,與之一起的還有那只藍(lán)色的塑料小馬扎,極賦節(jié)奏感的噪聲兀地炸開來,粗獷但卻算不上豪邁。這個聲音撕裂了黑夜的每一寸睡意,女人們干脆也爬起來,扎成堆圍成圈,腦袋湊著腦袋,刻意壓抑著自以為安靜的話聲,神采飛揚地討論起一些人,說到精彩處,往往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唔”的呼聲,但是這呼聲的含義具體是褒是貶,沈回很難去下定論。
她想睡覺,但是似乎不被允許,于是她扒掉蒙在頭上的被子,從床鋪里探出個頭去。視野里沒有熱鬧和八卦,一盞老舊蒙灰的鎢絲燈泡懸在頭頂發(fā)出昏暗的橘光,靜靜地籠罩在棺木上,照在白花上,還有一片朦朧的薄霧,什么都看不清。女人們偶然間談到多年前來到村里的一個老人,說她從什么時候來到這里,說她做了什么,說她孤苦無依的生平,說到最后她又如何客死他鄉(xiāng),到這里又全部停下來報以憐憫的唏噓,靜默的那幾秒鐘仿佛是在為她鰥寡孤獨的一生默哀。
沈回屏息凝神,試圖聽清零散信息里的每一個字,女人們口中那個人她認(rèn)識,那是個外地口音的跛腳老人,沈回記得她灰白卷曲的頭發(fā)總是被鴉青色的頭巾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背手弓著腰走在路上嘴里總要念念有詞地說些什么,是人們眼里十足十的怪人,小孩總被教育要離她遠(yuǎn)些。
2
沈回的眼睛是從小便看不清東西的,好像眼里的世界被罩了一層紗,模模糊糊的什么都認(rèn)不到??床磺辶吮闳菀姿ぃ瑫r??牡铰飞系男∈觾汉退椴A?,膝蓋手肘都要擦破一層皮,有時摔慘了連衣服都刮爛,回家母親都要責(zé)罵幾聲,說別人家都不摔,走得穩(wěn)當(dāng),怎么就你蠢笨?母親是村里少有懂書識字的女人,在衛(wèi)生院里做著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活兒,相較其他常年泡在泥水里的人總要多點優(yōu)越感的,然而這多出來少得可憐的一點優(yōu)越感卻在沈回身上被重挫——人們都說衛(wèi)生院里那沈醫(yī)生的女兒得是個傻的,生下來就不聰明,不然怎么都是一樣的年紀(jì),別人家小孩兒能跑能跳還能幫家里割豬草,偏偏就她沈回走路都費勁。沈回這名字也不好,村里不就那么大點兒地方要去哪兒要回哪兒???還不如楊老三家的兒子叫楊生財,生財生財,說不定托這名字的福哪天真就發(fā)財呢?有文化還不就那樣兒?沈回是聽見的,母親也是清楚的,每次她都默默捏緊了拳頭,仿佛是不甘又似乎是不屑,對沈回說,你以后一定要走出去,沈回腦子發(fā)懵,去哪兒?
沈回第一次看見那個人的時候是在自己獨自從母親衛(wèi)生院回家的路上,朗朗晴天,風(fēng)吹著塘石路邊白樺嘩啦啦地響。沈回只看見一團深色的東西正緩慢地朝自己挪過來,瞇縫著眼走近了才認(rèn)得出來是個人,這人以前沒見過,沈回出于禮貌地喊她阿嬤,母親一直以來都這么教她,遇到長輩都要喊的。老人有些訝異,走到沈回跟前,從頭到尾仔細(xì)打量沈回一番,顫顫巍巍伸出兩根指頭,問能看到我身后的人嗎?沈回朝她身后瞧去,不遠(yuǎn)處好像確實有兩團模糊的東西輕輕晃動,想著這個人遠(yuǎn)離自己的時候看起來也是模糊的一團,沈回使勁兒點點頭,說能,穿著綠衣服的,還在動,好像在朝我招手哩!老人愣了愣,低頭沉默一會兒,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別動,遂又背著手往回走了,沈回莫名其妙,還是乖乖應(yīng)下,踢著腳下一塊石子玩,她看著老人在視線里由清晰變模糊,再由模糊變得清晰。老人遞給她兩根荊條,不知道從哪兒折來,說你放回家好生插著,莫沾上那些東西。沈回從那雙枯槁的手里接過來,老人說話帶著口音,她只堪堪聽懂一半的意思。
家里從來是不信這些的,母親回到家只報以一聲嗤笑,沈回自己搭了個小木凳,踩著把荊條插到木柱子開裂的縫里,然而再看到那兩根荊條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被嫌棄礙事兒的母親丟進(jìn)了堆著炭火灰的墻角,沈回也一言不發(fā)地蹲在那堆炭火灰里,安靜地看著那兩枝荊條出神,母親方才威脅過她,要是再撿回來,那兩根樹枝就會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手心。沈回湊近了看那兩枝荊條,幾乎是要將腦袋埋進(jìn)灰堆里了,木質(zhì)截面包著青綠的皮撐在墻角,從被指尖掐斷的地方慢慢變得干萎……母親嚴(yán)厲地呵斥又響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傳過來,還往灰堆里扎!衣服臟了你自己洗!
