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娟

1

有條河從村頭流過是一件叫人幸福的事情，而彌河水卻給了杏花村太多的柔情和眷戀，緊緊地將她擁在了懷中，只在村子南邊留了一個出口。水里的魚啊蝦啊特別鮮美，還有好多螃蟹呢！河里的沙質好，沙灘大，細膩平整金燦燦的。杏花村的人是幸福的，上天不僅賜給了他們一條河，還給了他們一片片的杏樹，花開的時候，房前屋后，街頭巷尾整個一片花海，蜂飛蝶舞，花香四溢，扛著鋤頭的老農(nóng)都會不自覺地微瞇著眼睛哼起了調(diào)子。

村子西北角有一個很大的院落。院子中間一座青磚青瓦的房子，房前是菜園，屋后有幾棵高大古老的果樹，靠西墻是一溜杏樹，西院墻、后院墻與村子的圍子墻連成一體，墻上栽滿了野生的黃金雀，每年春天都會開滿黃色的小花。東南門，一座村子里最氣派的青磚青瓦飛檐吊角的門樓。大門外是村里的小學，一座二層小樓是辦公室，木質的樓梯，腳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響個不停，樓前有兩棵古老的合歡樹，西邊一棵的樹丫上吊著一口碩大的銅鐘。五個教室也都是青磚青瓦的老房子。

杏花從小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在這個院子里，在這里長大。她出生時，杏花正開得燦爛，村子的角角落落都被花香淹沒，招惹得一群群的狗也四處撒著歡。奶奶給她取名杏花，她們平時幾乎不出門，也很少與村里人打交道。

河水就從杏花家西院墻外流過，繞道她家后墻東去。岸邊楊柳青青，夏日里蟬鳴蛙噪，孩子們都喜歡在河里嬉鬧，很是熱鬧，但那份熱鬧從來都不屬于杏花。奶奶不讓她單獨出門，只有在奶奶洗衣服的時候，她才可以跟著來到河邊。坐在河邊的青石上，將小腳泡到水里，河里的沙子細膩柔軟，小魚兒在她腳邊游來游去，遠處有野鴨在嬉鬧，天很藍，水很清，水里倒映著一個天上的世界，也倒映著杏花的笑臉。奶奶洗好一件衣服，就喊杏花，杏花把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床單平展開晾到沙灘上，很快金燦燦的沙灘就在陽光下開滿了五彩的花兒，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沙子燙得她的小腳很舒服。她干脆躺在沙子上打個滾，撒個歡，然后把腳埋到沙子里，腳趾輕輕一動，沙子就開始滑落。挖個沙坑，沙子開始變濕，水緩緩地浸進來，先渾濁，后清凌，少頃，便會汪起一潭甘甜的水。杏花俯下頭去，咕咚咕咚地喝個暢快。這是杏花感覺最幸福的時光，她多么希望奶奶的衣服永遠也洗不完。

不能陪奶奶洗衣服的日子里，杏花總愛坐在圍子墻上看著外面的世界，河的對面是一片樹林，還有幾座小山。杏花一直向往著河那邊的世界。

2

杏花上學了，她被老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同位是三牛，吸著兩條鼻涕沖杏花擠眉弄眼。杏花躲在桌子一角，對三牛看也不看一眼。三牛閑得難受，就故意招惹她，拽她的衣領，揪她的小辮。杏花煩了，惡狠狠地瞅他一眼，三牛就沖她嬉皮笑臉。班里的女孩子都圍著村支書的獨生女兒春蘭轉，沒人搭理杏花，杏花早就習慣了沒有朋友的日子，也懶得搭理她們。

杏花村不缺的是杏子，沒人稀罕，但杏花家后院的那幾棵柿子樹、棗樹、核桃樹卻是給她和奶奶惹來了不少麻煩。小柿子才剛剛指頭頂那么大，孩子們就開始摘下來，串成一串掛在脖子上玩，氣得奶奶天天罵，可稍不留神柿子樹還是會被糟蹋。棗子還沒成熟，孩子們就開始偷棗，他們都是從院子外面往里扔磚頭，把棗子打落一地，然后翻墻進去撿，奶奶發(fā)現(xiàn)叫罵著追過來的時候，他們早一溜煙地跑上了后面的圍子墻，順著墻進了學校。奶奶生氣了，邁著小腳顫巍巍地爬上小樓去找老師。老師答應著管管學生，結果孩子們依然樂此不疲地和奶奶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杏花從來沒有見老師為這事教訓過學生。于是奶奶經(jīng)常坐在大門口，沖著小樓的方向罵，沒人理她，偶爾校長也會出來把奶奶訓一頓，說再敢擾亂教學，就把你抓到公安局里去。奶奶就閉了嘴，過幾天憋不住了，就又出來罵，奶奶在外面罵，三牛他們在教室里起哄，杏花就趴在桌子上哭。杏花恨透了老師，也恨透了那幾個孩子，特別是她的同桌三牛。

每年秋天，奶奶都會把收獲的棗子在門前的太陽窩里晾曬。奶奶眼巴巴地瞅著，不停地翻動。奶奶把那些金黃的柿子，一個個削了皮，串成串，放到背陰的地方晾起來，做成柿餅。柿子皮放到太陽下曬干，也是冬日里上好的零食。有幾個女同學開始湊到杏花的身邊來，就連平時高傲的春蘭也來討好她，放了學就跟著去她家。杏花幾乎沒什么朋友，看到有人來，奶奶就快活地給她們一人一把柿子皮，有時還會給她們一人一個柿餅，或是一把棗。同桌三牛再欺負她的時候，她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柿餅，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嚼著，饞得三牛直咽唾沫。

3

轉眼間三年過去了，別的同學都調(diào)過很多次座位，三牛愛搗亂，誰也不愿意和他坐一起，很自然教室的東南角就成了他們兩個永遠的地盤。三牛不愛學習，杏花也不愿意學習，她看不慣老師的偏心，就故意不做作業(yè)，課堂上老師偶爾提問她，她也是一聲不吭，時間久了，老師就不再管她了。家里奶奶藏著一些書，她沒事了就翻出來看，以前看不懂，隨著認字越來越多，漸漸也開了竅。有時上課也偷偷看，三牛也想看，把頭往前湊湊，杏花惡狠狠地瞅他一眼，他沖杏花做個鬼臉，鉆到桌子底下去，用小刀把地面挖個坑，撒泡尿，然后再埋起來。

上四年級的那年冬天，三牛發(fā)現(xiàn)哥哥有段時間一得空就抱著一本大書看，看得如癡如醉，有時傻笑，有時流淚。三牛很好奇，就求哥哥給他看一看，哥哥囑咐他說書是借來的，不能弄臟了，更不能弄丟了。那本書叫《林海雪原》，寫的是解放軍打土匪的事。三牛一看就入了迷，沉浸在這群英雄的故事里，跟著他們一道跨谷跳澗，滑雪飛山，跟楊子榮一起打虎上山，跟少劍波一道指揮戰(zhàn)斗……

小說中的小白鴿是年輕有為、沉著冷靜、不驕不躁、英勇善戰(zhàn)、足智多謀的少劍波的愛人，大家都喜歡她。讀到書中一段對小白鴿的描寫時，三牛想到了杏花，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兩條不長的小辮子，前額和鬢角浮著毛茸茸的短發(fā)。這不就是杏花嗎？三牛突然有點心慌氣短，想撒尿，從被窩里爬出來，站到窗臺上，從窗戶就往外尿開了。那一夜三牛心慌意亂地失眠了，一直在盼著天亮，想快點去學校再對照著書里的“小白鴿”看看杏花。

