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燁婷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作為唐代詩人中的佼佼者,王昌齡一直被奉為扛起盛唐“風骨”大旗的重要詩人,《河岳英靈集》的作者殷璠對其更是尊崇有加,認為王昌齡處在唐詩走向巔峰的關鍵時期。目前學界對于王昌齡的研究已有較多的成果,但對其詩歌風格的研究,卻只是零散地分布在相關著作與論文中。這些論著或認為王昌齡詩歌開盛唐之風、勁健渾厚,或認為王昌齡詩歌繼漢魏六朝之氣、悲慨哀怨,所論皆有根據(jù),但又都偏執(zhí)一端①(1)①相關研究參見:魏耕原《王昌齡五古風格與〈詩格〉之關系》(《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2年中國會議),畢士奎《王昌齡詩歌與詩學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許娟娟《王昌齡詩歌藝術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南京師范大學,2006年),張左軍《王昌齡七言絕句的藝術特色》(《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4期)。。筆者在細讀王昌齡詩歌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王昌齡的詩歌風格雖然會因為題材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細微差別,但是大部分呈現(xiàn)出一種悲慨與勁健交糅的風格,只不過有的詩歌中悲慨的成分多一點,另外一些詩歌中勁健剛強的作風則占據(jù)主導地位,而其最有特色的作品則是將這兩種風格完美地融合為一體。根據(jù)進一步分析可知,王昌齡是通過抑揚結合的表現(xiàn)技巧、收放自如的場面描寫、含而不露的情感表達以及多重架構的意境營造等手法造就這一獨特的詩歌風格,而這種詩歌風格的形成,又與時代背景、詩人的生平遭際及其詩歌理論主張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悲慨意為悲傷感慨,有感傷之風;勁健則是剛勁強健,有強勁之格。悲慨、勁健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詩歌風格,在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當中,均有詳細的闡釋。“悲慨”一詞最早見于東晉王羲之與殷浩書信中,其原文曰:“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何能不痛心悲慨也!”[1]2095其始有為家國擔憂感傷之意。作為一種詩歌風格,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對“悲慨”的描述如下:
大風卷水,林木為摧。意苦欲死,招憩不來。
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
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露雨荒苔[2]163。
楊廷芝《二十四詩品淺解》從字義出發(fā)將“悲慨”概括為“悲痛,慨嘆”[3]114。筆者以為,所以“慨”者,因是“悲”也。故當先有“悲傷”,掙扎而不能出,而后有“慨嘆”。根據(jù)司空圖的描述,風格悲慨的詩歌應該是起乎比興、繼之吶喊、轉而沉吟、歸于嘆息。起首兩句,“大風”卷水,林木皆摧,滿是破敗之景,令人悲痛。中間八句,則是在起首兩句的前提下演化而來的一出悲劇。一“死”一“哀”之間,看透了長命百歲、富可敵國的虛云縹緲,展示了“大道”已傾、“雄才”難為的無奈,突出了“意苦”與“招憩”不得的痛苦,以及“雄才”卻“拂劍”于身的悲哀。最后兩句,則將兩種失意肅殺的自然之景表現(xiàn)出來,令人不勝感慨,頓生無限唏噓。正如張國慶先生所言,司空圖所謂的“悲慨”:“既是一個顯示著悲痛感慨(或悲涼慨惋)情調的風格概念,而更是一個近乎‘悲劇’的美學范疇?!盵4]417筆者以為,這是一出社會悲劇的全方位展示。通過“大道”(美、善、正)與“大風”(丑、惡、負)的交鋒,展現(xiàn)了前者不應有的毀滅與后者的勝利,飽含了作者對前者的深深同情與惋惜和對后者的無限憎惡與無奈,這正是標準的悲劇美學精神的體現(xiàn)。
