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華
(吉林省教育學院,吉林長春130022)
繼中篇小說《生死場》在魯迅先生支持下作為“奴隸叢書”之三(其他兩個為葉紫的短篇小說集《豐收》、蕭軍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出版后,蕭紅不再是兩年前那個被困于旅館不得脫身、幾乎陷于絕境的落魄無助孕婦,在蕭軍英雄般的解救下,雖然依舊過著窘迫的生活,但蕭紅的人生似乎從此有了著落,不再孤苦無依。不僅如此,蕭紅的文學潛能也漸漸萌發(fā),日益綻放出耀人的光芒。從追隨蕭軍和主流話語的文學創(chuàng)作到日漸形成自己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獨特思考、見解和個人化風格,蕭紅的創(chuàng)作正迅速地從稚嫩走向成熟。從最初對階級壓迫下底層人的悲苦生活尤其是最底層婦女悲劇人生進行描摹的《王阿嫂的死》《夜風》《啞老人》等,到抗戰(zhàn)期間寫戰(zhàn)時底層人生活的《汾河的圓月》《朦朧的期待》《曠野的呼喊》《蓮花池》,到她最擅長的描寫家鄉(xiāng)人和事的《后花園》《小城三月》《呼蘭河傳》,蕭紅在不斷的獨立思考和探索中從文學道路上的一個追隨者漸漸脫離了眾人的隊伍,走上了一條幽深小徑,帶我們走進她構(gòu)建的風景獨特的小說世界,讓我們領(lǐng)略了她獨具魅力的語言表達和意味深長的意蘊構(gòu)建。
蕭紅在其短短31年的人生中過得并不順遂,除了童年時祖父給了她“溫暖和愛”,而祖父去世之后“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1]不過正因為祖父的“溫暖和愛”,讓她在以后冰冷的生活中依舊“向著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2]祖父去世之后,在與父親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中,蕭紅在21歲那年為了求學和自由的夢想最終選擇了離家出走,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但等待“出走后的娜拉”的命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甚至連生存都成了問題。不幸之中萬幸的是當蕭紅身陷絕境時,英雄般的人物蕭軍出現(xiàn)在她面前,從此她的命運發(fā)生了傳奇性的大反轉(zhuǎn),雖然他們還是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但因為身邊有了行俠仗義的男伴,蕭紅心底還是安穩(wěn)的。俠客忠肝義膽的對象可以是國家,是朋友,也可以是兄弟,唯獨可能不是伴侶。蕭軍英雄救美的行為也恰恰是一把雙刃劍,在任何時候出于一種俠義精神他都可能對弱者施以援手,就像蕭紅在生命最后時刻曾經(jīng)篤定地說過的,假如她寫信給蕭軍,蕭軍一定會來救她的。蕭軍的愛里有一種俠義在,而俠義之人通常仗劍走天涯,他們自由地行走于江湖,不受束縛,少有羈絆。愛情、家庭從來不是他們的歸宿,他們也不尋求歸宿,因此,與俠義之士的愛情通常是有始無終的。有著“愛就愛,不愛便丟開”想法的蕭軍注定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和傷害用情至深的蕭紅,而蕭紅也注定無力改變這樣野性的蕭軍。如果蕭紅一直隱忍下去,愿意做蕭軍背后的那個女人,也許他們還是別人眼中不可分割的二蕭,但蕭紅之所以是蕭紅,就因為她的叛逆,她的桀驁不馴,她的任性。更何況蕭紅的創(chuàng)作才能已經(jīng)超越蕭軍,讓蕭軍隱隱地感到了不快。蕭紅的痛苦讓她更加懷念她的祖父,她的童年以及有著祖父和童年的故鄉(xiāng)。而與蕭軍分手之后與端木蕻良在一起的生活也并沒有讓蕭紅感到快樂和幸福,她的內(nèi)心更加孤獨和寂寞。我們可以想象蕭紅出現(xiàn)在乘船去往重慶的路上、歌樂山上、重慶北碚黃桷樹鎮(zhèn)、香港的歡迎會座談會年會講習會和魯迅先生誕辰紀念大會上的只身孤影,她置身于外面喧囂熱鬧的世界卻似乎又游離其外,她的精神世界似乎完全沉浸于對童年、對祖父、對故鄉(xiāng)的深深回憶和眷戀之中,《呼蘭河傳》在對古老傳統(tǒng)陳規(guī)陋俗和無知愚蠢的小城居民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和批判之外,通篇還彌漫著對家鄉(xiāng)一草一木、對祖父對童年的濃濃思念?!八恢痹谑闱椋瑢︵l(xiāng)土的思念是那樣深切,對生活的品味是那樣細膩,情意悲涼,好像寫不盡似的?!保?]至此,蕭紅的作品無論從藝術(shù)傳達層面還是從深層內(nèi)蘊層面都達到了完美的融合。
