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睿,宋寶偉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談到當代詩歌,我們在把握是不是詩的標準問題上仍然存在很大的爭議。詩,如何成為詩?是不是詩?是不是好詩?這些問題始終都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概念和標準,尤其是在“是不是詩”“什么是詩”這個問題上,依然是見仁見智、歧義紛紜。詩歌只有在認定是“詩”之后,才能進一步評價它是不是“好詩”。當下,人們對口語詩的認定與評判標準的不統(tǒng)一,這其中既彰顯了當代詩學建構的多元性,同時也給詩歌批評帶來了極大的難度。我們知道,口語與方言、普通話通用語一樣,作為具有同等地位的語言資源,都是可以進入詩歌的,這已經(jīng)是當下詩壇的一種共識。正如艾略特所說“詩歌不能過于脫離我們日常聽到的和使用的語言”,“世界的每一場革命都趨向于回到——有時是他自己宣稱——普通語言上去”[1](P180),在當代,口語已經(jīng)成為詩歌寫作的重要資源,甚至可以說是主要資源之一,但問題是如何判定一首口語詩的價值、如何確定口語詩與日常生活的關系、應該建構什么樣的評價標準和體系等,這些都是需要當下詩壇深入思考并且解決的問題。
口語詩作為一種詩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有它存在的必然性與合理性的,它契合著時代、文化的走向和脈絡發(fā)展,因為具有與生活“同質同構”的特征而顯得異常地貼近生活。“口語詩的容量能夠適應和容納,表達和表現(xiàn)當代的各種變化和變遷,尤其是在開放和革新方面”[2](P229),也最宜于表現(xiàn)時代精神、審美理想,所以口語是詩歌的必然選擇。
從詩歌的內容來看,新詩的表現(xiàn)視角在不斷變化,從新月詩歌、1949—1979年漢語詩歌、朦朧詩、第三代詩歌到中間代,再到“70后”詩歌,詩的表現(xiàn)形式、題材、語言一直不斷變遷,但詩歌的使命一直沒有改變。30年代普羅詩派等就以重大社會事件為題材,以現(xiàn)實生活為基礎,號召著全部中國人民覺醒戰(zhàn)斗。詩歌在記錄,將時代的點滴變化,用文字以先鋒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出來。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審美方式、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全球一體化等一系列的變化直接影響著詩歌本身,詩歌樣式、表現(xiàn)手段也必然發(fā)生改變。同樣是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詩人的關注點完全不同了,這背后體現(xiàn)著一個時代的要求。莞爾在《從工廠里走出來的少年》中號召、鼓勵年輕人:“偉大的時代卻要求你負起革命的重擔!”現(xiàn)在,當代年輕人的時代使命絕不是“革命的重擔”,我們詩人更需要關注的是當代人類個體的、內在的東西,通過詩歌體現(xiàn)出詩人的思想、情感等個性化特征,這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要求?!霸姼钁撘栽鯓拥姆绞胶妥藨B(tài)介入現(xiàn)實,詩人如何在個人與社會的維度上建立詩歌倫理關懷,把對自己的關懷擴大至對社會的關懷,勇敢地承擔起詩人的命運,這是我們在當下乃至很久的將來都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問題。值得欣慰的是,當下很多詩人正在逐步復歸寫作倫理,將關注目光深沉地投向那些被很多人遺忘和漠視的社會角落,重新翻檢出被遮蔽的生活真實與生存真相,用同情、理解和關愛去修復曾經(jīng)一度緊張的詩與現(xiàn)實的關系”[3](P127)。而當下“口語詩”正契合了這一變化,將詩歌引向了飄蕩著煙火氣的人間大地。
