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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贄寫作《金瓶梅》始于《水滸傳》評點

2021-11-30 06:04
關(guān)鍵詞:李贄水滸金瓶梅

木 齋

(重慶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一、概說《水滸傳》評點與《金瓶梅》關(guān)系

欲要破譯《金瓶梅》一書的作者及其寫作背景,需要從兩個重要的關(guān)鍵點出發(fā):首先,從《水滸傳》的評點研究入手,此為《金瓶梅》一書的寫作緣起和寫作史研究,蓋因《金瓶梅》一書的寫作,不僅僅從其開篇是從水滸橫截出來,由西門慶與潘金蓮故事生發(fā)開去,敷衍成長篇巨著,其整體框架結(jié)構(gòu)、刻畫人物、繪形繪影、傳神寫照,無不帶有《水滸傳》的影子;其次,從袁宏道的最早相關(guān)信息入手,研究袁宏道何時何地從何人手中獲得《金瓶梅》一書的手稿,此為《金瓶梅》的最早傳播史,在此基礎(chǔ)之上,方能進入《金瓶梅》一書的出版史、版本史以及全書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研究。本文重在研究李贄評點《水滸傳》與《金瓶梅》一書寫作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

前輩學(xué)者多認為,評點《水滸傳》者,即應(yīng)為《金瓶梅》一書的作者。甚至有學(xué)者獨具慧眼,認為兩書為同一個作者:“觀其敘武松之誤打李皂隸也,先走一西門慶,注云:留此以為《水滸》地步。似著《金瓶梅》之人,即著《水滸傳》之人矣!……同此一人,結(jié)局殊異,皆其涉筆成之者也。且天下才人行文作句,斷不忍抄踏前人者。王婆之說十分光,則《金瓶梅》與《水滸傳》實無少異。則以對于人情,而有最嘹亮之眼光,立于文界而有最深刻之筆法,如《金瓶梅》者,雖王婆論十分光一段筆法,神乎其神,然未必多此一段而全書始見其優(yōu),更未必少此一段而全書遂見其拙,則寧忍抄襲前人之筆法為哉?吾以故而疑著《金瓶梅》之人,殆即著《水滸傳》之人也。”[1](P523)

說《金瓶梅》作者即應(yīng)是水滸作者,民國黃世仲此論,可謂振聾發(fā)聵。筆者讀金瓶之第一感,是為此書絕非前后七子之嘉靖時代所能產(chǎn)生,亦絕非后七子之拘泥復(fù)古者所能寫出。此書從水滸中敷衍出來,則此書原作者必定與水滸密切相關(guān),無關(guān)者不是不會抄寫,而是無從產(chǎn)生這一創(chuàng)作的緣起和靈感。所謂與水滸有關(guān),不一定是水滸的原作者,蓋因此書與水滸的立意精神既有一致之處,二者同樣具有打破禮教的自由精神,但又有背道而馳的一面,水滸乃為英雄傳奇,金瓶乃為世情小說,更應(yīng)說是艷情小說、人性小說、暴露小說,更準確說,是一本批判小說,是以小說形式傳達作者的哲學(xué)思想。

《金瓶梅》的這一顛覆性的性質(zhì),從根本上制約了此書的寫作者不可能為王世貞所代表的士大夫官員群體,而必定為前所未有的思想者方能有此胸懷。與《水滸傳》密切關(guān)聯(lián)者,除了原作者以外,評點者乃為其中首選。《水滸傳》評點者精讀原作,熟稔其語言風(fēng)格技巧,遂將水滸西門慶潘金蓮一段故事橫截出來,熔鑄作者親身所歷之現(xiàn)實人物,表達評點者在評點水滸和現(xiàn)實生活中所想表達的新思想,遂有《金瓶梅》之作??v觀《水滸傳》之評點歷史,則非李卓吾莫屬。李卓吾不僅是《水滸傳》的第一個著名評點者,還是中國古代長篇白話小說評點的開先河者,其影響之巨大,他人難以望其項背;而后來之著名評點者,如金圣嘆評點水滸、張竹坡評點《金瓶梅》、毛宗崗評點三國等,都是明清易代鼎革之后的人物,與《金瓶梅》的寫作和出版都無關(guān)系。

二、李贄評點《水滸傳》吻合于《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時間

李贄評點水滸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但卻并不深知其開始評點的時間以及這一評點與《金瓶梅》一書出現(xiàn)的時間關(guān)系。1589年,天都外臣序的一百回本《水滸傳》刊行,李贄《復(fù)焦弱侯》尺牘中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水滸一書:“聞有《水滸傳》,無念欲之,幸寄與之,雖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尺牘中還說:“袁公果能枉駕過龍湖,明年夏初當掃館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約也。”尺牘結(jié)尾處說:“弟今年六十三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盵2](P268)可知此一尺牘,寫作于李贄63歲,即1589年(虛歲)。(尺牘中李贄還提及:“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盡即搬其中?!边@個信息涉及李贄另外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的完成,并已獲得一筆相當豐厚的稿酬,才有可能從寄食耿家貧困交加的經(jīng)濟狀況而有如此大手筆。此事容當后文詳論。)

