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宗朔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菲律賓群島擁有極為發(fā)達的口頭傳統(tǒng)和豐富的史詩資源。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菲律賓各民族有100 多部民間史詩,目前已經(jīng)翻譯出版了20 余部,但亦有很多口頭材料亟待搜集和整理?!段髂崂瓰醯隆罚℉ini?lawod)是菲律賓群島中部的蘇洛德民族值得驕傲和贊頌的一部英雄史詩?!拔髂崂瓰醯隆钡淖置嬉馑际恰皝碜怨榈潞涌诘膫髡f”,這部史詩最早也是由居住在哈拉伍德河口的蘇洛德族的早期居民所傳唱。1955 年,菲律賓人類學家菲利普·蘭達·霍卡諾(Felipe LandaJocano)在家鄉(xiāng)調(diào)查民歌、民間故事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部史詩,之后他便對這部史詩的演唱進行了長達30 小時的錄制,這部規(guī)模宏大的史詩總計超過2 萬8 千行,史詩演唱大約需要持續(xù)3 天才能夠完成,而如果只在晚飯之后演唱這部史詩則需要3周的時間,因此《西尼拉烏德》也被認為是菲律賓已知最長的史詩之一。
作為飽含蘇洛德人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信仰的大百科全書,《西尼拉烏德》主要講述了古代班乃島的3個半人半神的英雄拉保東公、呼瑪達普能和杜瑪拉達普的英雄事跡。整部史詩主要由4 部分構(gòu)成:前兩部分主要敘述了英雄拉保東公在現(xiàn)實世界的娶妻考驗以及在地下世界的娶妻歷險,第三部分的主要內(nèi)容為拉保東公被惡魔薩拉納揚擊敗的過程,最后一部分講述了拉保東公的兩個兒子以及他的兩個弟弟呼瑪達普能和杜瑪拉達普拯救拉保東公的故事。蘇洛德人的信仰習俗以及對于古老神話的記憶已經(jīng)內(nèi)化在整部史詩當中,具體體現(xiàn)為魔法、咒語、超自然神靈等非理性元素在史詩中頻繁出現(xiàn),并成為史詩人物以及情節(jié)進一步發(fā)展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在《西尼拉烏德》中出現(xiàn)的史詩人物幾乎都與超自然或魔法的力量相關(guān)聯(lián)。例如史詩主人公拉保東公在每次戰(zhàn)斗之前往往會召喚奧班朗賦予其魔法力量:“奧班朗,我在召喚您,請賜予我力量?!盵1](P172)
魔法的力量能夠幫助史詩英雄在戰(zhàn)斗中戰(zhàn)勝對手,而魔法一旦消失則使得史詩英雄功力大減。拉保東公正是因為自己的“魔力瓶子”被打破導致失去了魔法的保護,憑借自身的力量無法擊敗對手,最終被薩拉納揚打敗關(guān)在豬圈中。除了拉保東公,他的兩個兒子以及對手薩拉納揚也分別具有各自的魔法。有學者認為:“除了擁有令人敬仰的天生的力量和勇氣這個特點,菲律賓史詩英雄還有一個最與眾不同的特點,就是幾乎所有的英雄都有超自然或魔法的力量,或者擁有具有魔法的物品或動物,以幫助他們完成他們的使命?!盵1](P360)
除了對于魔法本領(lǐng)的強調(diào),史詩人物對于魔法交通工具的使用也是值得注意的一個母題。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英雄人物經(jīng)常借助各種各樣的魔法交通工具在不同空間之中進行移動,例如拉保東公在求偶時能夠“穿過遠處的天際,飛過天上的云朵”,他還借助了一艘神奇的飛船來到了第一任妻子巾碧緹南的住處。關(guān)于魔法交通工具,我們最熟悉的便是在亞洲和中東地區(qū)魔法故事中出現(xiàn)的飛毯,除此之外還有在《哈利波特》中的魔法掃帚也是魔法交通工具的代表。