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北京師范大學 中國易學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自強不息”作為古今常用的名言警句之一,集中體現(xiàn)了《周易》所推崇的人格品質和精神風貌,傳誦久遠,影響至今。千百年來,“自強不息”不僅為歷代學者所重,也成為無數仁人志士恪守的精神信條,并不斷展現(xiàn)出與時俱進的重大意義。本文擬依循易學思想的發(fā)展脈絡,圍繞“自強不息”的歷代詮釋,揭示《周易》的歷史地位和當代價值,以期有助于更好地深化和拓展相關的學術研究和學科建設,有助于進一步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自強不息”語出《周易·乾卦·象傳》(《大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盵1](P14)作為《周易》首卦,《乾卦》在《易傳》(“十翼”)的話語體系中象征天道,即《彖傳》所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盵1](P14)清代王引之曾引用《爾雅》《國語》的語例解說“天行”,所謂“古人謂天道為天行也”(1)王引之考辨“天行健”曰:“《爾雅》:‘行,道也?!煨兄^天道也?!稌x語》:‘歲在大梁,將集天行?!f昭注曰:‘集,成也。行,道也。言公將成天道也?!枪湃酥^天道為天行也?!币娡跻?《經義述聞》卷二《周易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頁。。天道運行化生萬物的過程,被《易傳》概括為“健”。健,剛健也。以“健”來描述天道,屢見《易傳》之中。如《系辭下傳》:“夫乾,天下之至健也?!盵1](P90)《說卦傳》:“乾,健也?!盵1](P94)均是以“健”來描述天道運行之法,所以解釋《周易》六十四卦卦象的《大象傳》也總結為“天行健”[1](P14)??梢?天道運行剛健有為是《易傳》對天道的總體認識和根本看法。
《周易》常常推天道以明人事,“《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2](P194)。故《大象傳》言天道運行剛健有為之后緊隨“君子以自強不息”之語。在先秦古語中,“健”與“強”意近可通。如《戰(zhàn)國策·秦策二》:“楚客來使者多健?!备哒T注:“健者,強也。”[3](P157)由是言人道之“自強”就與言天道之“健”形成了彼此呼應?!洞笙髠鳌酚谩耙浴弊致?lián)結“天行健”與“自強不息”,在一定意義上也是貫通天人的體現(xiàn)?!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即言天道永遠處于周流不息、運轉生化的過程中,因此君子也應該效法天道的剛健品格,發(fā)奮拼搏,積極進取,使有限的生命永不懈怠,獲得永恒價值。可見,《乾卦·象傳》中的“自強不息”實際上蘊含了兩個層次的內容。首先,強調人應當剛健有為,積極進取。其次,追求“日新”和“不息”,要求人們在進取的過程中時刻激勵自己永不懈怠,不斷推陳出新。除《乾卦》外,《大畜卦·彖傳》亦言:“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盵1](P40)《系辭上傳》則云:“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盵1](P78)可見,這種積極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在《周易》中是一以貫之的。
應該說,從《周易·乾卦·象傳》文字本身來看,“自強不息”最初是以天道來比喻人道,推明人事,要求君子效法天道,強健有為,體現(xiàn)了《周易》天人合一的思想基調。就人事本身而言,個體自身的強健有為、持之以恒,也符合仁人志士實現(xiàn)自我生命價值的期許。于是,“自強不息”精神在此后千百年中始終得到人們的傳承、傳揚,成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眾所周知,《易傳》的成書過程相當復雜,并非成于一人或一家之手,亦非成于一時。目前,學術界傾向于認為,《易傳》大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眾多治《易》學者漸次完成的。而當時正是諸子蜂起、百家爭鳴的時代,《易傳》在誕生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會與諸子百家各種思想學說相互關聯(lián)、相互融通[4](P16-107)。因此,《周易》中“自強不息”的精神內核也藉由各家各派獨特的話語體系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活力,各家各派的學者在或隱或顯、或多或少、自覺不自覺地踐行著“自強不息”精神。
《周易》經傳與孔子和儒家關系密切。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盵5](P2334)《仲尼弟子列傳》中有商瞿等人傳《易》的記載。班固《漢書》中的《儒林傳》《藝文志》也有類似記述。漢唐時期的學者大都直接認定孔子作《易傳》,“自強不息”自然也就是孔子之言。但結合宋代歐陽修以來的相關考辨來看,確實又難以直接將“自強不息”一語的著作權歸于孔子。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易傳》中蘊涵的豐富哲理,確實與孔子和儒家倡導的價值理想有更多契合或相通之處。今本《論語》未見“自強不息”之語,但由其中多處文字可見對該精神內涵的具體詮釋。比如,孔子在論說儒家最重要的理念之一“仁”時,指出“剛、毅、木、訥近仁”[6](P548),這正合于《乾卦》所體現(xiàn)的天道之“健”、人道之“強”,表現(xiàn)出《易傳》與儒家學派在核心思想層面上的相互融通。在治學方面,孔子提倡“學而不厭,誨人不倦”[6](P254),并以“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6](P270)明其志趣之所在,強調治學之要不僅在于發(fā)憤進取,還應持之以恒,不可倦怠,從一個側面對“自強不息”精神做了進一步具體詮釋。
