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齋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有關佛教思想對李贄及其撰著《金瓶梅》的影響,這可以說是一個近似于全方位的論題,換言之,佛教思想或是佛學思想,是李贄在其人生的思想演變之中,最為重要的思想事件,是李贄公開宣稱放棄孔孟思想、甚至公開批判儒家道學思想之后的思想皈依,是作為批判理學思想的精神武器,自己概括自己的思想來源:“仆,佛學也?!盵1](P35)甚至說自己為“貪佛”,“蓋一向以貪佛之故,不自知其陷于左道?!盵2](P55)同時,佛學也是用以著作《金瓶梅》的思想宗旨,甚至是他文學表達的主要史料來源。
因此,論述有關佛教思想對李贄及其撰著《金瓶梅》的影響,其所需要的空間,是一部專著的規(guī)模體制才有可能完成,其大概仿佛——一部專著也不過是其佛學思想的冰山一角。如因果報應思想,貫徹于《金瓶梅》全書之中,而李贄自身的著作中,不僅《金瓶梅》的情況如此,《西游記》也同樣適應這一原則——《西游記》最早署名“華陽洞天主人”的故事原型,也同樣是李贄所采納的因果報應思想,并來自于他自己的著作《因果錄》。
因此,本文僅僅以李贄于1596年,即其政敵耿定向死去,他從寺院來信中獲知此一消息后,所作的詩作,其中使用佛學典故波羅忍辱故事,來概括兩者之間的關系,特別是概括了他寫作《金瓶梅》的緣起和過程,對于理解李贄其人與耿定向之間的恩怨情仇,對于其寫作《金瓶梅》的整體過程,具有全面背景的深刻意義。
本文選用的另外一首小詩中,采用了“婆須蜜氏”也稱之為“婆須蜜多”的佛學故事,與前一首以波羅忍辱故事象征和概括與仇敵之間的關系相反,此一首小詩采用婆須蜜多故事,卻是寫給李贄終生之所摯愛的人——梅澹然。有關梅澹然其人,特別是有關梅澹然與李贄之間的戀人關系歷程,又足夠寫作另外的一本書,限于篇幅,本文僅僅以這一首小詩為中心,論述兩者在1599年—1600年兩年之間的交往,及其與《金瓶梅》的關系。
除此之外,本文將論證署名“觀海道人”的金瓶梅序其作者正為李贄本人,而此序實為《金瓶梅》最早手稿本的自序,論證其中的佛學思想及其所針對的原型背景人物。
研究李贄一生所受佛教思想的影響,以及由此深入其寫作《金瓶梅》的主要宗旨,主要從以下的幾個方面來著眼:首先,佛教思想及佛教故事是李贄一生學說的主要思想以及《金瓶梅》的寫作來源。李贄五十歲的時候,在南京任刑部郎中,寫作《圣教小引》:“余自幼讀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子何自可尊,所謂矮子觀場,隨人說研(同悅妍),和聲而已。是余五十年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隨而吠之。若問以吠聲之故,正好啞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勸誨,翻閱貝經,幸于生死之原窺見斑點?!盵3](P66)
此一段資料,透露出來諸多信息:首先,五十歲為李贄人生之一轉折,五十歲之前,尚未從程朱理學之時代思想的窠臼之中跳脫出來,“隨人說研,和聲而已”,五十歲之后,開始“翻閱貝經”,沉迷于佛教經典的學習,應該是學習佛教的原典,佛教的眾生平等、人人成佛,連同印度自身文化所具有的情欲開放的觀念,成為李贄超越儒教的誘因,并逐漸形成自己的人文主義思想體系。
如果說,此前的李贄,尚在王陽明心學之泰州學派的范疇之內,此后,特別是在又十年之后,在麻黃一帶與耿定向發(fā)生激烈爭辯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獨立的思想體系,可以稱之為“人學”,即以人為本體的學說,以人性自由、解放為特征的學說;由南亞印度、孟加拉傳來的佛教教義之外,裹挾著自由、平等、博愛的人文主義精神,為李贄開辟了一個極為廣闊的嶄新世界,而李贄之所以接受西方的這些新的思想觀念,與李贄自身的家族背景與他自己的性格、人生觀念等極為契合,由此產生思想的激情和火花。李贄的出生地泉州,乃為宋元明以來重要的對外商埠,李贄自身的家族,世代以來多有經營海外貿易經商者,李贄自身具備并高度贊賞和闡發(fā)“童心”說,李贄在其后來的人生經歷之中,與利瑪竇三次深談,此時歐洲已經從中世紀的暗夜之中走出,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及其優(yōu)秀成果,譬如《十日談》、莎士比亞的戲劇等,或可從利瑪竇的交流之中獲得。凡此種種,皆為李贄思想解放,能夠寫作出《金瓶梅》的重要條件。
李贄特殊的人生經歷值得關注和研究:1580年,李贄任期三年的云南姚安太守屆滿,原本可以憑借優(yōu)秀的政績繼續(xù)高升,這是此一時代正常士人的毫無例外的人生選擇,不論是從個人的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物質享受來說,還是從正統(tǒng)士人的達則兼濟天下的角度而言,都應該繼續(xù)仕宦為官,等候升遷。況且,此時的李贄,年僅53歲,正是做官最富于從政經驗的年齡階段,遠遠未到退休年齡,以致于李贄于此年三月間在距離知府任期尚差幾個月的時間,李贄即攜家到楚雄拜見巡按劉維,請求辭官。顧養(yǎng)謙《送行序》記載此事:
是時,先生歷官且三年滿矣,少需之,得上其績,且加恩或上遷。而侍御劉公方按楚雄,先生謝薄書,封府庫,攜其家,去姚安而來楚雄,乞侍御公一言以去。侍御公曰:“姚安守,賢者也。賢者而去之,吾不忍……即欲去,不兩月所為上其績而以榮名終也,不其無恨于李君乎?”先生曰:“非其任而居之,是曠官也,贄不敢也;需滿以幸恩,是貪榮也,贄不為也;名聲聞于朝矣而去之,是釣名也,贄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顧其他?”[4](P107)