“悲慨”是《二十四詩品》中比較特殊的一品,無論是從意象表達的激烈,還是從情感噴發(fā)的痛切來看,此品當屬二十四品中之別調。此品不僅闡述了司空圖的風格理論,更是將對現(xiàn)實社會的悲痛、體悟與聯(lián)想表露于字里行間。通讀全品可知,司空圖認為的悲慨詩風應該具有慷慨激昂、沉郁悲壯、蒼涼沉雄的情感特征,從而達到震耳發(fā)聵、蕩氣回腸、催人淚下的強大藝術感染力。
“勁健”一詞出自《后漢書》,其原文為:“稱兵十萬,才力勁健,意智益生。”[5]2991這里的勁健是形容鮮卑兵力之盛、力量之大。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則曰: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
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2]66。
張少康先生從創(chuàng)作風格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勁健”,是“一種強勁有力、壯健宏偉的風格”[6]104。喬力先生則說:“勁健,系是對松懈窘迫而言。既指筆力和氣勢,更總指風格?!盵7]44可見,“力”和“氣”是勁健詩風最主要的特點?!皠沤 币黄匪瞿耸且环N強勁有力的詩歌風格。此品以神、氣二字貫穿全品。郁沅先生在研究此品時,打破了常規(guī)的三段順序解析法,而是將之分為前后四句、三四句、五至十句三部分來解讀②(2)②參見郁沅:《釋〈洗練〉與〈勁健〉——〈二十四詩品〉通解例釋之四》(《湖北社會科學》2010年第11期)。。筆者以為,若從文意解之,當以郁沅先生所分為妙。首先是神氣充沛,“神”即內在之思想,“氣”即外露之情感,要達到精神與情感的統(tǒng)一,司空圖給出的要求是“如空”“如虹”,這里所強調的是精神追求不受任何阻礙,情感表達貫穿全文,并且是一種充沛的、昂揚的、剛健向上的思想情感。其次是云捷風強,捷者速也,強者力也。高谷狹隙之間,風云變幻最是激烈與長久,這里則是指詩歌中透露出來的速度、力量之大與持久。最后是守中存雄,“守中”即是把強勁之力收藏于胸,達到虛靜;“存雄”即是指將外在的強勁之力表現(xiàn)出來,以示雄健,這就是司空圖所要求的“真氣”??梢姡@種既要蓄氣于胸、又要外露于體的陽剛之氣是勁健詩風所必須具備的。
筆者以為,所謂“勁”,體現(xiàn)的是一種力度與氣勢,且沒有衰敗之刻;而“健”,體現(xiàn)的則是一種內在的生命力,而沒有停止之時??偠灾皠沤 奔仁且环N雄勁剛健的風格,也指內在蘊涵的深厚與強勁。
在論及王昌齡的詩歌風格時,研究者往往是將其與詩歌題材簡單對應,如論其邊塞詩則曰“勁健”,論其閨怨(包括宮怨)詩和送別詩則曰“悲慨”,而對其詩歌中兩種風格的交融互滲則注意不夠①(3)①分別參見:張迎勝《王昌齡邊塞詩的思想精華與藝術造境》(《寧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畢士奎《“怨”與“樂”:王昌齡、王建宮女詩情感差異探因》(《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筆者以為王昌齡邊塞詩固然以慷慨激昂的風格為主,但亦屢有沉郁寡歡的色彩,而其閨怨詩、送別詩在寫得婉轉委曲、情深意長的風格里也不乏振起之格調。明陸時雍《詩境總論》論王詩七絕曰:“測之無端,玩之無盡?!盵8]388吳喬《圍爐詩話》論其五古曰:“或幽秀,或豪邁,或慘側,或曠達,或剛正,或飄逸,不可物色。”[8]391誠如古人所評價,王昌齡詩歌絕不是單一的風格,而是悲慨與勁健的互滲,是多種風格的雜糅,這才是王昌齡詩歌耐人尋味的地方。
以邊塞詩為例,王昌齡在傳統(tǒng)的羈旅行役題材的基礎上加入了個性化的描寫,生動地展現(xiàn)了邊塞將士豐富的內心世界。如《從軍行七首(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8]43。