晚上的時候沈回跟阿嬤睡,阿嬤讓她睡靠墻的那邊,用被子把她裹成臃腫但軟和的蠕蟲,沈回半個頭縮在被子里咯咯的笑,沈回跟阿嬤說白天的事,說她在路上遇到奇怪的人,說她自己辛苦插在柱子上的兩枝荊條如何被媽媽一把薅下來丟掉,她問,阿嬤,那個人說沾上那些東西是什么東西???阿嬤細(xì)細(xì)地聽完,然后耐心給她解釋,溫暖柔和的語調(diào)好像在說不知道過去多少個夜晚多少個神秘悠遠(yuǎn)的故事那樣。
阿嬤說,人死了以后就變成魂,魂到另一個世界每隔七天都要回一趟家,有一些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路上飄著,你看不見他們,但他們能看見你,他們就趴在你身上,讓你帶他們回家。人和魂本來是兩條道上走的,相互不能打擾,所以他們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就會腳疼、會發(fā)燒、會難受?;甓寂虑G條子,所以你帶兩枝在身上,他們見了害怕就不會靠近你了。
那魂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到那個世界嗎?沈回問,他一個人在那邊會不會害怕?阿嬤回答說不會,那邊還有魂的爸爸媽媽阿嬤阿爺,他們早就過去等他了,還會把那邊的家里收拾好,魂會過得和我們一樣好,魂也在那邊,等著自己的孩子過來團圓。
那阿嬤也會死嗎?沈回問。會啊,阿嬤的爸爸媽媽想阿嬤了,他們過來接阿嬤,阿嬤就走了,阿嬤還要在爸爸媽媽家里住好久,阿回要好久見不到阿嬤嘍,阿嬤說。沈回聞言不說話,默默把頭埋到阿嬤懷里很久,說那阿回會想阿嬤的。
3
又過兩日,沈回再見到那個青灰頭巾的跛腳老人的時候,她正和朋友在村頭的水溝邊上玩,水泥砌出來一人寬的溝子,五六歲的小孩錯開坐了一串,水泥縫里生出來細(xì)軟的水草,光著腳丫子踩上去能撓得人心底同腳底一起發(fā)癢,于是又一起嘻哈的傻笑。突然孩子突然一齊安靜下來,都往同一個方向齊刷刷地看過去。沈回看不清,但也跟著一起張望過去,只能見模糊晃眼的視線里有輪廓不甚清晰的一片在晃。天真的經(jīng)驗告訴沈回那是一個人。
“就是她,那個瘋阿婆,我阿媽說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庇袀€小孩如是說道。
“對對對,我阿媽也說,她還會放臟東西到小孩子身上,把小孩迷暈了跟她走,然后就把小孩都賣了!”另一個孩子附和道。
有膽子小的女孩“哇——”地一聲哭出來,人群里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快跑,他們一下子全跑散了,沈回比起其他孩子反應(yīng)慢些,愣愣的杵在原地半天沒挪腳。跛腳阿婆走到她面前,用沈回只能聽懂一半的話說道:“晚了就快回家去吧,小心要被揚沙子?!?/p>
“什么揚沙子?”沈回不解。
跛腳老人提起自己的拐杖,朝著沈回身后的山崖指過去,那是一處兩個成人高的小斷崖,山體不知被哪年的水沖垮了才出來的,崖壁上彎彎曲曲地盤桓著一棵崎嶇盤虬的樹,樹根纏繞,糾絞著往崖壁最深處探過去。死死地咬住小懸崖上松散的土,一咬就是好幾年。“知道你倆不甘心,也別跟娃兒們過不去!”老人突然的呵聲把沈回嚇了一跳,沈回朝著崖壁上看過去,隱隱約約還真見得那里有兩個人騎在樹干上。就這么看了許久,老人問沈回,你也能看見他們?沈回使勁兒點頭說能,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我都能看見,老人盯著沈回的眼睛看很久,沈回也看著老人的眼睛,兩人離得近,近到足夠沈回看清老人的臉,那雙眼睛黑洞洞的,且渾濁,叫人分不清眼里的黑和白。眼瞼皺縮著,棕褐接近銅色,看上去像是放了很多年的山核桃。沈回突然有些害怕了,下意識地想跑,然而剛一邁腳,就被掉落的樹枝絆了個趄趔。老人看著她無奈又似乎是同情地?fù)u搖頭:“可憐的娃兒,快回家去吧?!?/p>
