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凱,胡傳志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康有為認為在中國兩千年官制歷史之中,宋代官制最為完善:“宋之官制凡有五善:一曰中央集權(quán);二曰分司詳細;三曰差易官;四曰供奉歸總;五曰州郡地小。”[1](冊7,P252)雖然宋承唐制,但是宋代統(tǒng)治階級更加注重加強中央皇權(quán),對社會整體發(fā)展全面控制,尤其是對商品經(jīng)濟的掌控。中央集權(quán)在宋代得到加強,形成“強干弱枝”的官僚體系,因此中央諸司的權(quán)力和職責都較前代更為集中,與全國的發(fā)展緊密相聯(lián)系。中央諸司所作的廳壁記,反映了統(tǒng)治階級集團中掌握核心權(quán)力的一批官員獨有的的行文風格、為官心態(tài),同時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這里對中央諸司的界定與地方相對,主要包括中央行政管理機構(gòu)和監(jiān)察機構(gòu)。
關(guān)于廳壁記的定義,前人多有論斷,今融合眾人觀點加以提煉,宋代廳壁記的定義應為篆刻或題寫于官員辦公官廨建筑之上,內(nèi)容圍繞著官廨、官員以及由此二者引發(fā)的思考而進一步展開議論的記體散文。目前學者普遍認為廳壁記興盛于唐代,廳壁記創(chuàng)作確實在唐代出現(xiàn)了一個小高潮,但是相比較于宋代440篇的創(chuàng)作量,不足其四分之一。但學者們較為關(guān)注唐代廳壁記,對宋代廳壁記關(guān)注不足且研究的側(cè)重點在于概述,對其中的文學和史學價值均挖掘不足。廳壁記在唐代成熟和定型已成公論,但宋代廳壁記沒有原封不動的接納,而是與時代風貌相結(jié)合,打破廳壁記作為記體文的文體限制,融入散文文法而獨具一家特色。
官場眾人無一不希望位高權(quán)重,或是為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盵2](冊1,P1)或是想借此追求榮華富貴,但宦海浮沉,即使如歐陽修、蘇軾這般的文壇領(lǐng)袖也是仕途崎嶇。經(jīng)歷重重磨勘而擢升高位的中央諸司官員,其廳壁記中包含著強烈的職位自豪感,這是低層基礎(chǔ)官員廳壁記中幾乎不具備的特點。以韓元吉《吏部尚書廳記》和《建安縣丞廳題名記》兩篇廳壁記為例,對比分析前述現(xiàn)象。
韓元吉是宋代桐木韓氏家族第六代孫,字無咎,以詞聞名,在當時享有極高的聲譽。方回曾給予韓元吉極高的評價:“當是時,巨儒文士甚盛稱無咎與茶山?!盵3](P829)其最初以門蔭進入仕途,后幾經(jīng)磨勘官至吏部尚書,于乾道九年(1173年)剛?cè)温殨r創(chuàng)作了《吏部尚書廳記》,據(jù)記載吏部尚書“南宋為從二品”[4](冊6,P3231)。韓元吉擢升高官,意氣風發(fā)地寫下此篇廳記,此時他并未料到不到一年時間就被彈劾。
文中開篇“天下之官總于吏部”[5](冊216,P225)所言不虛,吏部為六部之首,“其上者尚書獨主之”。[5](冊216,P225)吏部尚書僅設(shè)置一人,為六官之長,先表明職位之重,其后緊接著介紹權(quán)責之大:“惟吏部由魏晉而降者,分職甚重,得以甄敘人物,進退群吏?!盵5](冊216,P225)接連用了“獨”和“惟”,其自矜自喜之情不言而喻。接著在文章中第二次強調(diào)職位之重:“雖其職稍異于古,其重則猶古也。”[5](冊216,P225)既強調(diào)職位的源遠流長,又以古比今,凸顯吏部尚書一職的歷史厚重感。其后在文章結(jié)尾再次呼應職位之重:“今茲職以治官者也,以其治官者治己,推而至于治天下,亦是道焉?!盵5](冊216,P225)治理天下是皇帝和宰相的職責,韓元吉此言有繼續(xù)擢升的期盼在里面。文中不惜筆墨,再三強調(diào)吏部尚書的職責之重,可見其對于職位的重視和自豪感。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相同語義的多次表達本為散文創(chuàng)作之忌諱,但如周振甫先生所言:“在寫作中,作者為了引起讀者的注意,有時是故意重復的?!盵6](P152)韓元吉采用變化的表述,前后呼應但不累贅,其寫作技法之匠心獨運據(jù)此可見一斑。
