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婷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 610000)
《白鯨》是一部有關(guān)欲望及其帶給人毀滅性災難的小說。此處的欲望是拉康所認為的欲望,即欲望就是要求減去需要所得的差[1]。其中所謂的要求是主體對愛的一種無條件的需要,但這種需要總是不能得到充分滿足,因而在需要與要求之間便存在著主體無法擁有卻又不想放棄的剩余物。這種剩余物就是真正的欲望——一個不可能被滿足卻又因為這種不可能時刻操控著主體的存在。由于這種操控,主體成為自我主人的嘗試必然以失敗告終,淪落為一個“被劃杠的”分裂的主體。
不同于其他悲劇,有關(guān)欲望的悲劇是注定失敗的悲劇。在欲望面前,主體注定是失敗的主體,因為他所面對的是一種根本上的不可能性。這種不可能性在《白鯨》中通過莫比-迪克與亞哈的交互關(guān)系得到了多層次展示。作為對象a和菲勒斯能指的白鯨,本質(zhì)上是不存在的——它是主體對于幻想中喪失之物的回溯性重建,因而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亞哈對它的敵意實則是源自一種想象性的認同,即對具有神性的、全知全能的白鯨形象的認同。然而無論是將白鯨視作敵人還是視作認同對象,終究都只是一種誤認。亞哈逐漸意識到,這場生死斗爭并非他與白鯨之間的私人恩怨,而是存在一個第三者同時操控著斗爭的雙方乃至所有人,這便是拉康所說的欲望。與拉康不同的是,麥爾維爾依舊相信人與他者之間能夠建立一種和諧共處的關(guān)系。這種信念又為《白鯨》這部充斥著矛盾與不祥之兆的小說帶來了一線希望之光。
鏡像階段是拉康主體哲學中重要的一環(huán),涉及“自我經(jīng)由認同于其自體的形象而形成的過程與機制”[2]27。這種形象雖然以統(tǒng)一體的幻想將主體整合為一,促進了“我”的結(jié)構(gòu)化,但由于這個自我的鏡像是從自己的外部以疏離自身的形式接受的,因而無論這個形象能夠給不確定的主體以多少確定性,它仍是與自身有差異的外來的他人的形象[3]。這種原初異質(zhì)物的介入為主體之后的自我完善埋下了隱患,使得主體對于那些滿足自我理想的形象總是從認同轉(zhuǎn)向攻擊。
既然鏡像階段涉及自我認同的過程,我們便可以根據(jù)鏡像理論從亞哈的認同對象入手,反向推測其欲望本相。亞哈船長的認同對象有許多,包括太陽之子、亞當、神、國王等,這些形象的共同特征是具有神性。小說中同樣不乏對于白鯨的神性的描寫。如當裴廓德號偶遇耶羅波安號時,耶羅波安號上的震教派先知加百列稱白鯨為神,并勸亞哈不要捕殺它,否則會落得悲慘的下場[4]264。由此可見,亞哈在攻擊白鯨的同時也在認同它,甚至這種認同才是其攻擊白鯨的根本原因。
亞哈攻擊白鯨的前提是對它的認同。他真正的欲望并非殺死白鯨,而是成為白鯨。從根本上看,這種認同是對拉康所說的菲勒斯能指的認同。也就是說,殺死白鯨并非亞哈的欲望本相,成為菲勒斯才是他真正的欲望。按照拉康的三界框架①,菲勒斯同樣分為想象的菲勒斯、象征的菲勒斯以及實在的菲勒斯。在拉康看來,對想象的菲勒斯的閹割正好是實施閹割的象征的菲勒斯的符號化[5]628。因想象菲勒斯被閹割所形成的創(chuàng)傷在進入象征界后被符號化,通過這樣的轉(zhuǎn)換,菲勒斯能指就從負向價值轉(zhuǎn)化為正向價值,補償了想象對象的缺失。這意味著對于菲勒斯的追尋是亞哈試圖填補自己缺失部分的嘗試。這既是對身體缺陷的彌補,又是對存在層面欲望的匱乏的填補。