口語隨處可見,有人就以為“口語詩”很簡單,提起筆來就能寫,其實不然?!澳切┰谟^念上反對口語詩的人在用他們的偶作敗壞著口語詩。語言上毫無語感,回到日常卻回不到現(xiàn)場,性情干癟,了無生趣——所有口語詩的要素皆不具備,像一群大舌頭的人”[4](P5)。對像伊沙這樣的詩人來說,“口語不是口水,但要伴隨口水,讓語言保持現(xiàn)場的濕度,讓飛沫四濺成為語言狀態(tài)的一部分”[4](P5-6)。我們以口語入詩,是因為這種語言更具有肉感,而非所有的口語都是詩,進入詩歌的口語是要在詩人一定寫作意圖的基礎上經(jīng)過篩選和把握的?!翱谡Z是語言中離身體最近離知識最遠的部分。但是,不能迷信口語,口語不是詩,口語決不是詩……口語是一種最容易喚起我們生命本能和沖動的語言……口語是不確定的,混沌的,對于詞典來說它常常是非法的……但詩,如果像口語那么直截了當、了無牽掛、清晰、生動,那么毫無意義,那么,它肯定是好東西”[5](P374)。由此來看,“口語”是個好東西,運用得當能讓詩歌煥發(fā)出不一樣的活力;濫用則可能適得其反,制造出一堆“口水”。
口語詩歌生命力的旺盛要歸功于其日常經(jīng)驗的常態(tài)化寫作,詩人以平靜、內斂、深刻的筆觸介入現(xiàn)實,在日常生活中挖掘詩意,對個人以及社會投以溫情的目光,力圖“貼近現(xiàn)實生活,規(guī)避烏托邦情節(jié)和宏大敘事,注意詩歌對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挖掘和處理,在瑣屑平庸化生活的細密褶皺里發(fā)現(xiàn)詩意”[6](P17),從被絕大多數(shù)人忽視的、看似無意義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詩意。同時,日常經(jīng)驗寫作又用溫柔的目光探尋社會角落里的“求生者”,展現(xiàn)詩歌的“煙火氣”與批判性,讓口語詩歌具有生存的活力和動力。從20世紀80年代起,詩歌逐漸回歸生活,從零散、瑣碎的日常事物中挖掘被遮蔽的詩意,形成了日常主義的詩風。口語詩歌從日常景物入手,鑲嵌瞬間感受,使日常生活充滿詩意的同時具有一種哲學意味。日常生活的本質就是平凡、簡單、普通和無特殊意義,口語詩歌的日常性寫作就是要描繪出生活的本質,將事物直接呈現(xiàn)?!扒锾靵砹?,我在/五樓的陽臺上望著遠處/遠處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落葉在眼前落著/好像秋天就需要這些落葉/好像沒有落葉就不能被叫做秋天/我不由仔細打量這些落葉/它們實在沒什么特殊……我看見的只是落葉,難道秋天/將空曠得看不見一個人嗎?”(遠人《秋天的第一首詩》)秋日里,詩人獨坐在陽臺遠望,看到的、想到的都以一種安然恬靜的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直接呈現(xiàn)出來,不借助任何文化批判來作出意義或價值判斷,展現(xiàn)出日常景物存在的本來面貌,在看似無意義的景物中發(fā)現(xiàn)詩意?!懊刻煸缟?,你出門時我還在沉睡/好像沒做完的夢/在繼續(xù)糾纏我,于是我在模糊中/在白晝推開窗簾的緩慢中/聽見你離去/每天早上,每天早上/我都聽見你離去/聽見一只睡眠深處的鳥/拍打它的翅膀/于是一個內在的我/被首先喚醒/他跟隨你到客廳、廚房/跟隨你到大街、車站/而那個真實的我也將醒來/他聽見光線,踮著腳進來/聽見一只鳥,溫柔地啼叫”(遠人《每天早上》)。早上是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經(jīng)驗,詩人以自然而然的聯(lián)想、想象,意識的游離飄蕩和身體的自然覺醒將習以為常的生活經(jīng)驗變成詩意盎然的趣味。這種輕快舒緩的節(jié)奏與我們日常生活的步調相一致,消解了宏大的詩歌敘事,使詩歌意味在平凡中升華。
