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娥,魏耕原
(1.黔南民族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都勻 558000;2.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稼軒詞中寫歌女、舞女、侍女的詞,大約有二十首,還有對自己與僚友形象描繪,這些詞猶如繪畫中的人物速寫,寥寥幾筆,能把人物的聲情笑貌和盤托出,而且性格之差異也活現(xiàn)于紙上。從中也可以見出對于此類“下等人物”是出于平常心的贊美,尤為可貴。此類題材原本并不重要,也沒有出之慢詞,在稼軒祠中也亦不屬名篇佳制。但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的一個方面,宋代詞人大多有這類作品,而稼軒祠此類之作又獨具鮮明的個性,就不能不予以注意。
人物詩在《詩經(jīng)》略有涉及而完篇無多,漢樂府在故事敘述中刻畫人物,諸如《陌上桑》《東門行》《孔雀東南行》《羽林郎》《上邪》等。到了初唐有了七絕式的人物速寫,直至盛唐李頎以五古大篇或歌行體對各種著名人物精心刻畫,以后杜甫、岑參亦有這類詩作。自晚唐社會對聲色的征逐成為一種風(fēng)氣,使中唐出現(xiàn)的詞至晚唐以后,就專以歌女承擔(dān)演唱,而歌唱者本身就成了一種“觀賞對象”,也成了宋詞一大宗題材,幾乎每個詞家都有這樣的作品。先看下一首寫舞女的詞: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西江月》)
如果是首次接觸,絕不會想到這種撩拔人心之作,竟會出自為人謹(jǐn)重的的司馬光之手。他存詞僅三首,另一首《錦堂春》也是敘寫“笙歌叢里”的觀感。上詞只從服飾見其風(fēng)采,“飛絮游絲”的舞姿簡略到模糊不清,而愛慕之情卻有很坦率地裸露,屬于人性表露,也沒有什么不健康的,應(yīng)當(dāng)是此類題材的佳制。但只停留在異性的吸引上,人物性格倒不是作者所關(guān)注的。
稼軒詞所寫歌女,不著肌膚,態(tài)度不是出于愛慕,而是愛護與贊美,顯示出高于一般觀眾的觀賞心理。似乎帶有一種長者的呵護與關(guān)注。僚友侍女名笑笑,就從“笑”字描寫道:
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座生春。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宜顰宜笑越精神。(《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
完全出于一種夸贊,鼓勵語氣,口氣好像是對下一輩人,而無任何異性觀賞的感覺,起碼是一種“平等態(tài)度”,而且贊美用筆很重。《晉書·桓彝傳》說周覬很推重桓彝,感嘆說:“茂倫(桓彝之字)嵚崎厲落,可笑人也。”此“笑”字當(dāng)是羨慕義,辛詞“君家兄弟真堪笑,個個能修五鳳樓”(《鷓鴣天》夢斷京華),“真堪笑”意即真值得羨慕。此“笑”字用義用法同于此詞。“可笑人”即可羨慕的人。不僅如此,前還置一磊落不凡的“嵚崎”。這句是鼓勵她開口一笑,也就是請她唱歌,因她的一歌一笑可以使?jié)M坐生春。下片說她唱歌唱到該是皺眉一顰時卻淺淺一笑,喝酒逢到一笑時卻微微皺眉,無論是笑還是顰,都恰到好處,而且更加顯到“精神”——活潑聰明。因其名“笑笑”,每句都用了一個“笑”字,且每“笑”字作用并不相同。這種贈給歌女的詞,在宋詞里可謂“流行題材”,像此詞以略帶謔語的夸美,真誠的鼓勵,可以說是罕見的;而把人物宜笑宜顰寫得生動活潑,表情豐富,也是罕見的。