勞倫斯曾將《白鯨》中名為“法衣”的那一章稱為“整個世界文學中描寫陽物崇拜的最古老的片段”[6]195,這不無道理。麥爾維爾對于抹香鯨的描繪在許多地方都與菲勒斯相似,如以實瑪利對大鯨尾巴的形容:“底端的直徑約近一英尺,黑得像魁魁格那個黑檀木的偶像約約一樣。說它是一個偶像吧,倒也真像,可是說得更恰切些,倒像是古代的偶像。這樣一個偶像,跟在猶大的瑪迦太后的秘密的叢林里找到的那東西一模一樣?!盵7]587瑪迦太后崇拜的神之名為亞舍拉,是為亞述掌管生育繁殖的女神,與其相應的男神名為巴力。在《圣經(jīng)》中,亞哈的王后耶洗別所拜的神正是巴力神。由此可見抹香鯨與菲勒斯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
遺憾的是,盡管追尋菲勒斯是為了填補自身的缺失,但這種追尋卻只能以失敗告終。拉康曾給出有關(guān)菲勒斯的算法:菲勒斯等于負一的平方根[8]。略過繁復的運算過程不談,該等式不過是要說明主體及主體欲望的不可能性:菲勒斯就是那個被閹割后缺失的部分,實則是一種空洞的填補工具。麥爾維爾對抹香鯨額頭的描寫體現(xiàn)了菲勒斯的否定性:“感到有一種比之看到其它任何生物的額頭更具有非??植赖纳窳ΑR驗槿魏我稽c都教人看不真切,一點也看不到那明顯的面貌;它既沒有鼻子,眼睛,耳朵,也沒有嘴巴,面孔;總之,從嚴格的意義上說,它什么都沒有;它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有如遼闊的蒼穹的前額,莫名其妙地打著褶裥,不聲不響地一折下去就叫小艇、大船和人都送了終?!盵7]487麥爾維爾在這一句話中一連用了六個否定詞來強調(diào)抹香鯨額頭給人的空乏與缺失感。
亞哈的鏡像認同終究只是一個幻覺、一種誤認,這是自我在結(jié)構(gòu)之時由于他者這個異質(zhì)物的鑲?cè)胨鶝Q定的。主體注定要為虛幻的、異化的自我身份問題所困擾。以亞哈為例,他與自己想象的認同對象之間永遠橫亙著一條殘缺的右腿。這條缺失的右腿不斷提醒著他與完美的認同對象之間的差異。當然,即使右腿沒有殘缺,他將自己視為神的觀點也依舊是一種誤認。而誤認總有被揭穿的一天。當亞哈發(fā)現(xiàn)自己與認同對象之間的差距后,想象性的認同便轉(zhuǎn)為猛烈的攻擊。此時,白鯨成為阻礙他獲得完整性的最大威脅,因而他必須通過捕殺的方式從對方那里奪回自我的主導權(quán)。
僅僅是這種發(fā)現(xiàn)還不足以導致真正的攻擊。亞哈船長有著異于常人的偏執(zhí),正是這種近乎妄想癥的氣質(zhì)才使他走上了命運為他鋪好的道路。以此而論,亞哈與拉康職業(yè)生涯中最重要的病例埃梅有著類似的癥狀②。亞哈的妄想癥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所認同的超人形象以及他對自我的認知上,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在他對白鯨之惡的夸大中。他的偏執(zhí)使他的世界完全成為鯨的形狀,世界就此成為他復仇的對象,失去了任何其他的可能性與希望:“我自己就渾身都漏了?!坏切┞┩埃沂锹┐锏穆┩?;這比‘裴廓德號’的處境還更來得糟,老朋友。”[7]664他將自己完全禁錮在想象界,停留在自我封閉的幻覺之中,這樣的固執(zhí)使他在捕殺白鯨的同時也對自己的生命造成了戕害。
白鯨是亞哈的菲勒斯欲望,但又不只是他的欲望。它還象征著水手們對財富的欲望和以實瑪利想要追尋真相的欲望。麥爾維爾曾說:“想要寫出偉大的作品,就需要有偉大的題材。”[4]376對鯨題材的關(guān)涉也象征著他想要成為像莎士比亞那樣偉大的作家的欲望。可以說,鯨象征的是所有人的欲望。而它與亞哈之間的斗爭同時也喻示著人們與自我欲望的搏斗。