蕭紅從1933年5月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棄兒》到1941年12月病重期間口述、最后由駱賓基筆錄的小說《紅玻璃的故事》,在短短不到1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在顛沛流離漂泊不定的生活狀態(tài)里,蕭紅創(chuàng)作了3部長篇小說《生死場》《馬伯樂》《呼蘭河傳》,短篇小說與散文合集《跋涉》《橋》《牛車上》,另有散文集《商市街》《曠野的呼喚》《蕭紅散文》以及回憶錄《回憶魯迅先生》等,在短短9年創(chuàng)作的近百萬字的作品中,《生死場》《小城三月》《呼蘭河傳》《馬伯樂》《后花園》以及《回憶魯迅先生》都堪稱經(jīng)典杰作,具有永久的藝術(shù)魅力。
可以說,蕭紅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長和成熟是飛躍性的,有人說她是天才作家,但她自己說:“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么不學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像《紅樓夢》里的香菱學詩,在夢里也作詩一樣,也是在夢里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保?]可見除了天生的才情,蕭紅的執(zhí)著、專注與用心也是很重要的,但也恰恰是容易被人忽略的。成功永遠是天賦和努力完美結(jié)合的結(jié)果。因此,蕭紅的成長也有一個漸進的過程,是有跡可循的。
縱觀蕭紅的創(chuàng)作,我們發(fā)現(xiàn)蕭紅的視線主要投向兩個方向:一個是女性,一個是窮人。從她的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開始,蕭紅就把她的筆觸指向“永遠被人間遺棄的人們”,實際上就是窮人和女性。她筆下眾多窮苦女性的受難與慘死大多來自她們的丈夫、婆婆、尊長,來自家庭和社會的歧視、侮辱和迫害,來自身邊的左鄰右舍,來自階層和文化壓迫。蕭紅說過,文學就是跟人類的愚昧作斗爭。蕭紅在最初開始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接受過左翼政治的影響,描寫階級壓迫和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的民眾,但她在一生的寫作過程中,基本上摒除了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而堅持個人的自由寫作,將注意力集中在對國民乃至人類精神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并形成了更為個性化的文學觀。在她那里,窮人與女性的雙重視角充滿了人本主義色彩,與當時基于階級斗爭理論的左翼文學是頗為不同的,在這個意義上說,蕭紅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也因此不為同時代人所理解。
從成名作的《生死場》到巔峰之作的《呼蘭河傳》,蕭紅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其實是一脈相承的,最初人們可能更看重《生死場》中民族意識和抗日情緒的表達,更認定來自東北淪陷區(qū)的蕭紅的抗日作家身份,事實上,蕭紅在《生死場》中確實描寫了東北農(nóng)村麻木的愚夫愚婦們在亡國滅種的危難中奮起投身于民族解放斗爭中的壯舉,也因此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但蕭紅的視野遠遠不止于此,她從一開始就關(guān)注生殖與死亡的問題,而且“《生死場》中最精彩的篇章是民眾的愚昧、盲目的生死而又極具頑強的生命力”。[5]而這正是蕭紅在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的??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蕭紅放棄了正面描寫抗日戰(zhàn)爭題材的創(chuàng)作,除了在一些散文中記敘了戰(zhàn)爭的一些場景外,她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寫作故鄉(xiāng)呼蘭城的風俗及童年記憶的《呼蘭河傳》和諷刺性的《馬伯樂》上。此時的蕭紅已經(jīng)非常明確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F(xiàn)在或是過去,作家的寫作的出發(fā)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6]在抗戰(zhàn)救亡壓倒一切的時期,這樣頗為個性化的文學主張超越了時代,使她和同時代人之間發(fā)生了明顯的分歧,也由此可見蕭紅創(chuàng)作理念的篤定,她寧肯離群索居,在別人的批評聲中和眾人異樣的眼光中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也不肯融入任何一種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