這首詩是王昌齡邊塞詩的代表作,將戍邊之苦與閨怨之愁很好地融為一體。 “黃昏”“獨”“秋”將出征將士的悲苦、凄楚表現(xiàn)得一覽無遺,結尾處落筆在“閨愁”的無可奈何,與前文兩相照應。周珽在《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陸時雍的話說:“謂從軍者聞羌笛而起金閨之思,非也。蓋因邊城聞笛,而代為金閨之愁耳。言己之愁已不堪,而閨中之愁將更奈何,亦通。起處壯逸,斷句凄楚。”[8]44可見,陸時雍認為此詩雖通篇寫愁,卻于起句處透出昂揚氣勢。筆者以為,這是一首將悲慨與勁健完美結合的詩。全詩除首句鋪場外,其余三句并及邊塞戍守之悲苦,且最后一句更是將無法結束這種生活的無奈盡現(xiàn)眼前,卻只能悲嘆而已。恰恰是首句的鋪場,使得這種為國家利益而犧牲個人利益的哀怨,顯出一種壯美之感。
而遷謫詩《江上聞笛》則抒寫的是作為不遇士子的失意愁懷:
橫笛怨江月,扁舟何處尋。聲長楚山外,曲繞胡關深。
相去萬馀里,遙傳此夜心。寥寥浦溆寒,響盡惟幽林。
不知誰家子,復奏邯鄲音。水客皆擁棹,空霜遂盈襟。
羸馬望北走,遷人悲越吟。何當邊草白,旌節(jié)隴城陰[8]113-114。
這首《江上聞笛》是作者開元29年(739)秋在貶謫嶺南的途中所作。此時詩人身在“楚山”,心系“胡關”,欲“遙傳”此心而不可得的凄慘之情頓生。鐘惺評“響盡”一句曰:“五字妙!所謂虛響之意,弦外之音,可想不可說?!盵8]114筆者以為,此處的弦外之音,應指身遭貶謫、才不得用的怨憤牢騷 ?!昂悺痹诤颖?,而作者當時身處江南,“擁棹”“盈襟”“望北”“遷人”俱是異地思鄉(xiāng)之語,詩人對于南貶的悲傷可想而知,最后兩句將意境突轉,凌宏憲評此句“轉得有力”[8]114,悲怨之情一掃而盡。邢昉《唐風定》亦評此句:“邊草、隴城入聞笛中,愈見空遠?!盵8]114筆者以為,此詩本是寫貶謫帶來的失落之感,通篇凄涼,但是在最后一句一轉頹廢,透出陽剛之氣,一洗俗塵。
《西宮秋怨》是一首宮怨詩: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誰問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8]98。
王昌齡進士及第后,任職京師時官至校書郎,這與詩人平生志向相去甚遠,故其在京所作諸多宮怨詩,多有暗喻己才不受重用、悲切怨懟之意,這首《西宮秋怨》便是其中的代表作?!败饺亍敝傅氖呛苫?,曹植的《芙蓉賦》直言其“覽百卉之英茂”[9]179。此處言芙蓉不及“美人妝”,可見美人美艷之極也;其后又以“香”字譽之,極言美人之超凡也。唐汝詢《唐詩解》認為此處:“不當以膚淺穿鑿,俟妙悟者求諸言外?!盵8]99此處不多說,且先看后兩句,“誰問”有作“誰分”“卻恨”兩種版本,此處作“卻恨”解詩較為妥當。從“恨”到“含啼”,再到“掩秋扇”,一語三折,畫面如在眼前,合前兩句讀至此,令人頓生憐意?!翱諔摇本湔Z出司馬相如《長門賦》:“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月于洞房。”[10]119楊慎認為“空懸”一句“猶李光弼將郭子儀之師,精神十倍矣”[8]99,此一句,一轉前三句造成的悲怨。讀至此處,方知唐汝詢之意。袁宏道曰:“思而不怨,棄而待用,雄厚之情可想而知?!盵8]100此時詩人懷經世之才置身于天子之都,猶如美人在宮,不受寵幸也,卻又始終是積極的,等待著明君擢舉,這就是此詩悲慨中的勁健之處。
又“萬乘旌旗何處在?平臺賓客有誰憐”[8]9(《梁苑》),又“追隨探靈怪,豈不驕王侯”[8]137(《留別岑參兄弟》),又“身在江海上,云連京國深”[8]158(《別劉谞》),又“誰識馬將軍,忠貞抱生死”[8]185(《留別武陵袁丞》),又“去時三十萬,獨自還長安”[8]54(《代扶風主人答》),皆悲怨哀嘆中仍有清剛之氣??梢娫谕醪g以悲慨為主的詩歌中,仍不失勁健的格調。
王昌齡出生于關中之地,骨子里透著一種北方人的豪情。其勁健詩風在早年便已形成,主要體現(xiàn)在其邊塞詩中,如《從軍行七首·其六》寫道: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