李贄的弟子兼助手懷林《批評水滸傳》述語:“和尚自入龍湖以來,口不停誦,手不停披者三十年,而《水滸傳》《西廂曲》尤其所不釋手者也。蓋和尚一肚皮不合時宜,而獨《水滸傳》足以發(fā)抒其憤懣,故評之猶詳……和尚又有《清風(fēng)史》一部,此則和尚首自刪削而成文者,與原本《水滸傳》絕不同矣,所謂太史公之豆腐賬,非乎?”[3](P1485)此處的“和尚又有《清風(fēng)史》一部”,《清風(fēng)史》是何書學(xué)術(shù)界不詳。根據(jù)懷林和尚所說,首先,應(yīng)該是從《水滸傳》所來,或說是與水滸密切相關(guān)的書;其次,《清風(fēng)史》與評點水滸不同,評點水滸只是評點文字,而《清風(fēng)史》則是“和尚首自刪削而成文者,與原本《水滸傳》絕不同矣”,它既不是水滸的評點,又與水滸密切相連,否則,不會說“與原本《水滸傳》絕不同矣”;最后,這本《清風(fēng)史》也同樣是小說體裁,而且,是瑣碎的家常的如同“豆腐賬”式的寫作方式,是將歷史真實人物和故事作為背景的,所謂“太史公”筆法是也。

以上諸多材料,無不說明:李贄撰寫《金瓶梅》,應(yīng)該是批點水滸所衍生的結(jié)果。李贄批點水滸,開始于萬歷十九年即公元1590年左右于龍湖,李贄認為此事“甚快活人”,李贄批評水滸,重在賦予水滸強人以忠義美名,只是為了與偽道學(xué)形成對照,意在批判偽道學(xué),但水滸原作本身并不意在批判偽道學(xué),袁中道也認為李贄對水滸不可“過為尊榮”,“崇之則誨盜”。而這一點,恰恰也正是李贄不能滿足于批評水滸,而是從水滸攔截下來一個情節(jié),從武松武大潘金蓮故事生發(fā)開去,來表達自己欲要闡述的人性倫理。懷林此處所說的《清風(fēng)史》,應(yīng)該指的是李贄在評點水滸之后,寫作了另外的一部與水滸相關(guān),但又不是水滸的書,即李贄創(chuàng)作《金瓶梅》一書的最早書名。

李贄《與焦弱侯》:“《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西廂、琵琶涂抹篡改得更妙。念世間無有讀得李氏所觀看的書者,況此間乎!唯有袁中夫可以讀我書。我書當盡與之,然性散懶不收拾,計此書入手,隨當失散,此書至有形粗物,尚彷徨無寄,況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中夫聰明異甚,真是我輩中人。凡百可談,不但佛法一事而已。老來無死,或為此子故。骨頭又勝似資質(zhì),是以益可喜。明秋得一明目入京,便相見也。世間有骨頭人甚少,有識見人尤少。聰明人雖可喜,若不兼此二種,雖聰明亦徒然耳?!盵4](P33-34)

此一文當作于1596年,因為有“明秋入京”的說法。李贄于1597年秋入京,但袁宏道并未如約入京,蓋因李贄的《金瓶梅》,過于顛覆,風(fēng)險很大。李贄此一封尺牘,實際上已經(jīng)透露了他從評點水滸,而轉(zhuǎn)向了演繹水滸,只不過借著“《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西廂、琵琶涂抹篡改得更妙。念世間無有讀得李氏所觀看的書者”,表達了此書基本寫就而世間無人能欣賞的遺憾。從李贄的此一封尺牘來看,李贄是在隱隱透露自己在改寫并演繹《水滸傳》:“千難萬難舍不得遽死者,亦只為不忍此數(shù)種書耳。有可交付處,即死自瞑目……《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西廂》《琵琶》涂抹篡改得更妙?!彼^涂抹纂改《西廂》《琵琶》,已經(jīng)并非指的是評點了,而是借著《西廂記》《琵琶記》的涂抹篡改,來指對《水滸傳》的涂抹篡改,也就是說,暗示了自己在《水滸傳》的基礎(chǔ)上,涂抹撰寫了新的作品。而這些新的作品,幾乎就是目前茍活于世的理由。