第二天三牛早早地去了學校，焦急地坐在座位上等杏花。杏花一進教室門口，三牛就盯著她看;她坐下了，他還在看;上課的時候他還在看。真的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兩條不長的小辮子，前額和鬢角浮著毛茸茸的短發(fā)。她突然覺得杏花就是小白鴿，小白鴿就是杏花，她們就是一個人，一樣聰明、勇敢、機智、討人喜歡。杏花在他眼里立刻變成了英雄小白鴿。杏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抬頭瞅了他一眼說：“你瘋了？”

三牛猛然回過神來脫口而出：“你就是小白鴿?！?/p>

平時三牛經(jīng)常耍弄欺負杏花，杏花以為他又要搞什么鬼，罵了一句瘋子，就不再搭理他了。

三牛小聲說：“我讀了一本書，很厚的一本書，書里有個叫小白鴿的，寫的就是你。

杏花瞪大了眼睛不信任地看著他說：“你還會讀書？”

“真的，我哥的，不信，下午我拿來給你看?！?/p>

下午三牛真把書帶到了學校，翻到描寫小白鴿的那一段指給她看。杏花的臉一下子紅了，讀完那一段后又翻到第一頁讀起來了，三牛像一個乖巧的孩子安靜地坐在一邊，看杏花讀書。那天下午過得特別快，杏花一直坐在那里讀書，但還是只讀了書的一小部分。放學的時候，杏花小心翼翼地對三牛說：“我?guī)Щ丶易x一晚吧？明天還你?！?/p>

三牛一把奪過來說：“不行，哥哥借的，不讓！”

杏花噘著嘴巴說：“我小心點，不給你弄壞了，你和你哥哥說說?！?/p>

“不行，哥哥不讓我?guī)У綄W校，今天是偷偷帶出來的，哥哥說要還人家?！?/p>

杏花失望地背著書包走出教室，快走到家門口時三牛在后面喊她，杏花回頭，三牛把書遞給他說：“明天一定帶來，不準弄壞了！”說完扭頭跑了。

4

那一夜杏花一口氣把書讀完了，天還未放亮，燈里的油都燃盡了。

杏花覺得自己和小白鴿并不一樣，小白鴿活潑可愛，還有個愛她、保護她的少劍波。自己卻是膽小怕事，孤獨可憐，除了奶奶也沒人喜歡她。楊子榮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她腦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是能有一個像楊子榮那樣的哥哥或者是爸爸保護自己和奶奶就好了，她想著想著就流下了眼淚。奶奶咳嗽一聲，翻了個身，杏花趕快用被子蒙起了頭，在被窩里偷偷地抽泣。

杏花把書還給三牛時，三牛急切地問她：“小白鴿像不像你？”

“不像?！?/p>

“你覺得少劍波了不起嗎？”

“沒有！”

“你最佩服誰？”

“楊子榮?！?/p>

“我像不像楊子榮？”

“不像！”

三牛碰了一鼻子灰，覺得很沒意思。但還是不死心，繼續(xù)追問：“怎么不像了？我們班我打架最厲害，連五年級的遇到事都來找我替他們擺平，如果我領著小分隊進山，也一定能智取威虎山，活捉座山雕?！?/p>

“楊子榮是打壞人的，你專門欺負好人！欺負我和我奶奶！你就是座山雕！”杏花說完鼻子一酸，眼圈就紅了，接著趴在桌子上哭了，肩頭聳動著，兩根小辮子也在耳邊一動一動的。

三牛沒想到杏花把他當成了座山雕——小說里的土匪、惡人！又看到杏花哭得很傷心，心里也覺得很不是滋味。

那天三牛沒有像平時那樣一下課就咋咋呼呼，像犯了錯一樣，上課眼睛盯著課本不說話，下課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5

轉眼間，春天又來了，一場杏花雨后，青杏掛滿了枝頭，緊接著，杏花家后院里的核桃、棗兒、柿子也搖曳在了枝頭，院子里又充滿了誘惑力，一場新的戰(zhàn)斗即將打響。奶奶精神開始高度集中，孩子們摩拳擦掌，杏花又開始緊張了。

那天下課后，三牛跑到講臺上，用黑板擦使勁敲打著桌子，大家都安靜下來，三牛大聲宣布：“從今天開始，咱班同學誰也不準再去杏花家的院子里搗亂，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傳出話去，別的班的也不能去！”說完搖搖擺擺地晃出了教室。同學們都扭過頭來看杏花，杏花紅著臉不敢抬頭。

從那天開始，每天下了課，三牛都在學校的西墻下巡視，還時不時爬到學校后面的圍墻上查看院子里的情況。放學后也是最后一個離開學校，星期天也來學校好幾趟。三牛長得人高馬大，又是村里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孩子們都怕他。那一年杏花的奶奶一次也沒有坐在門口罵過，杏花的心里踏實了很多。當然也有幾個孩子公開向三牛挑釁過，三牛和他那一幫追隨者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星期天，三牛帶大寶二寶兄弟兩個去學校巡視，剛好有兩個孩子在樹上偷柿子，三牛他們偷偷去學校的廁所提來一桶屎湯子潑到了樹干上，樹上的孩子就倒霉了，把杏花的奶奶也逗樂了。

奶奶叫幾個孩子去屋里喝水，三牛遲疑了一下跟著進去了。他一直覺得杏花的家里很神秘，很想進去看看。屋里干凈整潔，東西放得整整齊齊，靠北墻一個老抽屜，桌子上擺著茶盤，茶盤里擺放著茶具。東西各有一個廂房，都掛著門簾，門簾上掛著墜有銀鈴鐺的門簾帶子，上面繡著荷花和獅子滾繡球的圖案。奶奶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糖水，喝一口，真甜！幾個孩子嘿嘿地笑。這時東廂房的門簾掀起，杏花露出了頭，向他們幾個招手。奶奶說：“屋里玩去吧！”

東廂房內(nèi)靠南墻一鋪炕，炕上鋪著花床單，兩床薄薄的被子疊在床頭，另一頭放著兩個繡花枕頭。窗戶上貼著漂亮的窗花?？课鲏σ粡堊雷樱厦嬲R地擺放著一些書。杏花招呼他們?nèi)齻€坐下，從抽屜里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塊，說：“你們吃吧，是爹給我?guī)Щ貋淼?，我沒舍得吃完?！比齻€孩子都不好意思去拿，杏花就往他們口袋里裝，一人三塊。然后把那些小畫書攤在桌子上對他們說：“你們每人挑一本拿回去讀，別弄丟了，看完了再來換一本?！?/p>

桌子上的書足有二十幾本，都有精美的封面，幾個孩子一時看花了眼。三?？吹揭槐尽读卵罚饷媸且粋€留著短發(fā)的姑娘，被反綁著手，身邊是舉著戰(zhàn)刀的鬼子，就選了那一本。

剛走出杏花家門口，大寶二寶就把糖從口袋里掏出來，剝了一塊填進嘴里，三牛一看自己是四塊，沒吃，又裝進了口袋。三牛對他倆說：“小心書！不要弄臟了，明天我們換過來看?！?/p>