總體來看,口語詩歌寫法不拘一格 ,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側重不同,但它們傳達的東西卻有互通之處,永遠將目光放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以溫情脈脈的眼光傳達出詩意的光芒。這就是當代口語詩歌為我們傳遞出來的對世界的關注,既從細微處回到詩歌現(xiàn)場,關心小市民的普通生活,挖掘當代人隱秘的內心世界,關注他們的精神追求,又在宏觀層面上關注當下、追溯過去,記錄時代變遷,以先鋒的姿態(tài)不斷詰問發(fā)難,延續(xù)著詩歌的使命。能夠預測,口語詩歌未來的發(fā)展空間很大,它的容量給予它這樣的力量,但同時它要走的路也很長,因為做好“口語詩”并不容易。
口語詩歌的日常性寫作既包括個人日常也包括社會日常,其實二者是難以分割的,都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了口語詩歌對個體的尊重與關懷、對社會的關注與書寫??谡Z詩歌的日常性寫作在關注個人的同時,也關注時代、關注群體,關注各種社會問題,更深地介入到現(xiàn)實中來。尤其是對底層群眾的苦難凝視?!澳腥艘驗橄铝?他打老婆/因為有勁/他天生就打老婆/這個壞家伙/要被人恨、被人罵/如果他繼續(xù)打人/他就會沒有孩子/他就會鬧更大的笑話//唉/有時候/他不見了就好了”( 小安《暴力》),這首詩從女性的角度去關注不同世界里的俗世生活,以女性的柔腸希冀美好和快樂。詩人將要表達的態(tài)度放到詩歌里傳達出來,正如小安自己所說:“有一段時間,我的日子過得有些寂寞,惟有寫詩。但我沒有把這些悲苦與寂寞放進我的詩歌里,我把它們平靜地處理掉了,我想我的詩歌是快樂和美麗的?!毙“灿羞x擇地在詩歌中傳達出的訊息正體現(xiàn)著詩人獨具品位的詩歌宗旨,以自己的方式書寫現(xiàn)實,讓詩歌成為一種責任、一種態(tài)度。
許多詩人一直審視著社會現(xiàn)象、日常現(xiàn)場,對其表現(xiàn)出深度的思考。譬如女性對美的追求,她們對臉蛋的修飾在目前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對千篇一律的雙眼皮,非自然的修整,朱文在向我們發(fā)問:“對大街上已經(jīng)太多的雙眼皮的女人,你有什么認識?/對沒有眉毛只有眉線的女人,你有什么認識?”(朱文《道理都寫在臉上》)韓東《在深圳的路燈下……》這首關于“小姐”生活的詩歌中不存在任何批評或指責的態(tài)度,只將現(xiàn)實如實呈現(xiàn)?!拔倚蕾p她編織的謊言/理解了她的冷淡/我尤其尊重她對金錢的要求/我敏感的心還注意到/厚重的脂粉下她的臉曾紅過一次/我為凌亂的床鋪而向她致歉/又為她懂得詩歌倍感驚訝/我和橡皮做愛,而她置身事外/真的,她從不對我說:我愛”。這首詩可能表現(xiàn)出來一種貌似淡漠的態(tài)度,但是在詩歌背后是詩人熾熱的如同巖漿般的情感,小姐們卑微的生存現(xiàn)狀是貧窮、空虛的。這樣冷靜甚至冷酷的旁觀下是詩人向我們如實展現(xiàn)的真實,殘酷得沒有溫度,不去報以虛假的希望,冷冰冰地告訴人們真相,不做過多的評判甚至道德規(guī)勸,這也正是詩人們的意圖。正如零度風格寫作,詩人們面對政治問題、現(xiàn)實問題和社會問題,用客觀的寫作立場和態(tài)度,描寫原生的現(xiàn)實生活風貌,不以任何價值評判為標準。這種看似冷冰冰的寫作態(tài)度折射出的是詩人們對普羅大眾的深切關懷。
沈浩波《死亡》“又一群人死了,在當天,這是新聞/再過幾天,就沒人提起。/報紙上說,北大山鷹社,在爬珠峰時/死了5名隊員。記者煽情地寫道/——他們如此年輕。/還有更年輕的,去年在紐約/死了5千人。/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一架飛機/墜毀在遙遠的海岬;一個瘦成枯枝的女童/曬死在非洲烈日下”??葱侣劦娜说男睦砭褪侨绱?,詩歌是人們心靈世界的反映。人的生命本來是可貴的、崇高的,但他們對死亡的態(tài)度卻有著事不關己的冷漠,記者的煽情和觀眾的毫不關心隨時并將持續(xù)發(fā)生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形成鮮明的真實對比。寥寥數(shù)語的“口語詩”就這么直截了當、清晰明白,毫不矯揉造作地剖析一切。正如伊沙的詩歌觀念:便條的寫作、只言片語的寫作、不得不說的寫作——這就是今天的、然而卻不是被很多讀者杞人憂天地說成“最后的”詩歌寫作。尤其是在“不得不說的寫作”這一點上,很多“口語詩”做到了。因此,詩人們在對社會的深切關注下,書寫社會,寫“不得不說的”詩,開展“今天的詩歌寫作”,進行現(xiàn)實書寫,而他們流露的普世關懷既延續(xù)了詩歌的使命,也構成了當代“口語詩”的獨特魅力。