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8]50。
王昌齡此首邊塞詩作于入仕之前,充滿著對建功立業(yè)、封侯拜相的無限向往,故而豪爽俊麗、風骨凜然?!氨『埂薄昂俊苯晕饔蛱禺a之物,此處指將軍坐騎和裝扮,碎葉城的月色更襯得將軍英姿颯爽。這時皇帝的詔書和寶劍緊急送達,于是馬上出發(fā),率領士兵一夜攻取樓蘭。這首詩凸顯了作者對于唐朝國力的自信和對英雄的仰慕之情,整首詩氣勢豪壯。但是隱含在字里行間的還有一種欲建功名而不得的郁悶心情,這使得詩人在寫作時有意選取了“秋月”這樣的意象,秋夜的蒼涼將將士的行軍之苦不動聲色地展現(xiàn)出來。這正是勁健之中又見悲慨之處,也是詩人個人情感的外露之點。
又《變行路難》寫道:
向晚橫吹悲,風動馬嘶合。前驅引旌節(jié),千里陣云匝。
單于下陰山,砂礫空颯颯。封侯取一戰(zhàn),豈復念閨閣[8]33。
《變行路難》出自樂府舊題《行路難》。《樂府詩集》載:“《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多以‘君不見’為首?!盵8]33王昌齡此首《變行路難》不僅在句式上擺脫了樂府舊題的既定模式,更是一改前者離傷失意的情緒,實是男兒豪言壯語。第二句萬馬齊鳴,有昂揚之意。其后行軍場面之大,又與“馬嘶”暗自相合。五六句給出了如此興師動眾的原因,“礫礫空颯颯”足見單于兵力之盛,正是勢均力敵,棋逢對手。最后兩句點出人物心理,一戰(zhàn)封侯是何等的榮耀,亦是多少人心中的夢想,既有此則閨婦何必掛念,然而靜思之下,其中似暗含為征婦嘆息之意?!对娊洝げ狻吩唬骸霸秆运疾?,使我心痗。”[11]84征婦思夫成病,終是徒勞。與征夫的無情相比,征婦的思念甚是可憐。且此詩首句便以一“悲”字定調,使整首詩于振奮之外又含哀傷之情調。
又《城傍曲》寫道:
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
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
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弰[8]16。
筆者認為此詩當是實寫。從“邯鄲”觀之,這首《城傍曲》應是作者游于冀中時所作。唐汝詢《唐詩解》以為:“此見城傍獵客而賦其事,言木落草枯,狐兔狡健,獵者乘醉而來,手接皂雕,箭連雙虎,向月而歸,得意如此?!盵8]17此詩用“秋風”“草白”等北方景色烘托氣氛,“酒未消”“掣皂雕”寫俠士的倜儻風流。“射殺騰虎”足見主人公箭法之精、力量之大。《史記·李將軍列傳》曾載:“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12]1465李廣乃漢時名將,名震邊塞,殺一騰虎猶為所傷,而詩中主人公醉酒后仍射殺兩虎,其才能不可估量?!盎厣怼薄皡s月”“佩”三個動作行云流水,甚是瀟灑。通讀全詩,主人公形象飽滿,豪情滿懷,令人真欲親眼一見。李夢陽評曰:“悲壯,真盛唐風韻。”[8]17詩人以李廣喻己,示己懷安國之才,欲以報國卻恨無門,只得以酒為樂。在凸顯其壯烈豪邁的同時,又隱含著不遇的悲哀。
又“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8]49(《從軍行七首·其五》),又“萬里云沙漲,平遠冰霰澀”[8]53(《從軍行二首·其二》),又“儒有輕王侯,脫略當世務”[8]80(《鄭縣宿陶太公館中贈馮六元二》),又“為君百戰(zhàn)如過籌,靜掃陰山無鳥投”[8]171(《箜篌引》),又“握中銅匕首,粉銼楚山鐵”[8]214(《雜興》),皆豪壯之中暗含哀傷。
除去上述兩種詩歌風格外,王昌齡最有特色的詩歌風格,就是能夠做到將悲慨與勁健兩種風格完美交糅。誠如明人胡應麟所說,王昌齡詩歌“優(yōu)柔婉麗,意味無窮,風骨內含,精芒外隱,如清廟朱弦,一唱三嘆”[8]386,即王昌齡的詩歌并非簡單的抒情,而是多種感情的交織,剛健之處暗含悲慨,哀傷之間風骨頓現(xiàn)。如《從軍行七首·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8]47。