回家后三牛躲進里屋，把四塊糖擺在炕上，瞅了又瞅，最后拿了一塊紅色的，小心翼翼地剝開，填到了嘴里，舒爽甜蜜的感覺一下子到了心窩里。三牛把剝下來的糖紙連同剩下的三塊糖用一張報紙包起來藏到炕角的席底下。三牛躺在鋪著光席的炕上，滿腦子里是杏花家那鋪著花床單、擺著繡花枕頭的炕，還有扎著兩條不是很長的辮子的杏花和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腦子里胡思亂想之時，他突然記起杏花說她爹給她帶來的糖，三牛一直認為杏花沒爹也沒娘，只有一個奶奶，現(xiàn)在才知道她原來也有爹啊！那是怎么回事?。亢退懒怂哪暌矝]想過這個問題。三牛一下子從炕上爬起來，跑到爹娘正在睡晌覺的屋里，把娘推醒問：“杏花有爹娘嗎？他們在哪里？為什么就她和她奶奶在家？”娘鋤了一上午地，剛睡著就被兒子吵醒，不耐煩地說：“上一邊去！不知道。”

三牛又去推爹：“杏花的爹娘呢？為什么只有她和奶奶在家？”

“她爺爺是地主，家里人都跑到東北去了?！钡f完翻了個身，鼾聲繼續(xù)響起。

三牛的心里還有很多疑問：都走了，為什么把這一老一小留下了？他們靠什么生活？一定是那些棗子、柿子和核桃，難怪杏花的奶奶每年都發(fā)瘋般地看護著那些果子，而自己以前覺得好玩，領著大家與那老太太捉迷藏，故意欺負她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做，就是覺著好玩。三牛想著想著，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慢慢地一個人晃蕩到了大街上。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初秋的日頭還是那么毒辣辣的。

6

三牛不知不覺走到了春蘭家門口，春蘭家一棵石榴樹上掛滿了紅的黃的石榴，有幾個已經(jīng)咧開了嘴。三?？纯此南吕餂]有人，順著墻邊的一個柴火垛爬到了墻上，院子里很靜，房門關著，估計一家人都在睡晌覺。墻邊一棵榆樹，三牛躥到榆樹上，抱住了樹干，剛要往下滑，猛地看到樹東邊的廁所旁春蘭正在上茅房。三牛只看到白花花一片就嚇蒙了，正好春蘭也抬頭看到了他，春蘭尖叫了一聲，三牛猛地受到驚嚇，一跟頭從樹上跌下來了。好在樹不高，他連滾帶爬地從春蘭家跑了出來。跑回家，關上大門，躲到屋里還喘息了好大一會兒。

第二天在學校里三牛嚇得頭也不敢抬，上課時才敢偷偷瞄一眼前排坐著的胖乎乎的春蘭，眼前晃動的卻是她那白花花的屁股。一天相安無事，好不容易熬到放學，三牛第一個跑出學校，剛要松口氣，卻聽到春蘭在身后喊他：“三牛，你等等！”

三牛像被釘在地上，春蘭跑到他前面說了一句：“你記著，你偷看我上茅房！我沒有和我爹娘說?！比缓筠D身跑了。

三牛只覺得后背發(fā)涼，冒了一身冷汗。

那晚三牛好久沒睡著，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扎著兩只不長的辮子、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的杏花，一會是胖乎乎的撅著白花花屁股的春蘭。

三牛好像變得安分了，不再咋咋呼呼，上課也不再躲到桌子底下挖土了，更不會往坑里尿尿了。杏花還是安安靜靜的，幾乎不與同學來往，自己讀書，自己發(fā)呆，經(jīng)常會從家里給三牛帶幾個干棗、柿餅或者是糖塊來，當然是偷偷塞到他口袋里。三牛也是回家以后躲起來偷著吃。三牛覺得不好意思，也琢磨著送杏花點什么，可是總覺得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7

小學畢業(yè)那年的夏天，三牛逮了一只蟋蟀，他用了好幾天的工夫用高粱秸箅子編了一個籠子，編了又拆，拆了又編，第三次才覺得滿意。三牛把蟋蟀裝進去，又放進去幾個地瓜葉，高高興興地去了杏花家。他和杏花把籠子掛在屋門口的墻上，偷偷躲起來，只一會兒，蟋蟀就扇動著翅膀唱起了歌，杏花開心極了。三牛剛要走，杏花低聲對他說：“三牛哥，我有話對你說。我們?nèi)ズ笤骸！?/p>

他們一起去了后院，爬到圍子墻上。圍子墻外不遠處就是奔流不息的彌河水，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粼粼的光。三?？匆谎坌踊ǎl(fā)現(xiàn)她眼圈紅了，三牛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著急地問一聲：“咋了？”

杏花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我爹要讓我和奶奶去東北，叫我去那里上初中。只有我們兩個在家，爹不放心。我和奶奶都不愿意去?！甭曇艉苄?，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三牛說。

“以前你爹娘為什么把你和奶奶留下了？”

“奶奶不愿意走，她舍不得家，爹就把我留下和奶奶作伴。我也不記得我娘，只有我爹還回來看過我們幾次。”

“那里很遠啊，你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家的柿子樹、棗樹、核桃樹……怎么辦啊？”

三牛看到杏花的眼里又含滿了淚水，就不再說話了。

三?；丶液笮臒┮鈦y，什么也干不下去。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杏花，杏花家的大門還沒開，三牛一邊捶門一邊喊杏花的名字。杏花剛一開門，三牛就說：“你們不要走，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叫你爹放心，我會保護你和奶奶的，我已經(jīng)長大了?！闭f著還將攥緊的拳頭在空中晃了晃，臉憋得通紅。

杏花沖他點了點頭，眼淚又來了。

“說話算話?。　比Ｉ斐隽诵∧粗?。

杏花也伸出了小拇指，兩個指頭拉在了一起。杏花感覺一股暖流順著指尖傳到了心窩里，三牛的胸膛里也有一股男子漢的熱血在沸騰，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大了，就像后院樹上的核桃，外皮雖然還青澀，但是里面的筋骨已經(jīng)硬氣了。

8

村子三面是河，小河給村里的人帶來了無窮的樂趣。無論春夏秋冬，村里的孩子都愿意往河邊跑，游泳、溜冰、逮魚摸蝦……每個季節(jié)都有他們的快樂。三牛也不例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河邊，只不過這個夏天多了一個牽掛，出去玩的時候總是喊上杏花，并且一再向杏花的奶奶保證照顧好她。杏花跟著三牛、大寶、小寶跑遍了杏花村的角角落落。村東的河灘特別寬廣，穿過一片楊樹林，再穿過一片槐樹林，就是一片廣闊的灌木林，再往里就是一片荒草地，穿過草地才能看到清清的小河水。三牛帶他們在這里撿蘑菇、拾鳥蛋、逮魚摸蝦……玩累了，他們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看著藍天白云，風在樹叢里穿梭，茂密的樹葉間漏下點點陽光，像閃爍的螢火蟲。

那個夏天杏花第一次感覺生活其實很美好，外面的世界有很多的快樂。那個夏天也是杏花感覺最快樂的日子，她對三牛充滿了崇拜。那個夏天也是三牛覺得最有意義的日子，他學會了照顧人，學會了三思而后行，做事小心認真，像一個保護神，極盡所能地讓杏花玩得開心，玩得盡興。

有一次，他們四個在東河邊淤泥里找泥鰍，回家時有點晚了，在村口碰到了春蘭和另外兩個女孩，春蘭沖著杏花呸了一口，杏花裝作沒看到。他們走過去后，三個女孩一起喊著：“男的女的玩，回家抱小孩，男的女的玩，回家抱小孩……”杏花的臉立刻火辣辣的，抬腿往家里跑去。三牛掉轉頭來沖到春蘭面前，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領子，春蘭大叫著：“松開手?！?/p>