縱觀蕭紅的創(chuàng)作,我們發(fā)現(xiàn)她不僅僅強調(diào)文學對國民乃至人類精神狀態(tài)的關(guān)注,還向我們展現(xiàn)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無法回避的世界性的一種社會現(xiàn)實,即貧窮以及貧窮給人帶來的心理和身體乃至生命的傷害。從《生死場》到《呼蘭河傳》,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上海居住期間,蕭紅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兩個重要的短篇小說——《橋》和《手》。從這兩個短篇小說可以看到,蕭紅的筆觸開始向形象的內(nèi)部心理深層結(jié)構(gòu)伸展,而不僅僅滿足于對外部世界的客觀描述。因此,“兩篇都能表現(xiàn)出作者無限的潛力”。[7]1936年11月,繼散文集《商市街》出版三個月之后,巴金主編的《文化叢刊》又推出了蕭紅的短篇小說散文集,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這個集子即以《橋》命名,里面包括了《橋》和《手》這兩個短篇小說。雖然這個集子是以《橋》命名,似乎蕭紅更看重它所承載的象征意味,盡管相比于《手》這個短篇小說,《橋》無論從篇作的整體構(gòu)制、故事和人物的豐富性、形象的復(fù)雜性上都顯得簡單一些,但《橋》卻自有其獨特的風格和特色,也因此具有了不同的意義。
蕭紅的作品基本上以農(nóng)村鄉(xiāng)民的生活狀態(tài)為描寫對象,但與文學史上以表現(xiàn)鄉(xiāng)土著名的廢名、沈從文等作家有根本的不同。在廢名筆下,壓迫、苦難與掙扎都不曾出現(xiàn)在農(nóng)村,他寫的是現(xiàn)代的“世外桃源”,充滿了恬淡、空靈的氣息,周作人將之稱為“夢想的幻景的寫相”。沈從文在一些作品中雖然也描述了農(nóng)村生活的苦痛,但他和廢名一樣更傾心于抒寫牧歌情調(diào),蕭紅沒有這種浪漫的文人氣質(zhì),她直面中國農(nóng)村的黑暗現(xiàn)實,幾乎毫無所謂的“美學觀照”,將血淋淋的農(nóng)村現(xiàn)實觸目驚心地呈現(xiàn)出來。與許多知識分子作家不同的是,蕭紅一直秉持的是窮人的視角。這就同她在戰(zhàn)火紛飛年代關(guān)注國民精神狀態(tài)一樣,她“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而“是屬于人類的”,她始終超越了時代,關(guān)注著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而《橋》正是實踐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的作品。
其實,《橋》的故事極其簡單,就是寫了一個給有錢的大戶人家做保姆的黃良子的故事。但蕭紅的興致從來不在講故事上,或者說她從不以故事情節(jié)的豐富曲折離奇來吸引人,她擅長的是一種情緒的表達和氛圍的營造,這也一直成為被人詬病的地方,但蕭紅自己明確說過:“……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幾種東西,一定要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科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若說一定要怎樣才算小說,魯迅的小說有些就不像小說,如《頭發(fā)的故事》《一件小事》《鴨的喜劇》等等。”[8]后來她創(chuàng)作的《呼蘭河傳》和《馬伯樂》就沒有所謂中心的情節(jié)沖突,完全采用了一種散文化的筆法,但不妨礙其成為熠熠生輝的經(jīng)典之作。
《橋》同樣沒有什么激烈的情節(jié)沖突,只是記述了保姆黃良子與大戶人家孩子以及自己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黃良子的家與主人家之間有一條水溝,本來就是百八十步的距離,但由于原來的橋只剩下兩條欄桿,所以根本沒法走人,不得已就得多繞出去一里多路走到溝的盡頭才能去主人家或者回自己家。其實,多走一里多路并沒有什么,只是因為黃良子自己也有個和小主人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在對岸哭叫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尤其是當她得到小主人吃剩下的東西的時候就因為隔著這條溝而無法拿給面黃肌瘦的兒子吃的時候,黃良子就特別痛恨這條溝,渴望橋東和橋西之間建起一座橋。終于有一天,溝的兩岸之間建起了一座橋,她的孩子可以從橋東跑到橋西這里了,她每天可以讓自己的孩子在身邊跟小主人一起玩耍歡笑,可以讓自己的孩子分享小主人的食物,這段日子是黃良子最幸福的時光??上?,沒過多久,兩個孩子打起架來,黃良子也被辭掉了。后來,黃良子又被雇去當保姆,但她不能再讓她的孩子從橋東過橋西了,而她的孩子卻每天不停地哭鬧著要從橋東跑到橋西,但一次又一次地被阻攔在橋東,終于在一次跑向橋西的途中跌下橋去,跌到水溝里淹死了。黃良子從對橋的渴望到橋建成之后的喜悅,到橋的喜憂參半,到對橋的恐懼,一直到最后對橋的憎恨乃至生出的對人生的痛苦絕望,圍繞著這條水溝和這座橋,黃良子經(jīng)歷了人生的喜與悲、生與死。但蕭紅將這個作品取名為《橋》顯然有其更深的用意。應(yīng)該說,蕭紅在其創(chuàng)作中第一次有意地用了象征手法,橋的意象的反復(fù)出現(xiàn)無非象征著黃良子家和主人家的距離,因為有水溝的存在,這種距離其實是永遠無法跨過的,現(xiàn)實中的橋可以溝通橋東和橋西兩岸,但貧與富之間無形的距離也許是永遠無法消弭的,尤其是心理和精神上的落差是誰也無法回避的。