云南長官劉維認為李贄作為姚安太守政績斐然,不忍心批準其辭官,即便是辭官,再稍等兩個月,等候他“上其績而以榮名終”,有一個榮休的身份,地位和待遇都會有所不同,李贄認為不行,自己不愿意做“曠官”、貪榮、釣名之人,去就去了,顧不了其它。顯然,李贄的思想與當時士大夫的儒家思想不是一個話語體系,也不是一個衡量標準,這也是李贄之所以成為李贄的原因。
筆者在研究李贄平生思想的過程之中,非常關注其兩個重要事件。首先是政敵耿定向死后,李贄的感受及其相關記載;其次是李贄與梅澹然之間的關系,特別是二人在1600年約會,澹然身死,李贄隨后自殺于獄中,希望能讀到李贄自身的文字記載。近日,有幸在《李贄與龍湖》及《李贄年譜考略》兩作中都探驪得珠,而此兩首珍貴詩作,均采用了佛教典故,而這兩典故,讀后皆令人有拍案驚奇之感。
先看前者:耿定向于丙申1596年十月十日死,李贄此時前已經離開麻黃一帶,取途河南,經汝陽,“暑退涼生又進路,汝陽臺畔敞別筵”[5](P105)(《贈段善甫》),詩中還說:“別來千里寒冰結,縱有南書魚不傳”,意思是掛念離別的黃麻一帶,但南書不傳,中斷了和麻城的信息。秋九月,李贄抵達山西沁水,同年冬,李贄寫作有《得上院信》:
世事由來不可論,波羅忍辱是玄門。
今朝接得龍湖信,立喚沙彌取水焚。[6](P241)
其中第二句“波羅忍辱是玄門”,用的是佛教故事,此一故事與李耿之間關系密切,現將其故事轉述如下:
佛有一世受生為金獅子王,號稱威神無比,沒有人可以殺死它。這時王后得了重病,須要金獅子王的心臟才能治好。這時有個大臣出謀劃策,稱金獅子王雖然威神無比,但是對佛教三寶極其恭敬。于是國王派獵人穿上僧侶的衣服去獵殺金獅子王。趁金獅子王恭敬頂禮之時,獵人拔箭射向金獅子王。金獅子王中箭后告訴獵人:“你不可能殺得了我,但我知道你是為何而來。你雖然不是真正的僧侶,但你既然穿了僧衣,我便滿足你的請求?!庇谑菍⒆约旱男慕o了獵人。
此故事還有另一版本:
在波羅奈國東南端的仙圣山上,有一只菩薩轉世的金毛獅子,力大無比卻很仁慈,信奉佛法,常在僧人身旁靜聽其誦經念佛。一個獵人得知此事,希望將其捕獲,換取國王賞賜,便假扮和尚靜思禪定,待獅子靠近之后,猛地拔出帶毒的匕首,刺向獅子的咽喉。獅子本能地反抗,就在即將吃掉獵人之際,想到對方是身披袈裟的僧人,殺了他會玷污佛法,于是放開了獵人。獵人立即又補了第二刀,獅子再次撲倒獵人,此時它已明白對方是披著袈裟的惡人,但殺了對方自己也就無異于惡人,于是再次放開獵人,最終被獵人殺死。獵人殺死獅子后,拿著獅子皮向國王進獻,當國王得知真相后,感念獅子的慈悲之心,最終將獵人斬首示眾。隨后,國王親自來到仙圣山,在獵人殺害金毛獅王的地方,建起了一座高大雄偉的舍利塔,以便讓全國臣民們燒香供養(yǎng),紀念這只偉大的獅王。
這個佛教故事如此生動形象,感人淚下,期間金毛獅子王曾經多有機會可以置于對方死地,但卻兩次以慈悲之心,放棄了痛下毒手的機會,從而被對方殺死。細讀李贄全集,品讀李、耿關系始末,李贄確實有幾次主動求和,但都被高傲的耿定向撕毀和平協(xié)議,重新發(fā)起新一輪對李贄的人身攻擊。
1584年七月二十三日,李贄好友耿定理卒,《金瓶梅》書中將七月二十三日這個紀念日安排給西門慶和李瓶兒的獨子官兒的誕辰日:“慶又于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李、耿之間矛盾激化,耿定向給周思久信中說:“卓吾云:‘佛以情欲為生命’”云云,兩者論戰(zhàn)開始,而耿定向以孔孟儒家學說為武器,李贄則以佛說為盾牌開始論爭。李贄進入到其人生最為悲催的時期。
李贄于萬歷十三年(1585)三月,從黃安遷居麻城,先在周思久之女婿曾中野家落腳,曾中野即書中“錢龍野”,龍湖之中野之意,前一年,李贄曾經在十月之際到麻城尋館寓居未遂,數日后返回黃安。筆者此前論述過《金瓶梅》以耿定向的生日十月十日作為故事開端,現在可知,此一十月還有特殊的意義,即李贄被趕出耿家的紀念日。
1586年正月十五日,李贄移居到維摩庵,四月,耿定向升為刑部左侍郎,即《金瓶梅》書中西門慶升為左千戶;萬歷十五年(1587),李贄打發(fā)妻子黃宜人并女兒女婿返回故鄉(xiāng)泉州生活,翌年六月三日,黃宜人卒于泉州的家中;李贄則于1588年正月十五日,從維摩庵搬遷到龍?zhí)逗闹シ鹪?,投靠無念主持,落發(fā)為僧,在這里居住了近十年。李贄的很多作品都是在這里完成,《金瓶梅》也是如此,對于李贄而言,這個日子很有紀念意義,因此,將其安排為書中被迫害者的形象李瓶兒的生日。
關于李贄落發(fā)為僧,很多友人都給予關注,如耿定向弟子祝世祿(即書中節(jié)義弟兄之一祝實念)《與李宏甫先生》;“幾莖老發(fā),留之不礙菩提,落之不長菩提……敬此問訊。”李贄在《答周二魯》中對落發(fā)進行了解釋:“仆在黃安時,終日杜門,不能與眾同塵,到麻城,然后游戲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中,始能與眾同塵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中丞(耿定向)猶有辯學諸書也。自今思之,辯有何益?只見紛紛不解,彼此鋒芒益甚,光芒愈熾,非但無益,而反涉于吝驕,自蹈于宋儒功新法之故轍而不自知矣。故決意去發(fā),欲以入山之深,免與世人爭長較短?!凸庵溃跤诖?。”[7](P259)
李贄寫給周二魯的這一段自述表白,可視為是波羅忍辱的另一種形態(tài),是對整個世俗的忍辱:剛到黃安時候一心寫書,因此終日杜門,不能與世俗同塵,以后,被耿定向驅逐家門,遷居麻城,然后游戲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中,始能與眾同塵矣,這是對世俗生活的忍辱和光,但仍不能同塵,因為,雖然生活方式被改造了,和大家一樣游戲三昧、花街柳市,但思想上的論爭仍舊不能避免。從耿定理之死兩者關系惡化,到此時已經四年之久。李贄遣送妻兒老小返回老家,自己脫離耿家落腳于周家女婿,四處漂泊,最后落發(fā)為僧,此與金毛獅子王之第一次忍讓,何其相似!