在口語詩歌中許多日常經(jīng)驗都是通過主體感官來直接呈現(xiàn),從自己的身體感受出發(fā)展現(xiàn)、書寫出有意味的東西。以個人化的認知方式介入日常生活,展示詩人獨具個性的對生活、生命的感悟與思考?!膀T經(jīng)那座工地的時候雪在下/騎過那座工地的時候雪還在下/這其間/看到那片樓/它確實長大了/我瞇起眼/認它氤氳中的護網(wǎng)”(徐江《晴雪》),在“我”騎著自行車的視角下,“工地”“雪”“樓”“護網(wǎng)”,這些難以引人注目的東西獨獨被“我”觀察到了。這樣一片工地,一般只有農民工或者上工地干活的人才會有意地關注它、熟悉它,但是“我”異于常人地把它寫下來,傳達出一種冰冷和寂寞的具有私密性的情感。此外,盡管每個詩人情感表達都具有私密性的特點,但是人類共通的情感、經(jīng)驗會促使讀者產生內在的共鳴?!巴噬牟恢故桥f照片。如果我們能夠/逆光返回到一個人的童年/返回到時光的另面。 懷舊,回憶/都不是減輕疼痛的辦法/而新生活已經(jīng)長出了皺褶/撫摸的手還停留在以往的快感中/舊照片。一次曝光失敗導致的/憂郁癥;向衰老提前出示的證據(jù)”(廣子《舊照片》)。日常隨處可見的事物帶有我們熟悉的記憶,留在腦海中的觸感、味道、溫度、顏色等一切都被時光定格成一張薄薄的、褪色的舊照片。焦慮、疼痛、憂郁、懷念的情緒引起每個人的共鳴。這既是自我存在的證明,也是對時間流逝的感慨。
口語詩歌的先鋒性依然延續(xù)。面對日常經(jīng)驗,詩人們總是對其中平庸麻木的生活不斷批判、反抗。“那個每天來得最早的人/那個早上都在拖走廊的人/那個能把短短的一截走廊/從八點一直拖到九點的人/那個我們單位的人/那個前年退了休的人/那個到退休連科長都沒有混上的人/留給我的唯一記憶就是/他用一生在拖走廊/那截走廊居然越拖越臟”(馬非《那個人》)。“那個人”就在我們日常生活隨處可見的地方,甚至自己身上也有“那個人”的影子,忙忙碌碌的工作、普普通通的職業(yè)、庸庸碌碌、不求上進。工作應該是一個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一種途徑,而不是得過且過的生存方式?!斑@樣的生活/即便是豬/即便是豬的命運使然/豬也不能忍受/時復一時地/在窄小的圈里/吃了拉,拉了睡/時復一時地/重復如上動作/我不是豬/當然不能知道/豬的真實想法/但在屠宰場/我聽到豬幸福地尖叫/那是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盡管等待它的/是一把尖刀”(馬非《豬》)。生活不能僅僅只是吃喝拉撒,不能是吃和睡的簡單循環(huán),人是不能像動物一樣生活,更何況是連豬都難以忍受的生活呢?被死亡威脅的生活都好過麻木的、死水般的生活,對命運的反抗和對向往生活的追求是人類永不停歇的腳步。
語言一直是口語詩歌寫作問題探討的焦點之一??谡Z詩歌的現(xiàn)實書寫中不同的語言運用體現(xiàn)著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理解。像“70后”下半身詩人李紅旗、巫昂、朵漁、沈浩波、尹麗川、馬非、朱劍、盛興等人的口語詩創(chuàng)作,同為下半身詩人,他們以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書寫習慣、語言運用傳達著不一樣的詩歌語言。沈浩波在《蝴蝶》中沿用“蝴蝶”這一傳統(tǒng)意象,再進一步與“口語詩”結合誕生出與過去不同,與別人不同的渾濁而生猛的意象。譚克修則兼具“知識分子寫作的智性”和“民間立場”的機巧[7](P148)。