晚上沈回又要和阿嬤睡,母親嫌棄她,自己的房間空著不睡,多大的人還非得往老人懷里鉆,沈回不在意,雀躍著準(zhǔn)時躺在阿嬤床上靠墻的那面。沈回跟阿嬤說,自己又看到那個跛腳老人,還興高采烈地跟阿嬤說那個小斷崖上坐著的人,自己也看見了。阿嬤摸著她圓溜溜的腦袋,溫聲說,很多年前的時候,那個地方是住了人家的,那戶人家有四口人,父母出門打工去了,還剩家里一對雙胞胎的兄弟。有一年下了大雨,山洪下來把房子沖了,那個時候的房子不像現(xiàn)在牢靠,就是木頭和茅草搭在一起,于是一下就被沖垮了。兩兄弟被埋在泥巴下邊,他們死的時候跟阿回差不多大。兩兄弟很久也沒有等到自己的父母回來,于是他們的魂兒就在那片廢墟上飄著,一邊飄一邊哭,哭了很久,住在天上的神仙見他們可憐,就跟他們說,我在土里埋了一棵種子,你們?nèi)グ阉诔鰜?,找個地方種下去,給它澆水,等樹長出來,你們就在那兒住下,等著來接你們的人。兩兄弟找了三天三夜才把種子找到,他們悉心地種好,種子很快就長成了大樹,兄弟倆就坐在上面等他們的家人過來接他們。
那他們家人來了嗎?沈回問。阿嬤搖頭,說并不是所有人死了以后都能去另一個世界,那些不是壽終正寢的,就不甘心,或者覺得自己在人間的事情還沒做完,便終日飄蕩在人間??墒腔旰腿瞬灰粯?,他們要人記得了,才能知道自己是誰,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記得他們的人了,他們自己就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家住哪里,也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就像斷崖樹上的那倆兄弟一樣,活著的人里邊,沒有能記住他們的了,他們就把自己給忘了,于是每天坐在樹上,對著下邊路過的人揚沙子,其實是想問路過的人,嘿!你能告訴我我是誰嗎?為什么?他們的家人為什么不來接他們?沈回又問。不知道,阿嬤說,有人說他們的家人在打工的地方,被絞進(jìn)機器里絞死了,也有人說他們做工時出了差錯,被老板打死,還有說出了車禍的,大家說的都不一樣,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他們好可憐啊?!鄙蚧卣f著有些嗚咽。
“這個世界上,你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你聽見的,聽不見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幸與不幸,你可以隨時保持憐憫,因為你是善良的,但是不幸輪到自己的時候也不必?fù)u尾乞憐,人們的歡喜和悲苦大多一致,也總有人比你難過。做人是很苦的,但你也要相信自己會有吃到甜的那一天。”阿嬤說。
沈回似乎聽懂了又沒有聽懂,歪著腦袋思考半晌才徐徐點頭……
“阿回,阿回!醒醒了,起床幫忙了?!鄙蚧芈牭侥赣H在叫她,迷迷瞪瞪地睜眼,過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昨晚上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這一覺她睡得并不好,醒來之后腦仁兒嗡嗡地疼,好像要炸開一般,站起來的時候腳下還虛軟發(fā)飄,好像踩在一堆棉花上。
院子里支開一口老舊的大鍋,鍋里燒著火,紙錢和別的什么東西的灰燼堆滿了大半個鍋底,沈回認(rèn)不出來了?;鹪跓?,煙霧繞著院子飄了一圈又一圈,遲遲不肯散去,徒留著嗆人口鼻。吊唁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阿爺身前聲望不錯,身后來祭奠的人不少。沈回強撐著精神滿院子跑去端茶倒水,親朋和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磕過頭,就尋一只空椅子坐下,明明相互間不認(rèn)識,竟也能攀談起來。沈回轉(zhuǎn)身去盛水的時候,瞥見父親和大伯坐在阿爺生前栽的忍冬花架下,相對坐著不說話,臉色都很難看。忍冬花長了好幾年,枝葉沉沉地蓋下來,好像一朵墨綠的云。
