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鈺
熱氣蒸騰,眼蒙了一絲薄紗,如輕霧繚繞,朦朧中隱生著墮落的疼痛。毛玻璃內閃一片光,景象漸次展開。拖鞋沒勁。適才在單人更衣室脫下全部,又套上浴裙。浴裙?jié)窳怂?,服帖,裹在身上,邁不動腿。輕輕扯起裙擺,再放下來,冰涼朝骨子里沁。不當眾暴露自己,于我是執(zhí)念。人得學會隱藏,不止身體,哪怕一丟丟的小念想。我再三拒絕,咱們認識三十年了,你幾時見我去過這種地方?三三說,什么地方?我這里一沒有異性按摩,二沒有不當經營,正正經經的生意,被你一說還藏污納垢了?生硬拉來。她說你別把自己當回事,萬眾焦點不是你!引導員躬身,右手朝左一伸:您請進。
單人浴室四米見方,大浴池邊沿搭一條白色浴巾,窄小搓背床包著紫色外皮,我猜是人造革,或者PU,也有可能是真皮。三三做事,向來高調,講究品質和格調,反駁內在美:藏得太深,誰肯花工夫摸清?一堆石子堆在角落,表面有淺白痕跡,一望而知經過高溫炙烤,只要一瓢水,它就吐一股熱氣,裊裊升起,如墜仙境。
我面墻撩起浴裙,余光瞥到一個裸身,忙放下裙擺遮住大腿,一張笑臉已綻開,玲玲,真是你呀,前幾天就聽三三說你也在寧州。你不認得我了,我是云珍啊。
云珍?怎么會。一把尖銳勾刀戳破氣門,我疲軟下來,聽任她擺布。
坐下來,我盯著云珍。
老了。
人都會老,她老得獨特,像受老天恩賜,有著男女之外的另一種性別。
那件事之后,我離開了臨州,跟著王淺。他在監(jiān)獄里坐牢,我就在監(jiān)獄外為他唱歌、讀詩。我相信,別說隔一座墻,就是隔著珠穆朗瑪峰,他也聽得到。我就是要告訴他,我在等他,他一天不出來,我就一天守著他。
關于“那件事”,我不聽不問,不猜不想。現在,云珍將它一一道來,山一般向我壓來——
我等了五年半,終于把他等出來了。陽光真好,大鐵門拉開一條縫,他走出來,黑瘦黑瘦,像從地底下鉆出來。我們隔著十米遠,互相看,都等對方先開口。都不說話,后來他拉住我,這是我們第一次手牽手。我知道,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放開對方了。
不對,三三打斷她,你們當時在處對象,還發(fā)生了那種關系……
云珍望向我,玲玲,都過去三十年了,你還要隱瞞嗎?
我把一切都記起來了,事實上,第一眼看見云珍,我就記起來了。被我壓制的過去,像一只揭開封印的大鳥,振起翅子,往外撲騰。我說——
是的,我喜歡王淺,盡管我現在根本想不起他的模樣。我以為你也喜歡。我沒有你好看,我拼命想讓自己跟你一樣好看,可我就是沒有你好看。那天我認準你就是給王淺錄音,你們在處對象,如果我不從你手里搶走他,他就要永遠從我生命里消失了。我去車間、宿舍、操場,四處找他,終于在食堂找到,我大聲說,我愛你。他盯著我看了兩秒鐘,哈哈大笑,周圍人也都哈哈大笑。他們一笑,我覺得丟人,就告訴他,這是云珍讓我告訴你的。是的,我當著食堂所有人的面告給王淺,這—是—云—珍—讓—我—告—訴—你—的。
水汽上升,觸到屋頂,滴滴答答掉下來,凝在半空,有些沉重。三三起身,打開門,冷空氣躥進來,像一片巨大的芭蕉葉,帶來遙遠異域的味道。我在浴桶里動了動,接著說,三十年了,我還記得王淺受寵若驚的表情,他看著我,不相信地說,這怎么可能?我說怎么不可能,你別裝了。誰不知道,你跟她天天在樓頂花園干見不得人的事,一個摟著一個,一個親著一個。
你是說,你撒了謊?三三逼過來。我在她眼里看見自己猥瑣卑賤,擱淺于內心三十年的愧疚噴發(fā)而出,我說對不起,對不起。云珍,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我沒想到王淺會傷害你。那件事情之后,我不停地譴責自己,害怕見到你,害怕聽到你的名字,可我天天夢見你。他撲過去,像蜜蜂撲向花蕊,尖角刺入你的身體,你一定很疼。是我害了你,我不停地責罵自己。我很愧疚,真的很愧疚。越愧疚,越害怕想起你,越害怕,又越要想起你。三十年里,我每天都讓自己忘記,以為這輩子不見你,就可以一直回避。但根本不頂用,它就像一把火,炙烤著我,每時每刻煎熬著我。云珍,請你原諒我?,F在我才知道,我一直在等這一天,親口對你說聲對不起。只有求得你的原諒,我才能最終原諒自己。
隔了許久許久,云珍方說,傻孩子,你負累三十年,卻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那件事的起因。
你說什么?