由于撰寫《金瓶梅》帶有這種揭露性目的,并隨寫隨命助手懷林等人抄錄,帶有“急就章”揭底性質(zhì),也帶有某種寫實的報告文學(xué)性質(zhì),并未在完成全書之后作出統(tǒng)一的調(diào)整和整合,因此,前后多有乖謬不合之處。此外,于小說體裁而言,如同流水賬,難免婆婆媽媽,皆為家長里短之實錄,但無意之中,卻開了中國小說史寫實主義的先河。徐謙云:“李卓吾極贊《西廂》、《水滸》、《金瓶梅》為天下奇書?!盵5](P271)然,李卓吾評點《西廂》,評點《水滸》,卻何曾評點或是提及過《金瓶》只言片語?唯一的原因正因為他是此書的作者。

三、李卓吾評點《水滸傳》容與堂本的真實性

以上在對李贄《水滸傳》評點與《金瓶梅》寫作之關(guān)系,作出了基礎(chǔ)性的論證,本一節(jié)自然會進入對李贄《水滸傳》的評點的解讀研究。根據(jù)相關(guān)學(xué)者的論述,李卓吾評點《水滸傳》的版本,主要有容與堂刻本與袁無涯刻本,筆者下文將要解讀李贄的評點版本,正是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版的容與堂版本,因此,在對李卓吾評點進行分析解讀之前,必要先對容與堂李卓吾評點本的真?zhèn)螁栴}作出一個辨析。

先對李贄評點《水滸傳》為偽作之說的由來進行辨析:章培恒先生在此書的《前言》中作出了較為詳盡的闡述:“《水滸》的版本情況相當復(fù)雜,有繁本和簡本兩個系統(tǒng)。在繁本中,現(xiàn)在所見到的最早版本為一部明嘉靖時的刻本,但只殘存五回(第五十一回—五十五回);其次是明萬歷十七年(1589)天都外臣序刻本……再次即是此本,卷首有李贄的《忠義水滸傳敘》,《敘》的后面有一行文字:‘庚戌仲夏日虎林孫樸書于三生石畔。’當是此本刻時所書。則此本當刻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庚戌,僅后于天都外臣刻本二十一年。因此,也可以說,這是現(xiàn)今僅保存著的繁本《水滸》的最早的完整的本子;或者說,這是現(xiàn)今還保存的百回本《水滸》的唯一完整的萬歷刻本??傊?,由于天都外臣刻本和此本的存在,我們才知道《水滸》繁本的較原始的面貌?!盵6](P1)

章培恒先生此一段文字,提綱挈領(lǐng),既清晰地介紹清楚了有關(guān)水滸的版本情況以及李卓吾評本的基本情況,也回答了筆者本文之采用容與堂版本的原因:“這是現(xiàn)今僅保存著的繁本《水滸》的最早的完整的本子;或者說,這是現(xiàn)今還保存著的百回本《水滸》的唯一完整的萬歷刻本”;此外,此一段文字,也介紹了天都外臣序刻本的出版付梓的情況,此版本雖然有不少是后來康熙年間補刻的,但并不影響此書是在1589年問世,正可與筆者前文所述李贄給焦纮寫信,索要《水滸傳》一書的背景對照閱讀。由此也可以知道,《水滸傳》在萬歷時期的開始流行,是從1589年才剛剛開始,李贄的評點正是此書受到極大歡迎的重要推手。

此外,李贄評點的容與堂刻本是在庚戌年問世,這也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位,與《金瓶梅》密切相關(guān)的袁宏道正在此年去世,李卓吾則在此前的1602年去世,袁無涯隨后在1614年,攜帶著新刻印的《李卓吾評點水滸傳》,不遠千里,從蘇州趕赴湖北公安去拜訪袁中道,去向袁中道索要袁宏道的五十卷遺作(實際上是索要李贄創(chuàng)作的書稿即《金瓶梅》)。關(guān)于容與堂的這一李卓吾評點版本,是否為李卓吾之所作?章培恒先生給予否定的回答:“此本雖名為《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但研究者早已懷疑其評語并非出于李贄,而系后人假托。其主要依據(jù)是明代錢希言《戲瑕》卷三《贗籍》中的如下一段記載:比來盛行溫陵李贄書,則有梁溪人葉陽開名晝者,刻畫模仿,次第勒成,托于溫陵之名以行……于是,有宏父批點《水滸傳》《三國志》《西游記》《紅拂》《明珠》《玉合》數(shù)種傳奇,及《皇明英烈傳》,并出葉筆,何關(guān)于李?晝,落魄不羈人也……即所著《樗齋漫錄》者也?!盵6](P1-2)