韓元吉早年曾擔任縣令,應其部下莆陽林智可之請,寫下《建安縣丞廳題名記》,此文之中的感情與任職吏部尚書之時的自豪感截然不同。雖然全文大段篇幅都在介紹縣丞,但與夸耀吏部尚書權(quán)責職位之重要不同,此文重點強調(diào)縣丞之難。韓元吉以建安縣丞為例,將縣丞的共同難處概括為兩點:其一,職責之繁瑣。如“至縣,則事無大細,悉關(guān)丞”,[5](冊216,P209)一縣之事,縣丞都要去輔佐辦理。其二,復雜的長貳關(guān)系。如“然長或能,率其權(quán)不以予丞,丞或才,復擅其權(quán)不以事長。茍異是,則必退避畏縮,而舉聽于丞;遠嫌絕疑,漫不助其長”。[5](冊216,P209)縣令與縣丞之間的矛盾早在韓愈的《藍田縣丞廳壁記》中就已經(jīng)披露,縣丞在侵權(quán)與瀆職之間難以兩全。吏部尚書位高權(quán)重,更加干系國家治理,遠比縣丞難以擔任,但是有關(guān)吏部尚書的廳壁記中反而沒有論述職責艱難的內(nèi)容,有的只是反復強調(diào)職位之重要。再如同樣是為輔佐之官,韓元吉對于縣丞的態(tài)度是“屈為丞”,[5](冊216,P209)可見其認為縣丞一職不能讓人充分發(fā)揮才干,其后所述“蓋不卑其官如此”[5](冊216,P209)表面是夸贊林智可作為縣丞能不以其職位為卑是件難得的事情,但也因此透露出當時對于職位低下的官職有偏見的現(xiàn)象。再反觀《吏部尚書廳壁記》,韓元吉在乾道九年(1173年)八月一日擔任吏部尚書之前數(shù)月,任職前任吏部尚書的輔佐之官,“元吉幸為之貳也”,[5](冊216,P225)一個“幸”字與“屈”字形成鮮明的對比,究其原因,雖都為輔佐之官,但職位高低相差懸殊,心態(tài)自然也不同。通過韓元吉在擔任不同職位時所作的廳壁記,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其中包含的感情之不同:職位低下時,郁郁不得志,感到不能物盡其用,是為屈才;位高權(quán)重時則意氣風發(fā),充滿著強烈的職位自豪感。
通觀中央諸司廳壁記,自豪感的表達往往自足于職位之上,而較少從個人的角度表達,這是因為中央諸司接近皇權(quán),相較于郡縣類廳壁記,其嚴肅性特點尤為明顯,個人情感的表達會使文章帶有私人化色彩,降低文章的莊重感。郡縣類官員遠離皇權(quán),且多有不平之鳴,嚴肅性相對較弱,私人化色彩濃厚。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記文作者對于“職位自豪感”的表述多樣化:
其一,通過職位未來提升空間來體現(xiàn)。如丁伯桂《官誥院續(xù)題名記》中所載:“在昔名公,率多發(fā)軔于此。不但伉臺衡,持從橐,登要路,垂足為榮?!盵5](冊304,P187)官誥院又稱為官告院,隸屬于吏部,丁伯桂以名公“多發(fā)軔于此”[5](冊304,P187)來表明官誥院的重要地位。對于渴望晉升的官員來說,其官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再如張宦《館閣續(xù)題名記》所載:“異日謀謨廟堂,安社稷于談笑,垂功名于竹帛者,不無其人?!盵5](冊154,P283)
其二,強調(diào)職位選拔人才之慎重。如周必大所作《兵部郎官題名記》中“而郎非歷監(jiān)司郡守不可得”[5](冊231,P223)。任希夷所作《司馬廳壁記》中“以京朝宰邑有治理效者為之”[5](冊283,P375)。這些都表明只有那些有資歷有績效的特定官員才能被選拔上這些職位,以此來凸顯“國家重六院之選,圣上尤切留意”(謝諤《諸軍題名記》)。[5](冊220,P28)