滿眼的白色,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就連對聯(lián)上都被貼上了白紙,沈回終于能坐下來,看著眼前的景象覺得熟悉。六歲那年她的阿婆去世,在另一個地方,也是這樣,她見過的。
盡管過了很久,記憶不甚清晰,沈回還是記得那一天,狹小的堂房,擁擠的人和很多雙紅著的眼。母親哭到不能自已弓起的腰,哭聲在沈回耳邊粘黏,糊成濕噠噠的一片,也分不清誰是誰的。沈回乖巧地站在一邊,看著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看著二舅強忍許久仍然泛著水光的眼。二舅的女兒和自己同歲,小自己兩個月,哭累了回房睡了。沈回瞧著難受,小心翼翼走過去安慰人,“別難過了,阿婆去了另一個地方找她爸爸媽媽了,她想你們了就會悄悄回來找你們的,要不然二舅你也可以過去找她啊?!痹境聊S久的二舅呆愣住,轉(zhuǎn)頭朝著沈回母親喊,“姐!沈回怎么說話呢?誰教她的?”母親急急忙忙跑過來,拉住沈回,你說什么了?沈回想再重述一遍,未至開口先被二舅堵住了嘴,二舅飛快地說了一遍沈回的話,于是沈回就被母親斥責(zé)說話不會看場合云云,半晌只能委屈地站回角落里,看著人們來了又走。
離自己不遠(yuǎn)處坐了幾伙人,指指點點地開始談天說地,沈回聽到她們又在討論自己,討論之余不忘拉上正在熟睡的表妹作對比,她們說沈家的外孫女看著就不比親孫女聰明,果然也不會說話,親孫女知道自己阿嬤死了還會哭兩聲,外孫女干站著什么也不干,沈家媳婦兒抱了那么多年帶大一個不聰明的白眼狼。沈回回過頭去瞪她們一眼,她想辯駁,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她不理解,這些大人為什么要以哭泣與否來定義人是否孝順。阿婆只是去世界的另一頭找她的爸爸媽媽了,她會在那邊等我們也過去,沈回這么想,但終究誰也沒給說,她害怕說錯話又惹來旁人的錯愕和議論,也惹來母親的呵斥,她也明白自己始終是沒有表妹那么受歡迎的。
沈回把自己的想法都揣在心里,預(yù)備著要回家說給自己的阿嬤,阿嬤是鮮少可以聽她講她模糊世界里那些會被別人排斥、甚至當(dāng)成異類的想法的人。
然而阿嬤還是在這一年冬天生了病。
沈回又從跛腳的老人那里聽過來故事,神采奕奕地跑回家里要說給阿嬤,這回卻被母親一把拎過去,阿嬤生病了,別打擾她了,讓她好好休息,母親這么說。到了晚上沈回還是想找阿嬤睡,母親在院子里折根樹枝,捋光了葉子要朝沈回身上招呼過去,幸好及時被阿嬤攔下,阿嬤說,沒關(guān)系,那就一起睡吧,我還有話想和我的親孫女說哩。
將要睡著的時候,沈回聽到屋里有細(xì)碎的響動,沈回問阿嬤是什么,阿嬤閉眼躺著養(yǎng)神,神秘地告訴沈回,阿嬤的抽屜里藏了一只松鼠,白天的時候它在睡覺,晚上等我們都睡著了它就從抽屜里跑出了,跑回山上玩,日出之前又再回來??墒巧缴夏敲催h(yuǎn),它要跑得很快很快才來得及啊。沈回說。對啊,它就是跑得很快很快,快到阿回抓不住它,快到阿嬤也抓不住它,阿嬤輕輕拍著沈回的背,柔聲說著。
“阿回也想像它一樣可以跑的很快很快,但是阿回連路都走不穩(wěn),摔倒了都會被笑話。”沈回說。阿嬤聞言坐起身子來,拉亮了頭頂?shù)臒襞?,昏黃的光靜靜地落在祖孫倆人身上,阿嬤把被子掀開,伸手握住沈回的腳腕,另一只手握成剪刀的樣子,在沈回腳上煞有介事地剪了一刀。
“阿回跑不快,是因為阿嬤怕阿回跑遠(yuǎn)了阿嬤追不上,就悄悄拿繩子把阿回的腳綁起來了,阿嬤怕阿回發(fā)現(xiàn),就用了阿回看不見的繩子,現(xiàn)在阿嬤把繩子剪斷了,以后阿回想怎么跑就怎么跑?!?/p>
“阿嬤,他們都說阿回笨。”