錢希言所說不足為據(jù),盡管錢希言與葉晝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二者之間居住地相近,錢希言為常熟人,葉晝?yōu)闊o錫人,但仍不足以為據(jù)。此一版本應(yīng)為李贄之所評點,其理由甚多:葉晝即為許自昌,先看明代人許自昌《樗齋漫錄》他本人相關(guān)之記載:“吳郡錢功甫曰:‘《水滸傳》成書于南宋遺民杭人羅貫中,以后羅氏三代俱啞……’余聞貫中酷嗜水滸事,凡客從北來者,無不延請于家,咨其稱述,各筆之于槧,篋笥充滿,積有歲年,于是薈萃纂葺,不論事之有無,只即其可駭可愕者,聯(lián)而絡(luò)之,貫而通之,嘔心刻肝,雕腎刮腸……頃閩有李卓吾名贄者,從事竺乾之教,一切綺語,掃而空之,將謂作《水滸傳》者,必墮地獄,當犁舌之報,屏斥不觀久矣。乃憤世疾時,亦好此書,章為之批,句為之點……李有門人攜至吳中,吳士袁無涯、馮游龍等,酷嗜李氏之學(xué),奉為蓍蔡,見而愛之,相與校對再三,刪削訛謬,附以余所示雜志遺事,精書妙刻,費凡不貲。開卷瑯然,心目沁爽,即此刻也。其大旨具李公序中,余屑屑辯駁,亦癡人說夢云爾?!盵7](P166-167)

許自昌所引錢功甫之論,說《水滸傳》的成書過程,此說乃為羅貫中著作水滸,而非當下人所公認的施耐庵著作水滸,李贄的說法則是羅貫中、施耐庵并提,值得關(guān)注。許自昌說在李贄之前的時代,“將謂作水滸者,必墮地獄,當犁舌之報,屏斥不觀久矣”,到了李贄,“乃憤世疾時,亦好此書,章為之批,句為之點”,也就是經(jīng)過了李贄的評點,并且,由李贄的弟子攜帶書稿到吳中,交付給袁無涯、馮夢龍等人,經(jīng)過精心校對編輯而出版問世,這一過程非常吻合于筆者對于水滸、金瓶兩書寫作出版過程研究,而且出版時間為袁宏道之死的庚戌年,可謂嚴絲合縫,不可能是巧合。

再看此評點本的思想傾向等內(nèi)容是否吻合于李贄:根據(jù)葉晝之說,李贄其所評點,“章為之批,句為之點”,驗之于容與堂之版本,每一章之后都有李卓吾的評點,并且,幾乎每一個評點的署名方式都有所變化,署名千變?nèi)f化,卻極為吻合于李贄的署名方式和李贄的文筆風(fēng)格。

茲以容與堂本前六回的章后評為例:第一回:“李載贄曰:《水滸傳》事節(jié)都是假的,說來卻似逼真,所以為妙。常見近來文集,乃有真事說做假者,真鈍漢也。何堪與施耐庵、羅貫中作奴!”[8](P11)開篇就強調(diào)“逼真”,正吻合于李贄童心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倍昂慰芭c施耐庵、羅貫中作奴”之評,嬉笑怒罵,亦正為李贄之本色,為此一時代獨有之風(fēng)格。

第二回:“李禿翁曰:史進是個漢子,只是朱武這樣軍師忒難些。”[8](P34)李禿翁之署名方式,他人莫名頂替,如此則為罵人,自言禿翁,則是其一貫作風(fēng),贊美史進為漢子,也正是李贄做人風(fēng)格。

第三回:“李和尚曰:描畫魯智深,千古若活,真是傳神寫照妙手!且《水滸傳》文字妙絕千古,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如魯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劉唐等眾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shù),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去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一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讀者亦以為然乎?讀者即不以為然,李卓老自以為然不易也?!盵8](P48)由小說人物性格鮮明論、個性分明論,李贄也正是以此為借鑒,寫出“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shù),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的小說作品來,此正為后來《金瓶梅》寫法之先聲;而自稱“李和尚”“李卓老”,也都是李贄在龍湖之后習(xí)慣的自稱,多見于其文集之中。

第四回:“李和尚曰:此回文字,分明是個《成佛作祖圖》。若是那些閉眼合掌的和尚,決無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樣盡好看,佛性反無一些。如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作,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來外面模樣,看不得人,濟不得事。此假道學(xué)之所以可惡也與?此假道學(xué)之所以可惡也與?”[8](P67)此一回評點,分分明明是李贄文字,他人卻模仿不得也!蓋因斯時只有李贄才將假道學(xué)看得如此之清晰,如此之透辟!此一類文字,在李贄文集中以及在李贄給梅澹然文字中,比比皆是也。

第五回:“李和尚曰:人說魯智深桃花山上竊取了李忠、周通的酒器,以為不是丈夫所為,殊不知智深后來作佛,正在此等去處。何也?率性而行,不拘小節(jié),方是成佛作祖根基。若瞻前顧后,算一計十,幾何不向假道學(xué)門風(fēng)去也?!盵8](P82)此一回評點,借用魯智深的竊取酒器,實則來為自己說法。李贄自身在龍湖,多被人詈罵敗壞風(fēng)俗,特別是他和寡婦女弟子梅澹然戀情關(guān)系,多被人詬病。李贄正借用此一話題,闡述其自由解放之思想,而此一思想解放之力度,在此一個時代,為他人所望塵莫及。是故,此一評點,非李贄莫屬,非李贄所能假托者也。試觀所謂葉晝等人的文字,尚在道學(xué)窠臼中,豈能寫出此等離經(jīng)叛道之話語耶?