其三,通過與統(tǒng)治者和人民的關(guān)系來表現(xiàn)。如張叔振《登聞檢院題名記》中記載:“雖職事清簡,比他院無劇務,然九重明目達聽所系,民之休憩,軍國之利病所由達?!盵5](冊272,P277)雖然職務比其他官職簡單,但是因為對統(tǒng)治者和人民有重要作用,如齊慶胄《刑部長貳廳題名記》中所言:“一或不得其平則為民患?!盵5](冊258,P426)因此其職責具有關(guān)鍵性作用,不容小覷。再如周必大《唐政事堂記》中所載:“以正朱紫之亂,使人主尊榮,中外稱美?!盵5](冊231,P276)同樣是通過表達對于統(tǒng)治者的重要作用來凸顯職位的重要。
其四,以職責繁多來凸顯。如黃鈞在《太常寺廳壁記》中敘述道:“禮以命伯夷,樂以命夔,禮樂之用參天地、和神人,非一官所能備也。今顧以奉常一官主之?!盵5](冊223,P361)前代數(shù)官之職責今匯集于一官,權(quán)責廣則職位自然重。
其五,以古襯今。如周必大在《兵部長貳題名記》稱:“其職視唐尤簡,況于成周乎?!盵5](冊231,P223)看前代唐時的相同官職之職責尤嫌簡單,反襯出現(xiàn)如今的官職之繁重。韓元吉也在《吏部尚書廳記》中表明:“雖其職稍異于古,其重則尤古也?!盵5](冊216,P225)儒家欽羨于古時的治理制度,以古比今,自然是看重如今的官職。
記文作者往往力求避免直接的表達,以免使文意失于淺顯,同時也是為了在官場中保持自矜的良好形象,此外婉轉(zhuǎn)曲折的多樣化表達也顯示出記文作者行文構(gòu)思的創(chuàng)新和特色。
馬茂軍先生認為“循默簡靜在當時(宋代)幾乎是一種社會心理”。[7](P54)宋代文職官員確如馬茂軍先生所言,大多懦弱避禍、蕭規(guī)曹隨。越接近皇權(quán)越是謹小慎微,循默簡靜的性格在上層官員中尤其明顯。又誠如劉勰《體性》中所言:“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盵8](P145)作家的循默心理會影響到文章的風格,尤其是廳壁記這類公開性的文體,既要避開敏感性的話題,又要體現(xiàn)才學。相較于其他類廳壁記,中央諸司廳壁記受官方思想影響最為深刻。
在官方思想影響下,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是在文中頌圣。由于接近王權(quán),受官方中央集權(quán)思想的影響,在廳壁記中對統(tǒng)治者的歌頌也就約定俗成。頌圣文化歷史悠久,在典、謨、訓、誥、誓、命等文體中較為常見,因多與宗祠廟堂相聯(lián)系,文人對此并無太大非議。但是宋代有著注重文人品格的大環(huán)境,頌圣放在其他文體之中,多被視為阿諛之詞,歷來評價不高,蘇頌就曾在《審刑院題名石柱記》中指出宋代“文吏巧詆”[5](冊61,P371)之弊,如才華橫溢的丁謂被后人視為大奸之人,其頌圣作品多被視為奉承之詞。廳壁記這種文體的特殊性在于其屬于官方文體,但又具有其他文體的自由性,因此頌圣在廳壁記中有其合理性,既可以借此博得統(tǒng)治者的好感,又不會流于阿諛之列。綜合中央諸司廳壁記的內(nèi)容來考察,頌圣在其中主要有兩類表達方式:
一類是直接對皇帝本人的頌贊,如高文虎《工部郎官題名記》開篇即贊頌:“高宗受命中興,駐蹕錢塘,咸復承平之舊,廣延才俊,輯圖治功。歷孝廟、上皇至于今上,蓋六七年矣,維持馮藉,又當傳之無窮?!盵5](冊242,P64)宋高宗趙構(gòu)執(zhí)政前期迫于壓力,起用主戰(zhàn)派官員,后期則重用主和派,并處死愛國名將岳飛,總體功績弊大于利,但是記文作者只是著眼于其進步的一面,有明顯的粉飾太平之嫌;另外,此文作于慶元四年(1198),正是宋寧宗趙擴發(fā)動“慶元黨禁”打擊理學,禁止朱熹等人參加科舉之時,對科舉及傳統(tǒng)文化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但是文中卻一片盛世景象,對統(tǒng)治者的弊端毫無提及。高文虎此類頌贊之詞大而空,忽視統(tǒng)治階級昏暗腐朽的一面,完全是一種程式化、理想化的表達。