換言之,如果說耿家一開始出于交友之道,邀請李贄全家在他家寄食為生,或可說是有恩于李贄,但李贄被驅除而另立門戶,甚至不惜以老邁之軀落發(fā)為僧,至此已經可作了結,如此這樣的襟懷,則兩者也就不會繼續(xù)“彼此鋒芒益甚,光芒愈熾”,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耿定向是一代名臣,黃、麻間之理學大儒,理應有此襟懷,而李贄在寄食耿家之際,也有負責教育其子女的辛苦付出。若至此兩清,各走各的路,則不會有后來《金瓶梅》的問世。
1590年三月,耿定向告老還鄉(xiāng)回到黃安,六月,看到李贄公開刊行的《焚書》,非常惱火,發(fā)出《求儆》公開信,其徒蔡毅中(字弘甫,此人為書中蔡狀元之原型人物),響應號召為之寫序,攻訐李贄;隨后,耿定向勾結官府,驅除李贄。1591年,李贄通過給周友山信函,發(fā)出欲與耿家和解的信息,但耿定向不為所動,反而在李贄與來訪的袁宏道同游黃鵠磯之際,污蔑李贄為“左道惑眾”而驅逐——此一點亦為袁宏道始終理解李贄寫作《金瓶梅》的緣由之一,他是從始至終的參與者,具有深刻之理解的同情。此一段慘痛經歷,可以視為李贄第二次求和而反被獵人進攻,傷痕累累的對照。
1591年,李贄主動示弱求和,他通過《與周有山書》表達了心中的苦悶和求和之意:“即日加冠蓄發(fā),復完本來面目,二三侍者,人與圓帽一頂,全不見有僧相矣。如此服善從教,不知可綰左道之誅否?想仲尼不為已甚,諸公遵守孔門家法,決知從寬發(fā)落,許其改過自新無疑?!坏苤倪^,實出本心,蓋一向以貪佛之故,不自知其限于左道,非明知故犯者比也。即系誤犯,則情理可恕;……倘肯如此,弟當托兄先容,納拜大宗師門下,從頭指示孔門親民學術,庶幾行年六十有五,猶知六十四歲之非乎?”[8](P55)
1593年秋九月,在友人衡州同知沈鈇的調停下,李贄到黃安會見耿定向,可以視為李贄平生第三次尋求和解。沈鈇《耿定向傳》勸解的言辭,正是以李贄為佛教信禪之人:“李先生信禪,稍戾圣祖,顧天地間自有一種學問……于是,耿李再晤黃安,相抱大苦,各叩百拜,敘舊雅,歡洽數日而別。”[4](P272)隨后,李贄隨同耿定向等同游黃安天臺山。李贄有《宿天臺頂》詩作,詩云:“飄渺高臺起暮秋,壯士無奈忽同游。水從霄漢分荊楚,山盡中原見豫州。明月三更誰共醉,朔風初動不堪留。”從詩中“壯士無奈忽同游”來看,分明寫出李贄無奈同游的痛苦心境,何況是忽然而來,原本似乎并無此一準備,而被拉去與沒有共同話語的政敵同游,只得勉強應付局面。因此,后面說“明月三更誰共醉,朔風初動不堪留”,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當下無奈同游,卻又無法抽身離去,苦不堪言也!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可能與李贄寫作《金瓶梅》有關。李贄以耿定向作為西門慶原型人物,將其家中丑事一一寫入書中,此事極有可能走漏風聲,為耿定向所風聞,可想而知其又氣又恨;但從李贄的角度而言,如果此前在1593年兩者之間真正獲得諒解,則李贄或者會手下留情,不會將耿定向一家在書中描寫的如此不堪,甚至可能就此止筆?!督鹌棵贰芬簿蛻撌遣_忍辱故事中金毛獅子王的法寶。耿定向于1594年暑期突然病倒,從此一病不起,兩年后死去,與李贄的這一寫作密切相關,應該說,耿定向是在驚恐懼怕之中死去的,臨終之前的行為亦對此有所反映,如突然寫作自己的傳記《觀生記》,欲以昭告后人自己的一生事跡,并非李贄筆下的人物,但耿定向死后,其族人委托刻寫耿定向全集,卻并不敢收入此一自傳——所謂擔心越描越黑,容易被天下人一一對號入座,此一篇傳記,后來被民國十四年武昌正信印務館收入《耿天臺先生全書》之中。
耿定向臨終之前,寫《傳家牒》:“今歲余生登七十老矣,何所傳哉?何所傳哉?惟此彌六合、貫千古孔孟之道這大家是天付我輩承管的世業(yè)。不敢為小道異教破壞了,……不敢為淫艷邪說混亂了,……此非我一家所得私愿,天啟海內英杰共志承當,籍此定久要盟。”[9](P21)這個遺囑,顯然顯示了耿定向焦慮的心情,呼吁全體的道學家與李贄的小道異教、淫艷邪說抗爭,顯然在力圖維護自己死后的清譽。
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情發(fā)生的話,1593年兩人之間達到相互諒解、抱頭痛哭,還有若干真誠的因素。到了1594年兩者之間關系再度惡化,耿定向自覺不久于人世,而唯一的心頭病就是李贄——這個當年力邀來家中長居的朋友,如今成為了死敵,而且會是死不瞑目但又無法言說的心頭之痛。于是在1595年,先是派兒子耿克念去函邀請李贄來黃安作客,但這時耿定向弟子史旌賢(字廷俊,一說字偉占)調任湖廣,兼任湖北分巡道,就任后特地來黃安看望耿定向,得知內情,欲要為老師出氣,揚言依法懲治李贄,于是麻城再次掀起迫害李贄的風波。有此情況,李贄反而不能去黃安,也無法接受邀請,耿家無奈,由耿克念再次發(fā)函力邀李贄赴黃安一行。一直延遲到是年十一二月間,大概是聽聞耿定向已經在臨終狀態(tài),李贄才到黃安天窩見耿定向,并寫《耿楚倥先生傳》,自敘與耿定向關系始末,“余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黃安會天臺于山中。天臺聞余至,亦遂喜之若狂?!辈⒔忉寖烧咧g各退一步,耿定向放棄其“人倫之至”即所謂君臣、父子、夫婦的儒家綱常理論,李贄則放棄其“未發(fā)之中”而有所承諾,實際上是對耿定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一種安慰,兩方心中都明白,這種世界觀的觀念上的撕裂是無法彌合的。李贄以耿定向為書中主要人物的《金瓶梅》,也不可能永遠在“未發(fā)之中”,事實上,在耿定向死后,李贄更為加緊此書的寫作進程,并將耿定向的生卒年等,都巧妙地鑲嵌到了書中。