三牛沒有松手，用另一只手指著她的鼻子說：“再敢胡說八道，我把你扔到河里去！”丟下她，轉身走了。另外兩個女孩早嚇得跑沒影了。

9

上初中了，學校就在他們鄰村，出了村往南過了鐵路就是。杏花、三牛、春蘭分到了一個班。

老師講課三牛基本聽不懂，老打盹兒，在學校里學不到什么東西，初二那年暑假后他就再也不愿意去學校了。杏花也不上學了。三牛長得高高大大，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跟著哥哥和父親去生產(chǎn)隊干活。十五六歲的杏花也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的模樣，兩只辮子不再細短，變得水光滑潤，一直垂到腰際。前額脖子上也沒有了細細的絨毛。奶奶心疼她，不讓她下地干活。杏花先在家待了一年后，也開始跟著姑娘們下了地。每天生產(chǎn)隊里集合的鐘聲敲響后，大家都聚在村口掛著大鐘的老槐樹下，三牛四下里尋找，只要是看到杏花就咧開嘴傻笑，杏花也沖他一笑，趕緊再把目光移到別處。只要杏花在自己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三牛就覺得溫暖幸福，干起活來也有使不完的勁兒。

春蘭初中畢業(yè)后也回了村，半年后有一個去供銷社的名額，春蘭她爹自然把這好事留給了自己的閨女。那天吃過晚飯后，三牛去河里泡了個澡，渾身舒坦，上衣搭在肩膀上，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往家走。走到門口時，春蘭從角落里閃身出來了：“三牛哥，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三牛吃了一驚，春蘭快步往三牛家后面的那片小樹林走去，三牛跟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兒，就說：“咋了？有話在這里說，你不說，我回家了?！闭f完掉頭就要往回走。

春蘭停下了腳步說：“三牛哥，你等等，我爹叫我去供銷社上班?！?/p>

“很好??！”三牛覺得奇怪。

“可我愿意和你一起在隊里干活。要是你愿意去，我和爹說說，名額讓給你吧！”

三牛沒想到春蘭會和她說這事，趕緊說：“不可能，我也不去。”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說著轉身跑了，也許是哭著跑的。

三牛站在原地好長時間沒回過神來。

后來春蘭真的就沒去，那個名額給了會計的寶貝兒子。春蘭一直在生產(chǎn)隊里跟著一起干活。春蘭個子不是很高，渾身圓圓鼓鼓，又加上是村支書的女兒，招惹得村里的小伙子們心神不安。可春蘭對他們都愛搭不理。后來村里缺老師，春蘭去村里的小學當了代課老師。

10

杏花說過想到村西河對岸看看，三牛記在了心里。難得一個清閑的日子，午飯后三牛領著杏花從村子西頭走了很遠的路，轉過一座小木橋到了河的另一邊。那里的柳林密不透風，枝頭不知有多少只知了在齊鳴，那架勢絲毫不亞于一支最壯觀的樂隊。走出濃密的柳林，站到了山腳下，山路很緩，雜草叢生。三牛滿臉是汗，看一眼杏花，粉嫩的臉上汗津津的。三牛掀起衣襟給她擦汗，擦完后，順手把她額前的一縷頭發(fā)掖到了耳后，突然捧住了杏花的臉，仔細地端詳著，慢慢地眼里迸發(fā)出了火辣辣的光芒。杏花聽到了他粗重的呼吸，甚至是咚咚的心跳，輕聲說：“三牛哥，你怎么了？”

三牛仿佛突然回過神來，說了句：“沒什么?！币话牙鹆诵踊ǖ氖滞白呷?。他們手拉著手翻過了一座座山又越過了一道道嶺，杏花手里的野花采了一大把，三牛用衣服兜了一大包野果子，不覺間日頭已西沉，該回家了。杏花又累又乏，實在走不動了，三牛找了一塊平展的大石頭，說：“我們歇一會兒吧。”杏花躺在石頭上，三牛坐在草地上，挑了一個大點的野果子，放到嘴里一圈圈地把皮啃掉，送到了杏花跟前，杏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第一感覺是不衛(wèi)生，接著是感動，最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拿著?。　比Ｓ职压油八土怂?，杏花尷尬地接在了手里。三牛自己也拿起一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咬了一大口。杏花把果子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有點酸澀，突然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鼻子酸溜溜的。杏花閉上了眼睛，身下被太陽炙烤了一天的石頭熱乎乎的，背暖暖的，杏花就那么靜靜地躺著，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落日的余暉將她溫柔地擁在懷中。三牛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天很藍，有白云在游走，有燕雀飛過高空。扭頭看到杏花睡得正香，粉白的臉，長長的睫毛，微翹的嘴唇，還有甜甜的笑容。三牛望著她的臉，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覺得她就像一只容易受到驚嚇的梅花鹿，他絕對不能傷害她，而是要保護她，照顧她。三牛已經(jīng)感覺到了杏花對他的依賴，對他的言聽計從，他說什么都是對的，只有跟著他，杏花才有甜甜的笑容，才過得踏實快樂，否則滿眼都是恐慌和不安。三牛扯一把野草塞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著，有蝶兒在他們周圍翩躚。

為了少走路，他們回家時沒有再去轉那座小木橋，而是走過柔軟的沙灘，站到了河邊。立秋后的河水有點涼了。三牛脫了鞋，挽起褲腿，蹲下身子要背杏花過河，杏花不肯，三牛說：“快點吧，天黑了，回家晚了你奶奶不放心?！毙踊纯此南吕餂]人就趴到了三牛的背上，手里提著三牛的鞋摟緊了他的脖子，三牛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對岸走去，背后紅日斜照著河水，林子的倒影，隨著紅波模糊下去……這個畫面一直定格在了杏花的腦海中，多年以后，她想起來，心頭還是暖暖的。

11

夏日的晚飯后，三牛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里泡了澡，然后約了杏花坐到后院的圍墻上。墻外長滿了樹，風一吹沙沙作響，生出些許涼意。他們說著悄悄話，河邊的人影就都散了，只有青蛙還在鳴唱，只有夏蟲還在低吟。夜色中，沙灘泛閃著朦朧的白光。三牛拉著杏花的手跑下圍墻，來到沙灘上，光著腳丫沿著河邊慢慢走著，腳下的沙灘軟綿綿地泛著余溫，一腳下去，就鉆到指頭縫里，抬起腳，又都散落，河灘里流淌著潮潤的風。溪流里，不時傳來清亮的濺水聲，河邊的樹林里，偶爾會響起一兩聲夜鶯的鳴囀和蟬被驚擾了的沙啞嘶叫。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走著，滿天星斗，月兒停在了柳梢頭。走累了，他們干脆躺到沙灘上，背底下暖暖的，胸前有涼風吹過。杏花一捧捧地將沙子撒到三牛的腿上，隨著沙子從指間滑落，三牛的腿被沙子嚴嚴實實地埋住了，三牛一動也不敢動，怕一動沙子滑落，杏花就前功盡棄了。等到杏花把三牛的兩條腿都埋好，夜也就深了，最后總是三牛說：“回家吧，奶奶不放心了?！?/p>

那天晚飯后，他們沒有去圍墻上坐著，三牛拉著杏花沿河岸往東走，到了一處僻靜處，三牛說：“你想下河嗎？”