普羅普在《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中將故事主人公借助某種魔法工具在不同空間中的移動過程定義為某種“擺渡形式”,例如主人公通過騎馬或乘坐飛毯、小船等擺渡過河,或利用繩子、皮帶等爬上山頂。普羅普指出,故事主人公在不同空間中的擺渡形式多種多樣,而“對擺渡現(xiàn)象的研究,不需要對擺渡的各種形式進行目錄式的分類,擺渡的各種形式是互相融合、同化的”,但這里存在另一種情形,即“所有的擺渡形式都表明了同一的來源范圍:它們都來自對死者通向另一個世界之路的認識,一些擺渡形式還能相當確切地反映出過去送葬的習俗”。[2](P107)因此從表面上看,不同的擺渡形式在史詩中與拉保東公的求婚歷險相聯(lián)系,但實際上是史詩主人公利用不同的擺渡形式在天界、現(xiàn)實世界以及死亡世界之中來回穿梭,由此可以看出,拉保東公的三次婚姻分別屬于不同的世界,而拉保東公的冒險或許與蘇洛德民族中的生死儀式有關(guān)。
除此之外,咒語以及超自然神靈在《西尼拉烏德》史詩的情節(jié)推進過程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例如拉保東公在向巾碧緹南求婚時進入了一個沒有咒語保護的大房子,而菲律賓的早期居民往往會在房子的周圍布滿咒語以防止敵人的侵襲,任何人經(jīng)過施加咒語的地方都會感到疼痛,甚至可能死亡。除了能夠保護大房子,咒語還能夠給史詩英雄帶來力量,當拉保東公遇到困難的時候便會念動奧班朗咒語,史詩英雄依靠咒語的力量才能夠克服困難。例如:
我在召喚你,奧班朗,請借給我力量,讓這里建起一座大房子,房子要有十層的屋頂,房子要有一百扇門,要用漂亮的磚砌墻,要建成舒適的居所。[1](P165)
史詩中還出現(xiàn)了眾多地方性神靈,例如傳遞信息的精靈、住在水中的神靈等,包括英雄拉保東公、呼瑪達普能以及杜瑪拉達普的母親阿倫希納,阿倫希納是班乃島萬神殿中的一位女神,她被認為是東方天空中的處女神。在班乃島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阿倫希納的名字被解釋為“未婚者”“來自異國天空的神”等[5],阿倫希納女神與凡人保巴瑞的婚姻成為《西尼拉烏德》史詩的開端。盡管史詩中的阿倫希納與她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神性相互矛盾,但阿倫希納作為萬神殿中的主要神靈之一仍然在蘇洛德當?shù)乇怀绨荨LK洛德人認為阿倫希納是女性的守護神,并且是婚姻忠誠的象征,因此尤其受到當?shù)啬贻p女性的崇拜,她們向阿倫希納祈禱,希望能幫助她們找到適合的丈夫并能夠保持忠誠??梢娫凇段髂崂瓰醯隆肥吩娭校裨挼谋硎雠c歷史的事實是融合在一起的,蘇洛德民族的歷史和神話共同構(gòu)成了被社會所接受的、內(nèi)化了的世界觀的一部分從而進入到史詩中。
史詩中出現(xiàn)的魔法、咒語、神靈等非理性元素均是蘇洛德人傳統(tǒng)信仰和習俗的一種折射。由于受現(xiàn)代文明沖擊較小,蘇洛德人仍然維持著相對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并且這些生產(chǎn)活動與蘇洛德族的萬物有靈信仰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萬物有靈信仰的影響下,蘇洛德人日常生活過程中的每項活動都必須要符合神靈的意愿,他們通過舉行相應的儀式以取悅不同的神靈,尤其是作為善靈的迪瓦達(Diwata),巫師則是人神之間進行溝通交流的媒介,這一點在史詩中也有所反映。在拉保東公及其兩個弟弟出生時,他們的母親讓一位巫師進行了一種神圣的儀式,儀式之后他們立刻從嬰兒變成了成年男子。但隨著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者的到來,班乃島地區(qū)的許多信仰被天主教所替代,阿倫希納的地位也被圣母瑪利亞所取代,許多蘇洛德人接受并融入了天主教的信仰;然而,新的信仰儀式并沒有完全替代蘇洛德人的古老文化和習俗。對阿倫希納等地方性神靈的崇拜并沒有完全消散,這些信仰和習俗通過當?shù)氐纳裨捁适潞褪吩姳4嫦聛恚段髂崂瓰醯隆肥吩娋驮谝欢ǔ潭壬侠^承了蘇洛德民族古代文化的源頭。