周珽以為:“上聯(lián)邊塞之景,下聯(lián)敵愾之詞?!盵8]48全詩士氣極足,同時又將士卒戍守邊疆的思鄉(xiāng)情緒表露無遺。上聯(lián)寫長云氣勢之大,直使雪山失色,又將“孤城”與玉門關的距離拉得極長,將空間構建得極為廣大,造成威壓之感,在氣勢與力量上達到了一個極限。唐汝詢《唐詩解》載:“哥舒翰嘗筑城青海,其地與雪山相接,戍者思歸,故登城而望玉關,求生入也?!盵8]48筆者以為,此語實是將士卒心肝剖開與世人見也?!斑b望”二字,將思念的強度無限放大,將士卒的戍守之苦、思鄉(xiāng)之念展露于眼前,聞之令人愴然下淚。下聯(lián)“百戰(zhàn)”可見對陣次數(shù)之多,“穿金甲”可見戰(zhàn)事的激烈,一字一句之間,體現(xiàn)了將士沙場殺敵的英勇無畏和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氣概,“不破不還”更是國而忘家的犧牲精神的體現(xiàn)。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說:“作豪語看亦可,然作歸期無日看,備有意味。”[8]48筆者以為,“不破不還”乃憤激之詞,若有機會回來,能不回耶?此乃是久戰(zhàn)無功,勁敵未破,悲無還期也。這種悲慨與勁健渾然一體的風格,將王昌齡的思想感情表達得十分透徹。
又《出塞二首·其一》寫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8]20。
此詩歷來為文論家所爭議,有作悲怨解者,亦有作剛健解者。筆者以為,此皆未得其要領,當以二者相互滲透來解此詩更妙。周珽說:“‘秦時明月’,橫空盤礴語也,意秦時雖遠征尚未設關,但在明月之地,猶有行役之不逾時之意,漢則戍守無有還期矣。”[8]22筆者以為,當以周珽所說極是,方能合第二句之意也?!扒卦隆薄皾h關”將秦漢數(shù)百年歷史在一字一句間述盡,同時作者對于征人的同情也暗含其中?!叭宋催€”是已經死了還是戰(zhàn)事未結?其緣由不得而知,但其結果卻是“未還”。顧璘《批點唐音》認為此詩:“慘淡可傷。音律雖柔,終是盛唐骨骼?!盵8]22“但使”總起末兩句,是“不教”的前提?!暗埂笔菫槠硎拐Z,實際是“飛將”不在,“胡馬”已度,盡顯哀傷之意。通讀全詩,詩人對于邊情危急的擔憂、對統(tǒng)治者用人不明的哀怨不言已表,同時又滲透出一種對國家的自信,顯示出“飛將”已有的昂揚氣勢。陸時雍《唐詩鏡》以為此詩:“懷古深情,隱隱自負,后二句其意顯然可見?!盵8]22“龍城飛將”指漢代名將李廣,此處作者似有自喻之意,又“不教”句有自負己才之情。
又《九江口作》寫道:
漭漭江勢闊,雨開潯陽秋。驛門是高岸,望盡黃蘆洲。
水與五溪合,心期萬里游。明時無棄才,謫去隨孤舟。
鷙鳥立寒木,丈夫佩吳鉤。何當報君恩,卻系單于頭[8]161。
胡問濤《王昌齡集編年集注》以為此詩:“貶龍標途中,作于九江?!盵8]161此時詩人身遭貶謫、郁郁不得志,心中暗含著朝廷用人不明的恨意,卻又無法割舍報效君王的志向與決心。全詩以“漭漭”“雨開”鋪開場景,力量十分強大,以后“高岸”“望盡”更是將遠景盡收眼底,寫九江口之景筆勢壯闊。胡注以為“五溪”乃是沅江及其上游之流合稱,代指貶地龍標;“萬里”本是寫貶地,乃萬里之外的南蠻之地,卻寫得剛健向上,毫無怨恨之情?!懊鲿r”“謫去”是全詩悲慨的高潮,然而又接以“鷙鳥”“吳鉤”入句,以示不與世人(其他被貶官員)一般,以酒、樂自娛,他仍然等著君恩再至,以報知遇之恩。此詩本是被貶發(fā)憤之作,然而卻透露出一種積極向上的氣息。
又“長風金鼓動,白露鐵衣濕”[8]52-53(《從軍行二首·其二》),又“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8]51(《從軍行二首·其一》),又“黃鶴青云當一舉,明珠吐著報君恩”[8]170(《留別司馬太守》),又“賢智茍有時,貧賤何所論”[8]181(《詠史》),皆悲慨與勁健渾融一體。
王昌齡是盛唐大家,其作品尤其是邊塞詩皆被視為勁健詩風的代表作,但從前一部分對其不同題材詩歌的分析來看,其邊塞詩未必盡是抒發(fā)豪情壯志,而往往有深沉的感傷;其他的遷謫、閨怨、贈別等題材的詩歌中也不是一味的悲傷嘆息,反而含有一種力求振起、剛健清新之氣。這種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有以下一些特點。