《南鄉(xiāng)子》上片敘寫歌女演出時“亮相”的一招一式的風(fēng)采:“隔戶語春鶯。才掛簾兒斂袂行。漸見凌波羅襪步,盈盈。隨笑隨顰百媚生?!备枧€未出場,已從窗外傳來春鶯般宛轉(zhuǎn)的語音,等到簾兒剛一掛起,就以“斂袂行”雅態(tài)款款而來,腳步輕微如凌波仙子,身段婀娜輕盈。演唱時依歌詞的哀樂“隨笑隨顰”而“百媚”頓生。從動作、步履、身段細(xì)微而難以捕捉的動作中,刻畫出微妙的變化。先是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如“語春鶯”的美,誘發(fā)人對演出的期待;后以簡括但又具有把握豐富感情的表情,隨著歌唱的變化而勾勒出來。由未出場——出場——入場——演出過程,歷歷在目,每一過程都有生動描寫,顯示出作者概括而生動的描寫能力,以及對語言掌控到隨心所欲的程度,雖然都用了“笑顰”,但以上兩人的性格迥不相同。
以上兩詞寫人家歌女,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對自家歌女則更為熟悉。見于辛詞的侍女有六七人之多,宋代官員家庭歌女有多至數(shù)十人,成為時代的風(fēng)氣。她們生活的一些方面也見于辛詞之中,《糖多令》就是攜侍女游春,而發(fā)生了帶有戲劇性的情事:
淑景斗清明。和風(fēng)拂面輕。小杯盤、同集郊坰。著個橋兒不肯上,須索要、大家行。行步漸輕盈。 行行笑語頻。鳳鞋兒、微褪些根。忽地倚人陪笑道:“真?zhèn)€是、腳兒疼?!?/p>
在一春和景明日子,一塊郊外游春。主人讓歌女坐轎,她逞強要和大家一齊步行。開始時步履輕盈,邊說邊笑;但未久因鞋窄腳痛難耐,就褪出腳跟趿著鞋走,走了陣還是不行,忽然“倚人陪笑”,央求說:“真?zhèn)€的,腳疼的受不了?!薄€是讓我上轎吧!這本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情節(jié),而一旦攝入詞,就構(gòu)成帶有喜劇色彩的小浪花。以對話結(jié)尾,在《花間集》就出現(xiàn)過。稼軒對前人名家詞多有取法,《花間集》即其中之一。他又是以對話寫詞的高手,所以信手拈來,妙趣橫生。此詞上片以敘述交待了對話,這是故事的緣起。下片直接寫對話,使故事趨于結(jié)尾便戛然而止,而有余音裊裊的效果。她穿的“鳳鞋”可能是“舞鞋”,輕窄而不便行走。她的性格活潑聰明,而又好逞強。此詞都借助動作、細(xì)節(jié)、對話講了個好玩兒的故事,人物性格也很鮮明,又可見出作者與侍女間關(guān)系親切無間。特別是除了開頭與過片四句用詞精雅,以下全用口語。稼軒本來也是作白話詞的高手,口語俚言驅(qū)遣自如。詞中的名詞后加一“兒”字的“轎兒”“鞋兒”“腳兒”,口語特色很強;另外,“著個”“須縈”“真?zhèn)€是”,白話味就更濃了。用來敘寫普通的侍女就更恰如其分。像這樣描寫侍女的詞,在宋詞聲色描寫中,算是鳳毛麟角了。
辛詞為大家手段,對婉約詞雅化的語言,也運用從心?!队菝廊恕穼儆凇笆覂?nèi)劇”,就用雅言刻畫了歌女生活的縮影:
夜深困倚屏風(fēng)后。試請毛延壽。寶釵小立白翻香。旋唱新詞猶誤、笑持觴。 四更山月寒侵席。歌舞催時日。問他何處最情濃。卻道小梅搖落、不禁風(fēng)。