“我們阿回一點都不笨,阿回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是最有靈氣的孩子。”阿嬤說。
沈回很開心,聽完又咯咯地笑,阿嬤拉滅了燈,柜子里仍有東西在響,這一夜沈回竟然比以往睡得都香。
又過了一段時間,母親說什么也不讓沈回再和阿嬤睡了,到來年開春之前,家里又掛上了白色——阿嬤去世了。阿嬤的爸爸媽媽想她了,就把她接走了。沈回這么想,但是還是情不自禁掉了眼淚。
喪事結(jié)束后,父親母親開始商量著要搬家的事,父親工作調(diào)動,一家人要搬到縣城去。他們問阿爺要不要跟著他們一起走,被阿爺一口拒絕。父親和大伯很早就分了家,阿嬤歸大伯家管,阿爺則由沈回家里贍養(yǎng)。這回阿爺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和沈回他們進(jìn)城,父母覺得于心難安,走的時候除了一些必要的東西什么都沒拿,全都留給阿爺,并且答應(yīng)他會定時回來看他。臨走時沈回沖進(jìn)阿爺阿嬤的臥房里,找到一個老舊的木柜子,拉開抽屜,里邊除了陳年積攢起來的灰之外,什么也沒有。母親回來催她,你在干什么?沈回說我在找阿嬤柜子里的松鼠。母親鄙夷地笑,哪來的松鼠?那是你阿嬤他們房間里的老鼠,你阿嬤怕你害怕哄你呢。沈回說哦,蔫頭巴腦地走出房間,坐上開往縣城的車。
后來很久,沈回都沒有再回來。這年夏秋交際的時候,沈回要升小學(xué)了,入學(xué)前的體檢,沈回查出來先天性近視,在父母陪同下配了眼鏡。母親打趣她,沈回你這樣看起來會更聰明嗎?不會!沈回賭氣地吼回去,不高興地噘嘴走開。戴上眼鏡的沈回開始并不適應(yīng)明亮到刺眼的視野,她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于是她也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世界沒有從前那么熱鬧了。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她總忘記摘眼鏡,朝床邊看過去,沒有站在床頭守著她睡覺的人,有的只有掛在衣架上的衣服。當(dāng)她以正常人的視線去審視這個世界,她的世界便兀地冷清下來,冷清到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適應(yīng)。
所幸開學(xué)后沈回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是人群中的異類,班上有人跟她一樣戴著眼鏡,體育課也有人跑在她后面,她清晰的世界里再也沒出現(xiàn)過躲在床角桌邊隨時準(zhǔn)備嚇?biāo)惶摹叭恕?。母親對她很嚴(yán)厲,每天放學(xué)都要她額外做很多的習(xí)題。母親說,沈回,你要走出去??措娨暤臅r候父親拿過來書,說要講故事給沈回聽。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埋在地里變成一堆骨頭,活著的人發(fā)生什么,都一樣不知道……”
沈回捂緊了耳朵不想聽,最后哭著跑走。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也只是一剎那,沈回開始覺得時間不夠用,她不再有時間坐下來發(fā)呆,回憶自己奇幻絢麗又充滿爭議的幼時,她能聽懂父母每天掛在嘴邊的東西,工資、房貸、車貸,還有沈回的學(xué)費,諸如此類冗雜又繁瑣。母親會在看到沈回成績單的時候大發(fā)雷霆,咆哮著威脅著說沈回如何讓自己失望,讓沈回少想一些并不存在的鬼和神,想想自己少得可憐的那點分,沈回不說話,拿著成績單躲在房間里,把門反鎖好,叫吃飯也不應(yīng)。