另一類傾向是對于盛世的歌頌,如周直方在《太學云階齋壁記》中所載:“時惟中興,大輅鳴鑾,圣皇涖止,乃倦持志,賁如濡如。豐芑之仁,涵育數(shù)世,弼從魁杰,聲光燁然。噫,盛矣夫!”[5](冊306,P157)通過華貴的物象如“大輅”“聲光”等營造出盛大華美的氛圍以突顯“邦家之光”。[5](冊306,P157)但是空洞無文,頗有臺閣體文風的弊病。在上述兩種情況之外,還有部分記文作者本著自矜的心理將頌圣意圖融化在字里行間,如劉克莊《登聞檢院續(xù)題名記》:
嘉定以來,當路諱言,箝結(jié)成風,天子患之……于是英斷赫然,更化改元,舉相去兇,下詔求言。……封事輻輳,語或激訐,上亦不以為忤,親灑宸翰,申命近臣差擇而施行焉。[5](冊330,P235)
此文大約作于端平年間(1234—1236),正是宋理宗趙昀勵精圖治之時,史稱“端平更化”。文中表明朝廷日益腐朽,民族矛盾進一步激化,但在這一片衰世景象中“天子患之”,能夠清楚認識到問題所在,并且主動“下詔求言”,即使諫言“激訐”,依舊虛心聽取。劉克莊選取天子聽諫一事,展示了朝廷上下君臣一片和諧的景象,傳達出君主宵衣旰食、改革積弊,實乃求治之秋的信息。對于天子的贊頌之情和對盛世的期盼之情融化在字句之中。這與前面的空洞浮靡的頌贊之詞截然不同。
考察中央諸司廳壁記中記文作者頌圣心態(tài),全部都是主動為之。這種整齊劃一的現(xiàn)象有其特殊的原因:其一,循舊例。前面已經(jīng)論述過宋代文人善于繼承前代成果的特點,此不贅述。其二,仕途的需要。宋代儒學大盛,誠如周直方《太學云階齋壁記》中所言:“宋受天命,五緯躔奎,人文化成,國以儒壽?!盵5](冊306,P157)儒學和科舉成為朝廷選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在為文人帶來優(yōu)越性的同時也造成了宋代的冗官冗臣現(xiàn)象,為了能夠在眾多官員中得到卓拔,通過頌圣以取悅統(tǒng)治者無疑是一條捷徑。如在元豐年間,周邦彥獻《卞都賦》歌頌新法,因此被擢為太學正。其三,宮廷文化的影響。宋代皇帝大多沉迷物質(zhì)享受,宮廷宴飲、宗室集會之上應制頌圣之作必不可少,統(tǒng)治者的需要以及各種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都會成為在廳壁記中頌圣的誘因。其四,儒家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儒家思想體系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維護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雖有一定的民本思想,也是在忠君的前提之下,對皇權(quán)的尊崇是儒家不變的宗旨之一。在此影響下,頌贊統(tǒng)治者可以理解為儒家學子的一種“使命”,尤其是在盛世或者君主兢兢業(yè)業(yè)救世之時,對于功績的歌頌更是義不容辭。上面論述的《登聞檢院續(xù)題名記》就是劉克莊有感于“端平更化”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統(tǒng)治者的褒贊。其五,專治皇權(quán)下的必然產(chǎn)物。馬茂軍先生指出“趙宋王朝在剝奪將帥兵權(quán)同時,對文人進行了羈縻政策。伴隨著思想強化、道德強化、文人除了歌功頌德外,幾近循默”。