在《白鯨》中,麥爾維爾毫不避諱地指出了亞哈所具有的偏執(zhí)狂性格,形容他是個瘋狂的偏執(zhí)癥患者[4]153。然而作為反抗姿態(tài)的體現(xiàn),亞哈的偏執(zhí)也具有積極的作用。盡管他將自己封閉在想象界的行為有逃避象征界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嫌疑,但他的自我封閉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象征界權(quán)威的否定與拒絕。亞哈很好地體現(xiàn)了拉康的倫理學旨趣,即“不要向欲望讓步”[5]97。“我決不會像小學生對那些欺弱凌善的惡徒那樣說——去找些跟你身材差不多的人干吧!別來打我!”[7]236這表明亞哈知道對手比自己強大,盡管“你已經(jīng)把我敲倒了,我又爬起來了”[7]236。亞哈勇敢地回應了欲望的召喚,但他的復仇終究還是失敗了。這也是主客觀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亞哈的偏執(zhí)使他無法向他人敞開心扉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如果說哈姆萊特的猶豫是試圖維持三界平衡的嘗試[9],那么亞哈的偏執(zhí)與行動力展現(xiàn)的則是他陷于想象界無法自拔的困境。亞哈可以說是愛默生自助精神極端化的體現(xiàn),當自助精神發(fā)展到唯我論的程度,精神、情感或身體的死亡便成為他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斑@是一部書寫異化生活的作品。這種異化來自過多地乃至神經(jīng)質(zhì)地依賴于某人自己?!盵10]105亞哈在自我瘋狂中失去了自身的印記,這個印記來自人在象征界中與他人的交互與聯(lián)系。由于把這個印記排除到自己的外部,在成功建構(gòu)了一個強大的自我形象后,亞哈又淪落為一個無法知道自己是誰的無情的人。
亞哈的失敗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即人之欲望的本相決定了人注定是失敗的主體。拉康的對象a說明了這一點。對象a是引發(fā)欲望對象或者說使某個對象成其為欲望對象的東西。它是一種不可能之物,一種根本性的匱乏。主體在自己的欲望之路上一次一次地追逐對象a的蹤影,可就是無法將它召喚到眼前。小說中的白鯨就是亞哈的對象a,它神出鬼沒且自始至終都沒把亞哈放在眼里。這種冷漠的態(tài)度與亞哈的偏執(zhí)和瘋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人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小說最后對白鯨的三次捕殺也是高度象征化的,主體總是與對象a失之交臂,如裴廓德號的前兩次追殺。而在最后一次的捕殺中,雙方終于碰面,但卻是以除以實瑪利之外的船上人員死亡為代價——也唯有死亡才能將主體帶到對象a的面前。這意味著除了死亡之外,主體每一次對欲望的追尋都以失敗告終。
不僅主體的追尋總會失敗,就連主體追尋的行為本身也是身不由己的?!鞍?,現(xiàn)在是它在追我,而不是我在追它啦?!盵4]461在拉康對愛倫·坡《失竊的信》的解讀中,他指出輾轉(zhuǎn)于王后、大臣與迪潘手中的這封信才是故事中真正的主體。他認為這封信正好闡明了他的思想,即能指決定著主體,而非主體自己掌控著自己[2]65-66。擁有強大意志的亞哈下意識感受到的那種受制于人的絕望便源于此,“是什么欺詐的、隱藏的統(tǒng)治者和君王,和殘酷無情的皇帝在控制我,才弄得我違反一切常情的愛慕,這么始終不停地硬沖、硬擠、硬塞”[7]762。
美國評論家蔡斯曾說麥爾維爾的人物都在追尋真相。確實,麥爾維爾對真相問題極為熱衷③[11]。按照上述分析,這個真相可以說就是有關(guān)欲望的真相。存在于實在界的欲望之真相作為前語言的存在本是無以言表的。小說中的抹香鯨作為欲望之真相的代表同樣無以言表:抹香鯨本身沒有舌頭,且表現(xiàn)出一種“莫測高深的緘默”[7]488。然而,如同對象a會從實在界來到想象界與象征界一樣,真相的聲音總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泄露出來。
