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泰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陳垣先生治學氣象博大,成就備受推崇,是20世紀新歷史考證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他數十年在史學園地辛勤耕耘,著述宏富,在元史、中西交通史、民族關系史、宗教史、校勘學、目錄學、年代學、避諱學等領域都做出了重要貢獻,為我們留下了一筆珍貴的文化遺產。2009年由安徽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陳垣全集》(顧問啟功,主編陳智超)共計二十三冊,字數達一千余萬字。其中收錄多部影響廣泛的名著,內容厚重精深、專業(yè)性強,還有多種歷史文獻整理成果,以及短文、教學札記、書信、早年文錄等,范圍廣泛,形式多樣。為了更好地發(fā)揮陳垣先生這筆豐厚學術遺產的價值,當代學者有必要從20世紀社會與學術變遷的宏大視角認真考察,回答下列問題:陳垣先生半個多世紀學術思想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是什么?時代潮流、學術風尚的變遷如何推動著他前進?其學術風范的主要特點和啟示意義又是什么?本文嘗試在以往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考察,對上述問題進行初步的思考,希望得到專家和廣大讀者的指正。
陳垣先生字援庵,1880 年出生于廣東新會,1911年以前是他為學術研究做準備并參加社會活動時期。少年時代他跟著家鄉(xiāng)或廣州的老師勤學經史,準備科舉考試,學習做八股文。他自己講過,雖然后來清朝“廢科舉”,未能考中舉人,但學習八股文,卻讓他懂得要寫出好文章,應該如何準備扎實的材料,如何講究立意、布局、結構、層次,如何提出論點和展開論證,如何遣詞用字,這些對于后來他的文章能夠吸引讀者和受到學界的普遍敬重,實在大有影響。而與其他學子相比,陳垣從少年時代起,就對讀書有極高的悟性,對人生有獨特的追求。他從13 歲開始就研讀《書目答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后來又研讀了多遍,為他在文獻目錄學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又通過學習《清經解》等書,進而幫他熟悉樸學家嚴密考證的方法。他雖學無常師,但已經顯示出了獨到的識見。譬如,他讀趙翼所著《廿二史劄記》就總結出,書中評論各部正史,前面部分是言史法,后面部分是言史事。對于趙翼所言其著書宗旨,尤重視“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治亂興衰之故者”[1],對此他深有領會。他勤于寫作,15歲在廣州讀書,就開始向報社投稿,此后經常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他寫了許多時評,如《老父識民權》《調和滿漢》《國民與政府》等。尤應注意到,他當時已經撰寫了一些具有首創(chuàng)性價值的文章,如《牛痘入中國考略》《中國解剖學史料》,都是國人首次涉足的領域。他關心國家民族命運,參加同盟會,擁護孫中山的反清革命思想。他回到新會應縣考,文章寫得很好,縣官楊介康思想開放,對此很欣賞,擬列為第一名,但遭到廣州知府施典章的反對。此人思想頑固守舊,對其文章的思想傾向不滿,批為“直類孫汶(文)之徒”(后來又將孫汶二字圈掉,改為“狂妄”),取消了他頭名的資格。此事引起輿論嘩然,后來到第三場試,才列陳垣為縣考第一,中了秀才。