沈回度過了她平淡無奇的小學(xué)、初中,很快又升到高中,高二那年清明節(jié),她跟著家人回老家掃墓,阿嬤的墳挨著幾座老舊的墳?zāi)?,墓地旁雜草叢生,最高的能有半人高,分明去年才割過,怎么又長的這么兇,父親和大伯說著,握了砍刀預(yù)備要去砍新長出來的松枝,沈回看著那一片瘋長的野草,多恣意,多瘋狂,生機勃勃又毫無人氣。一個想法突然竄到沈回腦子里,人們總是害怕死亡,生老病死,到底是在害怕肉體的腐爛還是意識的消弭?她把這話告訴父親,父親不以為意,又繼續(xù)手邊的活計。傍晚沈回路過曾經(jīng)玩耍的小斷崖,路過的時候被淋了一臉沙和土。是那倆兄弟嗎?他們還沒等到有人來接他們嗎?沈回突然想起來阿嬤生前給她講的故事,她抬頭,那棵樹又長大了許多,大到可以遮蓋天日。沈回看著崖壁上盤曲的樹干,晚間還有風(fēng)吹起來,樹葉嘩嘩地響。別老是去幻想不實際的東西,多想想你的成績,想好自己的志愿和專業(yè)了嗎?母親的訓(xùn)斥又在耳旁轟然響起,沈回?fù)u搖頭,望向那處斷崖,仍不知道方才落在身上的是被什么蹭掉下來的塵土。
4
三天后老人下葬,送葬的隊伍包括親朋在內(nèi)排了很長的隊,一群人浩浩蕩蕩上山,哭聲一直在響,沈回眼瞧著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到底誰是真情誰是假意。山上阿嬤的墓旁早已挖好了一個坑,人們將棺木放進(jìn)去,蓋上土之前留了一些時間讓里面的人看這世界最后一眼,然后棺木被土壤覆蓋直到看不見。人們跪了好幾排,對著墓碑齊刷刷地磕頭,鞭炮噼里啪啦地響,也不怕會不會吵到埋葬在地底的人。沈回想起來,自己年紀(jì)尚小的時候阿爺騎著那輛老式的大二八,把她放在車前的橫梁上,車從坑坑洼洼的塘石路上軋過去,到家的時候能顛麻大半邊屁股,人從車梁上下來得擰著走路,擰半天擰不回正常的姿勢……分明好笑的事情沈回想著想著還是哭了,回家的時候她回頭去望,能看到百米以外新立起的墳,叢林間新墳挨舊墓,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山頂。興許山的那邊也有,沈回想,一眼望去,色彩分明,白色的是新墳,被苔蘚侵蝕和風(fēng)化的是舊冢,埋葬了很多人,山里有累累白骨。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在這里,沈回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回到家等親朋都散去了,沈回開始幫母親收拾殘局,這一下就收拾到晚上天邊掛了星。吃過飯母親拿出賬本來算錢,來吊唁的人多少都給了慰問,捋清楚了會是一筆不少的數(shù)目。沈回百無聊賴地看著母親手指翻飛地將那沓錢理整齊,在昏昏欲睡的時候她決定出門走走,方踏出房門,便清晰地聽到爭吵聲——是父親和大伯。
老人在的時候就沒見你做過什么,現(xiàn)在你怎么有臉又和我要這要那!是父親的聲音,沈回聽得真切。當(dāng)年媽生病醫(yī)藥都是我們出我們照顧,媽走的時候我什么都沒跟你分,看你困難把全部的東西都留給你,而且這些年我們給爸的錢他有一半、連著他的退休金他全部給你了,我心里都門兒清,我只是不說,你也別把我們一家都當(dāng)傻子!
大伯后邊具體喊了些什么話,沈回已經(jīng)不想聽了,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去,沈回笑罵一聲,砰地一聲順手帶上門。老舊的鐵門被猛地撞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沈回抬頭去看,秋夜的星空璀璨,璀璨的光相輝映,天空好像著了火,星星被燒成連向人間的線,線的這頭纏在沈回手上,另一頭牽著異世的阿嬤阿爺和別人看不到的一干眾生。這根繩子別人看不見,現(xiàn)在的沈回經(jīng)常也會看不見。
六魚??2001年生于云南大理,現(xiàn)就讀于云南中醫(yī)藥大學(xué)。
責(zé)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