除了反映古老的信仰與習俗,英雄史詩最主要的內(nèi)容則是敘述英雄一系列的歷險活動,英雄史詩在本質(zhì)上是關(guān)于英雄的敘事。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史詩主人公拉保東公的冒險事跡貫穿著史詩的敘事和情節(jié)發(fā)展,拉保東公是《西尼拉烏德》史詩敘事的焦點人物。
與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的史詩英雄一樣,《西尼拉烏德》中的史詩英雄具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共同特征,例如英雄的非凡身世、英雄奇異誕生、英雄的冒險和犧牲精神等等,然而“史詩英雄的產(chǎn)生需要特定的傳統(tǒng)、特定的時代,乃至特定地域的支撐,不同的傳統(tǒng)、時代、地域培育出不同的史詩英雄?!盵3]可以說史詩英雄的個性特征在菲律賓史詩《西尼拉烏德》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通過分析筆者認為作為英雄的拉保東公與作為惡魔的薩拉納揚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蘇洛德人贊頌的對象,而拉保東公在史詩中的形象轉(zhuǎn)變進一步體現(xiàn)了蘇洛德民族對于英雄的獨特認知,可以說這部史詩與其他英雄史詩最根本的區(qū)別就在于英雄形象的區(qū)別。
拉保東公是史詩的主人公之一,他是天神阿倫希納的孩子,因此拉保東公從一開始就帶有神的性質(zhì),史詩中提到在拉保東公出生后不久便很快長大,成為一個強壯的年輕人。英雄在神奇誕生后快速成長是極為普遍的史詩母題,在《瑪納斯》《江格爾》等史詩中英雄都具有奇跡般的成長速度。正是由于不同尋常的誕生以及成長過程賦予了英雄非凡的身份以及超越常人的力量,這也是拉保東公能夠成為史詩英雄的主要原因。從這個層面來看,拉保東公或許和普通的史詩英雄并無區(qū)別,他們都具有神性、強壯有力,英雄在一次次的冒險經(jīng)歷中逐漸贏得了民眾的稱贊,但實際上拉保東公作為英雄主人公在這部史詩中卻完全走向了另一種趨勢。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對于英雄冒險經(jīng)歷的敘述與英雄的婚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英雄的婚姻在這部史詩中也是敘述的重點,由此也可以看出拉保東公是兼具神性與人性的英雄,他雖然具有超越普通人的非凡力量,但同時也具有人的情感。在這部史詩中,拉保東公伴隨著冒險共經(jīng)歷了3 次婚姻,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巾碧緹南,拉保東公在向巾碧緹南的父母提親時接受了來自巾碧緹南父親的婚姻考驗,他在魔法腰帶的幫助下殺死了怪物瑪納麟達,最終才得以娶巾碧緹南為妻。在與巾碧緹南結(jié)婚后不久,拉保東公又開始追求新的少女——來自地下世界的度若濃,于是拉保東公又在魔法的幫助下戰(zhàn)勝了惡魔把度若濃帶回了家。