青年時期,陳垣還參加了許多社會活動。1905 年,他參與創(chuàng)辦《時事畫報》,擔任文字主編。當時,這份報紙是除香港以外國內第一份敢于登載鼓吹民權思想、有明顯反清革命傾向的報紙,其中陳垣所寫的一篇文章被香港報紙轉載,引起強烈的反響,陳垣因此很受人們的關注。《時事畫報》的進步傾向為反動當局所不滿,至1908 年被迫???911年初,陳垣又參與創(chuàng)辦《震旦日報》,由他主編副刊《雞鳴集》,取《詩經》中“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意,繼續(xù)宣傳反清革命思想。因這兩份報紙記載了陳垣為宣傳革命所做的貢獻,所以民國成立之后,他于1912 年任中國同盟會廣東支部評議員,又于次年以“革命報人”的身份當選為眾議員,從此定居北京。在1907—1910年間,他還學習了西醫(yī),參與了廣州光華醫(yī)學院的創(chuàng)辦。這件事無論對于陳垣本人或中國近代醫(yī)療史,都很值得一說。他先是考入美國教會辦的廣州博濟醫(yī)學院,時為1907 年。他決定到此學習西醫(yī)的直接原因是,“他認為要使中國擺脫貧窮落后,必須提高文化,發(fā)展科學。一八九二年廣州大瘟疫,傳染得很快,他看見郊區(qū)四處是病死人的尸體,都來不及掩埋。他想如果醫(yī)學發(fā)達何至于這樣傳染蔓延”[2],于是決定學習西醫(yī)??墒沁M入博濟醫(yī)院學習以后,卻眼見美籍教師經常歧視、刁難中國學生,于是憤而退出博濟,并帶領部分學生退學,一起進入剛剛成立的光華醫(yī)學院學習。陳垣是該學院創(chuàng)辦人之一,任學院董事,又繼續(xù)當學生在校完成學業(yè),是首屆畢業(yè)生。陳垣本人也曾回憶說:“光華醫(yī)學院者,合全粵醫(yī)師之力而成,謀學術自立之先鋒隊也。學術貴自立,不能恒賴于人。廣州濱海,得風氣最先。近代醫(yī)學之入廣州百年矣,然迄無一粵人自辦醫(yī)學教育機關,有之,自光華始……光華之成,余忝為創(chuàng)辦人之一,復從而就學焉。”[3]他系統(tǒng)地學習了近代醫(yī)學和物理、化學課程,畢業(yè)后又在光華醫(yī)學院任教,教授生理學、解剖學、細菌學等課程。
以上青年時期的求學經歷和社會活動,看似互相孤立、缺乏內在聯系,實則已經從三個方面為他一生的學術道路和學術風格奠定了基礎。第一,重視目錄學,熟悉清儒治學路數,對于如何讀書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使他走上精治考證之學的道路,并且富有開拓精神。第二,對于國家民族命運有強烈的責任感,充滿愛國熱情。他不僅研究歷史,而且主動參加創(chuàng)造歷史。他身在書齋,內心卻是熾熱的,終其一生都是如此。由此也使他在同時代知名學者中更加具有鮮明的學術個性。第三,受過近代科學的系統(tǒng)訓練,具有嚴密的邏輯思維,學術成果具有系統(tǒng)性和科學性。其論著結構之謹嚴,體例之精當,條理之清晰,內容之連貫,為近代老一輩學者中所鮮見??傊?,陳垣先生以后幾十年中學術的發(fā)展,都與這三點密切相關。
乾嘉學術是傳統(tǒng)考證學的高峰,名家輩出,形成了一套精良的考證方法。陳垣自覺地繼承其優(yōu)良傳統(tǒng),熟練地運用其普遍采用的“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廣參互證,追根溯源”的方法,撰成多部考證學名著,學者共同稱譽其考證學風是“精深嚴密”。陳垣推崇清代考證學名家,尤其崇拜顧炎武和錢大昕。20 世紀30 至40 年代他在輔仁大學講授“清代史學考證法”課程,即以《日知錄》為主要教材之一。在此期間,他為《日知錄》作校注,這項工作一直認真進行至50 年代中期,現在排印出版的《日知錄校注》有三厚冊。