他的詩中含有很多知識元素,整體顯得更加干凈??谡Z的大量運用也引來了許多問題,尤其是“口語詩”變成“口水詩”成為口語詩歌最被人詬病的地方,然而“口語化并不必然導致‘口水化’,前提是能把握住言說和非言說之間、意義的消解和探尋之間、日常經(jīng)驗的轉換和對歷史的想象性參與之間,一句話,文本的平面和縱深之間的張力。大規(guī)模地化用口語在為詩帶來了活力的同時,也增加了寫作的難度。遺憾的是,那些沒有多少創(chuàng)造細胞、只以模仿和復制為能事的人們恰恰把它當成了一條避難就易的‘快車通道’。在這種情況下,不滑向‘口水化’才怪呢”[8](P235)。垃圾話與重復是詩歌“口語化”的典型表現(xiàn),直截了當?shù)目谡Z其優(yōu)勢非常明顯,但不加節(jié)制地運用會對口語詩歌造成消極影響。
詩人在“口語詩”的寫作中運用了日常生活隨處可聞的垃圾話,使詩歌顯得粗暴、熱烈、氣勢洶洶。在詩中,伊沙常以一種決絕和決裂的方式向現(xiàn)有詩歌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垃圾話在語言力度上傳達出相同的訊號。“我——操!”(《不到端午》)簡短、強硬、破口而出:“他們全回頭看我/叫我滾蛋/我也正欲滾蛋”(《京劇晚會》);“操!我們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泰山》);“狗日的詩人”(《餓死詩人》);“可我也他媽的長大了啊”(《跟師傅說說心里話》);“修要提愁/那個字已讓你我/把多少美酒都他媽喝餿了”,“你可別往環(huán)保上扯呦/你再這么瞎扯淡/我他媽跟你急”,“強欲從君無那老/無那就是他媽的/無奈的意思”(《唐》)。他以一種乍看上去不乏粗糙、潦草、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說話”,但其實,這種脫口而出的、鏗鏘有力的兇狠的口語帶有一種新的快感和沖擊力,它們簡捷、率直、狂放的背后是當代人精神世界的反映。社會生活暴躁、灰暗、直接、放松、文明、粗魯?shù)儒e亂雜糅撲面而來。用這樣的語言所表達的內容是書面語、古代漢語等其他語言所難以甚至無法呈現(xiàn)的。要表達如此強烈的情緒,展現(xiàn)真實的生活,必然要選擇這樣的語言方式,其他詩人也是如此。沈浩波的長詩《蝴蝶》:“我剛一操琴/那傻逼就說/巍巍乎高山/高你媽/老子重彈//我剛一操琴/那傻逼又說/滔滔乎流水/流你媽/老子砸琴/剁手?!庇脽o厘頭來打碎“高山流水”的崇高典雅,動手動口強行破壞,打破原有秩序,造成強大的破壞力和感染力:“都去他媽的吧/小賤人只要一件立即令她變成妖怪的衣服”(于堅《披肩》);“這是狗日的胃在北方瞎晃蕩”(桑克《川菜館》),垃圾話的恰當運用讓口語詩歌中誕生出爽快舒服、淋漓盡致的寫作效果。
垃圾話的強制破壞不僅是對原有詩歌秩序的暴力突破,還是對深厚文明積淀的沖擊。恰當?shù)厥褂脮I造出一種爆炸式的新的閱讀體驗,以新鮮的詩歌語感將詩人所要表達的情感有力地迸發(fā),形成噴涌而出的強烈氣勢,但是大量垃圾話的堆積、復制會使人產生一種低俗反感的閱讀體驗,“一個傻B、一個濫女人/一個濫女人濫到無限貞潔”(朱文《我要寫一首詩給你》)。垃圾話的使用程度更深,其中的厭惡情緒給人帶來一種不良感受。垃圾話本身就存在讓人詬病的一面,文明社會里甚至約定俗成不會在公共場合口出臟話,語言修養(yǎng)成為一個人個人品質的重要依據(jù),那么口語詩歌中的垃圾話會引人詬病也是無可厚非的。詩歌“口語化”的目的是要利用“口語”的優(yōu)勢,其中的缺點就要適當摒棄,把握住口語詩歌的寫作尺度,在保持其肉感的同時不至流于低俗。
