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楓橋,英語名音譯為“依克塞斯滕斯”。
“接我離開的車,什么時候到?”卡夫卡問。他靠在皇朝夜總會高大的棕色玻璃門上,旁邊躺著一個西裝革履的醉漢。醉漢因啤酒而隆起的高原,肚臍里藏著隔夜的塵土。一只螞蟻爬上他英式馬甲的第二??圩樱蛉毖醵^痛乏力。不過醉漢并沒有吸引卡夫卡的注意??ǚ蚩ㄕ潦米约旱难辔卜筮呉陆巧嫌值袅藥赘鹈?。他狹窄的額頭上——西伯利亞的天空,椰子樹瞪著蒼鷹般的眼睛,隨時準(zhǔn)備把手里的石頭砸下來。但在這之前,它必須先用愜意的樹蔭麻醉卡夫卡,就像蝙蝠在吸血之前,必須先親吻受害者。天氣很好,卡夫卡背后的包間里,有人用云南方言激烈地爭吵著。街上,兩個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冥王星密探,正在借發(fā)放傳單的機(jī)會,收集楓橋居民的指紋。傳單上印著治療男人早泄和不舉的秘方,但從兩個密探不屑一顧的表情來看,他們對此并不感興趣?!翱炝???靵砹??!毖卮鹂ǚ蚩?。“手機(jī)上,位置共享顯示,車已經(jīng)到了克柔絲柔次”。
盡管薛濤和卡夫卡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十五年,但她依然不能理解眼前這個男孩??ǚ蚩▌傄怀錾?,薛濤便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了一遍他的裸體。但從此后,薛濤對卡夫卡的認(rèn)識,便一直停留在嬰兒階段。薛濤不知道卡夫卡的秘密,也不關(guān)心他的內(nèi)心世界。卡夫卡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巴比倫塔事件之前,人類共用的那種語言,而薛濤至今還說著成年人的話。
卡夫卡一直想去納僧奈斯,但薛濤總不準(zhǔn)許。納僧奈斯并不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也沒有多少獨(dú)特之處??ǚ蚩ㄖ詧?zhí)著要去,完全是為了擺脫楓橋。在高考后,卡夫卡的分?jǐn)?shù)只超過二本線五分。待在家里的日子,卡夫卡感覺自己就快變成了一只甲蟲。當(dāng)他再次向薛濤提起,自己想去納僧奈斯定居時,薛濤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答應(yīng)了。
于是每天早上,卡夫卡便到這里等待去納僧奈斯的車,一直要等到日落才回家。
夏天的白晝總是很漫長,卡夫卡躲在椰樹影下,無聊地觀看英雄廣場上,棕熊捕捉馬哈魚的表演。每隔一杯冰淇淋的時間,就會有幾個吉普賽女人跑來向卡夫卡推銷黑魔法。卡夫卡也從不拒絕,對“把西紅柿變成番茄”之類的黑魔法照單全收。當(dāng)然,這并不是因?yàn)樗麑谀Хㄓ卸嗝锤信d趣,而是因?yàn)樗芟硎芗召惿倥拷麜r,令他產(chǎn)生的那種血?dú)馍嫌康目旄?。時不時還有茅山道士在叫賣命運(yùn),卡夫卡試了試,沒有一雙合腳。
日落時分,卡夫卡陪著薛濤去散步,他們沿著敦煌路一直走,進(jìn)入太白酒吧,每人喝了一瓶水星汽水。保安對他們很禮貌,仿佛他們是英國世代襲爵的貴族。于是他們的汽水里,也隱約多了一絲倫敦的味道。喝完汽水后,他們需要穿過沙漠,回到那個藏在熱帶雨林的家。薛濤牽著卡夫卡的手,拉著他快速通過蛇蝎遍地的沙漠,又敏捷地繞開食人蟻出沒的地區(qū),再小心翼翼地爬出巨蟒和蜥蜴的領(lǐng)地,歷經(jīng)艱辛,才回到他們那棟灰色的水泥房子。