“嗯！”臉早已紅到了耳根。

“那就在這兒下吧，這里的水不深，也很平緩，白天我看好了。附近也沒人。我?guī)湍憧粗！?/p>

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晚飯后男人都去北河，女人們?nèi)ノ骱?，天一擦黑，不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男人們都會遠離西河。忙碌了一天的女人們，也只有晚飯后才可以在河水里盡情地撒歡兒嬉鬧。放肆的嬉鬧聲飄蕩在夜空，招惹得那些躲在岸邊樹林里偷窺的光棍漢們徹夜難眠，在下游洗澡的男人們也能聽到順著河水漂下去的放浪的笑聲，偷偷笑罵一句一群瘋娘們。杏花和奶奶平時不與村里人打交道，也從來不去下河，奶奶認為一群人光著屁股在河里有傷大雅，成何體統(tǒng)。每晚奶奶都是燒熱了水，娘倆在家里洗澡。其實杏花一直想到河里去痛痛快快地泡個澡。

三牛背過身去說：“去吧，沒事的，我給你看著人?！?/p>

杏花在心里早就不再對三牛有任何防備，早就把他當作了最信任的人。杏花褪去了單薄的夏衣，散開長長的秀發(fā)，移步到了水中，河水沒過了膝蓋，蹲下身子，河水剛好沒過肩頭。清涼的河水柔柔的，腳一動，立刻有沙子從腳底被水沖走，好奇妙的感覺啊。杏花躺在了水中，任憑河水將身子托起，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美人魚，被河水擁抱著，被月光親吻著，河似乎也睡著了，只聽到了輕柔的浪花拍在岸上的細語。

看到岸邊站立的身影，在月光中挺立成一座山，杏花突然好想就靠在他的身邊，被他抱著躺在這水中，睡去。可那座山一直不曾回頭，一直對著月亮挺立著，像一位守護神。直到杏花穿好了衣服，站到了他的身后，拉起了他的手，他猛地回頭將杏花緊緊地抱在了懷里，杏花沒有動，任憑他抱著，任憑自己癱軟在他的懷里。三牛什么也沒有做，只是抱著她，然后就松開了手臂，拉著杏花往回走。娟娟的月兒正在夜空中微笑。

后來多少個夜晚，三牛都那么站著，守護著杏花在水中陶醉。

那個夏天處處都吹著溫情的風，盡管黑暗處有一雙冒著火的眼睛在盯著他們。

12

那年冬天特別冷，在村子最西北角的杏花家似乎更冷一些，西北風一刻不停地尖叫著，奶奶瑟縮成一團。為了把炕頭燒熱，杏花做飯時總會比平常多加一些柴，但奶奶還是凍病了，縮在炕上咳個不停，本來就瘦小的身子更小了，就那么一小堆，似乎一個簸箕就能把她扣起來。杏花很害怕，她覺得奶奶快要死了。杏花的爹回來了，杏花在新疆的大伯和姑姑也回來了，一家人小心地伺候著，可奶奶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春天就要來的時候，撒手西去了。杏花哭得天昏地暗。那些日子三牛一直在她家陪著，忙前忙后，看著杏花一次次哭暈在奶奶的靈前，心里一陣陣地絞痛。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新疆的姑姑和大伯各自返回了。杏花爹一直在勸說杏花跟他去東北，杏花堅決不去，爹說什么也不放心離開。這些日子三牛爹雖然沒露面，但三牛跑前跑后沒少出力。其實杏花爹早就看出了眉目，而且娘臨終前也對他說同意這門婚事。雖然覺得三牛還算是個好孩子，但是他是不會同意杏花嫁給三牛的。他忘不了以前當民兵連長的三牛爹是如何欺負自己的，那些年三牛爹對他的侮辱和謾罵，他都忘不了，他必須把杏花帶走。最后爹說：“先跟我去住一段時間吧，你娘和姐姐哥哥也都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待夠了，什么時候就回來，家里的東西都不動?！?/p>

杏花想了想，點頭同意了。哥哥姐姐她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么多年娘回來過一次，她也記不清娘的模樣了，爹回來得多一些，可杏花還是覺得陌生。她也真的很想去看看自己那個從沒去過的家，去看看自己沒有記憶的親人。

晚飯后，杏花約了三牛來到了河邊，兩人沿著河水流動的方向一前一后走著。春風拂面，暖暖的，涼涼的。一彎鉤鐮月清冷在西天邊，一河春水響得格外清脆。他們一直往前走著，走過了北河，又轉向了東河，河邊那片高大的白楊樹擋住了月光，再往前走就是一片荒草地，那片荒草地上，他們撿過蘑菇，拾過鳥蛋……河水在此掉頭北去。

杏花停下腳步，回頭面向三牛，三牛也停下了腳步。杏花伸出了雙手，三牛握住了她的手，四只冰涼的手握在了一起，緊緊的，很快就暖了，熱了。

“三牛哥，我去看看我娘，杏花開之前我就能回來，你等我?！?/p>

“到了，就給我寫信……我等你?！痹捨凑f完，就如鯁在喉，鼻子也酸了。

杏花把身子靠在了他的胸前，他伸出兩只強壯的胳膊像鐵鉗般緊緊將她鉗住，抱在胸前，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杏花雙手也緊緊地摟住了三牛的腰，她感覺到了一座山的雄壯！杏花把頭深深地埋在了三牛的胸前，眼淚打濕了他燃燒的胸膛。

彌河水就在他們身邊流過，柔情地流過這片深情的土地。

13

那晚杏花和三牛在河邊道別之后就跟著父親去了遙遠的東北，那個她一直覺得天寒地凍的地方。

杏花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就給三牛寫了一封信，幾天后信寄到了杏花村小學。平時村里的信件都是由學校的孩子給村民們捎回家去的。那天接到信的正好是春蘭，她無意間看到一封給三牛的信，是東北寄來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她看四下里沒人就把信塞進了口袋里，把其余的信發(fā)給了孩子們。

回家后春蘭躲到房間里，把信撕開了，果真是杏花寄給三牛的，稱呼是“三牛哥”，署名是：杏花。春蘭立刻覺得一股熱血涌上心頭，強壓著怒火讀完了信，信寫得雖然不露骨，但春蘭分明感覺到一種深情藏在字里行間。春蘭從小就喜歡三牛，喜歡他天不怕地不怕，喜歡他領著一幫孩子打打鬧鬧，可是三牛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就是喜歡那個整天像個喪門星似的杏花！自己多少次夜里偷偷跟蹤他們，多少次看到他們手拉著手，恨得牙根癢癢。本以為杏花這顆眼中釘終于走了，三牛也可以死心了，誰知這個狐貍精還是不肯罷休。春蘭把信揉成一團握在手里，睜大了雙眼，望著房頂，心煩意亂。

在這之后的幾天里，三牛來學校好幾趟問有沒有他的信，都說沒有，校長說有了就托學生給他捎回去。十幾天之后，杏花的第二封信又來了，春蘭又把它藏了起來。回家后急匆匆撕開看，信中杏花問三牛收到信了沒有，讓他趕快回信。說那邊春種快開始了，她可能要多住一段時間，幫父母忙完春種?？赐旰蟠禾m又把信藏了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又收到了杏花的第三封信，信中杏花問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很擔心，如果三牛再不回信她就要回來了。春蘭讀后坐臥不寧，她覺得自己必須采取行動了，要是杏花回來一切就都晚了。

春蘭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模仿三牛的口氣給杏花寫了一封信，先打好草稿，又模仿三牛的筆跡歪歪扭扭地抄到一張信紙上。