[7](P62)此觀點適用于北宋前中期以及主和派占據(jù)優(yōu)勢的時期,宋代雖然給予了文人優(yōu)待,但是思想控制卻非常嚴格,雖然會有卓犖的文人奮起反抗,打破這思想控制下的循默,但是大多數(shù)的文人碌碌無為,甘心做王權(quán)專治的忠誠追隨者。以上的種種原因促使了廳壁記中頌圣文化的繁榮,但也因此使得文章空洞靡麗。其六,政黨斗爭中的妥協(xié)。傅璇琮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通論》中指出“在蔡京實施黨禁和秦檜履行和議時期,文壇幾乎為歌功頌德的諂詩諛文所覆蓋”。[9](P244)在殘酷的黨爭中,即使寫下《賀新郎·寄李伯季丞相》來譴責秦檜的張元干也在后期創(chuàng)作了阿諛之詞。廳壁記的記文作者均處于官場之中,自然會受到影響。
官方思想影響下的另一個創(chuàng)作傾向是通過敘述官職歷史流變以逞學。廳壁記作為公開性的文體,記文作者借此既可以顯示博學的才識,又可以展示政治觀點。但中央諸司官員在官方思想的桎梏下創(chuàng)作范圍有限,因此為了能夠充實文章內(nèi)容和顯示創(chuàng)作水平往往傾向于“逞學”,并將其與官職流變相結(jié)合,少則一兩句,多則可超過半篇章節(jié),內(nèi)容涉及到官職設(shè)置時間、官職前身、官職職責、官祿、歷朝歷代的選拔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單就中央諸司廳壁記來看,提及到官職流變的篇章占半數(shù)以上,由此可見記文作者對其的重視,試看幾例: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司馬光《諫院題名記》)[5](冊56,P231)
昔周之盛時,封同姓五十三國,而公族之居王朝者尚重,始置宗正以糾正之,所謂“彤伯為宗”是也。(葛勝仲《宗正寺少卿壁記》)[5](冊143,P36)
漢九卿,將作大匠沿襲秦官,亦少皞氏以五雉為五工正,以利器用。唐虞共工,《周官》考工之職也。歷代雖因革不一,大率典司皆營繕土木之事。隋開皇中,始定以寺為監(jiān)。唐天寶中,始定以長貳為監(jiān)少、丞。自漢置主簿,自晉置員之多寡亦不同焉。本朝蓋因唐制。(孫祖壽《將作監(jiān)廳壁記》)[5](冊207,P205)
這種“逞學”行為不僅是個人的選擇,也同樣受到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馬茂軍先生認為“宋人尚博是尚文時代風氣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7](P145)例如同樣是對于宗正寺起源的考察,據(jù)《漢書》記載:“宗正為古官,始于秦漢?!盵10](P730)據(jù)《隋書》記載:“宗正寺之設(shè),始于北齊。”[11](P755)廳壁記中的有關(guān)宗正寺的記載比史書更為生動詳細:
首先,葛勝仲將宗正寺的起源與宗法制聯(lián)系在一起,形象地解釋了其最初設(shè)置的原因是為了打壓“公族”在朝中的勢力,維護宗親分封制度;同時又通過宗正一職選拔官員方式從“率用同姓”[5](冊143,P36)到“雜以同姓、異性充選”[5](冊143,P36)的變化,揭示了宗法制從周到宋的變遷,其敘述更加骨肉豐滿,頗具文采。
其次,彌補了相關(guān)記載只敘“源頭”不敘“流變”的不足?!稘h書》和《隋書》都只是點明官職的起源,但是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官職體系,對于其在不同朝代的流變考查不足。所謂后人修前史,宋代中央諸司廳壁記不僅對于前代的官職流變做了總結(jié)歸納,而且將宋代相對應的官職體系明確敘述在內(nèi),如葛勝仲《宗正寺少卿壁記》花費大量的筆墨對于宋代宗正寺的情況做了細致的描述:“景祐中,始韶推擇屬近望高者二人判大宗正事,至纂修玉牒屬籍,則用他官兼領(lǐng)。神宗皇帝董正治官,肇置九寺,深惟慶系之重……詔即廣親諸第建六學,凡三舍,校試升遷法悉視應泮,而以寺長貳總之,宗正選益重矣?!盵5](冊143,P36)內(nèi)容詳細到任職人員和年號,這些都給后代修史提供了一定的可信度較高的史料依據(jù)。