這里擷取了歌女夜舞的片段。起片交待了夜舞前邊一段:夜深了這個歌女累得倚靠在屏風(fēng)后邊,一動也不想動,好像有人在為她畫像一般?!霸囌埫訅邸笔峭嫘φZ,是善意地逗樂子的話?!皩氣O小立”是個雕塑性鏡頭。不說歌女靜立不動,而謂頭上釵子下滑而停止直立起來,人之累極可以想見?!鞍追恪笔钦f白色的舞衣在靜止不動中卻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翻香”用得生新而具表現(xiàn)力。當(dāng)她的體力在小憩間隙中還未恢復(fù),下一場的演唱又開始了,在“旋唱新詞”時,她累得走了神,甚至連重要而關(guān)鍵動作也出現(xiàn)失誤,把勸酒的杯子也忘掉了拿。就這樣累到深夜,山頭已出現(xiàn)月亮的四更天,還有“歌舞催”著她。這時問她那首歌兒何處唱得最好,她回答的卻是“小梅搖落不禁風(fēng)”。答話漫不經(jīng)心,因為太累了,回答得似乎跑了題,實則借花喻人,以小梅經(jīng)不住風(fēng)雨,說是實在受不了長夜不停歌舞的折騰。答話很得體,既不讓人掃興,又表示了疲憊不堪的困苦。以此對話結(jié)尾,又屬于借景結(jié)情,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卻又意味深長,且使全詞搖動起來,余音裊裊。此詞深入到歌女生活的困累,也見出作者深切的同情。
他還有首《鵲橋仙》題作“贈人”,是對別家歌女的贈詞,卻從另外一個相反角度刻畫了歌女的特殊心態(tài):“風(fēng)流標(biāo)格,惺松言語,真?zhèn)€十分奇絕。三分蘭菊十分梅,斗合就一枝風(fēng)月。//笙簧未語,星河易轉(zhuǎn),良夜厭厭留客。只愁酒盡各西東,更把酒推辭一霎。”“惺忪”與今義剛睡醒的樣子有別。周邦彥詞有“淺笑梳妝疑是畫,惺忪言語勝聞歌,好處是情多”(《江南好》),或謂猶言清輕,當(dāng)指言語明快流利,爽心宜人。上片從風(fēng)采、談吐、氣質(zhì)刻畫其人不凡。下片則從心理刻畫切入,歌舞還未開始,不覺夜深,她還一個勁兒地殷勤留客,唯恐客人散去,即就是把回敬酒拖延一會兒,也都想著法兒。這種心態(tài),如果不是按計時發(fā)工資,那么就是主人事前有所交待,要讓客人盡興而去。所以得想著法兒留客。這也是身不由己的歌女生活的一個方面,人物性格雖不如上幾詞那樣鮮明,卻看出她們生活是那么不容易。
由上可見,辛詞歌女描寫,沒有停留在外貌美麗、歌唱表演美好的角度,而是深入到她們生活內(nèi)部的各個方面;性格刻畫也非停留類型化的表層,而是進入到不同性格刻畫的層面,甚或進入她們喜怒哀樂而不能輕易表示的內(nèi)心世界。除了衣飾外貌的描寫外,還借助特殊的情節(jié)、細(xì)節(jié)、動作、對話,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能在有限的文字之內(nèi),活脫展現(xiàn)人物的不同性格,說明這些“人物速寫”是成功的。雖然題材不那么重要,而能像他這樣刻畫出一個一個鮮明而不同的人物,卻是不經(jīng)見的。
蘇軾寫贈歌女詞約有21首,比起辛詞同題材還多。其中《減字花木蘭》是贈友人家姬:“柔和性氣。雅稱佳名呼懿懿。解舞能謳。絕妙年中有品流。//眉長眼細(xì)。淡淡梳妝新綰髻。懊惱風(fēng)情,春著花枝百態(tài)生?!毕襁@種應(yīng)酬之作,只要把“懿懿”名字換掉,也可以贈別家侍女。至于人物性格、心理更無從提及。蘇辛并稱,僅此小題材也可見出兩家分別。詞論家有言:“蘇風(fēng)格自高,而性情頗歉,辛卻纏綿悱惻,且辛之造語俊于蘇。”[1](P444)(1)辛詞無論豪放、婉約或是其它各種題材,都以全力付之,而且充滿感情,在這類小題材中亦可看出。
宋詞歌女侍女大多都限定在酒席舞宴上,很少在其它題材中出現(xiàn)。稼軒祠突破了這個局限,凡是送別、題畫等詞都有,有“室內(nèi)劇”,也有到“外景”中拍攝的“室內(nèi)劇”,題材多樣,這主要是對侍女的觀念不同。他把她們看做朋友,和那些男友并沒有多大區(qū)別,這在他人詞中就很少出現(xiàn)過。