在弗洛伊德和拉康那里,口誤與夢囈成為人無意識泄露真相的裂隙。而在《白鯨》中,起到這種功用的則是人物比普的瘋話。比普的瘋話無人能懂,因為他的語言不是象征界的語言,而是來自實在界的言說。亞哈說在比普身上看見了有關(guān)自我瘋狂的真相,這是因為他在比普混亂的語言與瘋狂中看見了自我欲望的本相。在他一系列英雄狂想式的認同對象中,終于加入了他真正的認同對象——一個被欲望折磨幾近崩潰的人。他想要像空氣一般自由,卻負債累累。這個債是他為了追尋自己的欲望而虧欠他人的債,如同麥克白的弒主一樣是無法象征化的幽靈,將永遠纏繞著他,使他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但亞哈異于常人之處在于他敢于應對欲望的召喚,即使是以毀滅為代價,也絕不向欲望低頭。他勇敢地面對命運,同時又被命運無情地嘲弄。更為殘忍的是,越是像亞哈一般勇于反抗欲望的人,越是會受到它無聲的嘲笑,這里透露出麥爾維爾對于執(zhí)著精神的謹慎態(tài)度。他在亞哈身上見證了人類最偉大的自由精神朝故步自封的盲目個人主義發(fā)酵的全過程,因此他借以實瑪利之口提醒人們不要太相信自己的本事,要警惕自我偏執(zhí)的欲望之火。
麥爾維爾之所以會如此審慎地對待亞哈的偏執(zhí),是因為他看到了亞哈執(zhí)著精神的兩面性。當執(zhí)著精神與偏執(zhí)狂式的反抗精神混合并走向極端時,就會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勞倫斯曾形容裴廓德號是由一個瘋子帶領(lǐng)的理性主義大軍。亞哈的瘋狂與比普不同,這是一種用理性包裹著的危險而狂躁的瘋狂,是麥爾維爾在《水手比利·巴德》中所提到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本質(zhì)性的瘋狂。如果說斯達巴克代表的是美國人的實用主義精神,那么亞哈所代表的正是這種精神走向極端后所顯露的瘋狂本相。
實用主義是美國的本土哲學,美國人重新定義了真理,認為“有用即真理,真理即有用”[12],否定絕對真理的存在。實用主義并非無中生有,它其實是將一種向來如此的美國經(jīng)驗上升成理論,這種經(jīng)驗深深地根植于他們早期的宗教信仰之中。馬克思·韋伯認為,新教思想中努力工作而摒棄享樂的精神乃是資本主義文化的社會倫理的重要特征[13]。這種思想在亞哈身上被放大為對捕鯨之外所有事都漠不關(guān)心的極端態(tài)度。本來積極行動與勇敢反抗是他的優(yōu)秀品質(zhì),然而極端的實用主義精神又使他在對他人的遭遇無動于衷的同時,也不允許自己有絲毫松懈,只能被動地被白鯨的能指鏈一路拖行,最終走向自我毀滅。
與亞哈一樣,麥爾維爾本人也始終處于一種躁動不安之中。他不斷地出海、歸家、出海,卻始終找尋不到理想中的溫柔鄉(xiāng)。他們的行動都未將他們帶往任何地方,正如小說中指出的有關(guān)探索的災難一般。美國是富有探索精神的國家,西進運動不僅拓寬了其版圖,也將一種樂觀的探索精神注入了它的靈魂。但如果探索的旅程是為了一些夢想中虛無縹緲的東西,或是痛苦地追擊那遲早要泛上人類心頭的魔影,這樣的航行就只會將我們引向徒勞的迷宮,或是教我們中途覆滅[4]198。