第六回:“李和尚曰: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無一個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魯和尚,卻是個活佛,到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樣。請問出家人模樣的,畢竟?jié)庙ナ拢磕右鲰??假道學(xué)之所以可惡,可恨,可殺,可剮,正為恁似模樣耳!”[8](P96)此數(shù)回連續(xù)就花和尚魯智深作出議論,蓋因李贄正是和尚,而且也是花和尚,不僅喝酒、吃葷,而且被麻城的士紳以敗壞風(fēng)俗“宣淫”的名義驅(qū)逐,而被焚燒芝佛院佛塔,也就是李贄還有男女戀情的問題,故魯和尚就是李和尚,李贄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其對假道學(xué)之恨、之詛咒:“假道學(xué)之所以可惡,可恨,可殺,可剮,正為恁似模樣耳!”

四、《水滸傳》評點中的《金瓶梅》構(gòu)思及寫作信息

細讀容與堂本李卓吾評點《水滸傳》,其中甚至有一些地方留下了李卓吾準備修改水滸相關(guān)章節(jié)而為《金瓶梅》的痕跡。李贄在評點水滸的過程中,有著一個不斷思考,不斷尋求適合表達自我思想突破口的歷程——李贄畢竟是思想家,不能滿足于純文學(xué)的評點,而是要通過作品作為表達思想的載體,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中,首先聚焦于李逵,他也確實開始動筆搜集資料,來改寫水滸中的李逵故事。清人管庭芬《芷湘筆乘》披露:“李卓吾贄,狂誕之士也,嘗摘錄《水滸傳》中黑旋風(fēng)事,勒成一帙,名曰《壽張令李老先生文集》,題其端曰:‘戴紗帽而刻集,例也。因思黑旋風(fēng)李大哥也曾戴紗帽,穿圓領(lǐng),坐堂審事,做壽張令半晌,不可不謂之老先生也。因刻《壽張令李老先生文集》?!倚χ?,甚于怒罵,后因狂縱達于當事……自裁?!盵9](P291)此一條資料,雖然與李贄寫作金瓶梅一書無關(guān),但卻顯示出來李贄確曾有改寫《水滸傳》的意愿,可以視為在最終確定改寫水滸而為《清風(fēng)史》《金瓶梅》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是一次改寫水滸的練習(xí)或說是預(yù)演。

之所以選擇黑旋風(fēng)李逵改寫,無疑是因為李逵的率真性格和造反精神吻合于李贄的童心說與叛逆性格,如同李贄在三十八回回末評點:“凡言辭修飾,禮數(shù)嫻熟的,心肝倒是強盜。如李大哥,雖是魯莽,不知禮數(shù),卻是情真意實,生死可托?!盵8](P558)第七十四回評點李逵眉批為“李大哥是每意必同我者也”[8](P1086);第七十三回回末評點:“宋公明已是假道學(xué)了,又有假假道學(xué)的,好笑,好笑。又曰:李大哥真是忠義漢子,他聽得宋公明做出這件事來,就要殺他,哪里再問仔細。此時若參些擬議進退,便不是李大哥了。所稱畏友非耶?交籍中何可少此人!交籍中何可少此人!”[8](P1081)

可以理解為:李贄在第一輪閱讀和隨手評點水滸中,大約到書中第七十四回“李逵壽張喬坐衙”之際,產(chǎn)生改寫李逵故事來闡發(fā)自我思想的寫作動機,尤其是李逵的天然個性,極為適合表達李贄的童心說,為批判假道學(xué)這一李贄平生最為痛恨的文化現(xiàn)象的極為適合的題材,但最后之所以在改寫李逵故事之后,放棄而改寫《金瓶梅》,在于李逵的題材寫下去,與《水滸傳》并無太大的創(chuàng)新之處,必將是水滸第二,不能滿足于李贄欲要深度解構(gòu)儒家發(fā)展到宋明理學(xué)“存天理滅人欲”的精神枷鎖。于是,李贄轉(zhuǎn)而思考并構(gòu)思寫作一部反英雄傳奇,反男性主宰的世界,而寫作一部以“妻子”“婦人”以及日常世俗生活的小說。這應(yīng)該就是金瓶梅的最早創(chuàng)作緣起。李贄將這一構(gòu)思的緣起歷程,一一在這部評點中留下了思考的痕跡、漸進的痕跡。

這一新的構(gòu)思,應(yīng)該是從書中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開始的: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yǎng)得好大龜;第三,我家里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頻?干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庇性姙樽C: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李贄批點:刪。眉批:說出便無味,亦沒關(guān)目。)西門慶當日已意在言表,(李評:只此反有味。)王婆道:……[8](P345)