他撰《史諱舉例》,列舉了顧、錢、趙翼、王鳴盛等人,彰顯其成果。還在此書1928 年2 月所寫的《序》中,特別記載:“錢竹汀先生誕生二百周年紀念日”,以表敬意。然而,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新學術。20 世紀前期,中國正處于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過渡時期,又是中西文化交流活躍的時期,陳垣既重視繼承傳統(tǒng),又勇于超越,吸取時代智慧,力求創(chuàng)新。故其學術成就,并不是傳統(tǒng)考證學的簡單延續(xù),而是達到更高的境界,是具有深刻時代內涵和鮮明創(chuàng)新特點的“近代學術”。陳垣考證學凸顯出鮮明的時代特色。
我們以其兩部代表作為例。一是宗教史開山之作《元也里可溫教考》,撰成于1917 年。這一年不僅陳垣著成此書,而且在中國近現代史學享有盛名的王國維撰成其名著《卜辭中所見殷先公先王考》及《續(xù)考》,還有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冊)》,也都著成于此年。故此,1917年乃是中國近現代史學史極為重要的年份,其原因就是傳統(tǒng)學術向近現代學術轉變的趨勢蓄積已久,至此達到成熟,噴薄而出。陳垣《元也里可溫教考》一書著述的緣起是,他從元代重要典籍《元典章》中發(fā)現其所載多處均有“也里可溫”的詞語,因而首先明確揭示出其著述之宗旨:“此書之目的,在專以漢文史料,證明元代基督教之情形。先認定元史之也里可溫為基督教,然后搜集關于也里可溫之史料,分類說明之,以為研究元代基督教史者之助。”[4]作者在廣搜史料、精審考證的基礎上,對元代也里可溫教做了系統(tǒng)的研究,從多角度再現其歷史面貌。全書十五章,論述的主要內容包括:也里可溫教士的東來;也里可溫之戒律;也里可溫人數之推想;也里可溫人物之大概;也里可溫徭役之蠲免;也里可溫租稅之征免;政府對也里可溫之尊崇等。如第三章“也里可溫之戒律”,論證也里可溫的宗教儀式,這是證實它確為元代宗教,辨正《元史·國語解》《續(xù)通志·氏族略》和《元史·氏族表》中以也里可溫為“部族”之誤。該書勘破了自元朝滅亡之后五百余年間難解之謎,所論均有確切根據,盡顯陳垣善于繼承乾嘉先輩治史精良方法而又后來居上的特色[5]。該書著成之后,“不但引起了我國研究元史和宗教史家的注意,而且引起了國際學者和宗教史家的重視”[6]。因該書的成功,此后宗教史成為他長期致力的研究領域,相繼著成《開封一賜樂業(yè)教考》《火祅教入中國考》《摩尼教入中國考》《回回教入中國史略》和《中國佛教史籍概論》等,成為宗教史系列著作。
二是在元代領域和民族關系史領域均有重要開拓意義的《元西域人華化考》。該書著于1923年,1923至1927年刊行。
元朝歷史長期未得到積極評價,對于中華文化同化力的研究更是空白,這就需要從新的角度來審視。該書的中心觀點是,論證元建立了大一統(tǒng)帝國后,在新的局面下,大批過去居住在蔥嶺以西的中亞以至西亞地區(qū)的居民、西北少數民族,來到中原,仰慕中華文化,因而被同化。作者要揭示元代民族關系史上這一意義重大的事實,由此闡發(fā)中華文化所具有的偉大向心力和傳承力。如作者在緒論中所深刻論述的:“元軍先定西域,后下中原,西域人之從軍者、被虜者、貿易者,接踵而至,平昔所想望之聲明文物,盡觸于目前,元制色目人又自由雜居,故一傳再傳,遂多敦詩書而說禮樂。茲編之作,正所以著其盛也。”[7]3該書的成功又在于,作者披沙瀝金,搜集了豐富詳盡的史料。西域地域廣大,地理遠隔,民族、部族關系十分復雜,人物姓名易混、難記,搜集材料難度極大。作者以搜集墓志、詩文集為主,又遍查正史、筆記、方志、雜記,甚至連畫譜、書法、進士錄等史料也不遺漏。該書共約8 萬字,而采書達220 種,僅元人詩文集就有近百種之多。