然而麥爾維爾并非看不見一點出路。與拉康不同,他認為人與他者之間的兄弟情誼或許能成為走出亞哈困境的辦法。拉康認為,自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并非如科耶夫或黑格爾所說的是兩個主體間的關(guān)系,而是欲望與欲望對象的關(guān)系。自我對他人的想象性認同實則是一種你死我活的斗爭,最根本的侵凌性就是欲望他人消失[5]598-599。這意味著在想象的層面,所謂人類共存根本不可能。然而,麥爾維爾卻將人與人之間的兄弟情誼視為對抗殘酷生活的手段,這種兄弟情誼也可以稱為“人類大團結(jié)”?!叭祟惔髨F結(jié)”并非指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而是一種相對自由的田園牧歌式的關(guān)系。它是在一些出于相同的目的而被暫時聚集起來的人之間所產(chǎn)生的,理想而個性化的對于人類命運的共同承擔”[10]106。在小說中,以實瑪利與魁魁格之間便具有這種親密的關(guān)系。在名為“猴索”的那章里,兩人被綁在同一條繩子的兩頭,配合完成危險的剖割大鯨的工作?!斑@樣,一根細長的暹羅繩子就把我們連結(jié)在一起??窬褪俏业碾y分難舍的孿生兄弟,我隨便怎樣都無法擺脫這條麻繩需要負擔的危險責任了?!盵7]448此外,在“手的揉捏”那章中,以實瑪利在與船員們共同擠壓鯨油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一種親密美妙的情誼。他們手疊著手,互相擠壓著,仿佛在互相確認對方心中也有與自己同樣的情愫。而麥爾維爾用捕鯨者這一身份取代國別身份,使來自不同國家的人都親如兄弟并在聯(lián)歡會中歡歌熱舞的設想,同樣也是對“人類大團結(jié)”的情景展現(xiàn)。
麥爾維爾對于晦暗中平衡的強調(diào),可以看作是走出亞哈困境的另一條出路。如果說“人類大團結(jié)”意在維持外在的關(guān)系平衡,那么晦暗中的平衡則是為了保持內(nèi)在的心理平衡。所謂晦暗指的是麥爾維爾對于事物所持有的一種曖昧不明的態(tài)度。在小說中,這種含混主要是通過對矛盾觀點的展示來表現(xiàn)的,而矛盾也被視為《白鯨》最重要的主題之一。麥爾維爾曾分析霍桑的黑暗性力量,認為這種力量源自加爾文教的原罪觀。因為當人在衡量這個世界的時候,多少都需要一點罪惡來使天平平衡。以此而論,平衡或許是比矛盾更重要的主題。在“噴泉”那章中,有關(guān)彩虹的描寫直接體現(xiàn)了平衡主題:彩虹的出現(xiàn)需要朦朧的水汽作為背景。在“我”充滿疑惑的頭腦中,對于真相的直覺偶爾擊中“我”,像是從天堂射入迷霧中的一束光。正是在這種疑慮與直覺的混同中,“我”既不成為一個信徒,也不做異教徒,維持了“我”自身的平衡[4]310??梢哉f,亞哈的問題便是他太想揭開欲望真相的面紗,卻不管自己能否承受,因而失去了生活的平衡術(shù)。事實上,真相并非人能承受的。各種矛盾與晦暗不明的存在就如同幕布一樣遮擋住了可怕的真相,使人能夠在象征界存活。換句話說,盡管主體注定是分裂的主體、失敗的主體,但人之存在最重要的本就不是勝利,而是對于生命之平衡的維持。
當以實瑪利與裴廓德號的老板簽約時,后者向他形容亞哈是“不敬神卻又像神似的人物”[4]68。從他的表述里我們能一窺當時社會信仰的衰落:神被人所取代,從名詞變?yōu)樾稳菰~。這樣的轉(zhuǎn)換當然有利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然而人們在慶祝他們的勝利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東西:他們忘記了有比個體存在更高更大的東西,個體也能夠在其自身以外更高更大的東西中找到他自身的完整性。這便是為何亞哈的偏執(zhí)在激發(fā)他的同時又使他走向毀滅。