再看《金瓶梅》,以崇禎本為例,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yǎng)得好大龜;第三我家里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干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西門慶當日已意在言表,王婆道:……[10]

不難看出,李贄評點本與崇禎本二者基本相同,只是將評點語中標注刪除的四句詩刪除了,這正是李贄在評點到此一處之際,為自己以后從此處生發(fā)出去寫作《金瓶梅》留下的標記??梢猿醪酵茢?,李贄在評點到此處,即第二輪評點《水滸傳》書中的第二十四回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動心由此處橫截出去,而成為一本由自己創(chuàng)作的新的作品。這一大膽的構(gòu)想,伴隨著李贄隨后的閱讀和評點,逐漸成形、日益豐富。

再看李卓吾水滸第二十四回回后評語:“李生曰:說淫婦便像是淫婦,說烈漢便像是烈漢,說呆子便像是個呆子,說馬泊六便像是個馬泊六,說小猴子便像是個小猴子,自覺讀一遍,分明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光景如在目前,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聲音在耳,不知有所謂語言文字也。何物文人,有此手眼!若令天地間無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不知太史公堪作此衙官否?”[8](P356)此一段,分明為李贄的小說寫作人物個性論的總結(jié)和升華,《水滸傳》的精彩寫法,特別是精彩的個性化的人物創(chuàng)造,極大地開啟了李贄的寫作思路:如果不能確證李贄此前已經(jīng)創(chuàng)作過偉大的小說作品,則可視為李贄一生之中的重要節(jié)點,是小說寫作的搖籃、學(xué)校和范本;如果可以確認李贄此前已經(jīng)有過豐富的小說寫作經(jīng)驗,則可視為開啟了李贄要效法水滸,自己也要寫一部“說淫婦便像是淫婦,說烈漢便像是烈漢,說呆子便像是個呆子,說馬泊六便像是個馬泊六”的作品,能夠“自覺讀一遍,分明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光景如在目前,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聲音在耳,不知有所謂語言文字也”。由此前的思想說理的焚書式的說理文而為“不知有所謂語言文字也”的小說思維、小說話語、小說境界,因為“若令天地間無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

后來的中國文化史進程也確實如此,自從李卓吾批評水滸之后,三國、水滸、西游等長篇白話小說,風(fēng)靡全國,其影響之大,堪稱是孔子之后,程朱理學(xué)之后的又一個里程碑——只不過,此次是以小說的形式出現(xiàn),它們生動地走入尋常百姓的日程生活和語言文化思維中,成為一個新的時代的文化載體。李贄作為其中的旗手,自然能充分體會到其中的偉大意義,因此,他自然會為之興奮不已。此一作為段評語的結(jié)束語,他說:“不知太史公堪作此衙官否?”衙官,小說被認為來自于稗官,稗官又被解釋為小官,故此處的衙官,指的就是稗官,即小說家的意思。李贄一向自信、自傲,以太史公自居,故此處明確說出自己要作稗官,要以小說來記載歷史、批判現(xiàn)實,只是尚未知道自己是否能勝任否?帶有這樣的創(chuàng)意和動機,李贄在隨后的水滸評點中,特別著意于小說表現(xiàn)的技巧方法,甄別其中優(yōu)劣,同時,伴隨著評點,一路讀下去,并不斷完善自己的這一構(gòu)思。

第二十五回評點:“李生曰:這回文字,種種逼真。第畫王婆易,畫武大難,畫武大易,畫鄆哥難。今試著眼看鄆哥處,有一語不傳神寫照乎?”[8](P368)此一段評語,顯示出李贄注意到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奇特現(xiàn)象,就是刻畫重要的人物容易逼真,但刻畫鄆哥這樣的小人物就很難,但《水滸傳》作者,是怎樣將鄆哥這樣的配角小人物也同樣能傳神寫照、栩栩如生的?后來的《金瓶梅》,正開啟了小人物的藝術(shù)寫作群像,應(yīng)該是從此一處的“怪哉”的感嘆中開始孕育的。

第二十六回評點:李和尚曰:“武二郎殺死奸夫淫婦,妙在從容次第、有條有理。若是一竟殺了二人,有何難事?若武二郎者,正所謂動容周旋中禮者也。圣人!圣人!”[8](P384)顯然,李贄已經(jīng)進入自己作稗官太史公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中,之所以如此贊美武松,正是欲要借用武二郎來在意想之中殺死自己的死敵,而且要妙在從容次第有條有理!后來的《金瓶梅》雖然由于情節(jié)的需要,西門慶死在潘金蓮的床笫,但武松殺人,卻真的是從容次第。