是他們。云珍說,許多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起押著他,走向我。他是詩人,不是流氓,但他們要求他做流氓,不做不行。
你是說,他們……
云珍制止了三三,不讓她說下去。
水汽互相碰撞,撲撲作響,它們歌吟整件事的起因,又隱秘,又敞亮,沿著無人知曉的岔口,朝向曾經——全廠人身子隱去,只奉獻出一張張嘴巴,圍攏成一只并不犯法的大喇叭:她憑啥不一樣?
泡在木浴桶內,被無數牛奶泡泡包圍。云珍一雙手若有若無,輕撫。
溫暖。清冷。柔軟。
生硬。甜蜜。辛酸。
曾經——精致。曼妙。性感。美麗。
現在——肉身松散,一望而知疏于管理。
必須說點什么,當遺忘遇見真相,再強大的偽裝也不過自欺欺人。我拉著她的手,放在胸口,心臟隔著肉皮,撲通撲通。激動?恐懼?悲憫?憂傷?度量情緒,思忖如何精準表述。最后一晚在樓頂的情景不斷再現,她忘了嗎?眉間眼底始終淺笑盈盈,手下溫情一如三十年前那個夜晚,她將我摁住,洗出兩盆黑水。我問她為啥不去大澡堂,她說女人的身體只值一百塊錢,被人看一眼,就少一塊。這話我記著一輩子,她忘了嗎?
突然躥起一股熱氣,三三披一塊浴巾,朝燒熱的石子上潑了一瓢水。你們聊得好嗎?她問。
挺好的。云珍看我一眼。我低下頭。
三三說,我一直想跟你們聊聊,沒機會。今天咱們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得好好說說話。
云珍說,沒什么好聊的,那件事之后……
該死的!
“那件事”!
腦子“嗡”一聲,血液倒流,我站在無垠的海底,失去良心的依托,被輕忽地甩來甩去……
“那件事”有多個版本,均出自同一個事實:云珍被王淺強奸了。保衛(wèi)科長帶人上樓,連夜抓奸,押著下樓。兩人裸身,找不到衣服。有人不忍,扔給云珍一件衣裳,她沒拾,像奔赴刑場的女戰(zhàn)士,高高揚起腦袋。凌晨兩點,永不沉睡的工廠涌動起一股暗流,如火山噴發(fā)前的能量積聚,只消一個熔點,就能燃起熊熊的火焰。它沒來。人們沒勇氣站出來,陷在車間里、樹木旁、玻璃后。眼睛比誰都清楚。
保衛(wèi)科長告訴我爸,從頭到尾他都知道,樓頂上的花園,以及發(fā)生的一切。他想給我爸一條路。我爸對我束手無策,只好聽任保衛(wèi)科長拯救,他說玲玲和云珍一樣,不該活在咱們這種小地方。
我被送到永寧,活成木頭,嘴巴停歇,眼睛停歇,心腦擱淺,不參不評不論,隨波逐流,被推到一個又一個極端,腳步踉蹌。細弱根須埋進地底,觸角探至地心,溫暖、寒冷,光明、黑暗,鮮花、荊棘,綠洲、沙漠,覺醒,又沉淪,經過遺忘,悲傷,自欺欺人,亙古不變……
揉揉吧。云珍說,趴下。
我從來沒有平趴如死尸,被人審視。
一雙手摁住筋骨肉,揉捏,有微淺的疼泛開。我不能說話,梗著嘴。
云珍俯在上方,溫柔慈悲。
我左手拿圓鏡,右手拿針,用尖頭戳。額上五分,眼下五分,唇邊五分,云珍臉上冒青春痘,飽滿如血滴,像眼睛、嘴巴,提示我思考,相對于深刻內里,美的表相特征更加迷人。我跟三三說我們都該有這樣的痘,才能像云珍一樣好看。她點頭,朝我示意,下巴一顆,示威一樣,白色尖頭像一片光潔土地上綻開的美麗花朵,紅底白芯,閃著熠熠之光。我嫉妒難忍,郁悶了好幾天,做夢都在刨坑、點籽,像云珍種花一樣,澆水、施肥。它一顆一顆長起來,齊齊整整。醒來后,我拿鏡子看,還是沒有。我糾結了幾天,決定幫助它。針尖挨到額頭,肉緊如鐵,戳不進去,輕輕挑開一點皮,疼得厲害,什么也沒出來。端久了,兩只胳膊發(fā)困,我想起一個詞——天生麗質。云珍的美是老天爺給的,學不來。只好放棄。
我問云珍,怎么才能像你一樣長痘?