元代營建北京城是一個巨大工程,但《元史》對其營建過程并無明載。陳垣從歐陽玄《圭齋集》卷九《馬合馬沙碑》中發(fā)現了大食國人也里迭兒對此做出貢獻的史料,稱其“領茶迭兒局諸色人匠總管府達魯花赤,兼領監(jiān)宮殿”,“受任勞勚,夙夜不遑”[7]102。元統(tǒng)治者以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為何舍廬帳而仿漢制大力營建華美之宮闕呢?陳垣議論云:“元人自知廬帳之陋,不如漢家宮闕之美,故雖以武力征服其人,而既入主中原,則不能不改從中原制度,所謂馬上得之,不能以馬上治之也。此亦元人自審除武力外,文明程度不及漢人,故不惜舍廬帳而用宮闕。也里迭兒深知其意,故采中國制度,而行以威加海內之規(guī)模,夫如是庶可懾服中國人,而不虞其竊笑矣。”[7]103
該書書名《元西域人華化考》的確定,顯示出作者對歷史上民族融合趨勢的深刻觀察。作者開始用“中國化”,其后又用“漢化”,最后才確定用“華化”的提法,體現了嚴謹的態(tài)度和深邃的智慧。“中國化”略顯歷史感不強;“漢化”則有局限性,因為創(chuàng)造中華文化雖然是以漢族為主體,但更是各族人民的共同創(chuàng)造,且“漢族”本身就是在漫長歷史時期中由各民族混血而成,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從而成為人口極其眾多的民族。而“華化”則指明周邊民族因仰慕先進的中華文化,變易舊俗,改從禮樂文明,因而形成各族因互相交流而融合的大趨勢和強大的向心力。因此,“華化”一詞概括揭示出歷史進程的本質,時至今日對我們仍有啟示意義。該書共8卷,前有緒論,然后分儒學、佛老、文學、美術、禮俗、女學六個方面記述和評論,最后是結論,涉及的華化人物有168 人。該書體制恢宏,發(fā)掘豐富,多層論證,拓展出一片學術新天地。
書中又特別重視緊扣史實發(fā)表議論。以往考證學者的著述罕有議論,清代樸學家的風氣是重史實的排比與考辨,認為這樣做是非自見,再加議論乃屬多余。陳垣此書則明顯地突破了這種舊規(guī),不但書前有緒論,全書結束有結論,而且書中在記載西域人華化的種種史實前后,也多有精心撰寫的議論相配合。前文對此已有涉及,這里再舉出典型例證。卷二第一節(jié)概言色目人到中原之后,因服膺中華文化而讀書、入仕,云:“由此可見色目人之讀書,大抵在入中國一二世以后。其初皆軍人,宇內既平,武力無所用,而炫于中國之文物,視為樂土,不肯思歸,則唯有讀書入仕之一途而已?!盵7]8又同卷第二節(jié)論述原為基督教世家而仰慕儒學的馬祖常,在引用了他所寫的曾祖馬公神道碑及詩作之后,即加評論云:“則其惡舊俗之情,概可見矣。”[7]22“以日磾、羌氏自擬,以夷狄進于中國自慰,以得受孔道陶化為幸,以努力攀躋孔階自矢,磊落光明,莫有倫比”[7]23。卷八“結論”中更有一段總括元代文化的議論,與“緒論”中所言華化總趨勢相呼應,云:“蓋自遼、金、宋偏安后,南北隔絕者三百年,至元而門戶洞開,西北拓地數萬里,色目人雜居漢地無禁,所有中國之聲明文物,一旦盡發(fā)無遺,西域人羨慕之余,不覺事事為之仿效?!嗜鍖W、文學,均盛極一時。”[7]140作者所作議論均因史實而發(fā),是對事物本質的有力揭示和對歷史趨勢的中肯概括,提升了記載史實的意義,增強了“華化”主題的說服力,因而達到喚起國人、樹立中國文化自信心的目的。該書的開拓性成就贏得了學術界的高度評價。日本學者桑原騭藏發(fā)表書評,稱陳垣為“現代中國史家尤有價值之學者”,又稱,此書不僅對研究元史,即研究中國文化史,也應參考[8]。陳寅恪先生于1927年為此書作序,極贊此書“材料豐實,條理明辨,分析與綜合俱極其工力。必可為當代學者示以準繩,匡其趨向”[9]。