夜晚,卡夫卡站在自家的陽臺上,吹著現(xiàn)代工藝制造的風(fēng),呼吸著壟斷集團(tuán)生產(chǎn)的空氣,到處都是水泥高樓,像男人的生殖器一樣堅硬地矗立著,它們戴著閃著彩光的安全套,正在強(qiáng)暴這個脆弱的世界。
卡夫卡在楓橋生活了十五年,對這個地方卻沒有產(chǎn)生任何好感。這里空虛、寂寞、充斥著酒精和性藥,完全是地獄的拙劣復(fù)制品??ǚ蚩ㄏ蛲{僧奈斯,那里有自然生長的糧食和牲畜,那里有虔誠的僧侶和少女,那里還有不被世人理解的智者和殺手。夜宿楓橋十五年,抵不過在納僧奈斯死亡一次。每每想到納僧奈斯,卡夫卡的心電圖都像股票k線一樣起伏不止??ǚ蚩ǎ@個叛逆和獨(dú)立的混血兒,這個被神流放的棄子。他平靜地等待著去納僧奈斯的車,心情既不興奮,也不煩惱。因?yàn)樗麍远ǖ南嘈牛约航K會到達(dá)那個地方。
黑暗在水泥地上越堆越多,房間里傳來薛濤的鼾聲。這個女人,身體里流淌著錦衣衛(wèi)和暴君尼祿的血。她來自紐約?或者來自巴黎?誰知道呢?誰也不知道。趁著她的鼾聲,非州大草原上,有十萬頭大象正在狂奔,喘著周長四五丈的粗氣。它們要奔向哪里呢?一定是納僧奈斯。
第六日醒來,薛濤坐在卡夫卡的床邊?!翱ǚ蚩ㄏ壬薄绱朔Q呼他??ǚ蚩ü鹕碜?,像一只孟加拉虎一樣守護(hù)著自己的領(lǐng)地。薛濤掀開卡夫卡的虎皮,朝他逼近??ǚ蚩ǖ耐世锷雒芗谋?,上一次他的視網(wǎng)膜上下雪,還是語文老師用僵尸語言侵犯他的小說時?!罢埬泷R上離開我的王國!”卡夫卡憤怒地說。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半框眼鏡——這副眼鏡既能突顯他銳利的眼神,又不破壞整張臉的陰郁和儒雅。
“卡夫卡先生,你的車已經(jīng)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了。請你馬上起床?!毖吹娇ǚ蚩ㄑ壑械谋煅┑兀V沽诉M(jìn)一步動作,揚(yáng)起的右手也因?yàn)闆]有戴上狐貍皮手套,又縮回了懷里。“謝謝你的提醒,大興安嶺的鷹隼。但我不喜歡你像侵略者一樣闖入我的房間,像征服者一樣和我說話?!笨ǚ蚩ù┥弦路鸫玻厣箱佒澜绲貓D,他一腳就跨過了喜瑪拉雅山脈?!拔业暮⒆?,你為什么如此反感我?”薛濤問卡夫卡?!昂⒆?,沒有人陰謀成為你的教皇?!毖又矒峥ǚ蚩??!暗刚娴臎]有。我還是胚胎的時候,就看到了你偽裝成肋骨的權(quán)杖?!笨ǚ蚩ㄕ驹谪惣訝柡匣卮?。
他從俄羅斯走到澳大利亞,一直向南走,直到走到南極。“你出去吧。”卡夫卡對薛濤說。薛濤繞過丹麥,沿著格陵蘭島的海岸線,走出了卡夫卡的房間??ǚ蚩ㄉs著,躲在冰山后面,觀察冰層下的魚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離開寒冷的南極,去衛(wèi)生間洗漱??蛷d這片區(qū)域,還在實(shí)行君主專制。薛濤是最高統(tǒng)治者,她直接控制卡夫卡,并且沒有官僚集團(tuán)在兩人中間緩沖??ǚ蚩ǔ粤嗽绮停┥弦患谏A克出門。太陽落在他的半框眼鏡上,把鈦合金鏡架壓出了一個馬蹄形的彎曲??ǚ蚩ǔ狈阶呷?,想到納僧奈斯,他的肚臍便張開來,唱起了歌,肚子變成了一個八音盒。
楓橋的中心區(qū)域,紅色的報刊亭里,一個衰老的男人正在出售新鮮的八卦。通過那些粗劣的紙質(zhì)印刷物,男人對世界的表象了如指掌。比如,他可以快速分辨柴犬和秋田犬。在報刊亭旁邊的長椅上,幾個打扮時髦的年輕人,正守著手機(jī)狼吞虎咽地嚼食速成偶像。