“抑”者,貶也;“揚”者,褒也。抑揚結合的表現(xiàn)手法主要有先抑后揚、先揚后抑、抑揚并舉三種形式,而這三種形式在王昌齡詩歌中都很常見。
首先看王昌齡詩歌《從軍行七首·其四》中的詩句:“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盵8]47此處運用了抑揚并舉法,“百戰(zhàn)”可見戰(zhàn)事是何等的激烈,“穿金甲”則描寫了戰(zhàn)士是何等的英勇,“不破”“終不還”又需要多大的決心?然而在這決心之后,又暗含著多少無奈?士兵們固守邊關既是處于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感,又往往是無奈之下的軍令難違,這中間的種種委屈著實讓人生出無限同情。又《出塞二首·其一》寫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盵8]20世人皆以飛將尚在、胡馬未度解讀此句,殊不知此處作者也是運用了抑揚并舉的表現(xiàn)手法。乍一看這是一句男兒的豪邁誓言,可仔細推敲就會發(fā)現(xiàn)“但使”二字卻是在感傷“飛將”不在的現(xiàn)實,“不教”二字則是面對“胡馬”已度的無奈。又《九江口作》:“何當報君恩,卻系單于頭?!盵8]161此處乃是運用了先抑后揚的手法?!昂萎敗笨梢姟熬鳌鄙形粗?,但作者并未從此消沉,而是志在沙場,欲以“系單于頭”報“君恩”。這種豪氣,非有膽識之人不能為之。
王昌齡詩歌中多次用到抑揚結合的表現(xiàn)手法,除上述所舉例證外,如《箜篌引》等,皆有抑揚結合于其間。這種表現(xiàn)手法能夠較好地吐露作者的心聲,是王昌齡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的創(chuàng)作特色之一。
王昌齡詩作中的場面描寫也很有特色。在他筆下,場面描寫可大可小,既有整體也有局部,可謂筆隨心轉,收放自如。
《從軍行七首·其四》在空間維度上達到了長廣互補。“長云暗雪山”[8]47可見場面極為壯闊,“遙望”則將“孤城”和“玉門關”距離無限拉長;“黃沙”一句則將焦點集中到將士身上,“不破”一句又進一步深入到將士的心理層面。從前兩句描寫極大的場面到后兩句聚焦到個體,一大一小之間,其手段可謂變幻莫測,將邊塞的蒼涼壯闊與將士的復雜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毒沤谧鳌穭t達到了場面大小的靈活轉變?!巴M”一句將詩人眼前之秋景無限放大,“五溪”則超出了視野的范圍,指明了詩人的貶謫之地,盡顯蒼涼之感;后一部分則迅速聚焦于“立寒木”“佩吳鉤”等動作上,透露了詩人始終求進的志向。血戰(zhàn)沙場時“卻系單于頭”的戰(zhàn)斗場面更是力壓貶黜江湖時“謫去隨孤舟”的凄涼場景,使得這首貶謫詩,竟透露出昂揚向上之意。
王昌齡是場面描寫上的高手,把握甚是得體。除上舉諸例外,如《失題·奸雄乃得志》等亦在場面描寫上收放自如,并無半點刻意之筆,大小場景的穿插使得詩歌所表達的情感也時而激烈時而纖細,從而造就了悲慨與勁健交融的風格。
深受儒家詩教影響的王昌齡,推崇“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審美原則,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情感表達含而不露的的特點。這種含而不露的創(chuàng)作特點表現(xiàn)為多重情感的表達,而這一表達方式直接促成了他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
《從軍行七首·其四》寫道:“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盵8]47“終不還”三字寫出了“不能還”的哀怨凄涼,表達上卻不失溫厚。又“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二首·其一》),本意是譴責國家用人不當,導致邊地丟失的敗局,但用以假設的語氣,批評的意思就顯得委婉得多。又“何當報君恩,卻系單于頭”[8]161本寫君恩不至,無青云之時,但是卻將這種失望之情放在個人壯志的抒發(fā)之下來寫,所以也并不顯得灰暗消極。