以上所討論,為李贄在耿定向死后數月獲得來自麻城上院即芝佛院信息,以佛教“波羅忍辱”故事,來概括自己與耿定向的糾葛始末,其佛教故事與史料記載兩者之間關系,可謂是絲絲入扣,而佛教故事更為詳細地補充了其中的細節(jié)及作為受害者當時的心情,而這些細節(jié)和心情,又能在《金瓶梅》中得到一一印證。以下,再討論另一個同樣出自李贄詩作的佛教典故,題為《卻寄》四首,先看其一:
一回飛錫下江南,咫尺無由接笑談。
卻羨婆須蜜氏女,發(fā)心猶愿見瞿曇。[6](P242)
此四首組詩,原載李贄《焚書》卷六,但此前瀏覽全書時,卻一晃而過,并不被矚目,及至讀《年譜考略》,將其安置于1599年春這一特定敏感時刻,尤其是判斷為寫給梅澹然的,才為之激動。為何如此?蓋因李贄與梅澹然關系,在當時就是沸沸揚揚的熱點新聞,一直是麻城驅除李贄敗壞風俗的敏感話題,李、梅老少戀之關系,是另一篇大論文的大題目,兩者之間的微妙復雜關系,連同梅澹然與《金瓶梅》的關系,即便是三五萬字也難以完成,本文僅以其一點先做簡單探討。先解讀一下詩的意思:飛錫,佛教語,謂僧人等執(zhí)錫杖飛空,代指僧人游方,也就是指李贄和尚就要下江南與你會面,但擔心兩人咫尺之間卻無由私下笑談。心中非常羨慕印度佛教中善財童子會面婆須蜜多女的故事,但我還是發(fā)心祝愿我們可以相會。瞿曇,釋迦牟尼的姓,一譯喬答摩。亦作佛的代稱,亦可代指和尚。
婆須蜜多,梵名Vasumitra,音譯婆須蜜、婆須蜜多羅、和須蜜多,意譯為世友、天友?!度A嚴經》五十五善知識之一,乃善財童子所參訪之第二十五善知識。據舊《華嚴經》卷五十載,婆須蜜多居于險難國寶莊嚴城,容貌端嚴,身出大光明,已成就離欲實際清凈法門,即為眾生說離欲法門,以得清凈。《摩訶止觀》卷二下(大四六·一七下):“當于惡中而修觀慧……和須蜜多淫而梵行,提婆達多邪見即正。”另,善財童子參訪婆須蜜多故事梗概如下:
傳說崄難國寶莊嚴城中有一女人,名婆須蜜多,善財童子一路尋訪,向其問道,婆須蜜多回復稱:“若有眾生,來至我所,起淫怒癡,無有是處,唯得菩薩無受正法,恒為眾生說清凈解脫離苦法門……若有眾生親近我者,即得一億無染離欲莊嚴菩薩無著無極明凈一切智境界法門?!泵總€和她睡過覺的人都成了虔誠的佛教徒,因為婆須蜜多能讓人銷魂之至,觸發(fā)他們內心里的愛,從而拯救他們骯臟、貪婪的靈魂,婆須蜜多也因此成為了菩薩。
李贄與梅澹然之間交往的編年史記,暫且無能為論,概說兩者之間的關系,其中有兩個重要節(jié)點,其一是1593年,梅澹然在生日這天,剃發(fā)為尼,致函李贄,聲稱自己愿意作觀音大士,李贄《題繡像精舍》詩作記載其事:“聞說淡然此日生,淡然此日卻為僧?!尚Τ赡性律吓?,大驚小怪稱奇事。陡然不見舍利佛,男身復隱知是誰?我勸世人莫浪猜,繡佛精舍是天臺。天欲散花愁汝著,龍女成佛今又來。”[6](P229)可以驗證,在梅澹然生日這一天,削發(fā)為尼,成為李贄的尼姑弟子。
李贄與澹然兩人之間互通音訊極為頻繁,李贄有《觀音問》一書梓行;其二是1596年,梅澹然生日的具體日期不詳,但李贄與耿定向于此一年九月同游天臺山,而后因為梅澹然風波,再發(fā)攻訐論戰(zhàn),故澹然生日理應在下半年。
李贄忍辱負重,無奈同游天臺山,但卻換來耿定向更為激烈的進攻。當時耿定向臥病在床,著《學彖》:“今高明賢俊自負為心性學者,吾尤惑焉。蓋歸宗于蘆渡東來之教,沉酣于百家非圣之書?!w不惟敗化傷風……掊擊程朱,訾議孔子?!讼铝鳒\根,懵懵然以方便情欲?!?耿天臺先生全集《學彖》)而李贄則不能不悍然反擊,在《與周友山》(即周思敬,書中的周守備)中說:“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禍?!緫]愈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不可磷,……是吾福也?!辈捎谩澳ザ涣?,涅而不緇”這一典故,表達自己“志慮愈精”的情懷?!督鹌棵贰窌欣钯棇⒆约涸诠⒓业闹饕洑v化身為溫秀才,溫秀才出場,就以磨鏡故事來暗寓李贄的這一經歷:
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后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苯鹕彽溃骸澳銢]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瑯瑯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薄瞧桨惨幻娼凶∧ョR老兒,放下?lián)鷥?,……共大小八面鏡于,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凈磨的耀眼爭光?!献拥溃骸安徊m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所以淚出痛腸?!庇駱墙衅桨矁海骸澳銌査?,你這后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yǎng)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p>