卡夫卡買了一份報紙,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報紙上黑色的宋體字,就像鮮血風(fēng)干后結(jié)的硬痂。一個小時后,他終于放棄了閱讀,決定不再關(guān)心人類的現(xiàn)狀和前途。他看向遠(yuǎn)方,兩個冥王星密探正在四處偵查那些私自逃離軀殼的靈魂。他們留著愛因斯坦式的發(fā)型,用亞特蘭蒂斯語交流。陽光們憂傷地坐在地上,任憑來往的人隨意穿過自己的身體。
昨晚睡得太多,現(xiàn)在整個人越來越清醒。卡夫卡起身,他要去薩特的酒吧里喝酒。
卡夫卡在酒吧里遇到了一個從納僧奈斯運(yùn)送犯人來?xiàng)鳂虻乃緳C(jī)。他叫李贄??ǚ蚩ㄑ埶人_特酒吧里最貴的美酒——尼采之心。在喝下第五杯尼采之心后,李贄開始侃侃而談。他說在納僧奈斯,有數(shù)不清的大理石拱橋,人們不會因河流而產(chǎn)生隔閡。他是用富于哲學(xué)色彩的德語在說,所以卡夫卡要很專心才能聽懂?!霸诩{僧奈斯,色彩很豐富,陽光也很炙熱,街道足夠?qū)挘軌蛉菁{獅子和嬰兒并排行走。少年——”他喝了一口酒,接著講,“少年的愛情不僅合法,而且合理,可以放在十字路口,不必警惕別人的監(jiān)視……”在講了小半天后,李贄有點(diǎn)醉了,他靠在吧臺上打盹,趁著這個空隙,卡夫卡望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街道上積起了一片片水泊,美麗的布偶貓躲在男人的腋下,嘻笑在雨中狂奔的金毛犬,水泥建筑滲出異味,蟑螂穿著禮服,對著天空拉小提琴。一瞬間,卡夫卡突然感覺生命就是一場奢侈的模擬游戲。
“喂,你想去納僧奈斯嗎?”李贄稍微清醒點(diǎn),用布滿老繭的手拍著卡夫卡的肩膀,問道。
“想。當(dāng)然想——可是,納僧奈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卡夫卡請求道,“如果可以,你能在地圖為我指出它的位置嗎?”
李贄喝了一杯印度洋海水醒酒,“它是一個小鎮(zhèn),或許在北方,也或許在南方,指南針上沒有它的方向。通常,我們要進(jìn)入納僧奈斯,需要穿過十八層迷霧,這些迷霧中藏著恐怖的幻象,會把闖入者嚇退。”
“那我應(yīng)該如何戰(zhàn)勝迷霧中的幻象呢?”卡夫卡著急地問,但心中并沒有產(chǎn)生恐懼。
“卡夫卡先生,哈爾特博士會親自指引你,他始終與你同在?!崩钯椀木埔呀?jīng)醒了。
“李先生,可是我從未見過哈爾特博士——”李贄打斷卡夫卡,“沒有關(guān)系,他會找到你的,或者說,你會找到他的。你只需要沿著自己既定的方向,繼續(xù)走,也許在下一個紅綠燈路口,他就在斑馬線對面等著你。但是——但是如果你走朝其他方向,你將與他終生無緣?!?/p>
“納僧奈斯的特使,博學(xué)多知的李先生,那么,請你為我介紹一下哈爾特博士,讓我能在遇見他之前做足準(zhǔn)備,避免因?yàn)槲业臒o知而冒犯他?!笨ǚ蚩ㄔ俅握埱罄钯?。
“哈爾特博士呀。他是一個國王、一個僧侶、一個妓女、一個殺手、一個守財奴、一個士兵。他有多種面目,你得費(fèi)點(diǎn)心思從人海中找出他?!崩钯椇韧曜詈笠槐《妊蠛K?,把頭上的荊棘王冠扶正,準(zhǔn)備離開酒吧。