實際上,蕭紅通篇并沒有提及一個“窮”字,但一字一句彌漫出來的都是一種深深的悲涼感。黃良子去做保姆本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偏巧她家里有一個跟小主人同樣大小的孩子——小良子,她只有去照顧別人家的孩子才能養(yǎng)活自己的孩子。當她在橋西照看小主人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溝對面小良子饑餓的哭叫聲,這讓她魂不守舍,焦急萬分。她在橋西用小車推著小主人,念著歌謠,但聽著小良子的哭聲,她的歌謠越來越不成調(diào)調(diào),越來越缺少靈魂。她的家就在橋?qū)γ?,“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土丘上面去似的”,但就因為隔著一條水溝,缺少一座橋,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孩子的鼻涕流過了嘴而“臉為著著急而完全是漲紅的”。隔著水溝,黃良子只能把小主人吃剩的饅頭、餅干,還有“包著餡、發(fā)著油香不知名的點心”從橋西拋到橋東去,而每當她拋的東西落下水的時候,她就向著橋東的孩子說:“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有一次,她得到無數(shù)東西,月餅、梨子,還有早飯剩下的餃子,她喊叫不到自己的丈夫,于是推著車子飛快地向橋東跑去,看著自己的孩子吃著梨子和葡萄,“不知道怎樣的愉快從她的心上開始著”,她覺得自己“連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車里邊的孩子更可愛些”。[9]當她走回橋西去的時候,“心平靜了”,她開心地將生在水溝旁的紫小菊折下來插到頭上,甚至喊著小主人“小寶寶”,“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了”。終于,有一天,新橋建造起來了。“黃良子一看到那紅漆的橋欄桿,比所有她看到過的在夏天里開著的紅花更鮮艷”。[9]她的孩子可以常常從橋東跑到橋西來了,黃良子身邊圍著兩個孩子,他們一起拔草,一起拔著野罌粟,“橋頭上孩子的哭聲,不復(fù)出現(xiàn)了。在媽媽的膝頭前,變成了歡笑和歌聲”。此時的黃良子“兩個孩子都覺得可愛。她的兩個膝頭前一邊站著一個。有時候,他們一個裝著哭,就一邊膝頭上伏著一個”,黃良子沉浸在這一幅合家歡的幸福時光里。此時,她忘記了橋的存在,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小良子的手上劃著兩條血痕。此后,小良子不像以前那么活潑了,并且常常哭,臉上也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傷痕。黃良子只能把自己的孩子牽過橋去。只要小良子到了橋西,小主人就會用小木槍打小良子,當黃良子制止的時候,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又哭又罵,甚至用泥塊去打黃良子。小主人吃肉包子、吃水果的時候,小良子被香味誘惑著,但只能“拾了一片樹葉舐一舐,或者把樹枝放在舌頭上,用舌頭卷著,用舌頭吮著”,小良子撿起小主人吃剩下的杏核很久很久地吮著。從此,黃良子每天追趕著把小良子趕回橋東家里。此時,橋又成為黃良子痛苦的存在。有一天,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了,黃良子也失業(yè)了。橋在給黃良子帶來便利的同時,也給她帶來了麻煩。當她再次被雇去當保姆走上這座橋的時候,“一種軟弱和怕懼貫穿著她”,“她懷念起舊橋來,同時,她用怨恨過舊橋的感情再建設(shè)起舊橋來”。[9]小良子每天都要跑過橋來找媽媽,但每次都被爸爸阻擋著,在一個下雨天當他又跑向橋的時候失足從橋上跌落水溝,“小良子從此丟失了”,當黃良子看到小良子沒有了呼吸的時候,“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兩道橋欄”,[9]也許在她心里,如果沒有新橋,小良子就不會天天想著從橋東跑向橋西;如果沒有新橋,也許一切就不會發(fā)生……