進入近代以后,治史觀念和方法與時俱進,其總體趨勢是強調學科的區(qū)分和科學化,在文獻整理和考證領域出現的新特點,即是系統(tǒng)化和條理化。陳垣的文獻考證學著作堪稱是典型代表,《元典章校補釋例》一書尤備受推崇。胡適評論說:“陳垣先生?!对湔隆饭ぷ鳎梢哉f是中國??睂W的第一偉大工程,也可以說中國??睂W第一次走向科學的道路。”[10]
陳垣早年在北京購得《元典章》抄本,以后花了極大精力對它進行研究、??薄K灾c沈家本刻本《元典章》對勘,再用故宮藏元刻本和其他幾種版本互校。他發(fā)現沈刻本諸多錯誤,包括訛、誤、衍、脫、顛倒、妄改等,共校出12 000多條錯誤,寫成《沈刻元典章校補》10卷。他又從中選出有代表性的千余條作為例子加以分析、歸納,指明錯誤的原因,寫成《元典章校補釋例》(此書又名《??睂W釋例》)。至1931 年著成,前后共歷10 年。同時,他由概括大量??睂嵗仙嚼碚摚偨Y出“??彼姆ā保簩π7?,以祖本或別本相對校;本校法,以本書前后互證;他校法,以他書校本書;理校法,不憑版本而據邏輯道理定是非。陳垣還成功地運用了“類例法”,將選取的材料分類部居,加以疏解,為例五十。作者的“類例法”也有舉一端以例其余的意思,可以舉一反三,將這些校勘學的原則運用到其他時代典籍的??惫ぷ髦衃5]。陳垣的校勘與研究,不但為元史學界提供了比元刻本更佳的《元典章》,而且為??睂W提供了范例。
其他還有《史諱舉例》和多部目錄學著作(僅有關《四庫全書》目錄學著作即有五種之多),也都體現出這一系統(tǒng)、科學的特色。陳垣對于撰寫系統(tǒng)化的著作是具有充分自覺的?!妒分M舉例》序中,他既肯定清代著名考證家著作中,“對于避諱,亦皆有特別著錄之條”,而且又明確指出其并未達到系統(tǒng)化的缺憾,說:“錢氏《廿二史考異》中,以避諱解釋疑難者尤多,徒因散在諸書,未能為有系統(tǒng)之董理?!薄敖袼辽贤ㄐ袑Q员苤M者,謬誤頗多,不足為典要,未能應用之于??睂W及考古學上發(fā)人深思,所以有改作之必要”[11]。故此書用意在繼承錢大昕等學者考證成果的基礎上,將之發(fā)展成為具有近代學術系統(tǒng)化特點的學問,而“欲為避諱史作一總結束”[11]。全書8 卷,歸納了82 個例子。前42例,講避諱所用的方法,避諱的種類,避諱改的史實,因避諱而生之訛異;后40 例,談避諱學應注意事項,不講避諱學之貽誤及避諱學之利用。引書達百種以上,故此書也為研究者提供了極為有用的工具。在年代學方面,陳垣有《二十史朔閏表》《中西回史日歷》,兩書成于1925年,成為史學工作極有用的參考書?!吨形骰厥啡諝v》為研究中西交通史不可缺少的二千年日歷,且成為研究我國與東南亞各國交通史的重要工具。關于目錄學,陳垣認為,它是治史的門徑。他為了掌握中國歷史文獻的概貌,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進行了詳細的研究,后又相繼撰寫了多部有關《四庫全書》的目錄學著作。所著《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和《敦煌劫余錄》,都是目錄學方面的專書。誠如白壽彝先生所說:在整理文獻方面,有關??睂W、年代學、目錄學、避諱學“四個方面的經驗進行總結,使之條理化、系統(tǒng)化,這是從陳垣先生開始的”[12]。
陳垣先生以上兩方面的成就,對于20 世紀學術向前推進貢獻巨大,堪稱是讓中國的考證學傳統(tǒng)綻放出新的異彩,也為后人治史如何善于繼承傳統(tǒng)、又勇于超越做出了最好的示范。
陳垣先生又是氣節(jié)凜然的愛國者。在抗戰(zhàn)時期,他的思想達到升華,撰成了一系列激揚民族正氣的著作。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對當時生活在日寇統(tǒng)治下的北平的陳垣先生來說,尤其是一場嚴峻考驗。在日寇的迫害威脅面前,陳垣處處表現出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他的一系列同民族解放斗爭密切相聯系的史學著作,顯示出其著史目的已經達到更高層次,著史內容也具有了嶄新面貌。