世人論王昌齡者,非稱其邊塞詩剛健大氣,則論其貶謫詩哀怨消沉。從上文分析可知,王詩的情感表達模式并非單一直線的,反而呈現(xiàn)出多樣性與間接性,具有含而不露的特點,這也是王詩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的主要創(chuàng)作特色。
王昌齡是詩歌“意境”說的最早提出者,其關于“意境”的論述,今見于《文鏡秘府論》與《吟窗雜錄》中所載之《詩格》。兩文雖不盡相同,但基本思想?yún)s是一致的,即講求巧思??蘸!段溺R秘府論》載:“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絕頂,下臨萬象,如在掌中。以此見象,心中了見,當此即用?!盵8]296追求用盡可能簡練的筆墨構造多義性的詩境。王昌齡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十分講究意境的營造,尤其擅長一筆兩用,以寥寥數(shù)句勾勒多重意境。
如《從軍行七首·其四》,世人作豪言壯語觀者有之,作悲壯看者亦有,陸時雍“測之無端,玩之無盡”即是此說。“青?!薄把┥健薄肮鲁恰薄坝耖T關”“黃沙”“樓蘭”等描述的皆是西北邊塞之景物,“暗”“孤”“遙望”等字詞皆帶有心理層次的意思,這種心與物的融合,使得全詩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風格。一種是對沙場百戰(zhàn)的絕望,特別是最后一句連續(xù)用兩個“不”字表現(xiàn)還家無望。一種則是對自身力量的自信,尤其是最后兩句,讀后有一種酣暢淋漓的自豪之感。同為邊塞名篇的《出塞二首·其一》意境構思亦極巧妙,“龍城飛將”“不教度陰山”皆是豪邁的大手筆,卻又滲出對現(xiàn)實的悲傷與無奈?!毒沤谧鳌返茸鹘允侨绱?。王昌齡關于“意境”的理論闡述體現(xiàn)于他的創(chuàng)作中的,除上述諸例外,《長信秋詞》《塞下曲》等詩歌,意境都非常豐富,包含了多個層次的理解,這一點無疑也促成了王昌齡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
獨具的詩歌風格是詩人創(chuàng)作成熟的標志,王昌齡詩歌悲慨與勁健交糅獨特風格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這與其個人生平遭際、時代社會背景及詩歌理論主張都有著密切關聯(lián)。
翻閱新舊《唐書》及時人記載可知,王昌齡是一位豪俠之士,他熱衷于功名,對自己的才能非常的自信,英雄情結在其作品中屢屢出現(xiàn),也是他的作品顯得雄勁渾厚的主要原因。如《城傍曲》中有“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弰”[8]16之句,唐汝詢認為此句:“箭聯(lián)雙虎,向月而歸,得意如此?!盵8]17詩人賦予主人公的英雄形象,實是作者心中所向往的。又《少年行》:“氣高輕赴難,誰顧燕山銘?”[8]18那種慨然赴難、并無半點膽怯的英勇形象就是作者的自我期許。又《出塞二首·其一》:“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盵8]20作者以“龍城飛將”暗喻己才不用,愛國英雄的形象昭然若揭。又“封侯取一戰(zhàn),豈復念閨閣”[8]33(《變行路難》),又“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8]50(《從軍行·其六》),又“安能召書生,愿得論要害”[8]133(《宿灞上寄侍御嶼弟》),又“黃旗一點兵馬收,亂殺胡人積如丘”[8]171(《箜篌引》),又“何當報君恩,卻系單于頭”[8]161(《九江口作》)皆暗含作者的自負。這種英雄情結是王昌齡詩歌的一個重要內容。