她不說話,蹲下,將花莖上的干葉摘掉。大麗花、蜀葵、太陽花、指甲草、喇叭花,都活了,長勢很好,開一朵又一朵花,都很香。灑水壺是只綠熊貓,嘴巴里吐出細細水珠,一顆一顆蹦到花莖,被吸收,一股清香撲起——此后多年,我習慣不打傘走進細雨,尋一棵樹,蹲下來,聞它的味道。經年植物有靈,雨一滋潤,便會反饋世界一股清香。這是云珍留給我的向往。我一邊大口呼吸,一邊回想她閉目淺笑的模樣——“噓”。她摁下手提錄音機播放鍵,鄧麗君軟綿綿、甜酥酥,聽得人骨頭軟,我們先坐直,后躺倒。天上流云飛來飛去,人一樣,樹一樣,車一樣,另一個人世一樣。云珍說玲玲你快看,天空是一面大鏡子,我們都被反射進去,變成了云,你看見你了嗎?是仙女呢,踩著云,東扭扭,西扭扭,跟著音樂跳舞呢。夏日天長,西山上的紅霞一層一層飛起,像一張溫柔大床,等待太陽落入,而它遺忘了時間,沉溺于云珍創(chuàng)設的美景,不肯回去。
我們總是待到很晚。小城燈一盞一盞地亮,一盞一盞地滅,獨車間整夜長明,如一艘游輪飄蕩在暗黑海面上,從過去而來,向未來而去,它的船員腳手口并用,拉著長長的調門,歌詠一首據說建廠之始就流傳的歌,沒有詞意,像或長或短的嘆息,被清亮的“啊”“哈”串起。這時云珍不說話,不動作,兩只眸子亮晶晶閃——秋天踩上落葉,聽著它們沙沙響動,我總會想起:忍著,忍住,淚憋回眼眶,順管道溢入鼻孔,她輕輕擤,擦在手絹上(后來我告訴自己,她當時并不是哭,而在笑,因為幸福、喜悅,因為她愛的那個人,隔著窗玻璃,向她發(fā)出愛的訊號。當然,這只是臆想之一。四十四歲、三十四歲、二十四歲,相較于十四歲,都更圓滑,懂得如何從鐵硬里找出裂縫,讓自己心安)——她和著他們,哼唱,嘴巴漏一條細縫,把聲音細細弱弱擠出來,我聽到不一樣的聲音,遙遠、異域、陌生,來自另一個世界。
一年里最溫暖的季節(jié),
花兒開得極盡絢爛,
像跟世界告別一樣竭盡全力。
那件事發(fā)生前的頭一天晚上,云珍摁下錄音鍵,往里播送夢一般的聲音,一首詩,一首歌,一長溜英語,從她嘴里滑出來,淡淡香味隨之散開,被錄音機緊緊粘在磁帶上。我懷疑她錄的不是聲音,而是自己。等誰一摁播放鍵,她就一點一點顯形,站在誰跟前,披掛落日余暉,帶一股子香味,笑盈盈,說、唱、念。怪不得全廠人都說她閑得慌,要是跟其他人一樣三班倒,看她還有閑情?以前我不信,現在信了,全廠上上下下一萬人,誰跟她這樣?整天云里霧里飄著,真拿自己當七仙女了?
后來她反復念一句詩:相見時難別亦難。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于被哭聲代替。一輪圓月金黃金黃掛在天上,幾顆星子散淡地浮在遠處,花香濃郁,不停朝腦子里涌,攪得人心煩。我問她為啥哭?