《鵲橋仙·送粉卿行》內(nèi)容與形式都很特別,一是專為自家侍女送別,在感情集中波動的送別詞中刻畫;二是通首幾乎全用白話,只有一半句雅言,加上反復(fù)的多次運用,主要從心理角度刻畫人物:
轎兒排了,擔(dān)兒裝了,杜宇一聲催起。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一千余里。
舊時行處,舊時歌處,空有燕泥香墜。莫嫌白發(fā)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里。
上片先從分別氣氛寫起,前三句兩染一點,而前兩句“染法”很別致,是口語,也是偶對,也是反復(fù),以急促的語氣渲染別況。后兩句切入侍女心理,三個“一”字連綿不斷,極言侍女依戀心情,“睚”為遠(yuǎn)望,它與賓語“一千余里”落差極大,又呼應(yīng)上句“一步一回頭”。下片則從作為送者心情的落寞與惋惜寫起,“空有燕泥香墜”剛好用在作者這邊,出之雅言與身份處境適合。前三句手法一變,兩點一染,反復(fù)點明今后的寂寞。末兩句又以關(guān)鍵詞“思量”作為反復(fù)。下片全抒發(fā)懷念的心情,這實際襯托侍女,以其在心中的重量,烘托出侍女為他留下了不盡的懷念。全詞則以侍女為中心,不見形貌,唯見精神感情,包括作者感情都傾注在侍女身上。以虛寫為主,以情動人,在情感中寫人,也很感人。其原因大概把她已當(dāng)作了“家庭成員”一樣。
他還有一首《臨江行》,詞序為“侍者阿錢將行,賦錢字贈之”。作法很特殊,一是每句都用了典故,而且大多與“錢”有關(guān),猶如贈笑笑詞,每句都有“笑”字,那是明用,此則暗用
一自酒情詩興懶,舞裙歌扇闌珊。好天良夜月團團。杜陵真好事,留得一錢看。 歲晚人欺程不識,怎教阿堵留連。楊花榆莢雪漫天。從今花影下,只看綠苔圓。
全用典故堆積在寫法屬于“冒險行為”,很容易只見故事,不見人物,也不見感情。但在作者來說,并非偶然為之,而帶有習(xí)慣性作派。他的送茂嘉弟的《賀新郎》與同調(diào)《賦琵琶》等詞都以典故鋪排起來?!读哿睢匪鸵魂懣h令,都全用歷史人物中姓陸的典故。每遭人“掉書袋”的詬病,梁啟超曾批評《賦琵琶》詞為“雜亂無章,殆如一團野草”,雖然不少論者看法相反,持以首肯,但這種鋪天蓋地的典故,總不能叫人看好。尤其是“遣去歌者”贈給侍女的詞,阿錢能看得明白,知道他要說些什么嗎?也正緣于此,此詞全從自己這邊寫來,回注對行者的留戀。前兩句是說遣辭歌者的原因,這實際是表面的話,是因了官場有人誹謗,也就詞中過片所說:“歲晚人欺程不識,怎教阿諸留戀”,不得不辭掉阿錢?!昂锰炝家埂本涫钦f好多這樣的好日子,歌舞都停止了。以下言杜甫“留得一錢看”是無可奈何的多此一舉,此典用如歇后語,他不留下阿錢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卻是明智的而非杜甫那樣多此一舉,過片兩句即承上片而來?!皸罨ā本鋭t把韓愈“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晚春》),壓縮為一句,一來點明送行的季節(jié),二來榆莢亦即榆錢,也暗示阿錢也隨風(fēng)而去。結(jié)片說自此以后,他也只能在園子里獨自散步,看著滿地的綠苔,就會想起阿錢。因為綠苔形狀圓而又名綠錢,由此及彼,情動于衷,就不能自已了。這樣看來,關(guān)于“錢”的典故都派上了用場,也在送人詞里抒發(fā)了辭去的原因與懷念的感情。雖然要說的話好像隔了一層,沒有像送粉卿詞那樣來的明白爽快,而總給人好像不到位的感覺。這種隱晦曲折的手法,或許與作者不便明言的苦衷有關(guān),而只好采取了這種間接手法,就好像穿上了“防彈衣”那樣,雖然看不清自家面孔,但畢竟安全多了。至于今日論者認(rèn)為有賣弄才學(xué)的弊病,然而在臨送歌女之時,又怎能有此心情呢?