沒過多久,拉保東公還是不滿現(xiàn)狀,又開始去追求黑暗世界的主人薩拉納揚的妻子瑪麗敦·雅瓦,但這次對于瑪麗敦·雅瓦的追求卻成為拉保東公英雄命運的轉(zhuǎn)折點。薩拉納揚被古代比薩揚人視為邪惡的黑暗之主、混沌之子,他與拉保東公為了爭奪瑪麗敦·雅瓦進行了一場決斗,但在決斗的過程中,拉保東公無法破壞薩拉納揚的魔法,更無法將薩拉納揚打敗。因此決斗的結(jié)果便是薩拉納揚打敗了拉保東公并把他關(guān)在廚房下面的豬圈里。而拉保東公與前兩任妻子分別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叫芒卡,一個叫巴拉諾貢。他們在出生后不久就要冒險外出尋找自己的父親,甚至巴拉諾貢的臍帶都沒有剪斷。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到了薩拉納揚的住所,拉保東公的兩個孩子于是向薩拉納揚發(fā)起挑戰(zhàn),最后經(jīng)過一番苦戰(zhàn)救出了他們的父親拉保東公,并殺死了薩拉納揚。
關(guān)于這一情節(jié),有學者認為“一夫多妻制作為史詩《拉保東公》的主題和線索體現(xiàn)了這部史詩與其他民族史詩的不同之處?!盵1](P156)從史詩的敘事發(fā)展來看,拉保東公與3 個妻子的3 次婚姻確實貫穿了史詩情節(jié)發(fā)展的始終,但我們關(guān)注的焦點或許并不是拉保東公的3 次婚姻上,而是在這3 次婚姻背后所塑造的拉保東公英雄形象的變化。因為我們一般都會認為史詩英雄充滿著勇氣與力量,這也是史詩英雄最典型的特征,戰(zhàn)斗的過程也是史詩英雄顯示自身能力的過程,戰(zhàn)斗的結(jié)果往往都是英雄最終打敗來犯的敵人,拯救了一個民族或部落。然而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英雄拉保東公雖然也具有神性和力量,甚至還有魔法的幫助,但在這部史詩中作為敵人的薩拉納揚卻戰(zhàn)勝了作為英雄的拉保東公,甚至最后必須被他的兒子們所打敗,因此拉保東公在這部史詩中是作為被拯救的英雄存在的,這是這部史詩最有特色的一個母題。兒子外出尋父的史詩母題是比較普遍的,例如在《奧德賽》中,由于奧德修斯多年不歸,他的兒子忒勒馬科斯便外出尋父,但是兒子拯救父親的史詩母題卻并不多見。既然拉保東公打不過敵人,菲律賓的蘇洛德民族為什么還要選擇拉保東公這個人物作為傳唱的英雄呢?可見,拉保東公在蘇洛德民族中是一個特殊的英雄形象,他并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史詩英雄。
總的來看,拉保東公的形象在史詩前后經(jīng)歷了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在一開始,作為天神之子的拉保東公極為傲慢,不管是他在娶妻還是戰(zhàn)斗的時候皆是如此。盡管已經(jīng)有了兩位妻子,但他仍不滿足,甚至還帶著一種挑釁的態(tài)度去搶奪薩拉納揚的妻子:“我的目標是你的女人,你一直在保護的女人?!盵1](P173)
在世界各民族的史詩傳統(tǒng)中,也不乏由于搶婚而引起戰(zhàn)爭的情節(jié)。例如《荷馬史詩》中特洛伊戰(zhàn)爭的起因便是對于海倫的搶奪;在《江格爾》和《瑪納斯》中也有以武力搶婚的風俗印記。由此可見,搶婚是一種世界性的史詩情節(jié),這一情節(jié)的產(chǎn)生可能與原始的搶婚風俗有關(guān)。值得注意的是,在絕大多數(shù)史詩中,一般都是惡魔搶奪英雄的妻子從而引發(fā)不同族群之間的戰(zhàn)爭,進而英雄通過消滅惡魔救出妻子,維護了部落或民族的和平。但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確恰恰相反,史詩英雄拉保東公試圖搶奪惡魔的妻子未果,最終被惡魔薩拉納揚打敗,至此拉保東公在史詩中的形象與最初的傲慢也有了鮮明的反差。