杏花：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一直沒給你回信是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說，家里出了點事。

你走后有媒人來我家提媒，女方是春蘭，爹和娘沒問我就一口答應了。春蘭他爹答應給我蓋新房子，還說以后家里的財產(chǎn)都是我的。你也知道，我家里窮，兩個哥哥都沒有新房子，大哥的對象快黃了，二哥的媳婦也沒有著落。爹和娘對我說，春蘭爹是村支書，得罪了他，我們一家就沒好日子過。而且他爹還答應明年把村里的梨樹園子承包給我家。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也做不了主。我們的事不可能了，你不要回來了，也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三牛

寫完后，春蘭把杏花寄來的三封信也一塊裝進了信封，按信封上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春蘭感覺長舒了一口氣，一種復仇般的快感讓她興奮了好幾天。接下來的幾天，她又開始惶恐不安，每天第一個到校，唯恐錯過了信件，每天看到郵遞員進學校，她總是第一個迎出去，那些日子里春蘭特別勤快，和每個老師都客氣地打招呼。三牛隔三岔五地來學校打聽有沒有他的信件，一都是失望地離去。望著三牛失魂落魄離開的樣子，春蘭心里原有的一絲愧疚又轉化成了惱怒，她覺得自己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過分，都是被他們逼的。

14

杏花說過的，杏花開之前她就會回來。

天越來越暖了，杏花打苞、蓄蕾，漸漸開滿了枝頭，村子里到處都吹著溫情的幽香，可還是沒有杏花的消息。三牛已不再去學校了，每天干完活往家走的時候都會在村口站一會兒，他想也許杏花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兩條辮子烏黑油亮，一雙大眼睛沖他眨呀眨，可是每次都會失望，都是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家。每天晚飯后，他都會去杏花家門口看看，看看門是否開著，每次只能是心情更加沉重。幾場春雨過后，杏花家門樓上的縫隙里長出了青草，還是沒有看到杏花的影子。三牛每天都要在院子里的杏花樹下站很久，微風過后，花雨成陣，眼看著杏花都要落完了，可是杏花為什么還沒有一點消息？三牛就想，聽人說東北很冷，也許那里的杏花還沒有開。心里又有了一絲安慰。

眼看著杏花落了，青杏掛滿了枝頭，大了，黃了，熟透了，還是沒見杏花的影子。杏花家的杏子也該熟透了，三牛心里思量著，不覺又來到了杏花家門口。那天是星期天，學校里靜悄悄的。杏花走時給他留了家里的鑰匙，三牛一直沒用過。他開了大門，回身把門關好進了院子。院子里一片荒草。穿過雜草來到了后院，西墻邊的杏樹上掛滿了金燦燦的杏子，地上也落了很多，撿一顆填到嘴里，很甜，心頭卻是一陣疼痛。他一拳打在樹干上，手指上滲出了血，三牛突然像一只發(fā)怒的公牛抱住樹干咆哮起來，樹上一群正在享受美味的喜鵲受到驚嚇，四散逃竄。那天下午，他一個人坐在后院的圍子墻上，望著嘩嘩流淌的彌河水一直到天黑，他想杏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他必須去找她。

三牛后悔當初沒有留下杏花的地址，他開始四處打聽，幾家和杏花關系比較近的，他都問過了，大家只是知道他們在松原，家住松花江畔，具體地點都不知道，三牛知道松原相當于濰坊，松花江很長。

那年秋天，地里的活兒都忙完的時候，真的有媒人上門來給三牛和春蘭提親了。三牛弟兄三個，在村里算是最窮的了，平時春蘭的爹根本就瞧不起他爺們，甚至沒正眼看過他們，這次主動打發(fā)人來提親，條件豐厚，還要給三牛蓋新房子，雖然提出來為他們養(yǎng)老，但是三牛的父母感覺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一口就把親事應了下來。媒人回春蘭家送信兒的時候，春蘭爹恨恨地說，便宜這小子了！躲在廂房里的春蘭，高興得差點笑出聲來。

15

父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三牛的時候，沒想到兒子大發(fā)雷霆，梗著個頭說，打光棍也不娶春蘭。氣得他爹脫下鞋就扔過去了，罵一聲你個不知死活的犟種。

對于兒子的執(zhí)拗老兩口一點辦法也沒有，媒人再來催的時候，三牛的父母只好以兩個哥哥還沒結婚為由，說是暫時先緩一緩，親事是一百個愿意。為了表示誠心，三牛的娘拿出了結婚時從娘家?guī)淼囊粋€銀簪子給了媒人，算是信物。春蘭的父母壓根兒就沒看上三牛，拗不過閨女才同意的，他們也愿意先緩一緩，說不定過一段時間春蘭就會變了想法。

只有春蘭明白其中的原委，她知道一定是三牛不愿意。誰知天合人愿，這時又有一封從松原寄來的信到了春蘭的手中，收信人是春蘭爹。這次春蘭用刀片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從封口處劃開，信是杏花爹寫來的，無非就是說暫時不回家，老家讓春蘭爹幫著照望一下。春蘭把信給了爹，把信封藏了起來，夜里模仿著杏花的筆跡給三牛寫了一封信。

三牛哥：

一直沒給你寫信是因為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

我來以后，這邊很好。我發(fā)現(xiàn)和父母、哥哥、姐姐在一起真好。父母不同意我回去，我也真的離不開他們了。其實我早就該來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以前我們小，不懂事，說過的話是不算數(shù)的。忘了我吧，我有我的幸福，父母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人很好，家庭也不錯，明年春天就要結婚了。對不起！你也不用給我回信，我也不會再給你寫信了。

杏花

春蘭把信裝進了以前杏花寄來的信封里，把松原市長嶺縣太平川鎮(zhèn)鐵家村改成了太平山鎮(zhèn)。最后看到了郵戳上的日期不對，就用手指蘸了一點水把日期弄得模糊不清。

第二天，信被學校里的孩子送到了三牛手里，三牛激動得手都有點哆嗦，躲到里屋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卻是晴天一個霹靂。三牛一夜不曾合眼，越想越氣，后來又覺得不死心，不相信杏花會這么快就變了心，就起身給杏花寫了一封回信，雖語言笨拙，卻是情深意切。寫完的時候，信紙都皺了，滿是淚痕。粗心的三牛又氣又傷心，根本就沒想起看看來信郵戳的日期。

幾天后，信又從松原回到了春蘭的手中，原因當然是查無此人。春蘭讀了三牛的信后，一股無名怒火再次燃起，近乎瘋癲地把信撕了個稀巴爛。

16

寄出的信杳無音信。三牛覺得必須要去找杏花了，他要當面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等不及了。三牛偷拿了家里五十塊錢，坐上了北去松原的火車，火車顛簸了一天一夜后把他丟在了松原火車站上，又在粗笨的喘息聲中遠去了。松原火車站一片冰天雪地，穿著單薄的三牛在風雪中抖成了一片落葉。

三牛走進一家面館，要了一碗打鹵面之后，已經(jīng)是身無分文了。老板看到天黑了，這個黑大個還不走，就走上前來和他打招呼，一問原來老板也是山東人，姓邱，叫邱宗堂，老家是濰坊諸城。三牛聽到鄉(xiāng)音倍感親切，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情況和老板說了，邱老板聽完后讓他稍等，就去了里屋，過了一會兒走出來說：“現(xiàn)在大雪已經(jīng)封山了，根本就進不去。我和老伴兒商量過了，你如果愿意就先在我們這里住下，也幫著我們在店里干點活，等明年春天天暖了再慢慢打聽。你要是想走，我?guī)湍阗I車票?！?/p>