黃良子一直認為是這座新橋毀了她的孩子,也毀了她的一切。其實,無論橋在與不在,橋東和橋西之間的那條鴻溝都是無法逾越的。貧窮不僅毀壞著他們的身體,也摧毀著他們的內(nèi)心。當她拿著那些食物的時候,當她把這些東西拋向橋東的時候,她是恐懼的,因為她知道:“這明明是啊……這是偷的東西……老天爺也知道的……”[9]她誠惶誠恐,在送完食物推著車子趕回橋西時慌亂得奔跑起來,甚至跑掉了一個車輪子,貧窮阻擋不了她對孩子的牽掛,阻擋不了她對孩子的眷愛,盡管每次都膽戰(zhàn)心驚,但每次依然把食物偷藏起來拋向橋東。新橋建起的時候,小良子來到橋西可以同小主人分享食物,共同玩耍,一起歡笑,但隨著小主人長大,他意識到了自己不同于小良子的身份,他開始高高在上,他開始欺侮小良子,而小良子卻始終不解,為什么前幾天要好的玩伴現(xiàn)在變臉,對自己惡語相向、拳腳相加。處于懵懂無知那一階段的孩子是最天真無邪的,在他們眼里,沒有貧窮富貴、高貴低賤之分,他們可以毫無顧慮心無旁騖地在一起玩耍嬉戲,但隨著一天天長大,他們開始有了邊界意識,他們逐漸成為和父母一樣的社會一員,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身份感,《橋》里面的小主人就很快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尊貴,他不再和小良子那么親密和諧地一起玩耍,他開始欺負小良子,經(jīng)常將小良子打傷,甚至動手來打黃良子,他深知黃良子和小良子地位低下,他可以隨意支使呵斥甚至打罵他們,而他們只能逆來順受,不會有任何反抗。不幸的是,小良子不僅營養(yǎng)不良,“看起來很像一條枯了的樹枝”,而且心智也發(fā)展得緩慢,他看著小主人手上抓著流油的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的肉包子時,他也向媽媽要肉包子;小主人吃杏的時候,在黃良子的懇求下,他把兩顆杏子施舍般地拋到地上,小良子把兩顆杏子吃完,很久很久地吮著杏核,甚至撿起小主人吃完吐出來的杏核,有一次當小良子把手插進泥坑里去找小主人吐出來的杏核時被媽媽打了,他哭了,不是因為媽媽打他,而是因為“摸到的杏核丟了……”小良子不知道為什么他不能跟小主人一樣吃肉包子,為什么不能吃到香甜的水果,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份的卑微弱小,于是有一次他終于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了。媽媽黃良子因此失業(yè)了。小良子依舊懵懂著,當媽媽黃良子再次被雇去當保姆時,他還是每天向橋頭奔跑,“找媽去……吃……饅頭……她有饅頭……媽有糖……”,[9]小良子依舊不知道那些包子、饅頭、糖、杏子、梨子都是小主人的,他是個窮人的孩子,那些東西都不屬于他。但他完全不曉得,他執(zhí)拗地一次次跑向橋頭,跑向媽媽,跑向那些好吃的……黃良子的心一定是碎了的,爸媽的呵斥和阻攔都抵擋不住饅頭和糖對小良子的誘惑,黃良子看到新橋,“一種軟弱和怕懼貫穿著她”,她開始懷念起舊橋來。在她看來,如果沒有新橋,小良子就不會天天跑向橋西,不會眼饞那些肉包子和饅頭,不會和小主人打架,一切都會太平無事。其實,富裕與貧窮之間的差距就像黃良子家和主人家之間的那條水溝,即便搭建了寬大的橋?qū)砂哆B接起來,但富人和窮人之間現(xiàn)實和觀念的鴻溝是無法逾越的,甚至心理上的懸差是無法消除的。不幸的是,小良子對周遭一切事物的認知是模糊的、混亂的,明明之前媽媽給他帶回了葡萄、梨子和餃子,為什么現(xiàn)在這些東西近在眼前卻吃不到嘴里呢?他不知道那些東西其實是媽媽背著主人偷偷拿回來的,那時候坐在車里的小主人還小,黃良子拿的這些東西在他眼里完全沒有意義甚至壓根就沒在意過,但小主人長大了一點,他知道那些東西都是他家的,是歸他所有的,他有絕對的擁有權(quán)和支配權(quán),偶爾會施舍給小良子一點兒,那也是輕蔑地把東西拋到地上,讓小良子像狗一樣去撿拾,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不但不給,還會打小良子。貧窮讓小良子淪為弱者,他反抗過還擊過,他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了,接著他的嘴也流著血了,“這次卻是媽媽給打破的”?!靶≈魅私o打破的傷口,是媽媽給揩干的;被媽媽打破的傷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9]小良子的內(nèi)心一定是困惑的、崩塌的,而黃良子的痛苦更是難以言表的。她無法向孩子解釋他們的貧窮、卑微和低下,不忍命令她的孩子忍饑挨餓、忍氣吞聲,母愛的本能讓她拋開所謂的骨氣和尊嚴,她從主人家偷偷地拿出各種吃的東西給自己的孩子,又唯恐被主人發(fā)現(xiàn),終日惶恐,甚至精神恍惚起來,“究竟日長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氣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夠識別。雖然她也換上了夾衣,對于衣裳的增加,似乎別人增加起來,她也就增加起來”。[9]她哄著小主人的歌謠里面“感不到什么靈魂的契合”“她的歌詞漸漸地干枯了”。[9]
黃良子一邊照看著主人家的孩子,一邊牽掛著自己的孩子,一邊還想方設(shè)法地偷著從主人家拿出一些吃食從橋西拋向橋東,這種撕裂感折磨著黃良子,以致她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是主人在呼喚她還是黃良在呼喚她,常常跑來跑去,不知該去往哪里。別人喊“黃瓜茄子,黃——瓜茄——子”,她也以為別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的心常?!跋疋忚K似的搖了起來”,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撕扯幾乎徹底摧垮了她。