雖然拉保東公后來被他的兩個兒子所救出,并恢復了魔法,但此時的拉保東公已經(jīng)開始變得膽怯,當他的兒子們在和薩拉納揚決斗的時候,拉保東公卻躲到了一張漁網(wǎng)里,并且身體不停地顫抖。在被救出回到家之后,拉保東公失去了聽覺,也失去了冷靜的思維。不難看出,與惡魔薩拉納揚的這場非正義的戰(zhàn)斗是造成拉保東公由傲慢變?yōu)槟懬拥年P(guān)鍵因素,而拉保東公的搶婚行為或許早已為這場戰(zhàn)斗注定了失敗的結(jié)果。從這個層面來看,薩拉納揚雖然是一個邪惡的神靈,但在史詩中同時也是忠誠的象征。他只有一個妻子,并沒有像拉保東公一樣渴望其他任何的女性,并且薩拉納揚為了保護他的妻子而與拉保東公進行了一場持久的戰(zhàn)斗。可以說在這場戰(zhàn)斗中,薩拉納揚與拉保東公進行了一次角色互換,薩拉納揚像英雄一樣保護著他的妻子不受侵犯,而拉保東公則像惡魔一樣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盡管薩拉納揚作為惡魔在史詩中被史詩英雄的兩個兒子殺死了,但蘇洛德人仍然相信他的精神不朽,無論是作為惡魔的薩拉納揚還是作為“英雄”的薩拉納揚。
由此,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在這部史詩中英雄與惡魔并不是絕對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作為英雄的拉保東公身上具有惡的成分,而作為惡魔的薩拉納揚身上也具有善的成分,英雄與惡魔在這部史詩中更多的是一種不可分割的相對關(guān)系。在史詩中,英雄拉保東公與惡魔薩拉納揚都具有半神半人的特質(zhì),他們無論在力量、智慧、魔法等方面都是相互對稱的。在筆者看來,史詩中的兩大主要人物拉保東公與薩拉納揚是同源共生的,這或許與蘇洛德人的善惡觀念有關(guān),他們相信善惡同源,并接受惡的存在,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英雄在蘇洛德人看來或許并不是完美的,而惡魔身上也具有英雄的特質(zhì),他們在這部史詩中是相互補充、相互轉(zhuǎn)換的一體兩面,缺一不可。
與其他英雄史詩相比,《西尼拉烏德》史詩最具特色的地方便在于史詩主人公拉保東公對于不同女性的追求,甚至這種欲望已經(jīng)成為拉保東公冒險的動力。每次新婚之后,拉保東公便再次立刻出發(fā)去尋找新的追求對象,盡管每次婚姻都面臨嚴峻的考驗,要么是去挑戰(zhàn)怪物瑪納麟達,要么需要戰(zhàn)勝擁有100 只胳膊的巨人,甚至為了追求到雅瓦,拉保東公愿意接受黑暗之主薩拉納揚的挑戰(zhàn),但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對于拉保東公一夫多妻制婚姻的敘述是這部史詩的主要脈絡,也是拉保東公從傳統(tǒng)英雄轉(zhuǎn)變?yōu)樘厥庥⑿鄣闹饕?,但筆者以為透過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我們不能僅僅認為史詩反映了蘇洛德族存在著一夫多妻制這樣一種現(xiàn)象,這只是一種表面化、簡單化的認知,更重要的是需要關(guān)注拉保東公這一行為本身的意義以及與這部史詩在傳承意義層面之間的關(guān)系,這或許才是了解這部史詩真正傳承價值的切入點。