最后,增加了文章說服力?!稘h書》《隋書》雖然是可信度較高的史書,但是因為古時朝代更替頻繁,書籍屢遭禁毀,在書籍重修的過程中就容易導致記載有誤,單就上文所提到的宗正寺的起源,二書對此的記載就不盡相同,且沒有給出相應的依據(jù),說服力不足。部分中央諸司廳壁記則相對改善了此弊端,對于一些起源及流變不甚明確的官職盡可能地給出合理的解釋,除上述例子之外,如吳博古的《審計院廳壁記》:“審計非古官也,而原于古。古者凡官府皆有要會,而財用稍食之會尤詳。”[5](冊271,P13)吳博古雖不知審計院具體起于何時,但是給出了猜測的依據(jù)。
綜上所述,中央諸司廳壁記在官方思想的影響下,在繼承前代廳壁記寫作模式的基礎(chǔ)上蘊含著創(chuàng)新。此外廳壁記本身的特殊性與時代環(huán)境的綜合影響,使得頌圣文化在其中得到一席之地。
廳壁記作為記體文學的分支,記文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自覺或者不自覺地留下一些史料記載,值得注意的是中央諸司廳壁記中的史料相對零散,乃是記文作者無意為史,但因為其中的史料少見于正史記載,因此相對可貴??たh官員則有意為史,中央諸司廳壁記所記載的內(nèi)容較之其他類別廳壁記更有可信度,相較于其他類別廳壁記的記文作者,其地位顯赫,因此作品更容易傳播和保存。宋代廳壁記雖然逐漸散文化而有相當?shù)奈膶W性,但是也同樣具有史家實錄的性質(zhì)。蘇轍在《京西北路轉(zhuǎn)運使題名記》中表明記文作者的目的之一是傳之后代,使“后世將有考焉”,[5](冊96,P174)因此“敢以史筆之法書其可知者”[12](P499)。
最有意義的史料價值是對于個別官職當值生活及環(huán)境的展示,如洪邁紹興三十年(1160)所作《禮部郎官廳壁記》,這篇廳壁記文風簡樸,似家常話娓娓道來:
天明省門開,繇大丞相以下畢入聽治。吾同舍郎南典選,北理財,文書鱗午,吏四繞不少置,獨儀曹之廷可設(shè)翳罔。予方理蠹簡,呻?yún)惝?,作書生事業(yè)。倦則偃一榻上,遲食時矍起,摩睡眼以出,卒食,舒舒而行,伺丞相上馬已即去,至無毫毛可用以為勤,以白長官者。[5](冊222,P69)
與史書記載內(nèi)容不同,洪邁此篇廳壁記補充了禮部員外郎的官職職務及當值日常等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是在名稱上,禮部員外郎又可稱禮部郎官。禮部員外郎流傳較廣的簡稱和別名有三個,一是“員外郎”,此稱呼也是“尚書省六部二十四司員外郎通稱”[13](P216)。二是“瑞錦窠”,[14](P256)此稱呼因禮部員外郎職掌描繪祥瑞圖的特征而得名?!洞好魍顺变洝份d:“(王元之)謂(禮部)員外郎為瑞錦窠?!盵15](P13)三是“知名表郎、名郎”,因吏部郎中和員外郎撰寫賀、謝等表,且表后有此二官的署名,故此得名。曾鞏《西園席上》曰:“省閣名郎國羽儀,瀛洲仙客眾蓍龜?!盵16](P92)據(jù)《洪文敏公年譜》所載,洪邁作此篇廳壁記時,任職禮部員外郎兼國史院編修官,再據(jù)文中所言:“予訪老吏,質(zhì)太史,越數(shù)月而后彼頗得其梗概?!盵5](冊222,P69)當為任職期間所作,由此可知,禮部員外郎也可稱為禮部郎官,龔延明先生的《宋代官制辭典》即少收錄此種別稱。其次是補充了禮部員外郎的工作生活。由文中記載可知,禮部員外郎天明隨丞相入朝聽治,其后“南典選,北理財,文書鱗午”[5](冊222,P69)。處理批閱相關(guān)文書一直到中午,文書的內(nèi)容包括典選和理財,此處“典選”應該為略寫,由禮部職掌范圍可推知全部應為官吏選舉及賦稅財政等方面的相關(guān)禮儀。