令黃良子膽戰(zhàn)心驚的女主人的身影實際上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過,但她的聲音似乎一直在黃良子的耳邊回響,黃良子自己也已經(jīng)分不清是女主人在喊她、在責備她還是自己的幻聽,清晨,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便慌慌張張地跑向橋頭,但橋頭主人家的大門緊關(guān)著,她只好繞著水溝走回家里。當她拿到好吃的東西推著車子跑回家里時,她似乎聽到主人在喊:“站?。≌咀?!”“你偷了什么東西回家的?”女主人的聲音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響在她的耳邊,她常常把自己嚇得出了汗,“心臟快要跑到喉嚨邊來”,精神處于崩潰的邊緣。而這種驚恐來自她偷拿食物的不安和對自己孩子的母愛這雙重心理。小主人生活在優(yōu)裕的家庭里,有著“白嫩的圓面孔,眉毛上面齊著和霜一樣白的帽邊,滿身穿著潔凈的可愛的衣裳”,這樣干干凈凈的孩子應(yīng)該是討人喜歡的,但在黃良子眼里,盡管小良子“黃瘦,眼圈發(fā)一點藍,脖子略微長一些??雌饋砗芟褚粭l枯了的樹枝”,但黃良子“總覺得比車里的孩子更可愛一點”,黃良子眼里的可愛其實更多摻雜著對自己孩子的愧疚和可憐,當小良子吃到她給帶回的梨子、葡萄的時候,黃良子的幸福感真的像花兒一樣盛放了,甚至“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了”,這時的黃良子身上沒有別的標簽,她就是一個母親,她的母性之愛泛及到任何一個孩子,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么美好。尤其當新橋建起來,自己的孩子來到橋西,跟小主人在她的兩個膝頭一邊站著一個嬉戲玩耍的時候,黃良子“兩個孩子都覺得可愛”,“黃良子把‘橋’漸漸地遺忘了”,她更忘掉了貧與富、尊與卑之間的“橋”,在她與兩個天真孩子構(gòu)筑的天倫之界里,除了歡笑與愛,別的都不存在。這是黃良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上ВS著小主人的主人意識的萌發(fā)和增強,充滿歡聲笑語的美好世界瞬間坍塌?!皹颉敝匦聶M亙在她的眼前,成為刺眼的存在。在蕭紅創(chuàng)作《橋》這篇小說之前的1847年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創(chuàng)作了具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簡·愛》,其中女主人公簡·愛有一段經(jīng)典臺詞至今記憶猶新:“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難于離開我,就像我現(xiàn)在難于離開你一樣??缮系蹧]有這樣安排。但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你我走過墳?zāi)梗降鹊卣驹谏系勖媲?。”小說結(jié)局簡·愛如愿以償,終于與自己深愛的羅切斯特在一起了,但這時的簡·愛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而桑菲爾德莊園變成了一片廢墟,羅切斯特也受傷致殘,表面上看,簡·愛似乎獲到了自由和平等,但倘若她沒有繼承一筆遺產(chǎn),倘若桑菲爾德莊園輝煌如前,她和羅切斯特還會有這樣圓滿的結(jié)局嗎?現(xiàn)實中的實體的橋可以溝通和連接兩岸世界,但貧富之間的無形的“橋”卻讓人難以跨越兩個世界之間的鴻溝。蕭紅曾在另一個短篇小說《葉子》中說:“窮人沒有親戚?!彪A層的差距毀掉了葉子和鶯哥的一段美好感情。在《渺茫中》蕭紅更是將自己的切身體驗表達出來:“冬天驅(qū)逐叫花子們,冬天給窮人們以饑寒交迫?!必毟F甚至讓人失去痛感,失去靈魂,甚至不惜失去生命?!澳镌谟性碌囊估?,和曠野上老樹一般一張葉子也沒有,娘的靈魂里一顆眼淚也沒有”,“說不定娘要跳海,又要先把小六推下海去?!保?0]被窮困逼到走投無路的絕望的母親不僅要舍棄自己的性命,還要親手葬送自己孩子的生命。這樣的人間慘劇確實讓人目不忍睹,心碎欲裂。