稼軒侍女見于詞中,有粉卿、錢錢、整整、田田、香卿、卿卿、飛卿七人。他有首題畫詞《西江月·題阿卿影像》,阿卿即匿稱卿卿。甚詞曰:
人道偏宜歌舞,天教只入丹青。喧天畫鼓要他聽,把著花枝不應(yīng)。 何處嬌魂瘦影?向來軟語柔情。有時醉里喚卿卿,卻被傍人笑問。
從首兩句可知,這位阿卿當(dāng)被已遣辭,只留下他的丹青畫像。從詞里可知她能歌善舞,畫像中她手持花枝,形象瘦削美麗,真像畫中人兒。三四兩句,作者對畫思人,想讓她下來一同歌舞,她就是一動不動。下片說看畫上的她“嬌魂瘦影”,往日的“軟語柔情”都一時涌上心頭。心里老想著她,有時醉了還不停喊她“卿卿”,旁人笑問:你想誰呢,又喊誰呢?這首題畫詞就方法論,用了唐詩習(xí)用以畫為真的手法,往往采用了夸張,實際告訴讀者這說的是畫。此詞手法沒有異樣,上片只說畫上人像真人一樣。而下片卻只就真人寫來,并選擇了“醉里喚卿卿”的細(xì)節(jié),并以“卻被旁人笑問”平添了喜劇般的氣氛,似乎把畫中“把著花枝不應(yīng)”的人物寫活了。然而作者目的在于抒發(fā)心中對她深摯的思念,畫中人至此真似呼而可應(yīng),可走下畫來。描寫畫中人并沒有用了多少筆墨,但角度多變,先說的是畫中人,再說她人如畫。又加上了末尾夢牽魂繞的逗趣的細(xì)節(jié),就把阿卿的可愛寫得活靈活現(xiàn)。清人沈謙說:“填詞結(jié)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挡伞卿N魂時候也,撩亂花飛’,晏叔原‘紫騮認(rèn)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秦少游‘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盵2](P633)三家或借景寄情,或托物喻人,或出于情話,均屬虛筆,不著“實語”,都可見心情之撩亂。稼軒此詞偏結(jié)以“實語”,而“實語”卻是醉語,化實為虛,如此白描,如此以實代虛,猶如此詞以畫代人一樣,達到惟妙惟肖的程度。沈氏又言:“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昔人論畫云,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松,知音哉?!盵2](P630)沈氏所說的《祝英臺近》是婉約詞,像他這樣的白話題畫詞也可以達到“溫柔魂銷”的效果。其原因正是借題畫詞寫人,層層都從側(cè)面寫來,而其人恍若就在當(dāng)面,人物也就寫活了,而且感情誠懇,就像思念老朋友一樣。
以上三詞都寫自己侍女,采用了流行的送別詞與少見的題畫詞。前者見于官場的應(yīng)酬與朋友間的惜別,柳永詞中與秦樓夢館的歌女離別,屬于情人別,是婉約詞的正宗。而主人與侍女有別,還親自為這些“下人”寫詞相送,把她們當(dāng)成朋友,甚至看作家人,作者就得放下“主人”的架子,待以平等的態(tài)度。主人親自給侍女送行,還要寫贈別詞公開言說心中不舍的情況,這在宋詞里似乎沒有見到,別人不敢道也不樂意言說,稼軒則勇于敢道,而且接二連三出之,這實在需要無所顧忌的果毅之氣。并且在寫法上又與人不同,不是土得掉渣的大白話,就是以雅得密不透風(fēng)的典故鋪敘,這樣兩極分化的手段,也真是“才人伎倆,真不可測”。再則題畫在詩里可稱流行題材,而詞中卻不經(jīng)見。稼軒事事敢為天下先,又把它移植到詞中。而且用在寫人物上,又是自家侍女。或正面描寫,或側(cè)面敘寫,或背面敷粉,所寫人物都能留下深刻印象。