她不說話,朝黑處望。
幾根突然長起來的絲蔓拽著她的腳,讓她像一只風箏,想飛,不能飛,淺淺飄著,飄在眾人耳目里。無數聲音朝我涌來,慫恿和詛咒一齊發(fā)力,我朝她走近一步,捏緊她胳膊搖,你說,你要把這些磁帶送給誰?
她不相信我問出這句話,搖搖頭。我將目光更勇敢地頂上去,我知道,你都送給王淺了。他一天到晚聽,吃飯聽,睡覺聽,上班聽,連上茅房都聽。一天啥也不干,就是聽。我爸說他是全廠最沒出息的一個,干啥啥不行,工資掙得最低,獎金領得最少。你為啥要跟他處對象?
十四歲,還沒人教我分清真假。那些如鬼影盤旋在工廠上空的傳言如沾毒匕首,被我放肆奪來,一把把刺進她的胸膛,我眼見她發(fā)呆,如工廠大門口鐵塑的雕像,非常得意,我說你別裝了,誰都知道你不正經,就會勾搭人。
啪,她扇了我一巴掌。兩顆星星拽住我前后搖晃,我努力站穩(wěn),朝她“呸呸呸”,匕首像功夫片里做過的特技,不斷閃光,凜冽異常。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全廠人都知道。廠長睡你,王淺睡你,廠里是個男的都能睡你。
我最后一次待在樓頂花園。云珍如鐵像被釘住,成群的烏云滾過來滾過去,雷聲轟隆隆由遠及近,一道閃電劈過,她一臉僵木,喃喃道,為什么?
真香??!
什么香?是離天近,天香嗎?
不,是離人遠,自然香。
我們在樓頂種了一座花園??栈ㄅ?、泥土、花苗、水,分十幾次背上來,堆在一起。云珍把種子包在紙里,大院里到處是各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后結籽,我們搶著拾,跟皮筋、石子一起,裝在褲兜,最后從破洞一顆一顆遺漏。只有云珍鄭重埋入、澆水,告訴我們,只要給它們時間,它們就會長大、開花、結果,跟女人一樣。
她蹲在地上,大卷卷綁成個馬尾,鬢角垂一綹,她動一下,它們跟著晃悠一下,像不安分的小鳥。有一刻鐘,時間靜止,她變成一幅畫,與小說中的插畫重疊在一起,變成中世紀的歐洲女人,一點不像中國女人,尤其是我們廠的女人。她們總是穿工裝,幾年也不洗一回,領口和袖口黑得發(fā)亮。廠里有名的王淺寫過一首有名的詩:“我是一頭長翅膀的豬/圈里出生,圈里成長/踩著圈門出塵/在云端俯望/啊,好大一頭豬/原來我只是一根毛?!蹦切┳止?jié)從他嘴里跑出來,有魔力,齊步走,一二一,像個罩子,把我罩在原地,動彈不了。
我說我喜歡王淺,他跟別人不一樣,戴眼鏡,留長發(fā),一年四季捧一本書,不管在哪兒都大聲念。
我竭力用秘密換取云珍的親近。她不聽,朝東城墻站定。光一點一點吸蝕她,耳朵透明,指尖透明,頭發(fā)透明,衣服透明,全身透明。她變成一團光,大雁一樣飛翔,一股清香隨之彌漫,在我腦海里經年不散。
若干年后,《辛德勒的名單》中紅衣女孩一出現,我就想起云珍。廠里到處是人,又像沒有人,他們含糊著面目,跟石墻、廠房、車間長在一起,灰撲撲的。只有云珍顯目于眾人,像黑白照片上的一點唇紅,讓人驚艷。眾目睽睽,心靈指引,最終通達每一處幽暗,合力、迸發(fā)……
風經過她,在樓頂闊開,有如盛開一朵花,香極了。
她架起我胳膊,大燕一樣旋飛。
玲玲,你閉上眼,聽我說。
我閉上。
廠東邊五百米,沿湫水河長一排垂柳,你揪一枝下來,削一截,把桿子擰掉,做柳哨,吹了一嘴綠,你聞到了嗎?
半山腰到山頂,漫山遍野,都是桃花,開得紅艷艷,你把它摘下,一朵朵一瓣瓣,用水沖泡,你聞到了嗎?