在《橋》中,蕭紅不僅以窮人的視角觀照了黃良子的生活,而且還以女性的目光關(guān)注著黃良子這個可憐可悲的女人。其實,作為女性,蕭紅很早就敏感地意識到了男權(quán)文化的壓迫。作為女孩子,從小就被以傳統(tǒng)女德為標準來規(guī)范和要求,當她試圖違逆這些女性傳統(tǒng)規(guī)范時,等待她的就是被家族驅(qū)逐、除名,永遠浪跡天涯。當她被蕭軍解救的那一刻起,其實就背負了從屬、依附的角色。當她的作品被朋友夸贊時,當她說要寫長篇小說時,蕭軍表現(xiàn)出了嘲笑的態(tài)度,這種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看輕和藐視反映出來了他的大男子自我中心意識,甚至后來的端木蕻良也曾經(jīng)同蕭軍一起嘲諷蕭紅所讀的史沫特萊和麗洛琳克兩位女性作家的《大地的女兒》和《動亂時代》:“這就是你們女人的書嗎?看一看!它在什么地方!”蕭紅不理解作為知識分子的兩位男性為什么說笑的時候“常常要取著女子做題材呢”?蕭紅在讀史沫特萊的《大地的女兒》時深深地為女性感到不平:“男權(quán)中心社會下的女子,她從她父親那里就見到了,那就是她的母親。我恍恍惚惚地記得,她父親趕著馬車來了,帶回一張花綢子。這張綢子指明是給她母親做衣裳的,母親接過來,因為沒有說一聲感謝的話,她父親就指問著:‘你永遠不會說一聲好聽的話嗎?’男權(quán)社會中的女子就是這樣的。她哭了,眼淚就落在那張花綢子上?!笔捈t很奇怪,“女人明明也是人,為什么當她得到一塊衣料的時候,也要哭泣一場呢?”[11]蕭紅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也讓她困惑:“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笔捈t曾經(jīng)痛苦地跟友人抱怨:“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么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她感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12]《生死場》中跛腳的二里半被鄰居打了以后回家卻肆無忌憚地罵老婆,五姑姑的姐姐生孩子難產(chǎn)非但得不到丈夫的照顧和安慰,反而招來一頓打罵,而金枝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嚴涼的人類”,因為成業(yè)不在意金枝懷著身孕,隨意支使她干活,稍有不順便開始責罵。而村里最美麗的女人月英更是在丈夫的非人對待下悲慘地死去……《呼蘭河傳》里的小團圓媳婦、《小城三月》里的翠姨無不是男權(quán)文化的犧牲品。
在《橋》中,黃良子并不姓黃,因為她的丈夫叫黃良,人們便在“黃良”這個名字的末尾加上個“子”字,于是她就有了黃良子這個名字,至于她的真實姓名并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從名字上看,女人就已經(jīng)成了男人的附屬品,女人有沒有自己的名字并不重要,大家只要知道她是黃良的老婆就行了。黃良子自己似乎也不在意,自然而然地接納了這個符號。黃良子是黃良的老婆,是小黃良的媽媽,是主人雇的保姆,是小主人的乳娘,但唯獨不是她自己。當小黃良掉落到溝里的時候,當她抱著沒有了呼吸的小黃良時,她的哭似乎都沒有聲音,她的悲痛、她的心碎、她的絕望也無人看得到,她就像一個透明人,她的存在完全沒有實際意義,她的悲傷也像薄霧慢慢散去,在這個行人車馬的喧囂世界不著痕跡。
蕭紅在創(chuàng)作《橋》這篇小說時刻意地用了象征手法,橋東是黃良子家的草屋,“門上的紙片被風吹動”,“這橋象征著兩家之間的距離,而因為無法跨過的,兩家永遠無法溝通”。[7]橋西是主人家的大門樓,她彎下腰從門檻下面的縫隙才能看見主人家的院落,有只大白狗就安睡在那里。在富人家,狗都過著安逸的日子。一座橋隔開了貧富兩個不同的世界,從最初期盼橋,到橋建好后的欣喜,到最后怨恨橋,橋最終成為黃良子不幸的源頭。橋這一意象的反復(fù)出現(xiàn)伴隨著黃良子高低起伏的情緒變化,直至最后跌入人生的最絕望處。圍繞著橋無橋有,黃良子一家人的命運也沉浮跌宕,從不便到便利再到由便利帶來不便,黃良子對橋的感情由最初的期盼發(fā)展到最后的憎惡和怨恨,隨著橋起橋落,黃良子一家的命運也發(fā)生了驟變。小說結(jié)尾,“冬天,橋西和橋東都飄著雪,紅色的欄桿被雪花遮斷了。橋上面走著行人和車馬,到橋東去的,到橋西去的?!保?]大自然是無分界限的,雪落在橋西,也落在橋東,降到富人的房屋,也降到窮人的草屋,有著大門樓的房屋是不怕寒冷的,而草屋門上的紙片卻擋不住寒風的侵襲。主人家可以在飄雪的日子出來賞雪,而窮人只能縮在冰冷的草屋里瑟瑟發(fā)抖。蕭紅在小說里幾乎一字未提主人的所作所為,更沒有早期《王阿嫂的死》中地主對王阿嫂一家欺壓的描述,黃良子給自己的孩子偷拿了主人家的食物之后從未被發(fā)現(xiàn)一次,也就沒有主人對她的譴責和懲治,全篇始終貫穿著的女主人的聲音其實都是黃良子的幻覺,是黃良子自己內(nèi)心不安的幻化。實際上,直到小良子打破了小主人的嘴唇,主人才辭退黃良子,而過了不久,又召回了黃良子。應(yīng)該說,主人為黃良子一家提供了生活來源。也因此,黃良子才會怨恨這座橋,因為小良子一旦跨過橋來,就意味著將黃良子一家置于生計無著的危險境地,追逐、攔截成了爹爹和小良子每天的生活內(nèi)容?!靶×甲右淮我矝]有踏過橋西去”,黃良子也保住了自己的飯碗,直到小良子掉落溝里,往日的追逐攔截都失去了意義。蕭紅在這篇小說里并沒有簡單輕易地將黃良子一家的貧窮和不幸歸結(jié)于有錢人的壓榨,小說中的女主人也只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而她的聲音也只是黃良子的幻覺。貧富的矛盾和沖突其實來自小良子和小主人,小主人開始意識到自己地位的尊崇和強勢,因此對小良子不再友好,開始打小良子,甚至打黃良子。