卡夫卡還在思考李贄剛才的話,看到李贄要走,趕緊跟了上去?!跋壬?,你能帶我去納僧奈斯嗎?”卡夫卡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李贄,瞳仁里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安荒?。”李贄回答。卡夫卡眼里的火焰瞬間熄滅了,木炭上飄起裊裊的白煙。李贄走到酒吧門口,“謝謝你的款待,孩子。對于你想去納僧奈斯的愿望,我無能為力。因?yàn)橛行┑胤?,你只有?dú)自一人才能到達(dá)”,他回頭對卡夫卡說完,邁開大步出門,坐上由四只野豬拉的車,嗒嗒嗒地離開了楓橋。
卡夫卡從鱷魚皮錢包里抽出幾張楓葉,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才交給薩特。物價上漲,一片峨眉山的楓葉,只能購買半箱印度洋海水。
他喝掉李贄剩下的半杯尼采之心,沉思了一會兒?!拔乙鋈?,坐在楓橋上。哈爾特博士肯定會從哪里路過?!?/p>
卡夫卡用袖子擦干嘴角,快步離開。在楓橋上,薛濤正在等著他?!拔艺f,卡夫卡先生,你消失的這段時間都去了哪里?”薛濤叉著腰,居高臨下地對卡夫卡發(fā)問?!拔也]有消失——即使死亡也不能令我消失。我在薩特酒吧,遇見了從納僧奈斯而來的李贄先生。我們一起喝了點(diǎn)酒,聊了些愉快的東西?!?/p>
“李贄?他是個怪物,他酗酒,瀆圣,用馬鞭抽打拉車的野豬,詐取年輕人的崇拜,他將會受到死神的召喚。”薛濤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在楓橋出了名的怪人?!芭?,每個人都會受到死神的召喚。至于一切外來的榮譽(yù)或者抵毀,在地獄中都將蕩然無存?!笨ǚ蚩ㄗ呱蠗鳂?,走到與薛濤并肩的高度,讓眼睛變成偵探,去人群中尋找哈爾特博士?!澳阏娲?,就像三歲小孩兒一樣?!毖粗鴮W⒌目ǚ蚩?,無奈地罵道?!爸x謝你的贊美,愿哈爾特博士與你同在?!笨ǚ蚩ㄗ8Q?。
楓橋下面的廣場上人群洶涌,他們樂此不疲地制造著沖突和對立。如果甲朝西走,那么乙肯定會往東跑。如果甲舉著右手,那么乙肯定會抬起左臂。所以廣場本來很大,現(xiàn)在卻處處擁擠。在廣場左邊的水果店里,蘋果、橙子、菠蘿、西瓜……所有應(yīng)該到場的嘉賓都來齊了,它們整齊地坐在貨架上,等著別人挑選。作為一群有原則的水果,它們只賣身不賣藝。
水果店里小小的綠色馬扎上,端坐著冥王星密探。那兩個密探每人啃著一個蘋果,用美式英語交談著。
“你說,哈爾特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我們要去逮捕他。”坐在右邊的密探問?!安磺宄瑩?jù)說哈爾特先生經(jīng)常鼓動孩子,讓他們違背自己母親的意志?!弊谧筮叺拿芴交卮?。兩個密探監(jiān)視著人群,那么嚴(yán)密,就像人群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哈爾特博士。
“你的美式英語說得很不地道,就像往咖啡里加小碗紅糖一樣?!弊谧筮叺拿芴秸f?!拔液芟硎苓@種感覺,如果你不介意,我還希望往里面加入紅油腐乳?!弊谟疫叺拿芴狡鹕?,攔住了一個路過水果店的男人。
“嘿,哈爾特先生?!泵芴较蚰腥舜蛘泻?。男人一臉不解地走進(jìn)水果店,“先生,我的姓名是哈利波特·李賀。你可以稱我為李賀?!薄袄钯R——嗯——可是你很像哈爾特博士?!泵芴缴舷麓蛄恐腥??!岸昵?,我曾見過哈爾特博士一面。他和你們一樣,都是糟糕的人?!崩钯R已經(jīng)識破了密探的身份?!氨福壬?,是我們冒犯了您?!绷硪粋€密探起身,真誠地緩解水果店里的尷尬氣氛?!霸改銈冇薮烙礼v。”李賀雙手合十,離開了水果店。