三牛想了想說：“我先住下吧?！?/p>

小店位置很好，店里的生意還不錯。三牛人高馬大，人也勤快，干活不犯愁，挑水劈柴、端盤子掃地一刻也不閑著。邱老板瞅著他心里樂呵呵的。

三牛人在店里干活，心卻一刻也沒閑著，他整天在想著怎么去找杏花，聽到有從松花江邊上來吃飯的客人就打聽。聽說進山的路并不難走，三牛又心煩意亂，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必須進山。三牛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辭別了邱老板就上路了。路上讓進縣城的馬車捎了一程，天黑前才趕到了長嶺縣城，找了個最便宜的旅館住下，第二天天剛放亮，三牛就上路了。天很好，明亮的陽光照得干凈的雪地明晃晃的，后背暖暖的，多日以來塞在胸口的那團茅草沒有了。三牛不覺腳下加快了步伐，中午時分就踏入太平山鎮(zhèn)的地界了?？吹缴侥_下有個小村子，三牛進去討口水喝，主人很熱心，把他讓進屋里暖和暖和，捧給他一碗熱茶，三牛掏出捎的干糧，邊吃邊向主人打聽去鐵家莊的路。

主人想了想說：“公社里的村子我都比較熟，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個莊啊?！?/p>

三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說：“不可能吧？你再想想?！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個信封。

老人看了看說：“這就奇怪了，真的沒聽說過啊。你再到別的地方打聽打聽?！?/p>

三牛再也坐不住了，沒來得及辭別主人就去了另一家，一連打聽了幾家人，都說不知道。

三牛失魂落魄地出了村子，路上見人就問，大家都搖頭。這山里的村子都隔得很遠，別說兩個鎮(zhèn)，就是一個鎮(zhèn)的村子也有很多人不知道。天黑的時候三牛徹底絕望了。日暮的晚霞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三牛嘴里一直重復著一句話：杏花啊，你到底在哪里？為什么不管我了？后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夕陽隱去了最后的一縷光輝，很快，夜幕四合了。

17

三牛回到松原杏花村旅館的時候，是第二天的夜里了。邱老板開門后，三牛一頭倒在了地上就再也不省人事了。邱老板把他扶到里屋，又是姜湯，又是熱水，好一陣忙活，三牛才慢慢緩過來，接著連發(fā)了幾天高燒，夢里胡言亂語，邱老板一直對他悉心照顧，一個星期以后三牛能下地了。那天一早，他下了床，推開房門來到院里，昨夜一場大雪，清晨天晴了，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三牛一陣眩暈。他定了定神，找了把鐵鍬，開始清理院子里的積雪，只覺得腰腿酸軟，不聽使喚，只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邱老板的老伴看到了說：“病剛好了，快歇著?！闭f著把他拖到了屋里。

三牛躺在床上，心里覺得很過意不去，平白無故給人家添這么多麻煩，這次要不是邱老板，自己恐怕早就死在這雪地里了。大恩不言謝，其實三牛本來也不會說什么客氣話。他決定這個冬天不走了，幫邱老板打理生意，等明年春天地里化凍的時候再回去。三牛給家里寫了封信，報了平安，說明年回去和春蘭結婚。

松原的冬天特別長，但三牛終于還是熬過來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三牛辭別邱老板，回到了杏花村。

18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三牛和春蘭結婚了?；榉渴谴禾m爹新蓋的三間瓦房，婚禮很風光。村里的人都說三牛家交了好運。新婚之夜三牛摟著春蘭靠上來花枝亂顫的身子，想起了杏花，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沖他眨呀?！l(fā)瘋般地把春蘭壓在身子底下，像一頭發(fā)情的公牛號叫著。

春蘭從來沒過問他那年去了哪里，他也沒說過。

婚后的日子像開花的芝麻節(jié)節(jié)高。春蘭給三牛生了一兒一女，閨女長得像春蘭，但比春蘭高、瘦，兒子像三牛，又黑又壯。前幾年春蘭民辦教師轉了正，在鎮(zhèn)上教學，閨女上大學了，兒子跟著春蘭在鎮(zhèn)上的初中上學。他們在鎮(zhèn)上新買了樓房，三牛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酒店：杏花村大酒店。三牛平時話不多，但是做起生意來，卻很是在行，酒店在鎮(zhèn)上很有名氣。近幾年市里發(fā)展花卉產(chǎn)業(yè)，他們鎮(zhèn)又是花卉大鎮(zhèn)，很快成了江北最大的花卉集散地，全國各地經(jīng)營花卉的客商都云集于此，已經(jīng)形成了很大的花卉生產(chǎn)鏈條，有專業(yè)建花卉大棚的，有從事花卉運輸?shù)?，有給人在花棚打工的，有專門經(jīng)營花盆的，有賣大棚取暖設備的，也有從東北往這邊運送松針土和杜鵑花苗的，來住店的也多了，生意好得不得了。三牛有幾個初中同學每年春天都從東北批發(fā)杜鵑苗，順便捎來松針土，一個春天就能賺幾十萬。旅館飯店雖然也掙錢，但到底掙的是辛苦錢，不如倒騰花來錢快。這年春天，三牛把店里的生意交給了一直在店里干活的二哥，踏上了北去的列車。其實這次出門三牛也是想了一段心愿，二十二年前離開了邱老板一家，中間雖然也有聯(lián)系，但是一直沒騰出時間去看看他們。三牛臨行前準備了很多禮品，青州的特產(chǎn)三牛能想到的都給帶了，多得再也帶不了了。春蘭默默地看他收拾行李，三牛抬頭說：“去看看邱叔，在東北的時候就住在他家。”

春蘭點點頭說：“早去早回?！?/p>

19

邱老板的兒子去車站接的三牛，當初流著鼻涕的小男孩長得高大英俊了。大包小包提回家的時候，邱老板早做好了一桌子菜等在了門口。邱老板頭發(fā)都花白了，臉上的皺紋像老家的杏樹皮，三牛鼻子一陣酸澀。邱老板拉著他的手進了屋，三牛倒上了捎來的云門陳釀，聊著、喝著，喝著、聊著……最后淚流滿面。

三牛醉倒在炕頭上，邱老板幫他脫了鞋，蓋上了被。三牛一覺睡到了天亮，感覺好舒服，似乎好多年沒睡過這么踏實的覺了。

在邱老板家住了兩天，三牛就雇了輛車去了山里，二十多年過去了，心里的傷已結了疤，這偶爾一碰還是揪心地疼，三牛躲開太平山繞道去了太平川。

杜鵑花長在山里厚厚的松針土中，已經(jīng)生成了適合這片土壤的氣生根，杜鵑花被移到關內(nèi)后，還需要用松針土栽到盆里才能生存。于是千百年來無人問津的松針也成了寶貝，山里人秋天將松針打掃來，等到春天杜鵑花換盆的時候，就會有人來收，也把他們培養(yǎng)的杜鵑花拉走。又到了收松針土的旺季，那段時間每天總有幾個人來山里將村民們收集的松針土源源不斷地拉出去。司機對這邊很熟，領三牛去了一個叫范家屯的村子。車子剛一進村，就有一群人圍過來，拉著他們?nèi)ゼ依锟此舍槪蝗喝撕衾怖餐白咧?，三牛猛然間聽到有人喊：“杏花嫂，快走啊，一會兒也去你家看看。”