剛剛孟玉樓話題還在溫秀才是否來了,卻轉而寫一個磨鏡子老叟甚為可憐,此正是李贄本人的化身,磨鏡子,就是寫《金瓶梅》來照照人世間耀眼爭光。又特意點出六十一歲,李贄1527年出生,六十一歲恰為1588年的事情,而根據耿定力墓表,李贄妻子黃宜人為嘉靖十二年癸巳1533年出生,則在李贄六十一歲之際,黃宜人正為五十五歲?!靶闹邢雺K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正寫出當年他們剛被攆出耿家之后的悲慘場景。
耿定向之所以攻訐李贄的一個原因,就是李贄與梅澹然的戀情。但這僅僅是從程朱理學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存天理滅人欲”的道德標準來看,而從李贄的道德觀念以及佛教理論、婚戀觀念而言,兩者之間,皆為鰥寡孤獨,一個喪妻五年,一個守寡(梅澹然1563年出生,與李贄同樣亥年出生)十年,兩者之間原本就有自由戀愛的權利。
李贄與梅澹然在1588年左右相識,梅澹然為梅國楨的三女,十五歲嫁給劉守有(書中的王招宣)的三子劉承禧(書中的王三官),一般都認為是未嫁而劉卒,或說是嫁給劉守有的另一位兒子,實則皆為遮蔽這些被認為傷風敗俗的事情?!睹肥献遄V》卷首“人物譜”:“(梅國楨有女六),長適太學生劉承棨,次適孝廉劉承緒,早寡,先公卒。次受錦衣衛(wèi)指揮簽事劉承禧聘,未字先卒。三劉皆莊相公(劉天和)系?!?莊天合《梅國楨墓志銘》)
梅澹然二十歲守寡,隨后拜李贄為師出家為尼,在1593年梅澹然生日,鬧出軒然大波,耿定向所說李贄“歸宗于蘆渡東來之教”(即達摩一葦渡江之佛教)“敗化傷風”“以方便情欲”,應該是事出有因的。耿定向作為道學衛(wèi)道者,不能不抱病寫作,攻訐李贄,同時,發(fā)動了麻城一帶衛(wèi)道者要焚燒李贄所在的芝佛院。
讀過佛教中的善財童子訪問婆須蜜多故事,再聯(lián)想李贄此時采用這個典故,作詩送給梅澹然,至少筆者是被雷倒而震驚:1.此前兩者之間兩次發(fā)生風波:1593年,梅澹然致函李贄,要求作觀音大士,而被麻城士人傳統(tǒng)衛(wèi)道者所攻訐;1596年,兩者再起風波,當時已經轟傳要燒毀李贄精心營建的芝佛院;2.李贄所用的婆須蜜多佛教典故,正驗證了兩者之間的戀情關系,甚至有情色關系;3.李贄隨后應梅澹然信邀,在1600年暑期之后最后一次回到龍湖,此后發(fā)生了梅澹然為情而死事件,芝佛院和佛塔旋即被焚毀,李贄不得不緊急出逃避難,在充分安排了后事之后,李贄也同樣自殺于獄中。李贄之死,誰又能說不是死于殉情呢?4.婆須蜜多的佛教故事,讀起來與《金瓶梅》的語言風格、男女情欲的故事描寫如出一轍,與中國本有的語境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1584年,李、耿論戰(zhàn)開始,耿定向給周思九的信中就說:“卓吾云:‘佛以情欲為性命’,此非杜撰語?!?《耿天臺文集》卷三《又與周柳塘集》)可知,李贄確實是有意關注于人的情欲這個問題,而且,佛教正是這一思想的重要理論源頭。
在此基礎之上,再讀李贄這一組詩的其余三首:
持缽歸來不坐禪,遙聞高論卻潸然。
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高官即是仙。
盈盈細抹隨風雪,點點紅妝帶雨梅。
莫道門前馬車富,子規(guī)今已喚春回。
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
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
李贄這一組詩的后面三首同樣令人震驚,或說是更為讓人震驚:1.“遙聞高論卻潸然”,舉世皆知李贄的《觀音問》梓行問世,李贄與梅澹然之間的往來問答,正氣凜然,但此處卻點出高論潸然,點出澹然之然,也用諧音暗指自我的燃燒情懷;2.“盈盈細抹隨風雪,點點紅妝帶雨梅”,此兩句是贊美雨梅之美,然而眾所周知梨花帶雨形象中的性愛含意,而此一首卻巧妙地成為藏頭詩,第二句的“帶雨梅”和第四句的“喚春回”,竟然就將梅澹然的性感形象點綴出來——《金瓶梅》中的主要女性人物之一“春梅”;3.如此再讀第四首:“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是誰人聲聲喚出自家之身?是誰將這婆須蜜多的觀音大士寫入書中?是何書將這風雪雨梅的性感女性形象寫成“春梅”?李贄明確說:“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說自己期盼著與你這觀音大士——婆須蜜多幽會,讓書中的蓮花歸屬原型的似花人。在《金瓶梅》的早期傳播史上,確實唯有麻城劉承禧之妻家有《金瓶梅》的全版手抄本,只不過,將妻家誤傳為徐家,卻不知諸多史料記載,梅澹然即為劉承禧之妻,只不過再次誤傳為未嫁劉卒,實際上,梅澹然嫁給了劉承禧,十六歲為其生子,二十歲守寡,以后的故事,就要參見李贄的相關史料。