第二十七回評點:“李贄曰:義氣事不可不做,你看武松殺了奸夫淫婦,知府知縣并一切上上下下的人,哪一個不為他?緣何衣冠之中反有坐視其家之丑,甚至喜歡對人喜談樂道也?嘗欲借武松之手以刃之,未及也?!盵8](P395)前文剛剛分析李贄有借用武松之手來手刃死敵的潛意識,此一回李贄就清楚道明:“嘗欲借武松之手以刃之,未及也?!彼^未及,并非真的是武松還魂,小說人物變?yōu)楝F(xiàn)實,而是同樣說的是小說,只不過是自己來做武松傀儡戲后面的操作手,通過小說寫作來手刃仇讎,只不過尚未來得及寫作而已。

這里還有一處非常重要,李贄說:“緣何衣冠之中反有坐視其家之丑,甚至喜歡對人喜談樂道也?”這個衣冠之中的人物,分明指的是其死敵耿定向,此處更透露了此位衣冠人物“坐視其家之丑,甚至喜歡對人喜談樂道”,為破譯《金瓶梅》的原型人物故事的素材來源提供了線索。看來小說之中的人物故事,其素材細節(jié),多來自小說人物自身,平日喜歡炫耀自己的家丑,并且津津樂道,樂此不疲。李贄評點到此處,對武松念念不忘,也就是對整個武松代表的西門慶、潘金蓮故事念念不忘,橫截此一故事而為新的小說基礎(chǔ),此一構(gòu)思的漸次形成歷程,異常之清晰。此一段評語的寫作時間,應(yīng)該還是在1590—1591年評點水滸之際,可以視為李贄由評點水滸而轉(zhuǎn)為構(gòu)思《金瓶梅》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的標識、路標。

第二十八回評點:“卓吾曰:……設(shè)令今日有施恩者,一如待武二郎者待卓吾老子,卓吾老子即手無縛雞之力,亦當為之奪快活林,打蔣門神也。不知者以為為口腹也,不知者以為為口腹也?!盵8](P407)此處借指恩施對待武松之恩遇,反說自己并無受到此種恩遇,意在說,卓吾老子雖手無縛雞之力,亦當為之奪快活林,打蔣門神。躍躍欲試之心境神態(tài),躍然紙上。不知李贄內(nèi)心雄偉藍圖者,定會以為李卓吾不過是過過嘴癮。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故李贄兩次強調(diào)“不知者以為為口腹也”,可謂此種心境的反復(fù)宣示,也可以視為對自己所下達的寫作此書的激勵號角,以此作為寫作此書的推動力。

第三十一回評點:“卓翁曰:武二郎是個漢子,勿論其他,即殺人留姓字一節(jié),已超出尋常萬萬矣?!盵8](P448)李贄一路評點,一路構(gòu)思,可謂“王顧左右而言他”“身在曹營心在漢”,顯示出來的是評點水滸,心中暗暗構(gòu)思的卻無不是對未來作衙官太史公的細節(jié)處理。武松殺人都敢留下姓名,卓吾老子以《金瓶梅》殺人,怎么就不敢留下姓名?故書中即有李智、黃四一對來代指自己和妻子黃宜人、繼子李四官,又將仇敵耿定向的生年生日、死年死日都留在《金瓶梅》中的相關(guān)情節(jié)和西門慶身上。(細節(jié)參見筆者相關(guān)論文)

第三十四回:“李和尚曰:國有賊臣,家有賊婦,都禍害不淺……劉高又妻子誤之也。真有意為天下者,先從妻子處整頓一番,何如?”[8](P495)評點到此一處,武松故事基本完成,而進入花榮打鬧清風(fēng)寨情節(jié),李贄的借武松、西門慶故事生發(fā)開去,另外演繹一個新的故事的構(gòu)思已經(jīng)漸次清晰,但還缺少兩個問題亟須解決:一是書名;二是主要人物是以男性為主的英雄傳奇還是女性為主的世俗人情家長里短。李贄的此一段評語所透露出來的信息,由《水滸傳》中的清風(fēng)寨知寨劉高,其妻子貽禍不淺,而想到:“真有意為天下者,先從妻子處整頓一番,何如?”所謂“真有意為天下”,并非真的造反打天下,而是暗指自己一直在處心積慮構(gòu)思的思想史天下以及到此時雄心勃勃構(gòu)思的小說天下:“先從妻子處整頓一番”,正暗示出來全書寫女性世界的構(gòu)想。

至于書名,既然是從水滸清風(fēng)寨故事所受到的啟示,即可名之為“清風(fēng)史”,由此,重讀懷林和尚所說:“和尚又有《清風(fēng)史》一部,此則和尚首自刪削而成文者,與原本《水滸傳》絕不同矣,所謂太史公之豆腐賬,非乎?”不難得出結(jié)論,《清風(fēng)史》為和尚所作,是來自水滸評點:“和尚又有《清風(fēng)史》一部,此則和尚首自刪削而成文者,與原本《水滸傳》絕不同矣,所謂太史公之豆腐賬,非乎?”吻合于懷林所說的,非《金瓶梅》莫屬。換言之,《金瓶梅》一書的最早書名,應(yīng)為《清風(fēng)史》,以后才更名為《金瓶梅》。