蕭紅沒有說明小主人的貧富意識是如何萌發(fā)的,也許受父母影響,也許來自周圍環(huán)境的觀察,但這都不是蕭紅的重點,蕭紅更多關(guān)注的是貧窮給人帶來的傷害,這種傷害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黃良子偷拿主人家食物后的誠惶誠恐讓她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忘了季節(jié)更迭,忘了冷暖饑飽,作為母親,孩子的哭聲像“顯微鏡下面蒼蠅翅膀似的”無限擴大,令她心痛心碎,而當她看到小良子吃梨子和葡萄的時候,她心里是怎樣欣喜:“嘿……酸哩!看這小樣。酸得眼睛像一條縫了……吃這月餅吧!快到一歲的孩子什么都能吃的……吃吧……這都是第一次吃呢……”[9]可是當小良子開始和小主人打架的時候,她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黃良,把這小死鬼綁起來吧!他又跑過橋來啦……”黃良子內(nèi)心情緒的起伏變化都來自于貧窮,因為貧窮,她不惜一次次冒險偷拿出食物給自己的孩子,因為擔心被發(fā)現(xiàn)而惴惴不安,循環(huán)往復(fù),幾乎將自己逼入精神崩潰的狀態(tài)。
蕭紅以窮人和女性的雙重視角來構(gòu)筑她的小說世界并不奇怪,因為她本身就兼具這兩重身份。蕭紅出生在一個還算優(yōu)裕的士紳之家,雖然很早就喪母,但因為有疼愛她的祖父陪伴在她身邊,她的童年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的。只是當她長大要去求學遭拒后便離家出走,從此踏上了顛沛流離漂泊不定的不歸路。離家出走去北平讀書沒多久,就因為沒有經(jīng)濟來源而不得已回到家鄉(xiāng)。為了爭取自由,實現(xiàn)自我意志,最后逃離老家,有一段時間踟躇流浪在冬日的哈爾濱街頭,她忍饑挨凍,孤立無助,“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jīng)過的樓房,對著每個窗子我起著憤恨。那里面一定是溫暖和快樂,并且那里面一定設(shè)置著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鄉(xiāng)那邊的馬房,掛在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嗎!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腳溫暖”。甚至當“經(jīng)過那些平日認為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13]那時的蕭紅由于饑寒交迫,她甚至羨慕馬、狗和妓女,因為他們有可以躺著睡覺的地方。后來被未婚夫拋棄在賓館,更是窘迫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及至跟蕭軍在一起生活后,他們也是過著饑一頓飽一頓、衣食無著的日子,關(guān)于貧窮、關(guān)于饑餓,蕭紅有著最刻骨銘心的體驗,她的這些痛苦經(jīng)歷在她的散文集《商市街》中有集中描述,這也從另一個角度驗證了蕭紅總是以底層人們的苦難生活做描寫對象并非天馬行空的想象。也許是由于童年時期父親角色的疏離和缺席,她更與祖父結(jié)下了濃濃的情意。她與祖父在后花園的日子成為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也成為她此后漂泊生活的快樂源泉。后花園意味著與土地、與耕作人、與最底層人的天然親密,蕭紅很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偷著從家里把雞蛋饅頭之類的東西拿出去和鄰居家的孩子一塊吃,有二伯、馮磨倌、老廚子、賣豆芽菜的王寡婦、賣麻花的賣涼粉的賣豆腐的,都留在蕭紅的童年記憶中,染缸房、大泥坑、扎彩鋪、盂蘭會、野臺子戲無不展現(xiàn)在蕭紅的童年生活里,小團圓媳婦、翠姨、王亞明等悲劇女性在蕭紅的筆下栩栩如生,無不令人動容,久久不能釋懷。
蕭紅當年的創(chuàng)作宗旨與時代主流話語顯得有些疏離,她撥開層層迷霧,將目光鎖定在人類靈魂和國民性格上,她無情地嘲諷國民性中無知、麻木、愚昧的一面,真實地描述了東北鄉(xiāng)民“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14]的血淋淋畫面,也力透紙背地刻畫了“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15]她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最底層的人和他們的生活,尤其關(guān)注底層婦女的命運,她深入到她們的內(nèi)心,傾聽她們的微弱發(fā)聲,對她們的悲喜苦樂感同身受,甚至她就是她們中的一員,她在她們身上傾注了最深切的同情和悲憫,她希望這個世界沒有貧窮,沒有饑餓,沒有寒冷,她希望女性得到尊重、獲取自由,她期盼人與人之間能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