口語易于不斷重復,其本身就具有重復的特點,所以在“口語詩”中,重復常常出現(xiàn),詩人們也利用重復來把握詩歌整體節(jié)奏。伊沙《聊天》中“坐在我對面/正跟我聊天的人/突然走神了”幾句話在整首詩中一字不變地復述了三次,制造有意的斷裂,控制著詩歌的節(jié)奏;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口語的重復性。另外除了完全是復述以外,還有像朱文的《小魯和灰鼠》:稱作小魯?shù)暮⒆右?抓一只灰鼠/泥土從山坡上滑下來/稱作高更的孩子要/抓一只灰鼠/泥土從山坡上/滑下來/一個上午, 要抓/一只灰鼠的孩子是/小魯和高更//太陽照在下滑的泥土上/稱作小魯?shù)暮⒆釉诙纯?稱作高更的孩子在/洞口觀望里面/的灰鼠,為了抓到一只/灰鼠,那只可能/還在洞中睡覺的灰鼠/山坡上的泥土/正在下滑。這里人物、動作的重復是一種有意味的強調,用以營造出真實的場面,加強畫面感,故作稚嫩的語言又帶有童趣,引人會心一笑,同時也不可否認這首詩有饒舌之嫌。再看“70后”詩人朱慶和的《賣葡萄的男人,掏掏耳朵》更輕快明朗:“你瞧,你瞧,耳屎這么多/回家給你的葡萄當肥料,會長得更大些/一個男孩偷走了葡萄,就站在不遠的地方/賣葡萄的男人想站起來追//掏耳朵的女人說,千萬別動/不然耳膜會破,/那樣可就真聽不見了/賣葡萄的男人只好一動不動/那個孩子或許是真餓了,就讓他吃吧?!痹娎锟偸浅霈F(xiàn)“賣葡萄的男人”“掏耳朵的女人”“葡萄”,這樣磨磨唧唧的描述展露出小市民溫情默默的普通生活場景。語言的節(jié)奏也是動作的節(jié)奏,這樣慢的時間速度展露出緩慢溫和的生活質感,生活的溫度也是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從詩歌語言來看,同樣是口語,詩人對語言的把握卻很不一樣,帶有其獨特個性,與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學習經(jīng)驗、生活環(huán)境、語言背景有密切關系。日常生活里存在的各種聲音吸引了詩人朱慶和的關注,在“黃昏的微光里”他告訴我們:“還有還有更多更細的聲音來自你與我,就在我們耳邊/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這樣急迫而深情的重復呼喚背后是詩人的關懷和渴望。
詩人將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用詩歌的方式進行著獨特的思考和詩意的挖掘,同時透過個性化的方式處理這些我們似曾相識的生活素材。在此基礎上,詩歌又無意地呈現(xiàn)出詩人們共性的聚焦點。不同職業(yè)、不同身份的人所顯現(xiàn)出來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他們身上的閃光點,這是誰都能感受到的東西,雖然無法給它們下一個概念化的定義,但這正是詩人和讀者之間以詩歌文本為媒介而產生共鳴的基礎。就像垃圾話和重復一樣,“口語詩”一方面貼近我們的生活,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的五彩斑斕和本真面目;另一方面,它也包含著日常現(xiàn)實的不足之處,而我們理想的“口語詩”要求我們自覺的、有選擇地使用日常口語,“把握住言說和非言說之間、意義的消解和探尋之間、日常經(jīng)驗的轉換和對歷史的想象性參與之間的張力”,以推動口語詩歌的發(fā)展。
好的口語詩歌就是要回到日常,回到現(xiàn)場,進行常態(tài)化寫作。尤其是口語詩歌對個人生存的日常性寫作、對社會的持續(xù)關注與書寫以及口語詩歌的日常語言運用。從語言上看,口語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不加過分修飾的日常語言;從內容上看,以日常生活經(jīng)驗為主要內容的口語詩是具有探索意義的,是先鋒的、前衛(wèi)的、消解“宏大敘事”的?;氐饺粘5摹翱谡Z詩”在語言和內容上仍有很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特別是在口語的運用上。不可否認其存在很多問題,但它的活力、潛力也是最大的。在這方面我們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需要詩人去尋找、提煉具有藝術表現(xiàn)力的“口語”,以避免陷入語言的垃圾,讓“口語詩”走得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