同時,王昌齡仕途偃蹇,壯志又屢遭摧折。其早年居灞上,常有立功邊塞之意。王昌齡曾北游河隴邊地,寫下大量抒情言志的邊塞詩,《出塞二首》《從軍行七首》等是此時期的代表作。但世事無常,王昌齡進士及第后,其仕宦生涯與理想愈行愈遠。《新唐書·文藝下》載:“昌齡字少伯,江寧人。第進士,補秘書郎。又中宏詞,遷汜水尉。不護細行,貶龍標尉?!盵13]5780可見,除在京短暫任職外,王昌齡其余時間都是在外放與貶謫中度過的,直至“以世亂還鄉(xiāng)里,為刺史閭丘曉所殺”[13]5780。
理想與現(xiàn)實巨大的沖擊,對王昌齡的詩歌風格影響重大?!皶阂騿査椎秸婢常阌墩\依道源”[8]166等便是其貶謫之時的出世之句,但仍不失“黃鶴青云當一舉,明珠吐著報君恩”[8]170的豪情,這也使得王昌齡詩歌無論何時,都不失清剛爽朗的基調。
王昌齡是盛唐詩歌創(chuàng)作大家,也是詩歌理論方面的巨擘。王昌齡的詩歌理論建設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提煉而來,反過來理論又促進了王詩風格的形成。《唐才子傳·王昌齡》載:“有詩集五卷。又述作詩格律、境思、體例共十四篇,為《詩格》一卷,又《詩中密旨》一卷,及《古樂府解題》一卷,今并傳。”[14]95今所見《詩格》主要有空?!段溺R秘府論》本和蔡傳《吟窗雜錄》本兩種,是為王昌齡詩歌理論精華之所在。
王昌齡的詩論涉及到意境、體例等各方面。關于做詩的意境,他說:“詩不得一向把,須縱橫而作……落句須含思,常如未盡?!盵8]313這里王昌齡強調了詩歌創(chuàng)作不可偏執(zhí)于一端,須全方位的建構,另外抒情當含蓄,結尾應有不盡之意。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8]20一句,初讀之下豪情滿懷,但其中暗含對邊塞無將悲慘現(xiàn)實的哀傷。又如“誰問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8]98一句,本是寫宮廷妃子備受冷遇的無奈,聯(lián)想此時作者雖任職于長安,然地位卑微與失意的妃子十分相似,有暗喻己不得用之意,同時又表現(xiàn)出一種始終向上之氣。關于作詩的體例,王昌齡列舉了常用體十四種,以“藏鋒體”為第一,其特點是“此不言愁而愁自見也”[8]326。這種寫法在王詩中也很常見,如“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8]47一句,本是寫將士沙場破敵的勇氣與決心,但“不還”二字又將士卒不能還的憂愁透露出來。又“黃鶴青云當一舉,明珠吐著報君恩”[8]170一句,本是寫作者欲青云直上、輔佐君王,可現(xiàn)實卻是詩人未遭重用,謫居外地,遷客騷人的哀愁見于言外。
此外,王昌齡論詩有三宗旨,其中:“二曰有以。王仲宣《詠史詩》:‘自古無殉死,達人所共知?!艘灰宰I曹公殺戮,一以許曹公。”[8]333這里王昌齡強調作詩須于句中注入其理,以多重立意架構,如“封侯取一戰(zhàn),豈復念閨閣”[8]33一句,一是贊將軍一戰(zhàn)封侯的壯舉,一是諷將軍對妻子的無情。又“追隨探靈怪,豈不驕王侯”[8]137一句,一是言對不受朝廷重用的失落,一是言對世俗功名的不屑??v觀王昌齡詩歌理論,其中不偏執(zhí)一端、藏情于句、多重立意的理論主張,是促成其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形成的重要理論依據(jù)。
好詩如同七色光,不可能只是單一風格的體現(xiàn),王昌齡的詩歌就表現(xiàn)出悲慨與勁健互滲的復雜風格。這種風格在詩歌中又有多樣化的體現(xiàn),如表現(xiàn)手法的抑揚結合、場面描寫的收放自如、情感表達的含而不露以及意境營造的多重架構。王昌齡所在的時代是唐朝最為鼎盛的時期,詩人們最高的理想便是出將入相,但盛唐似乎并沒有給王昌齡這個機會。英雄情結與個人遭際之間的巨大落差造成了王昌齡詩歌的復雜化,而其詩歌理論主張又進一步促成了其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的形成。在整個唐朝,與王昌齡生平遭際相似的詩人大有人在,他們在政治上失意后,往往通過詩歌來表達他們的失落,但又不甘放棄心中的理想,期盼君主能夠一朝重用自己,因而造就了這種悲慨與勁健互滲的詩歌風格普遍存在于唐朝詩人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