作為教育家和史學家,陳垣先生主要的斗爭手段是慷慨激昂地宣傳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精神。陳先生在課堂上向學生講《日知錄》和《鮚埼亭集》,以顧炎武的經世思想和全祖望的民族氣節(jié)教育激勵學生。同時,在研究工作中,他將愛國思想熔煉在闡發(fā)歷史上人民的正義斗爭和表彰歷史人物堅持民族大義的著作中。陳垣于1938—1940年撰寫《明季滇黔佛教考》,繼之又撰成《清初僧諍記》(1941)、《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1941)、《通鑒胡注表微》(1945),堪稱“陳垣抗戰(zhàn)史學系列”。
陳垣先生所著《明季滇黔佛教考》所用的材料是從長期無人問津的《嘉興藏》中發(fā)掘出來的?!都闻d藏》原是明末清初所刻的私版佛教藏經,分散刊刻的工程甚巨,始刻于山西五臺山,后來遷到江浙續(xù)刻,分散在余姚、嘉興、吳江、金壇等處募刻,至康熙十五年(1676),終于在嘉興集中經板刷印流通,故稱《嘉興藏》。但因典籍數量浩大,并未經過統(tǒng)一整理、編目,其中的詳細書名、篇名、內容無人知曉,更從未有人利用而長期被堆放在圖書館書庫的角落里①《嘉興藏》最近經過多位出版家、學者的艱辛努力和國家的有力支持,終于被統(tǒng)一編目、整理,于2008年由民族出版社正式出版,收錄的總卷數共一萬兩千卷。。陳垣熟悉佛教典籍,處于抗戰(zhàn)初年這一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他發(fā)愿要究明這部刊刻于明清之際的典籍中有無涉及易代之際僧人活動的記載。于是不顧層層塵封,將它打開翻閱,果然從中發(fā)現大量當時僧人在顛沛流離中表達其不與清廷合作、保全志節(jié)的語錄。陳垣視此為珍貴的史料,決心爬梳、分析,表彰這批僧人在危難環(huán)境中的浩然民族正氣。《明季滇黔佛教考》這部著作不僅出色地做到對分散的史料貫串鉤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而與作者以前史著相比較,其嶄新風格是不滿足于鉤稽考證,而是緊扣史實,大量正面發(fā)表富有思想性和政治意義的議論,因而實現了向自覺體現時代精神這一更高層次的飛躍[5]。
全書中心論述“遺民之逃禪”,以出家或隱居的形式反抗清朝統(tǒng)治。卷五就寫了錢邦芑、陳起相、曾高捷等25人,面對清朝官吏威脅,毫不畏懼,置生死于度外。這是陳垣通過新發(fā)現的史料,精心塑造明遺民心懷故國、頑強抗爭的群像。該書由于恰當地運用了具有極高價值的典型語錄材料,又是精心組織,因而生動地再現了明遺民“逃禪抗清”的歷史場景。錢邦芑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人物,他是明朝四川巡撫,地位甚高,南明桂王委任他為貴州巡撫。清官孫可望入黔,邦芑避居于一處偏僻山村,“終日嘯歌,或聚邑人講學,播北水西,有千里負笈者”。許多不甘心受清廷統(tǒng)治的人匯集在他周圍,清廷當局對此更加忌恨。孫可望威逼他出仕,邦芑遂削發(fā)為僧,表示決不降清的意志。陳垣詳細引錄他在《嘉興藏》中發(fā)掘而得的史料——錢邦芑所寫《祝發(fā)記》一文,“借此極寫削發(fā)不是消極避世,而是面對刀劍和死亡威脅的勇敢斗爭”。此前孫可望曾逼召封官十三次,甚至以“封刃行誅”加以恐嚇。那天正是邦芑生日,一批好友聚集一起向他祝壽,邦芑鄭重地向朋友們表示定以志節(jié)自勵。次日,縣令孫秉浩帶著孫可望的命令,迫他立刻上路,“恐嚇萬端”。邦芑決心已下,在清廷官吏面前談笑自若,當晚便正式當了和尚,并口說一偈,表示抗清志節(jié)至死不渝。“邦芑削發(fā)為僧立即引起連鎖反應,平時仰慕其志節(jié)者,三天之內共有十一人‘爭先被剃’一起出家。因此以錢邦芑為開頭的這次‘集體逃禪’,無異演成了抗議清廷的一次小型示威行動”[13]。