毋庸置疑,榮譽是史詩英雄戰(zhàn)斗與冒險的精神動力,許多史詩英雄甚至將榮譽視為比生命還要重要,榮耀可以說是英雄生存的根本,它讓史詩英雄不惜生命,勇敢戰(zhàn)斗,寧死也不會做有損榮譽的事情。榮譽雖然是史詩英雄共同的追求,但在不同的史詩中卻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榮譽觀。就荷馬史詩而言,“荷馬史詩中英雄們不在乎正義與否,將掠奪財富和搶奪美女視為榮譽。在荷馬史詩中,帕里斯掠走海倫是一種英雄行為,阿基琉斯、奧德修斯等英雄洗劫特洛伊城,掠奪他們的財物,這也是英雄行為。在荷馬的筆下,榮譽是一個中性的觀念,英雄也是一個中性觀念。不論是特洛伊人還是希臘人,不論正義與否,掠奪就能獲取榮譽,就可以稱為英雄?!盵3]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作為英雄的拉保東公將擁有很多女性視為英雄與榮譽的象征,他的一生也在不斷地追求這種特殊的榮耀,但史詩的情節(jié)安排以及拉保東公的失敗似乎在向我們表明拉保東公對于美女的追求以及搶奪并不是一種真正的英雄行為,這反而讓他失去了作為英雄的勇氣和力量。
縱觀整部史詩的情節(jié)發(fā)展,我們發(fā)現(xiàn)作為天神之子的拉保東公一直都在追求他所認為的英雄生活,擁有很多女人在他看來就是勇士的生活,但這部史詩或許并不是側(cè)重拉保東公俘獲了多少美女的芳心,也不是贏得了多少場戰(zhàn)斗的勝利,而是強調(diào)拉保東公在這一過程中失去了什么。在追求所謂“榮譽”的過程中,拉保東公丟失了他的勇氣和魔法,失去了他作為英雄的一切特質(zhì)。因此從表面上看,這部史詩講述的是主人公拉保東公一夫多妻的冒險經(jīng)歷,但實際上這部史詩講述的或許是一個有關(guān)于失去的故事。英雄拉保東公不斷地追求不同的女性并將其視為一種榮耀,但這一行為在蘇洛德人看來或許并非是真正的英雄行為,因為他忽視了他已經(jīng)擁有的新娘。當拉保東公被薩拉納揚打敗關(guān)在豬圈中,他并沒有能力進行自救,拯救他的是他與兩個妻子的兒子。他回到家中,也是他的兩個妻子恢復了他的法力和勇氣并同意他娶雅瓦為妻??梢哉f,是拉保東公身邊的家人幫助他恢復并建構(gòu)起了作為英雄形象的拉保東公,尤其是女性的力量在拉保東公形象轉(zhuǎn)變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在絕大多數(shù)的英雄史詩傳統(tǒng)中,英雄是高度男性化的,女性在史詩中往往扮演著一種陪襯的角色,但在《西尼拉烏德》中,女性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女性不僅恢復了拉保東公的英雄特質(zhì),也使得拉保東公在史詩中成為真正的英雄。筆者認為,女性在這部史詩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或許是菲律賓本土“比努科特”(Binukot)文化習俗在史詩中的一種體現(xiàn)。
“比努科特”是菲律賓當?shù)赝林鐣囊环N文化習俗,部落首領(lǐng)將年輕的女性藏在特殊的房間里與世隔絕,任何男性都不允許看到她們,但他們的美貌和能力卻廣為傳頌,當女孩準備結(jié)婚時,她的父母會向求婚者的家人索要高昂的嫁妝,這種做法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有學者認為雖然她們在歷史上幾乎不為人知,但卻幾乎出現(xiàn)在了所有菲律賓史詩的敘述中。[6]在史詩中,這些被掩蓋的女性擁有美麗的身體,甚至具備與靈魂世界進行溝通的能力,因此史詩英雄和勇士渴望讓這些與世隔絕的女性成為他們的妻子。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有這樣的描述,拉保東公的第一任妻子巾碧提南的手臂潔白無瑕,就像香蕉樹的莖,她的大腿就像魚的肚皮,皮膚就像剝開的香蕉,沒有任何的瑕疵;而他的第二任妻子度若濃也是因其美貌而著名;他的第三任妻子雅瓦在史詩中更是充滿著無限的魅力。