“瞧你干的蠢事,你的腦子里裝滿了不協(xié)調(diào)的雞尾酒,這個碩大的腦袋,甚至不能用于萬圣節(jié)時制作南瓜燈。它只能像城郊的那些酒店高樓一樣,用來存放偷窺者和出軌者。”緩解尷尬失敗,后面站起來的密探開始訓(xùn)斥同伴。同伴自知理虧,也不敢反駁。
卡夫卡站累了,坐在楓橋的大理石臺階上。薛濤抱著一疊地方報紙和各種雜志,自顧自地閱讀。很快,太陽就打卡回家了。
“好啦,卡夫卡先生?!毖f,“我提議,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后回家休息一晚,等到明天體力恢復(fù)后,再來這里等待哈爾特或者去納僧奈斯的車。”卡夫卡站起來,“這是一個不錯的提議,可我仍然需要糾正你,哈爾特博士和去納僧奈斯的車,是同一回事?!毖揽ǚ蚩ǖ牟?,所以不和他理論。
兩人吃了飯,穿過沙漠、草原和叢林,回到了水泥房子。此時已經(jīng)是深夜,天空上布滿了白色的彈孔。月光照耀下,薛濤發(fā)現(xiàn)了自家水泥墻壁上的涂鴉?!巴?,多么精美的藝術(shù)品呀!”薛濤發(fā)出驚呼??ǚ蚩惤戳丝?,原來是二十四孝圖?!耙阅愕膶徝溃簿椭荒苄蕾p穿了丁字褲的繆斯女神?!笨ǚ蚩ㄞ揶硌?。
之后,人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看見卡夫卡。沒有看見他靠在皇朝夜總會的玻璃門上,沒有看見他坐在楓橋的石階上,也沒有看見他去薩特的酒吧里喝酒。于是人們開始發(fā)揮想象力,為卡夫卡的消失編造各種自以為合理的故事。甚至有人說,卡夫卡被哈爾特博士帶去了納僧奈斯。為了使情節(jié)更飽滿,這么說的人又接著編道:卡夫卡離開楓橋的那天,薛濤特地為他做了豬肉韭菜餡的餃子??ǚ蚩ê凸柼夭┦恳黄鸱窒砹四嵌藗€大餃子,然后登上了由一大群身著板甲的騎士護(hù)衛(wèi)的,兩只肥碩的地鼠拉的車,像風(fēng)一樣地去了納僧奈斯……
但不管各種版本的故事有多離奇,大約一個星期之后,卡夫卡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楓橋。
卡夫卡回到楓橋的那天,像往常一樣,薛濤陪著他。薛濤把小轎車開到橋下,兩人一起上了楓橋坐著。那兩個冥王星密探緊緊跟在他們身后,其中說美式英語的那個,今天才換上剛通過海關(guān)檢驗(yàn)的倫敦腔。
“下午的陽光真好?!笨ǚ蚩ㄕf。薛濤沒有接話,這是他們長久相處才培養(yǎng)出來的默契??ǚ蚩瓷先ゾ駸òl(fā),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還打了發(fā)蠟。他和眼前循規(guī)蹈距地生,又循序漸進(jìn)地死的眾人格格不入。他的旁邊放著一個柳條箱,里面裝著舒適的圖書。楓橋上異常悶熱。
“下午好,先生。”卡夫卡向經(jīng)常躺在夜總會門囗的醉漢問好。醉漢的肚子略微消瘦了點(diǎn),想來是發(fā)生了板塊漂移?!翱ǚ蚩ㄏ壬?,下午好,愿酒神保佑你常醉?!弊頋h舉起綠色的酒瓶向卡夫卡示意?!案兄x你真誠的祝福,先生,愿你能獲得永不清醒的福報。”卡夫卡向醉漢點(diǎn)頭致謝。
這時候,一輛青銅馬車向楓橋駛來。兩個冥王星密探趕緊跟上?!拔业幕镉嫞柼夭┦縼砹??!币粋€密探用純正的塞納河口音對另一個密探說?!拔业幕锇椋@或許是哈爾特先生。但請你先摘掉你倫敦腔上覆蓋著的十九世紀(jì)的霧霾,讓它真正像一個百歲老公爵口中吐出的東西?!绷硪粋€密探有點(diǎn)不悅。
薛濤看到青銅馬車,馬上站了起來,“卡夫卡先生,哈爾特來了?!笨ǚ蚩嗣蛑z的頭發(fā),“不,橋下的并不是哈爾特博士。”薛濤詫異地看向卡夫卡,“你怎么知道不是,難道他說著某種語言,暴露了自己的國籍嗎?”