三牛只覺得心口猛地被戳了一刀，兩腳被釘在了原地，他慢慢回過頭來，不遠處站著一個女人，瘦弱單薄，在初春的冷風里像一片樹葉，圍著一塊花頭巾，但三牛認出來了，那就是他想了、盼了、恨了二十多年的杏花，那雙眼睛呆滯地望著他。那個女人愣了一會兒，接著轉身快步走了。當時是下午四時，巷口是一片讓人眼睛發(fā)花的火紅的陽光。

三牛麻木地回過頭來，跟著人群轉了幾家，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大家鬧哄哄地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到。最后他說：“貨都不錯，過兩天來車拉。他把剛才喊杏花的女人拉到一邊，說：“剛才你叫她杏花嫂的女人，很像我的一個遠房表妹，闖關東到你們這里來了，小時候我見過，不敢認了，只記得她叫杏花，老家山東?！?/p>

“那就錯不了了，她老家山東，前幾年她男人進山伐樹，被砸死了，一個兒子當兵呢，剩下她一人孤苦伶仃的。大家都急著賣松針土，她也不急，每年幾乎都是最后一個賣?！?/p>

三牛覺得杏花一定也認出了他，但為什么連個招呼也不打？也許是當初背叛了自己，不好意思相認了。既然不想相認了，那再見面也沒意思了，還是走吧。三牛的車子向村外開去，司機問他：“還去別的地方看看嗎？”

三牛說：“先回長嶺縣城吧。”

快到縣城的時候，三牛說：“你再把我送回去吧，我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p>

司機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又問了一句：“回范家屯？”

“嗯！”

車子駛回了范家屯時，已是日暮西垂。司機把三牛一人扔在了村口。

20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把三牛領到了一個半掩的柴門前。木柴壘起的院墻很矮。三牛推開柴門，進了院。院里有兩棵杏樹含苞欲放，只待一縷春風。低矮的小屋里透出橘黃色的燈光。三牛慢慢來到門前，剛要舉手敲門，門開了。杏花就立在門口，正如二十多年以前給三牛開門時的樣子。

“三牛哥，進來吧，我等你好久了?！边€是當年的聲音，只是略顯沙啞了。

二十年前杏花也是這么喊他的。

三牛進了屋。屋內(nèi)很干凈，東西放得整整齊齊，東西兩個屋，門口掛著門簾，門簾上繡著荷花、獅子的圖案。三牛想起了杏花村里杏花的家，他第一次進那個屋看到的，和這里簡直一模一樣。

“三牛哥，吃飯吧?！?/p>

三牛發(fā)現(xiàn)桌子上已擺了三個菜，一個涼拌猴腿，一個雞蛋蘑菇湯，還有一個白菜燉肉。三牛坐到了桌子前，杏花拿出了一瓶白酒，高度的北大倉。杏花把三牛面前的一個茶碗倒?jié)M了，又把自己面前的一個茶碗也倒?jié)M了。

“你也喝酒？”

“第一次，這酒在家里好幾年了，平時也沒機會喝?！?/p>

兩個杯子碰在了一起，很響。杏花一揚脖全下去了，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淚也出來了。杏花又把茶碗倒?jié)M：“三牛哥，喝！”

“你這是何苦呢？”三牛去奪杏花的茶碗。

杏花趴在桌子上哭出了聲：“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你知道我心里很苦嗎？當初你說好了要等我，可幾天的工夫你就變了心，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你一個人。你狠心拋棄了我這么多年，為什么在我都快要把你忘了的時候又來了？你來了，不認我就不認我吧，也讓我徹底絕望，可你為什么又回來了？”杏花哭得幾乎氣絕。

三牛徹底蒙了。本來他是帶著寬容的心態(tài)來的，覺得要是這么走了，也許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過去的就不打算再提了。誰承想杏花卻是滿肚子委屈，他了解杏花，單純實在，沒有一點花花腸子，他覺得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杏花，你這是說的什么？當初我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你的信，最后卻收到了你的絕交信，我千辛萬苦來找你，你卻給了我一個假的地址?！?/p>

杏花止住了哭聲，抬起頭一臉愕然地望著他說：“我從來沒有給你寫過絕交信。”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去了里屋，拿出了一個泛黃了的信封，給了三牛，里面有四封信，三封是杏花給三牛的，一封是三牛寫給杏花的。三牛想起了他收到的那封信，什么都明白了，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眩暈。

他站起來，步履踉蹌地上前一步，一把把杏花抱在了胸前，使勁地抱著，淚流滿面地說：“傻瓜，我們兩個都被人騙了，這信不是我寫的?！?/p>

那一夜三牛留下了，就睡在了東廂房杏花的炕上，杏花就在他的懷里，實實在在的。那種感覺就像二十年前，他們拉著手走遍了杏花村的溝溝坎坎，走遍了彌河灘的每一寸土地。二十多年的煙云仿佛都被時空抽走了，他們什么都忘了，這二十多年的相思，這二十多年的怨恨都忘了，他們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是一對新婚初夜的年輕人。這一夜，誰也沒睡，是舍不得，舍不得睡去，他們都積攢了太多的話，窩在了心里這么多年，無處訴說。三牛原先對春蘭的那一絲絲愧疚也化成了鄙視與憤怒，他什么也顧不了了，他要把錯過的愛全都補回。

聽人說每一個人原本都有一個自己的另一半，有月老用一根紅線把他們連在一起，人投胎到凡間以后，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就會演繹一段美好的姻緣。但是當初月老在牽紅線的時候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就錯配了很多姻緣，結果人間就出現(xiàn)了太多的不盡如人意，出現(xiàn)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夫妻反目。而無意間拴對了的，就能幸福美滿一生。他們的紅線，應該是被月老拴錯了。

山里的夜很靜，很黑，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的私語聲。三牛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杏花說：“可能是院子里的杏花開了?！?/p>

“老家河里的水還大嗎？”

“大的時候很大，可是經(jīng)常斷流?！?/p>

“那片沙灘還在嗎？”

“都沒了。咱村的沙子好，都賣光了，到處是沙坑，河里很不平坦，每年都淹死人，沒有人敢去下河了?！?/p>

“我想跟你回去看看?！?/p>

“嗯?！?/p>

“這個屯子邊上就是松花江，比我們村頭的河要寬得多，江邊的沙灘很深，很軟。我經(jīng)常坐在江邊，一捧一捧地把沙子撒到腿上，把腿埋起來，很想到水里去泡泡……”

21

天亮了。

太陽升起來了。

正午的陽光透過南邊的窗口照到了炕上，滿滿的一炕陽光。

三牛睜開眼，杏花就躺在他的臂彎里，還在熟睡，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三牛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臉，美麗秀氣一如從前，只是眼角起了細微的皺紋，他想起了那年和杏花在彌河對岸的山里，杏花累壞了，耍賴不走，三牛讓她躺在一塊大青石上休息，她居然在陽光下睡著了，臉上全都是甜甜的笑。突然他看到有晶瑩的淚珠從杏花的眼里流出。他知道，杏花其實早就醒了，也許根本就不曾睡去。三牛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頭說：“等著我，我還會回來的?！?/p>

杏花沒說話，一任眼淚像決堤的洪水。

三牛走了，什么貨也沒帶，他把十萬塊錢藏到了杏花的箱子里。

22

失魂落魄的三牛回家后倒頭就睡。

春蘭下班回家喊醒他：“回來了？”

“嗯！”

“貨呢？”

“沒買?！?/p>

“錢呢？”

“丟了?！?/p>

春蘭癱坐在床邊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