一方面因為她們的美貌促使拉保東公不斷地冒險;另一方面,拉保東公的三任妻子分別來自不同的世界——拉保東公不僅要與現(xiàn)實世界的女性結(jié)婚,而且要娶來自地下世界和天上世界的女性為妻子,這意味著史詩中呈現(xiàn)的一夫多妻情節(jié)不僅僅是一種現(xiàn)實制度的反映,而且更多的是蘇洛德人精神生活在史詩中的一種延續(xù)。從這個層面來看,真正的英雄在蘇洛德人眼中并非是屬于個人,而是一個與家庭、女性、祖先精神緊密相關(guān)組合概念——英雄是集體的代表,英雄必須在社會法則允許的框架下建立功績,任何個人的行為與追求并不會得到集體的認可。因此,作為集體英雄的拉保東公在史詩開端的一系列行為過分關(guān)注自我的名聲與榮譽,他雖然被蘇洛德人敬畏,但并沒有收到蘇洛德族的愛戴與接受。當拉保東公在家人的幫助下將違背集體法則的錯誤糾正過來時,他仍然成為一個受人愛戴的真英雄。
在史詩中,英雄往往是拯救世界和族群的唯一力量,格薩爾秉承天神的旨意,到人間的職責和義務就是降妖除魔,拯救生靈,甚至在許多史詩中英雄只有通過犧牲自己的生命才能換來對世界的徹底拯救,當我們在關(guān)注英雄拯救世界的同時,這部史詩帶給了我們一個很重要的啟示:英雄拯救世界,但誰來拯救英雄?我們過去一味關(guān)注史詩英雄的成就、功績與榮譽,但《西尼拉烏德》這部史詩告訴我們對于榮耀的過分追求、對于自我的過分關(guān)注或許并不是真正的英雄行為,而對于真正的英雄而言,離開冒險的世界,回歸集體與家園是英雄之旅不可或缺的一個階段。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將英雄的冒險旅程劃分為出發(fā)、被傳授奧秘與歸來三大階段。拉保東公在“榮譽”的召喚下不斷地踏上征程外出冒險,進入了一個充滿危險的冒險世界,在這個冒險世界中,拉保東公經(jīng)歷了悲壯且神奇的歷險,拉保東公原本平靜的生活秩序在與薩拉納揚的戰(zhàn)斗之后遭到了無情地粉碎和摧毀,但與此同時這場戰(zhàn)斗也為拉保東公的精神復活帶來了新的機遇,拉保東公也由此踏上了啟蒙的旅途。坎貝爾認為,在英雄的啟蒙階段,英雄會經(jīng)歷“考驗的道路”“與女神相會”“女人作為誘惑者”“與天父和解”“凡人成神”“最終的恩賜”六個階段[4],在《西尼拉烏德》史詩中,誘惑拉保東公冒險的是充滿魅力的女性,而拯救與啟蒙拉保東公的關(guān)鍵人物也是他的妻子。在其妻子的幫助下,拉保東公跨越了回歸的門檻,完成了從冒險的世界到日常世界的回歸,也完成了英雄之旅的最后一個階段。拉保東公在其妻子超驗力量的幫助下返回了日常世界,在他恢復勇氣與魔法之后并沒有選擇重拾昔日的名聲,也沒有選擇繼續(xù)外出冒險和追求更多女性,而是放下了昔日的光環(huán),選擇待在家中,再次進入到平凡的生活中去,這也是他最后要做的事。在日常的世界中,雖然英雄放棄了他在冒險世界中所擁有的一切,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成為普通人,反而由于在冒險世界的經(jīng)歷讓拉保東公成為受人愛戴的真英雄,完成了神話般的角色循環(huán)。
總而言之,菲律賓蘇洛德人的史詩《西尼拉烏德》通過英雄拉保東公的冒險事跡以及形象塑造,不只反映了該民族過去的歷史與信仰,更折射出了蘇洛德人對于民族英雄的認知。就蘇洛德人而言,真正的英雄不僅要具備非凡的個人能力和強烈的榮譽感,而且需要法術(shù)的幫助和集體的支持,這也是拉保東公成為英雄主人公的必要條件。外出冒險的拉保東公雖然由于過分關(guān)注自我導致了暫時的失敗,但回歸家園的拉保東公卻成為蘇洛德族的傳奇,帶給眾生永恒的啟示,這或許就是《西尼拉烏德》這部史詩傳唱至今經(jīng)久不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