李贄在1599年寫給梅澹然的回信:“過暑毒,即回龍湖矣。出來不覺就是四年,只是怕死在方上,……但得回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需勸我,我自然來也?!盵6](P79)尺牘中說明自己出來不覺就是四年,李贄從1596年秋季離開麻城,到1599年,也就是與澹然離別四年之久。到1600年秋季,也就是所謂“過暑毒,即回龍湖矣”,李贄回到龍湖,與梅澹然久別重逢,也就是前文所引李贄婆須蜜多典故詩作的寫作背景。
在李贄回到麻城重會梅澹然之后,發(fā)生了梅澹然死亡的重大事件,死因不明,但各種史料明確記載了當地仇恨李贄者,湖廣按察司馮應京焚燒佛芝院,拆毀李贄精心建造的藏古塔,并驅逐李贄。李贄弟子楊定見將李贄先藏于自己家中,隨后,跟隨李贄躲避進入縣北境外的黃蘗山中。一直到李贄被接走到北京通州避難,旋即自刎于通州獄中,應該與梅澹然之死有關,可以說也是殉情而死。
梅澹然作為小說人物的原型,此一論題又需要單篇另論,茲舉其要:首先,梅澹然即為書中的林太太,李贄將自己終生戀人寫入書中,同時,借助西門慶形象來寫自己與梅澹然的兩次戀情風波。蒲松齡曾說:“若縉紳之妻呼太太,裁(才)數年耳。昔惟縉紳之母,始有此稱,以妻而得此稱者,惟淫史中有林、喬耳,他未見之也?!盵10](P251)李贄撰著《金瓶梅》,顯然是將自己終生所戀的梅澹然與自己的戀情故事,寫入到書中,而敬稱之為林太太,蓋因李贄原本祖上姓林,從其三祖之后才開始改姓為李,林李本為一家。
林太太從第六十九回方才進入到書中,由文嫂做媒。林太太書中丈夫的家族,原型為麻城官職最高的劉守有家族,書中介紹王招宣及王三官: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yōu)養(yǎng),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肄業(yè),年幼失學?!蔽纳б鏖T慶到后堂,掀開簾攏,只見里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yǎng)著他祖爺太原節(jié)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袖,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迎門朱紅匾上寫著“節(jié)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lián):“傳家節(jié)操同松竹,報國勛功并斗山?!眲⑻旌?1479—1545),字養(yǎng)和,號松石,嘉靖十五年,總制陜西三邊軍務,這就是書中“正面供養(yǎng)著他祖爺太原節(jié)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的原型背景。王崇景名字來源于明代嘉靖隆慶年間的王崇古,隆慶元年1567年十月,以王崇古總督陜西、延寧、甘肅軍務。(《明穆宗實錄》卷十三)而王招宣原型則為劉天和之長孫劉守有,萬歷十一年武進士,任錦衣衛(wèi)都督同知?!堵槌强h志》卷九《耆舊·名賢》:“劉守有,號思云,襲祖莊襄公陰,官錦衣衛(wèi),加太傅?!蓖跞僭蜑閯⑹赜械谌觿⒊徐跞僦觿t為林太太(梅澹然)所生。其中的輩分過多,因此,書中人物故事對此采用了較為含混的描述史料記載梅澹然嫁給劉承禧“未字而卒”,也同樣是為了遮蔽其與李贄戀情的關系所致。根據李贄所寫相關信息,梅澹然十六歲生子,二十歲守寡,據此推測,則應該1583年為劉承禧的卒年。
第六十九回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屬豬,三十五歲,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歲的?!泵峰H?563癸亥豬年出生,與李贄相差36歲(1)李贄本人出生于丁亥,晚年之戀人梅澹然出生于癸亥,亦皆為亥年屬性。,到寫作此處的戊戌年正好三十五歲。在李贄心目中本將其視為妻子,故書中名之為林太太,但在當時的理學重壓之下難以實現,當寫西門慶二戰(zhàn)林太太之際,西門慶原型人物已經搖身一變而為此書作者本人。李贄與梅澹然發(fā)生兩次戀情風波,一為1593年梅澹然生日;二為1600年,李贄應澹然之約去麻城密會,結果卻造成了梅澹然之死、李贄芝佛院及李贄化緣所營造的佛塔被當地人所焚燒,李贄只身逃難,遠走黃蘗山,隨后自刎于北京獄中。梅澹然在書中的另一人物形象則為春梅,篇幅所限,也需要另文單論。
以上所討論李贄的兩篇四首詩作,實際上也是《金瓶梅》的兩大基本主題:1.以與耿定向為原型的西門慶家族興衰史;2.以自己與梅澹然為中心的戀情故事。兩者之間無法涇渭分明,因此,寫作西門慶家族興衰史也同樣寫作其人性的情欲,而梅澹然則不可避免也要進入到第一個母題之中,成為其中的淫亂者。由此,衍生出另外的某些特質:書中人物的分身法,由于兩大主題之間根本無法兼容,因此,書中人物連同作者自我,在書中分化而為諸多人物,來承當不同的身份,傳達不同的故事和分別承擔不同的思想。這種近似魔幻的寫法,本身就與佛教故事的來源密切相關,特別與《西游記》的變身密切相關。
此外,因果惡報的佛教思想,貫穿于《金瓶梅》全書。傳為《金瓶梅》古本的觀海道人序言,對此一點闡述最為詳切。此一篇序,一般認為是偽作,但從其中內容以及觀海道人的署名方式來看,應該是李贄原作的自序。原文如下:
客有問余者曰:“子何為而著此《金瓶梅》者,是殆有說乎?”余曰:“唯唯,否否,子言何謂也?請申言之!”