也許,麥爾維爾正是感受到了這種隱患,才在書中設置了比比皆是的不祥之兆。而這些不祥之兆除了預示裴廓德號的悲劇外,也同樣預示了人類的悲劇,就像勞倫斯所說這是“我們白種人時代的厄運”[6]200。然而,至少在《白鯨》中,麥爾維爾尚未放棄所有希望。我們總是能透過迷霧般籠罩的厄運發(fā)現(xiàn)一道彩虹,它指向幸福的存在。像亞哈那樣陷于自己的幻想中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幸?!按嬖谟谄拮樱目?,床上,桌上,馬背上,火爐邊和田野間”[7]584。
正如拉康認為《哈姆萊特》是一部關(guān)于欲望的悲劇一樣,《白鯨》也是一部有關(guān)欲望及其帶給人的毀滅性災難的悲劇。亞哈的欲望是成為像莫比-迪克般充滿神性的大主宰。換句話說,他真正的欲望不是殺死白鯨,而是成為白鯨。與之類似的是船員們對于亞哈的欲望。他們追隨亞哈并非僅是因為受壓迫或是利益驅(qū)使,亞哈身上的英雄氣概在振奮人心的同時自然也成為船員們心之向往的理想。還有以實瑪利,一個精神上的孤兒,在他的無意識深處始終尋找著母親,因而他將亞哈、裴廓德號、大海都視為象征性的母親。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欲望都逃脫不了欲望本質(zhì)性的匱乏與不可能。亞哈與船員最終失去了生命,以實瑪利雖然活了下來,卻又一次成了孤兒。
主體對于欲望的追求必將以失敗告終。即使是亞哈這般勇敢反抗欲望的人,也因?qū)⒆晕曳忾]在想象界而漸漸淪為欲望的玩物。對于麥爾維爾而言,走出這一困境的方法不是反抗,而是竭力維持平衡。他看到了資本主義過度發(fā)展給人帶來的偏執(zhí)癥,也看到了人如果過分執(zhí)著于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會落入怎樣的結(jié)局。因而他強調(diào)平衡的重要性,強調(diào)人不能故步自封于自我的執(zhí)念,而應在與他人的和諧友愛中獲得幸福,然而這樣的理想最終似乎也消散在了一種不可能之中。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水手比利·巴德》中,對于平衡的強調(diào)被還原為一種政治上的中庸主義思想,比利·巴德的死成為維護這種平衡的犧牲品,麥爾維爾似乎已失去了他在《白鯨》中對于平衡的信心。
注釋:
①三界即想象界、象征界與實在界。想象界在一般意義上可以理解為人的主觀世界,它是一個前語言領(lǐng)域。當嬰兒開始運用語言來表達自我的需要時,他便進入了象征界。象征界受能指的統(tǒng)治,主體的欲望只能通過能指的轉(zhuǎn)喻與隱喻得到失敗性的滿足。而拉康關(guān)于實在界的觀點則更為復雜,他將實在界稱為一種缺場的在場,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實在界一方面支撐著我們的社會現(xiàn)實,另一方面也破壞著我們的現(xiàn)實。需要注意的是,拉康三界學說中的主體不是從一種秩序階段性地過渡到另一種秩序,而是在三種秩序的交叉中不斷滑動。
②埃梅本來將女演員Z夫人視為人格理想,但在她的文學事業(yè)失敗之后,理想與自我的距離與虛幻關(guān)系就暴露出來。這一鏡像所反映的不再是一個完美統(tǒng)一的自我,相反,它映襯出自我的另一方面,即缺乏,并激起焦慮與仇恨的負面心理體驗。當埃梅的刀刺向?qū)Ψ綍r,她所要否定的是對她的否定,她想消滅的正是她內(nèi)心的虛無。在無意識層面,亞哈對白鯨的攻擊同樣遵循了這樣的邏輯。
③在1849年寫給戴金克的信中,麥爾維爾認為即使是莎士比亞也并非完全誠實,事實上在這難以忍受的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做到完全誠實,直到《獨立宣言》的誕生。也就是說他將真實看作是美國人的優(yōu)勢,是美國精神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