到了第四十五回,李贄說出了一段有意味的話語:“描繪婦人處,非導(dǎo)欲己也。亦可為大丈夫背后之眼。鄭衛(wèi)之詩俱然?!贝艘欢卧u論,可謂給《金瓶梅》定下了基調(diào),即“描繪婦人”,一如鄭衛(wèi)之詩。再看其具體所指,此一回評論,應(yīng)該主要是針對此一回中和尚裴如海和楊雄婦人巧云的勾搭成奸故事。李贄的水滸評點,從清風(fēng)寨故事之后,評點者竟像是失去了魂魄,很少還有精彩評論,只是或簡單點贊,或是說此處不好,似乎沒有了激情。唯有“武松潘金蓮故事”“潘巧云與裴如海和尚偷情故事”,評點多而精彩。

李贄的評論,結(jié)合《水滸傳》相關(guān)文字,一一有跡可循。除了前面引述的幾個部分,還有四十五回有關(guān)和尚的一段議論:“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緊……一個字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是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李贄眉批:不必,可刪?!盵8](P664)按理說,此一段文字幽默,李贄為何批點為可刪?原來李贄剃發(fā),正是和尚,也被人說傷風(fēng)敗俗,勾引婦女,俗話說,當著和尚不說禿,是也。隨后寫道:“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但見: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李贄眉批:“太形容,亦太俗,刪?!盵8](P664)

這些文字,隨后都或刪或留,分散出現(xiàn)在《金瓶梅》書中,如崇禎本第八回:“眾和尚見了武大這老婆,一個個都迷了佛性禪心,關(guān)不住心猿意馬,七顛八倒,酥成一塊。但見: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維摩昏亂,誦經(jīng)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誤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國錯稱做大唐國;懺罪阇黎,武大郎幾念武大娘。長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彌情蕩,罄槌敲破老僧頭。從前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在評點中原本計劃刪除不用,但在實際的《金瓶梅》寫作中仍舊改造使用,應(yīng)該是寫作到此處的需要,而關(guān)于和尚“色中餓鬼”的段落,卻棄之不用。無論采用與否,重要的是留下了李贄在此一個階段構(gòu)思《金瓶梅》一書的痕跡。

五、結(jié)語

本文論證了以下的兩個方面的問題:

首先,容與堂刻本的李卓吾評點《水滸傳》,一向被認為是他人之所偽托,其根據(jù)一是他人之說,二是根據(jù)李贄在此書之后原有一個《忠義水滸傳敘》,文中對宋江極為贊賞,而在文中的評點,卻批評宋江為假道學(xué)。此《敘》文后署名為“溫陵卓吾李贄撰”,隨后又有“庚戌仲夏日虎林孫樸書于三生石畔”字樣,庚戌年即應(yīng)為1610年,為李贄死后八年,隨后數(shù)月為袁宏道去世時間。如果此《敘》與署名李贄評點的正文有出入,則必定應(yīng)該是正文為真而敘文為偽,一篇《敘》數(shù)百字而已,可以模擬卓吾寫出,而內(nèi)文評點,卻是處處在在有卓吾之真性情、真見識、真思想方能寫出,更何況其中如此之多的與《金瓶梅》構(gòu)思寫作之間的蛛絲馬跡,此為他人之所難以窺破奧秘者也!更何況,《敘》文與正文,同時也存在二者皆真,只不過不同語境不同視角的不同表述而已,不足為據(jù)!

其次,論證了李贄評點水滸與《金瓶梅》寫作的密切關(guān)系,李贄寫作《金瓶梅》,是從水滸第二十四回武松、西門慶、潘金蓮故事中受到啟發(fā),萌生了也要效法《水滸傳》,寫作一部刻畫畢肖、人物各異的小說作品,此時尚有“不知太史公堪作此衙官否”的疑慮;由此出發(fā),李贄更多關(guān)注水滸的寫作技巧,以評點為明目,實則是一個效法學(xué)習(xí)的過程;到武松故事之后,進入清風(fēng)寨故事之際,已經(jīng)基本形成了自己構(gòu)思的這部小說的初定書名,也確定了將衣冠人物假道學(xué)耿定向作為原型,以其平日所津津樂道的丑事為素材,實現(xiàn)自己借用武松之手,手刃死敵的宗旨,并以此揭露普天之下假道學(xué)之真面目的寫作宗旨??梢哉f,李卓吾評點《水滸傳》乃為李贄由評點水滸轉(zhuǎn)向構(gòu)思寫作《金瓶梅》的關(guān)鍵所在,為《金瓶梅》的寫作緣起、動機、構(gòu)思過程等一一記錄在案,為研究李贄、《金瓶梅》寫作背景的第一手寶貴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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