客曰:“余嘗聞人言,小說中只有演義,昉于五代北宋,逮南宋金元而始盛,至本朝而極盛。然其所敷陳衍布者,率皆為正史中忠孝義烈可泣可歌之事,或加以附會,為之藻飾,或搏彩兼收,盡其起訖,其遣詞雖多鄙俗,而其主意,則在教孝教忠,善者與之,惡者懲之,報施昭然,因果不爽。一編傳出,樹之風聲,故人之觀之者,咸知有所警惕,去不善而遷善。是知此雖小道,其易風俗,影響固甚大也。今子之撰《金瓶梅》一書也,論事,則于古無征,等齊東之野語;論人,則書中人物,十九皆愆尤叢積,沈溺財色,淫蕩邪亂,恣睢暴戾,以若所為,直賊民而蠹國,人神之所共憤,天地之所不容,奈之何尚費此寶貴筆墨,以為之宣述乎!且更繪聲繪影,纖細不遺,豈不懼乎人之尤而效之乎?敢問其說。”
余曰:“唯唯,否否,子言誠是;然余亦有說焉。天道福善而禍淫,惡者橫暴強梁,終必受其禍也。善者修身慎行,終必受其福也。子不觀乎書中所紀之人乎?某人者,邪淫昏妄,其受禍終必不免,甚且殃及妻孥子女焉。某人者,溫恭篤行,其獲福終亦可期甚且澤及親鄰族黨焉。此報施之說,因果昭昭,固嘗詳舉于書中也。至于前之所以舉其熾盛繁華者,正所以顯其后之凄涼寥寂也;前之所以詳其勢焰熏天者,正所以證其后之衰敗不堪也。一善一惡,一盛一衰,后事前因,歷歷不爽,此正所以警惕乎惡者,獎勸乎善者也,奈之何子尚懼乎人之尤而效之乎?至若謂事實于古無征,則小說家語,寓言八九,固不煩比附正史以論列。值此熙朝鼎盛,海晏河清,在位多賢,四方率正,輕徭薄斂,萬姓義安,酒后茶余,夜闌團聚,展此卷而畢讀一過,匪僅使人知所以戒懼,抑亦可使人怡悅心性焉,奈之何子尚非議之哉!”
客聞余畢其辭,乃點首稱善而退??腿?,坊主人來索序言,遂書以遺之。
龍飛大明嘉靖三十七年,歲建戊午,孟夏中澣,觀海道人并序。
開篇一小段,值得關注者有二:1.書名為《金瓶梅》,李贄在此前的寫作中,先有《清風史》作為書名,到1595年袁宏道尺牘已經修改為《金瓶梅》,但袁宏道相關李贄及與《金瓶梅》的文字,經過袁中道的修改覆蓋,是否確認為《金瓶梅》或是《金瓶梅傳》,尚未能定論,到廿公作跋,而為《金瓶梅傳》。李贄在1601年為此書作此自序,當下能讀到的書名已經是《金瓶梅》,但也仍然存在袁宏道1610年為之寫跋但此書并未能出版,此后,到所謂此處古本最早付梓,書名確定為《金瓶梅》,收入此序,并隨之修改而為《金瓶梅》,以便與最后定名的《金瓶梅》統(tǒng)一,亦在情理之中;2.開篇采用設問對答,并用“唯唯,否否”,這一在《觀海說》中的話語方式,如同詩詞寫作中的用典,來點醒此文是對耿定向《觀海說》的回應。
此后一段文字,借用“客曰”的形式,比較系統(tǒng)闡述了李贄的小說史觀,主要是白話小說(演義)的演變歷程,是“昉于五代北宋,逮南宋金元而始盛,至本朝而極盛”,但此前的小說,主要的缺陷在于:“率皆為正史中忠孝義烈可泣可歌之事,或加以附會,為之藻飾,或搏彩兼收,盡其起訖,其遣詞雖多鄙俗,而其主意,則在教孝教忠”;而《金瓶梅》則與此截然不同:“今子之撰《金瓶梅》一書也,論事,則于古無征,等齊東之野語;論人,則書中人物,十九皆愆尤叢積,沈溺財色,淫蕩邪亂,恣睢暴戾,以若所為,直賊民而蠹國,人神之所共憤,天地之所不容,奈之何尚費此寶貴筆墨,以為之宣述乎!且更繪聲繪影,纖細不遺”。
有趣的是此序署名“觀海道人”,為何稱之為“觀海”?先是,李贄在云理守期間,就有“一覽觀滄海,三臺自草亭”之聯(lián)(光緒《呈貢縣志》卷三《流寓》),隨后,李贄有《望海》二首,其寫作時間恰在其生命即將結束的1600年孟夏,寫作于天津直沽附近的???,此一個時間點,正是將《金瓶梅》書稿最后托付給汪可受之前夕,極有可能臨送出之前以觀海道人為名,撰寫此自序;隨后,再讀耿天臺集中有《觀海說》,方才得到驗證。
耿定向《觀海說》的寫作背景,是耿定向對他與周柳塘及兄弟子侄一起討論趙大洲心學的一個命題“性猶水也”而引申到觀海這一命題:
柳塘周子將之瓊,過耿子商焉,兼訊及大洲先生之學。余曰:“未之炙也?!敝俚茏佑乖唬骸拔崧勚T及門者述先生言曰:性猶水也,水固水也,波亦水也?!?/p>