稼軒詞里還有從各個不同角度,采用不同形式對歌女的人物刻畫,這些人物不少只在詞中見于下片,或者著墨無多,好像比“人物速寫”更為簡括的“掃描”,但都各有特色。
《蝶戀花·席上贈楊濟翁侍兒》,這是刻畫剛出道的年輕侍女,用筆墨較多:“小小華年才月半。羅幕春風(fēng),幸自無人見。剛道羞郎低粉面,傍人瞥見回嬌盼。// 昨夜西池陪女伴。柳困花慵,見說歸來晚。勸客持觴渾未慣,未歌先覺花枝顫?!鄙掀f她年僅十五歲,有時在羅幕后打扮,總希望不要被人看見。有時與侍女言及嫁人時總羞得低下頭來;如果偶被旁人稍微看見,總是不好意思的回眸嫣然一笑。上片是對人物的“個性介紹”。下片則是連續(xù)記錄了兩個生活片段:一是她好貪玩兒,昨夜與女伴玩得很久,歸來已晚;二是在酒席上持杯勸客請飲,總是不那么習(xí)慣,到唱歌時不免緊張,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就像花枝顫動那樣,很可愛,也很好笑。上下片各抓住兩個細(xì)節(jié),侍女的羞澀與緊張都表現(xiàn)得生動,而富有個性。
《菩薩蠻》上片寫一舞女風(fēng)采與舞姿,頗為動人:“淡黃弓樣鞋兒小。腰肢只怕風(fēng)吹倒。驀地管弦催。一團紅雪飛?!毕妊孕⊙?xì),至于容貌不著一筆,留人想象。一旦音樂奏響,她的一身紅裝就像“一團紅雪”飛舞起來,如此描寫就像抓拍了一個快鏡頭。紅色的舞衣全都飄飛起來?!凹t雪”很生新,白居易曾以“紅雪壓枝柯”描寫花開得異常繁盛,屬于靜態(tài)描寫。此詞卻用來寫人,使舞姿飛動起來,更為恰切生動,猶如紅色舞裙飛動的油畫。
除了這些家庭歌女外,稼軒祠還敘寫了不少社會上的歌伎舞女?!端鞎越恰ぢ门d》(吳頭楚尾)上片言旅途之勞。下片說:“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為佳耳?!边@種屬于官伎還是秦樓楚館中人,看不出來,但她待客殷勤,以明天為節(jié)日,勸客留住,緣由說得很親切,就很像家人話語挽留一樣?!督褡印?梅梅柳柳)敘說在游春時遇到大概是秦樓楚館中女孩,下片寫她邀客話語:“兒家門戶幾重重。記相逢。畫橋東。明日重來,風(fēng)雨暗殘紅??上性拼翰还埽箮?,鬢云松?!鼻拔寰涫钦f路遇者的邀請,“門戶重重”與“畫樓東”是說她的住址?!坝浵喾辍倍撚涀∷?,別認(rèn)錯人?!懊魅罩貋怼笔羌s定的時間,“風(fēng)雨暗殘紅”,蓋謂無論天氣好壞,可不能爽約。“可惜”三句可能是說走得辛苦,引人同情。此詞與上詞一樣,一是挽留,一是邀請,人物的話語生動,個性也有一定區(qū)別。
《菩薩蠻》是贈給友人的侍女詞,上片言其善歌:“畫樓影蘸清溪水。歌聲響徹行云里。簾幕燕雙雙,綠楊低映窗?!边@是一個很美的大宅,畫樓倒映在清溪水中,綠楊掩映窗戶,燕子雙雙穿過簾幕,室內(nèi)傳來響遏行云的歌聲。下片言其聰明多情:“曲中特地誤。要試周郎顧。醉里客魂消。春風(fēng)大小喬。”說她特意把曲子唱得走調(diào),目的在引來客人對她的關(guān)注。面對這樣聰明的女孩,客人都被她過人聰明迷住了,覺得她就像在春風(fēng)蕩漾中的大小喬一般?!兑患裘贰?歌罷尊空)寫冶游夜深客人離去,下片為客人與歌女的對話:“酒入香腮分外宜。行行問道,還肯相隨。嬌羞無力應(yīng)人遲。何幸如之,何幸如之!”說她酒后面上紅潮顯得更美,客人問她;你能跟我從良嗎?她心情激動了好一陣,帶著嬌羞語氣低聲回答:那是多么幸運,那是多么幸運!人物的神態(tài)和語言寫得生動而恰切。