據(jù)黃疇若《禮部郎官廳記》所記載的內(nèi)容可知,禮部官員大多數(shù)時間“比他曹為閑暇”[5](冊290,P251)。洪邁進一步向我們展示了工作閑暇時的生活,“理蠹簡,呻?yún)惝?,作書生事業(yè)”,[5](冊222,P69)空閑之時整理生蟲的書簡,也因此可見禮部藏有大量的典籍。“呻畢”一詞出自《禮記·學記》:“今之教者,呻其占畢?!盵17](P123)后以“呻畢”為誦讀書籍之意?!吧?yún)惝叀睉獮椤皡闵氘叀钡牡寡b形式,可意為小聲的讀書,古人讀書好大聲朗誦,此處礙于禮部環(huán)境,故只能放低聲音似耳語一般讀書。工作疲倦之時還可以“偃一榻上”[5](冊222,P69)休息,榻當為禮部公共設(shè)置,可見其工作環(huán)境較為人性化,但偃榻休息是否有固定時間則不可考。此外,從“遲食時矍起”[5](冊222,P69)可以看出禮部官員享有工作餐且有固定用餐時間。洪邁此番論述在史書的基礎(chǔ)上還原了禮部員外郎真實的工作生活,比一板一眼的史書記載更加血肉飽滿。最后在基礎(chǔ)設(shè)施上,獨禮部可設(shè)置翳罔。此處細節(jié)不見于《宋史·職官三》。“翳”為遮蔽之意,“罔”通假“網(wǎng)”,翳罔可以意為遮擋陽光的紗帳。至于為何設(shè)置則無明確記載,據(jù)文中“吏四繞不少置”[5](冊222,P69)可進而猜測禮部或人員眾多,部分職員或需要于庭院辦公,因此需要紗帳遮陽。
官吏的選拔都有一定的流程規(guī)則,看似公開公正、有條不紊的背后,實則暗藏各種隱性條件,如家世、樣貌等,歷史上不乏這樣的案例,如黃巢貌丑驚嚇到唐僖宗,因此被剝奪武狀元身份,其后發(fā)動的黃巢起義,開啟了唐王朝滅亡的序幕。這些隱性條件并不會被記載在官方史書之中,只能從一些個人文學作品中窺見一二,中央諸司廳壁記就是這類文學作品之一。
一些特殊的官職選拔對于形體有一定的要求。黃疇昔在《禮部郎官廳記》記載:“至于事筆研于其間者,亦必廉悍俊拔,如柳宗元、劉禹錫輩乃稱?!盵5](冊290,P251)古人重視禮儀,職掌禮儀之人實則代表國家形象,禮部在元豐新制后職掌“參領(lǐng)禮樂、祭祀、朝會、宴享、學校、貢舉之事?!盵18](P216)因而此職位有外貌要求合情合理。文中提到的“廉悍俊拔”[5](冊290,P251)意為俊俏精悍、卓異出眾之意,韓愈曾在《柳子厚墓志銘》中稱贊柳宗元“俊杰廉悍,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常屈其座人”。[19](P332)可見禮部郎官對于官員外貌有明確的要求,非外貌俊朗出眾之人不能勝任。
再如部分官職升遷需要特定的任職經(jīng)歷。如周必大《兵部郎官題名記》中表明兵部郎官“非歷監(jiān)司郡守不可得”。[5](冊231,P224)再如汪之疆《司法題名記》中指出司法部門要求“非已試吏者,不得處其職”。[5](冊319,P188)以上資料都不見于正史記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補充完善宋代官吏選拔細節(jié)。且有些官職專為蔭官大開方便之門。徐清叟在《六部架閣續(xù)題名記》中指出:“公卿大夫子弟之俊秀者,朝家就有擢用,必儲以是職?!盵5](冊325,P286)六部架閣實際上成為世家子弟晉升的一個過渡階段。
此外還有一些官職磨勘年限不固定。文武官員按照磨勘慣例,在職均有固定年限,但是據(jù)謝諤《諸軍題名記》所載:“而其滿其未滿,視監(jiān)察御史與寺監(jiān)薄有缺多加采擇,蓋嘗有因之即持節(jié)者?!盵5](冊220,P28)由此可見,諸軍糧料官員的磨勘年限視具體情況而有所調(diào)整。
綜上所述,中央諸司廳壁記以其自身的優(yōu)勢,可以“以文補史”與“文史互證”,對于部分記載不詳?shù)乃未僦平o予完善,其中的史料價值還有待于進一步的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