“正如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的:哈爾特博士始終與我同在。他不會選擇乘坐任何一種交通工具來見我,不管是高鐵、大巴、面包車,還是馬車和轎子,都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如果他愿意見我,只需要輕輕地一劃——雙手像船槳那樣輕輕地一劃,那么他就能直接到達(dá)我的面前,與我近到使我可以看清楚他有多少根睫毛?!笨ǚ蚩ń又鴮ρf,“三天前,我曾有幸見到哈爾特博士的背影。他坐在小區(qū)花園里的棕櫚樹上,低聲呼喚一只畫眉鳥。他看上去是那么安詳。他用柔和的語言說:‘可愛的畫眉鳥,請你為我唱一支歌??墒?,在一公里外,有一支獵槍正瞄著畫眉鳥。哈爾特博士一定是察覺了,畢竟他是那么智慧而富有慈愛之心的人。于是他又對畫眉鳥說:‘請放下你的恐懼和緊張,我將帶你去納僧奈斯。嘭的一聲槍響后,哈爾特博士和畫眉鳥都消失了。他們一起去往了幸福之地——納僧奈斯?!?/p>
薛濤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塊墨西哥仙人掌,啃了兩口,綠色的汁液濕潤了她干燥的口腔。她感到好受了一點(diǎn),開口說,“孩子,你病得太嚴(yán)重了。這么看來,我不得不送你去納僧奈斯了。”卡夫卡沒有聽到,還在自顧自地說著,“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越來越覺得自己就是那只畫眉鳥?!笨ǚ蚩ㄖ钢巳海疽庋催^去,“在楓橋,肯定有一支致命的獵槍正在瞄準(zhǔn)我的心臟。我相信,肯定還有無數(shù)的獵槍正在瞄著他們每一個人,也包括女士你。說不清楚,究竟是我們因獵槍而存在,還是獵槍因我們而存在?但這個問題并不重要,只要我們能遵從哈爾特先生的引導(dǎo),就能去往納僧奈斯,從此逃離獵槍黑洞般的槍口?!笨ǚ蚩ㄓ幸环N預(yù)感,哈爾特博士就快要出現(xiàn)了。
在第十三朵云飄過楓橋后,薩特趕來為卡夫卡送行,他清楚地知道,卡夫卡會在今天離開。薩特穿著非常莊嚴(yán)和正式的燕尾服,手里提著一件農(nóng)夫山泉——上一次他穿得這么整潔,還是在他結(jié)婚的時候。
他朝卡夫卡走去,路過兩個密探時,給他們每人拿了一瓶礦泉水。“薩特先生,請你勸導(dǎo)一下卡夫卡先生,讓他不要跟著哈爾特博士離開。在楓橋,還沒有人像他這么做過?!辈僦鴤惗厍坏拿芴娇聪蛩_特,請求道。但薩特沒有回應(yīng)他,而是徑直離開了。
“卡夫卡先生,我來給你送行?!彼_特向卡夫卡打完招呼后,對薛濤微鞠了一躬表示禮貌。
“薩特先生,謝謝你的好意。讓我們?yōu)槟愕纳屏?,也為我能擁有你這樣一個知己的幸福而干杯。”兩人每人打開一瓶礦泉水,碰了下后一飲而盡。“李贄先生已經(jīng)回到了納僧奈斯,他讓我向你問好?!彼_特說?!案兄x李贄先生的啟導(dǎo),今夜,我將在他的臥室同他徹夜長談?!钡V泉水的度數(shù)很高,卡夫卡已經(jīng)有點(diǎn)醉了。
“薩特先生,感謝你。第三人民醫(yī)院的車已經(jīng)通過楓橋的收費(fèi)站了,馬上就能進(jìn)入城區(qū)?!毖叩剿_特旁邊,向他表示感謝。
他們?nèi)丝粗菞l筆直地穿過楓橋的街道,過一會兒,卡夫卡將順著它離開楓橋,離開薛濤和薩特。這條街上,兩旁種著墨西哥仙人掌當(dāng)作景觀樹,水產(chǎn)店里,出售一箱一箱的亞馬遜食人魚,棋牌室里,坐著一桌一桌的非洲斑馬,藥店里,老中醫(yī)正在用鵝毛筆寫秘方,藥引是科莫多巨蜥或者宋朝的青瓷碎片。
車到了。太陽慢慢落下,在卡夫卡的鈦合金鏡架上又壓出了一個馬蹄形的彎曲。
“再見,薩特先生。再見,薛濤女士。我會在納僧奈斯為你們祈禱,為楓橋祈禱?!笨ǚ蚩ǜ鎰e薩特和薛濤,登上車,哈爾特博士正坐在車?yán)锏戎?ǚ蚩ňo緊握住哈爾特博士的手,兩人一起離開了楓橋。薩特和薛濤爬到楓橋的最高處,目送卡夫卡離開。
黃昏后,只剩醉漢還留在楓橋。他坐在椰子樹下,像一尊憂傷的木雕。
羅劍寧??男,昭通學(xué)院大四學(xué)生。
責(zé)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