書中一方面以豐富的新史料和正氣凜然的評論,表彰具有高尚民族氣節(jié)的人物;另一方面,則對吳三桂、孫可望等投降變節(jié)之徒進行抨擊和鞭撻,因而本書再也不以嚴密考證自限,而是深刻地揭示出史實中所蘊含的意義和價值,歌頌民族正氣,鼓舞抗戰(zhàn)軍民的士氣,發(fā)揮其在現實斗爭中的作用。正由于此,陳垣在著述中體驗到治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左右逢源之樂。書成后,他將稿本寄給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的好友陳寅恪教授,請其作序。據柴德賡先生所述,由于這本書確實充分地表達了陳先生的愛國思想,很多西南朋友讀后非常感動。陳寅恪先生寫了一篇含義深刻的序,高度評價了陳垣先生,并稱與之志節(jié)相同、肝膽相照。序言說:“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于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盵14]中肯地指出《明季滇黔佛教考》的意義,在于表彰明末遺民的民族精神,因而具有政治史的深刻內涵。同時也借此昭告世人,在民族危亡的時刻,他與陳垣都一致斥責可恥的投降行為,以保持民族氣節(jié)自勵。陳垣、陳寅恪兩位愛國史學家圍繞該書的這一思想交流和互相鼓舞,堪稱抗戰(zhàn)時期的史壇佳話。
表彰民族氣節(jié)、斥責投降行為的著述宗旨一直貫徹于此后數年陳垣所撰的史著中。如《清初僧諍記》即為指斥漢奸賣國求榮而寫,書中集中搜集了清初遺民僧對氣節(jié)不振者的批評,并對此舉予以表彰。《通鑒胡注表微》撰著的緣起,便是由于陳垣先生處于日寇統(tǒng)治、異族壓迫的環(huán)境下,對于《資治通鑒》胡三省注中所寄托的亡國之痛感受頗深,因而要將長期被掩蓋的胡三省的民族氣節(jié)、愛國思想發(fā)掘出來,作為對于抗戰(zhàn)事業(yè)有所裨益的寶貴思想資料。
陳垣先生學術思想之升華,又突出體現為這一時期他在理論上提出的新觀點與時代需要相呼應的使命擔當精神。
他于1943年末在一封致友人書信中表達出對于史學的新見解:“至于史學,此間風氣亦變。從前專重考證,服膺嘉定錢氏;事變后,頗重實用,推尊昆山顧氏;近又進一步,頗提倡有意義之史學。故前兩年講《日知錄》,今年講《鮚埼亭集》,亦欲以正人心,端士習,不徒為精密之考證而已。此蓋時勢為之,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也。”[15]在抗日戰(zhàn)爭最困難之際,陳垣先生不但沒有彷徨悲觀,反而更加堅定。他極其鮮明地把著史跟民族解放斗爭緊密地聯系起來,“提倡有意義之史學”。這正是陳垣抗戰(zhàn)時期著史的指導思想,即讓史學直接服務于抗戰(zhàn)事業(yè),堅定人民抗戰(zhàn)的意志,指斥漢奸叛賣行為,打擊投降主義氣焰。
更為令人感嘆的是,同一時期,陳垣先生還對“現時代撰寫中國史應以什么作為指導思想”給出了回答,所言擲地有聲,更加有力地證明其學術思想已達到進一步升華。此觀點見于他1943年秋所寫的一份教學札記,篇幅不長,卻是一篇立意高遠、思想極其深刻的珍貴文獻。原文為:
或問:現在中國史應當如何寫法?