順東山出城,城外春光爛漫,農田還未完全解凍,向陽的地角蠕出小小嫩芽,有野蒜苗、白蒿、苦菜,你聞到了嗎?
你一路走,一路聞。
臨州、永寧、太原、北京、地球、宇宙。江河湖海、名山大川。沙漠、森林、沼澤、濕地、草原、洞穴、丹霞、海島。浩瀚星空。你聞到了嗎?
酸甜苦辣咸,又分明,又混合,你被吸引,不斷聞。你聞到了嗎?
我好像什么都聞到了,又什么都沒聞到,極度空落,像被刨開一個大洞,全身涼絲絲,透風。
云珍說,更多更好的世界,在書里。我翻開,全是英文字母,一個不認得。這是通往未知的道路,讓她區(qū)別于眾人的途徑,我輕輕捻動紙頁,細微的砂感,顆粒和顆粒之間,有風,有月,有陽光,云珍的世界需要合適的契機,合適的溫度,合適的情緒,才容他人進入、分享。二十二歲,她并不比我聰明許多,不知道對某些事物的褻瀆,會有更多法則。
那件事之后,中學英語老師鼻子上架著高倍近視鏡,研究了三天三夜,告訴廠長:“確實有毒?!睆S長問:“為啥?”“書名上的L-O-V-E就是毒。”此前他追求云珍,一路追到拒絕的源頭。兩封英文求愛信被扔在去茅房的路上,踩來踩去,沾許多泥,被他兩只指頭提起,扔進茅坑。跟我一樣,他此生走不出這件事的陰影,廠子倒閉以后,他身子更細,傴著背,擺個小攤賣舊書,偶爾捧起一本,滋滋滋嘬嘴,像一根冰棍化了,他用舌頭吮吸。我遠遠見到他,臉虛騰騰,聽說得了腎病,他說比腎病更嚴重的,是心病。
我們害著同一種病。
不敢與人言的過往,像一把尖刀,挑開虛偽,露出本真,一片血淋淋。抽打靈魂的鞭聲穿透風塵,讓我對自己不能容忍。我失眠,抑郁,將自己綁在恥辱柱上,不停鞭笞。
我強迫自己忘記,然后重新定位過去。
可我做不到。
醫(yī)生給我開了大把大把藥片,我總是趁人不備扔進炭坑。我說我沒病,你們才有病呢,你們全有病。我爸一巴掌扇到我臉上:“你跟云珍能學什么好?”
玲玲你幾歲了?
十四。
你放學后都干什么?
吃飯,睡覺,上茅房,還去樓頂。
我藏在窗簾后。十二點十五分,云珍從食堂走出來,陽光讓她若隱若現,像被一片云托著,一下飄在天上,一下落在地上。我想把她的一切看見,不能眨眼睛。
她剛分配來,像一把火燒在眾人心里。眾人焦點。長發(fā)燙成大卷卷,穿裙子,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擺,嘎噔嘎噔走動時,一樓道飄著眼睛。我總是偷偷看她,擤住鼻子聞,豎起耳朵聽。把那個掛著白色紗簾的房間,變?yōu)橄蛲牡胤健?/p>
背過人,我就學她。鉛筆繞頭發(fā),把它變卷。枕巾圍在腰上,假裝它是裙子。踮起腳尖,好像穿著高跟鞋。
干這些事,只能在樓頂。廠里新修的三層宿舍樓頂,是唯一可以避開人的地方。朝著晴朗朗的遠處,能看到東城墻破開的大洞,城門口來往的人和驢馬,會傳來無節(jié)制的嘶鳴。我和三三經常上去,干想干的事情——拿著紅印泥、電池砸碎后掏出的黑芯,一個給一個畫。你照著云珍給我化,我說,我想變成她那樣。
這可不行!三三說,大人們都說她是狐貍精。因為這個,廠長才不舍得她下車間,工會哪個干部不是車間提起來的?
我抓住這條密徑,向云珍告密。
你知道嗎?
她斜靠在床頭看書,招手讓我坐。我不敢。床單新嶄嶄,鋪得平展展,跟她一樣香。她拉我坐下,順手解開我的頭發(fā)。梳齒劃過頭皮,像通了電,麻酥酥,很舒服。我很久不洗頭,一股子頭油味,可能有蟣子、虱子,真丟人。僵著身子,聽任她小指尖勾畫,這里一下,那里一下,頭發(fā)被輕輕拉住,朝上朝下扯動時,一顆心跟著,上上下下甜蜜。梳完她拉我看,圓鏡里的人緊著臉,梳兩條長辮,有點好看。我咧嘴笑一下,不自然,趕緊抿起。
云珍說,你能帶我去嗎?