耿定向此文背景:1567年九月之后,周柳塘將要赴任瓊州太守,行前與耿定向告辭,期間談論起趙大洲的心學,耿定向回答說,對此并無研究,未得趙大洲親炙;仲弟子庸為心學泰州學派人物,參與發(fā)言,說其及門弟子轉述趙大洲的譬喻,性就像是水,水固然是水,水波也是水。耿定向《觀海說》中接著說,確實如此,但水也有不同:
余曰:“然?!袦蠞抑?,有江河之波,有溟渤之波,可一視之耶?且之所以取于水者,將撓之而使波耶?抑澄之而使不波耶?是故識性要矣!辯志先焉?!?/p>
耿定向借此闡述了他的儒家思想,即水和水波之間的關系,譬如人性的善惡等后天行為,同樣是水,卻有不同的波,有溝澮之波、江河之波、大海的溟渤之波,之所以有所不同,在于“要識性要矣,辯志先焉。”隨后引述《周禮》繼續(xù)闡述這一人倫教化的思想,得出“水既波矣,意欲澄之,而使不波,恐不能也。”仲弟子庸反駁說:如果撓之即波,澄之即不波,這不過是溝澮之水,“若溟渤之水,孰能撓之使波澄之,使不波焉?”最后,耿定向做出總結性論斷:“中國有圣人,則海不揚波矣!學之足贊化育也?!惫⒍ㄏ驅@一爭論的最后結論,中國有圣人孔子,通過后天的儒家教化,即可以使得四海升平,國泰民安。此處的海,已經轉移代指而為中國。周柳塘對此表示高度贊賞,連連稱是。
隨后,耿定向轉而談及他“告疏再上,不允頃圖侍養(yǎng)例”,因此“進退維谷”,機鋒一轉,忽然說:“此中之波,且騰涌矣!何以澄之?”據此可知,此一段對話發(fā)生于1583—1584年耿定理死之前,耿定向丁憂在家,尚未返回朝廷之際。斯時耿定向已經預感到與李贄之間不可避免要發(fā)生一場論戰(zhàn)?!按酥兄ǎ因v涌矣!何以澄之?”即指李贄。楊生道南曰:“朝市未必淤,山林未必潔,一視之而委順焉,可也?!睏畹滥显趫鰠⑴c談話,安慰耿定向說,朝市未必就如淤泥骯臟,指的是李贄提倡“吃飯穿衣就是人倫物理”的人性學說,只要是能無為而治,自然就會“一視之而委順焉”,否則反而會“澄水中無風自波矣”,也就是說,采用澄之使之無波的方法制裁李贄,反而會使得原本無波的澄水中興起風波。耿定向回顧柳塘,笑著說,“此觀于海者之言也?!币簿褪钦f,楊道南的建議,只是針對觀于海者之言。
耿定向《觀海說》所記載的討論心學的背景,發(fā)生于其友人周柳塘將要出任瓊州太守任上,具體時間,查李贄年譜可見:1567年,周思久(柳塘)由浙江運同擢瓊州知府。(《瓊州府志》卷三十《宦績》)到翌年正月己巳(十九日),知府周思久被彈劾,降一級使用。周思久在李贄剛到龍湖之際,與其兄弟周思敬(字友山)對李贄熱誠款待,伴隨耿李論爭激烈,柳塘亦成為李贄政敵,而其弟友山則始終不棄不離,友山即為書中之周守備;另外一位參與者楊道南,楊希淳(字道南)《定林庵記》:“道南乃東南名士,終歲讀書破寺中?!?568年三月,周安(定林)跟隨道南到京師,1572年道南卒,終年42歲。年譜載:耿定向于隆慶二年(1567)九月予告在家,四年以浮躁謫,除廣西南寧府橫州州判,五年引疾乞休。可知,觀海論壇當為發(fā)生于1567年秋冬之際,其所討論地點,當在湖北黃麻耿家。李贄當時在南京禮部司務任上,與耿家兄弟尚未結識,故李贄讀此觀海論壇,當為戊戌年耿天臺文集付梓之后閱讀。
非常明顯,這是一場由心學中的“人性如水”的命題,一直轉向如何對付李贄的異端學說的討論,最后將李贄比喻為觀海者,《金瓶梅》古本的這一篇以“觀海道人”署名的序,正是李贄對這一場論證始發(fā)點的回應。先不言觀海道人的署名與此文的《觀海說》是否巧合,單說此文的發(fā)起宗旨,李贄從王陽明心學而來,特別與趙大洲——鄧壑渠的學派關系密切,可謂出自心學而超越心學,自成一家,而為人學?!督鹌棵贰罚秊槔钯椥膶W與佛教思想結合而寫作的產物。因此,以觀海道人作為自己的筆名,具有總領全書,回顧始發(fā)的意味。
此外,李贄曾經多次提及耿定向對自己的磨難,就是一種爐錘:“曠然離索,其誰陶鑄我也?……甘受天下之大爐錘?!盵11](P258)后人因此也多推重《金瓶梅》作者乃為“爐錘手”,卻不知出處卻在李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