答曰:一方面要發(fā)揮本民族之偉大精神;另方面要指摘歷朝政治之缺點。
處處說明社會進化之原理,及國民與國家之關系。
目的在造成現代式的國家,與各國享平等之幸福。
此現代本國史之作法也。[16]
顯然,這份札記實際上是一篇論綱,語言高度概括,內容卻十分豐富,濃縮了陳垣設想的新型中國史撰寫的基本要求,體現了其史學思想已達到新境界。其論分為三個層次,論證邏輯嚴密。第一層次,言“一方面要發(fā)揮本民族之偉大精神;另方面要指摘歷朝政治之缺點”。這兩項,是明確回答現代中國史應當敘述的基本事實和用以貫穿全書的兩條主線。此時,他心目中要撰寫的中國史,是要把發(fā)掘、論述中華民族之偉大精神作為全書的靈魂,通過豐富的史實和恰當的闡釋以增進民眾的自信心和奮斗精神。這無疑是他總結五千年來中華民族生生不已、自強不息的歷史而得,也是總結他本人經歷的從辛亥革命推翻腐朽的清朝統(tǒng)治、建立共和制度的奮斗史,直至舉國同仇敵愾,英勇抗擊日寇侵略的壯烈斗爭而得。同時他又明確指出要正視歷史上的陰暗面,揭露歷朝統(tǒng)治者的弊政。要明白歷史上并不是一片琴瑟和鳴聲,懂得歷史上的進步都是通過反抗壓迫、剝削,通過改革弊政而取得的,必須深刻地總結興衰治亂教訓,鑒往知來,以求根除種種黑暗現象,免蹈覆轍。第二層次,言“處處說明社會進化之原理,及國民與國家之關系”。這是強調現代著中國史必須有正確的觀點作指導,不能只擺事實,還要有理論分析,對豐富的史實加以概括和提升。從經濟、制度、物質、文化各個方面證明歷史如何從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進步,有說服力地體現社會進化的普遍原理,擺脫倒退史觀、循環(huán)史觀等錯誤觀點的影響,并且要講出民眾的努力與社會進步、國家興盛的關系,增強國民對于國家的責任感。這顯然是對20 世紀初以來“新史學”理論主張的高度認同。要讓讀史者對于各種史實、制度既能知其然,更能知其所以然。第三層次,他指出總結歷史、反思歷史還要有世界眼光,而著史的最終目的是要認識和迎頭趕上世界潮流,最終把中國建設成為現代國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享受獨立、自由、平等的地位,與各國攜手前進,同臻幸福之境。而這又正是當年陳垣積極參加反清革命、追求推翻專制統(tǒng)治,建立民主共和國之理想的發(fā)展,并至此有了更加明確的表述。以上陳垣先生所精辟論述的三項著史綱領,堪稱達到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所能達到的高度,他所言發(fā)揮本民族之偉大精神等項,至今仍然沒有過時,仍然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陳垣先生著述宏富,影響巨大。究竟其取得成功的真諦和學術風范的精髓是什么?他對中華文化優(yōu)良傳統(tǒng)如何做到自覺繼承?這誠然是我們進行考察的一個重要維度。重讀其遺著,我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對祖國豐富文化典籍的珍愛,對中華文化同化力、傳承力的贊嘆,以及對歷代優(yōu)秀史學成果的推崇。這些確實是他取得成功的一項主要原因,以往學界對此亦有較多的論述。探索陳垣先生何以獲得卓越成就的又一重要維度,是考察他在時代的推動下,如何善于抓住機遇,吸取新的智慧,拓展新領域,采取新方法,不斷奮進。我們從其青年時期如何勤奮學習和矢志追求,從其既善于繼承傳統(tǒng)、又勇于超越,從其在抗戰(zhàn)時期如何提倡并實踐“有意義之史學”,都能發(fā)掘出豐富的內涵,從而大大推進對這位史學大師何以成功地為新歷史考證學創(chuàng)辟新境的認識,深化對20世紀學術史的研究。通過深入梳理和剖析陳垣先生學術風范的時代蘊涵,我們能夠進一步明確認識其留給后人的寶貴思想遺產——嚴謹求真精神、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和使命擔當精神。發(fā)揚陳垣先生的治學精神,我們定能更好地提升自己,為新時代史學的發(fā)展做出更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