下午時光,食堂師傅準備晚飯,蹲在院里剝蔥搗蒜,水房嗡嗡響,幾個婦女撅起屁股洗衣裳。煙囪里冒起一股又一股黑煙。我?guī)е普浔荛_,沿墻角順到樓后。一綹流云在空里淺淺浮,一搖一晃,像一條河里飄滿眼睛。我問云珍,你上得去嗎?鋼筋焊的腳踏在兩米以上,隔半米一個,她伸手探,說不行,夠不著。我得意極了,看我的。我和三三揀的石頭散在四周,歸攏齊,墊高。你再試試。嗯,我夠著了。
玲玲,你知道嗎,總有一些地方,我們肉眼看不見,得用心。
成年后我破譯了那本書——《Women in Love》,《戀愛中的女人》,作者D.H.勞倫斯,英國小說家、詩人、散文家,與福斯特、喬伊斯、理查森、伍爾芙齊名。再讀,云珍總疊在厄休拉身上,和她一起痛苦糾結迷茫悲傷。云珍站在樓頂,朝著落日張開臂膀。風從毛孔鉆進來了,她說,像螞蟻一樣,把血管當成藤蔓,朝上爬。你靜靜聽,它在唱歌。不,你再靜心,它吹著哨子,像你的心一樣。
我經常想,經常想,一直犯病。
依靠藥物和不間斷的心理暗示,醫(yī)生讓我相信,所有糾結都是臆想,它們不存在。人必須選擇性相信,把不堪回首的過去遺忘,一身輕松。
我差點信了。
如果不是三三。
三三說,就這一次,不管你答不答應,你必須來。
一首曲調低沉重復,我從中聽出廠之歌的音節(jié),卻不是,它似一聲漫無邊際的嘆息,被鋼琴從黑白鍵中拋出,低低高高,兀自回旋,誰拾起,就勾連了誰,一齊迷惘困惑。
不敢想象,三三說,在真相面前,人不需要遮掩,為什么全廠人都要遮掩?
那你期望他們做什么?研究宇宙和地球關系?討論人類共同的命運和全球經濟衰退的應對措施?人都活在狹隘和偏見里,總是以為自己擁有的生活才正常,自己掌握的真理才是唯一真理,自己追求的目標才值得追求。對他們來說,我讀書不正常,王淺寫詩不正常,跟你在家看到的蟑螂、跳蚤的反應是同樣的。
我們坐在木椅上,好像回到樓頂花園,云珍遠遠指著,告訴我們,工廠以外,有更美麗的存在。天空遙不可及,我們一把一把抓去,只有指尖觸碰著指尖,什么都抓不到?!澳羌隆敝螅瑥S里拆掉腳踏,下令誰都不許上去,可總有不安分的眼睛能夠看到,那些多年生草本植物,會應季生長、開花、繁盛、茂密,香味繞過樓層阻隔,一重一重彌散,撩撥人心。像聞著香味,我們一齊朝屋頂望。那里空無一物,卻異彩紛呈,一層一層霧氣隨形賦意,演變幻化,似乎延續(xù)“那件事”的前世今生。三個字如驚雷不?;卣穑簽槭裁??當初我無法回答,今日便不能提問。
有些事注定會發(fā)生,不是這樣開始,就是那樣開始。云珍來回搖,一簇水草受到鼓舞,跟著蓬勃,跟打了激素一樣。她說,后來我常常想,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并不比當時吃過的那顆壞花生米更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要感謝他們,讓我沒有變得跟他們一樣,終生在三斗米缸里打轉,活著只為發(fā)現米蟲并捏死它。
浴室靜得出奇,水聲滴答滴答,如時間流沙,一顆顆漏下。我們互相看著,記憶重疊,如層累的巨石,獨立又交叉,被時間澆筑在一起,又被空間獨自演繹。我們任由思緒流動,或靜止,云端上的花園,同時變成東南西北、上下左右、過去現在和未來。我看到一只蟲卵在泥土里待了三十年,此刻遇光遇水,化幻成形,扇起巨大的翅子,翱翔于宇宙的浩瀚。它寄生著那件事的形,卻又不是,只刮了一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