《眼兒媚》描寫了一個歌妓,作者對她表示了深切的同情:“煙花叢里不宜他。絕似好人家。淡妝嬌面,輕注朱唇,一朵梅花。//相逢比著年時節(jié),顧意又爭些。來朝去也,莫因別個,忘了人咱。”上片說她淡妝,雅潔得就像一朵梅花,看她樣子,絕對像好人家的姑娘,而和“煙花叢里”的生涯,對她很不適宜。下片說這次見面比起去年,讓人注目的風(fēng)采又差了一些??墒撬€對著客人說:明朝去后,不要因了別個(人),忘了人(我)呀!話說得很當(dāng)真,卻也很凄涼!她就在這種生活中掙扎。作者記她這話時,投入絕大的同情,“絕似好人家”的姑娘,卻淪落到這樣的地步,未免讓人辛酸!再過幾年,她又要怎樣生活呢?其它如《臨江仙》(小靨人憐),《丑奴兒》(尋常中酒),《蝶戀花》(意態(tài)憨生元自好),《好事近》(醫(yī)者索酬勞),《烏夜啼》(江頭三月清明),《如夢令》(韻勝仙風(fēng)縹緲)均屬此類作品。
綜上所論。稼軒詞無論是對自家侍女,還是友人家的歌女,或者是“歌舞叢中”歌伎,他留下各種各樣的聲情笑貌,記錄了不同性格的話語,有贊美,有遺憾,也有同情。作者欣賞她們才藝,尊重她們的人格,關(guān)心她們的生存,體貼她們生活中困迫與勞累。甚至把她們當(dāng)作朋友或家人一樣關(guān)心她們。他這近二十首詞里,并沒有流露出單純從異性角度欣賞的平庸態(tài)度,也沒有官僚們對這些下層女子的不尊重的態(tài)度與描寫。這些詞出現(xiàn)在封建社會的文人筆下,確是極罕見的。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白話——也就是她們使用的語言——去描寫她們,其中人物動作、情節(jié),乃至細(xì)節(jié),描寫得生動感人。尤其她們的對話語言,是那么生動,而又各自性格不同,給人有如聞其聲之感,而言說者又都是見心見性的話,可以見出辛詞對人物語言的精心選擇,又是那么精心,同時又見出借助對話刻畫人物的不同凡響的技能。
論辛詞者,似乎從未提及這方面的詞作,因為這類題材并沒有值得注意之處,而且與他的豪放詞、農(nóng)村詞、婉約詞(屬于正宗的)、閑適詞那么重要,甚至比不上俳諧詞、祝壽詞,還都有不同程度的關(guān)注。這類題材好像等而下之,不值一提,就好像他在稼軒集中不存在一樣。這種現(xiàn)象,猶如論蘇詞從來不提同樣的這類作品,還有寫女人足、搓澡等。平情而論,蘇軾此類之作,如實說,并不投入多少真誠的感情與平等的態(tài)度。諸如:“愿作龍香雙鳳撥,輕攏。長在環(huán)兒白雪胸?!?《南鄉(xiāng)子》裙帶石榴紅)“曲窮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噴。老大逢歡。昏眼猶能仔細(xì)看?!?《浣溪沙》雙鬟綠墜)如此描寫在稼軒詞里是看不到的,所以,辛之這類詞作,為我們提供與人不同的描繪視角,呈現(xiàn)下層社會的女性生活的各個方面,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或是對辛詞整體研究,都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