由于孔子的言傳身教,孔門后學和儒家學派一直秉持與“自強不息”相一致的精神品格。如《中庸》有言:“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7](P1626)也就是說,真正的君子只有做到不論國家是否有道,都能秉持初心,至死不渝,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強者”。孟子主張人無論在任何處境下都不應失去本心,并舉舜、傅說、管仲、孫叔敖等人之例,稱贊他們面對逆境能夠“動心忍性”[8](P864)。他還充分肯定“大丈夫”精神,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8](P419)。荀子也有類似的思想主張:“與時屈伸, 柔從若蒲葦, 非懾怯也; 剛強猛毅,靡所不信, 非驕暴也。”[9](P41-42)不論順從或是剛強時,都要不卑不亢, 可謂“自強”; 同時還能“篤志而體”[9](P33),篤行道德修養(yǎng)的規(guī)定,可謂“不息”。不難看出, 儒家對君子人格的規(guī)定、規(guī)范與“自強不息”的內在精神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聯(lián)系。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除了儒家,其他諸家與《易傳》的成書也都存在某種關聯(lián),甚至對《易傳》成書有所影響。就“自強不息”而言,雖未發(fā)現(xiàn)他們有明確的相同表述或直接詮釋,但與其相近的思想理念或價值取向在道家、墨家、法家、兵家等各家那里也并不鮮見。例如,老子盡管一再強調“柔弱勝剛強”[10](P89),其主旨思想也側重于“守靜”和“無為”,但其根本目的還是要有所“為”、有所進取,《老子》第三十三章所謂“強行者有志”[10](P84)即是顯證。莊子雖以法天貴真、豁達逍遙見稱,但同樣亦有“圖南”[11](P2)之志。唯其如此,班固《漢書·藝文志》有言:“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盵12](P1732)墨家主張“君子力事日強,愿欲日逾,設壯日盛”[13](P11),也是敦促人們知曉銳意進取則“日強”,安于嗜欲則會日漸茍且。法家強調事功進取,其中對君王治術也多有涉及:“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盵14](P30)這是要求君王以各種手段激勵臣下,從而實現(xiàn)長治久安。兵家關注軍爭,軍事力量的強弱又是決定戰(zhàn)爭勝敗的關鍵因素,因而兵家自然也就少不了闡釋“自強”的話語。例如,《孫子·九地》言“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15](P261),也就是說在必要的情況下,將領應該果斷決策,背水一戰(zhàn),從而激勵、激發(fā)官兵沖鋒陷陣、不怕犧牲的勇氣和決心。
可以說,先秦時期的百家爭鳴深刻影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學術思想的發(fā)展,也為《周易》中“自強不息”的歷史語境和學術詮釋奠定了基調。在這個時代,“自強不息”通常被詮釋成個人處世堅忍不拔、迎難而上的思想品格,《周易》中“法天則地”的思想傾向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個人品格層面的意義得到進一步突出,而這又進一步凸顯了西周以來“人文精神的悅動”[16](P13),凸顯了從敬重天命到關注人事的歷史轉變[17](P279-299)。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隨后為了加強思想控制,下令焚燒天下“無用”之書。但在此過程中,卻對《周易》網開一面。這一方面是由于《周易》具有卜筮之書的性質,而不在所焚“《詩》《書》、百家語”[5](P322)之列,但另一方面同樣不可忽視,那就是《周易》的思想內涵不僅有助于秦始皇治國理政,同時也與其政治性格頗為契合,“自強不息”就是其中的重要內容。賈誼《過秦論》提及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18](P2)云云,也體現(xiàn)了秦始皇奮勵威猛、建立功業(yè)的開拓精神。此外,秦始皇還將這種精神貫徹到治理朝政之中,史載當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5](P258)。有學者據此做過估算,認為秦始皇每日批閱公文的總字數高達三十余萬字[19]??梢娗厥蓟孰m貴為皇帝,但仍事必躬親,從不懈怠。我們認為,這正是秦始皇將《周易》“自強不息”精神融入治國理政思想和實踐的寫照。
時至漢代,在經歷了一段黃老治國、休養(yǎng)生息之后,漢武帝重新振作起漢家天子的威嚴,在思想方面重用董仲舒等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儒學成為正統(tǒng)官學。而此時的儒學在經歷了董仲舒等人的改造之后,呈現(xiàn)出全新的面貌,陰陽、五行等思想進一步受到重視,“天人感應”學說亦大行其道。受其影響,易學的象數色彩逐漸凸顯,“自強不息”開始與天人感應結合起來。如東漢名臣黃瓊在勸諫漢順帝行籍田禮時便以此說理:
自癸巳以來,仍西北風,甘澤不集,寒涼尚結。迎春東郊,既不躬親,先農之禮,所宜自勉,以逆和氣,以致時風?!兑住吩?“君子自強不息。”斯其道也。[20](P2034-2035)
當時時令錯逆,黃瓊勸順帝行籍田禮以解之,試圖以人事順應天時,消除氣候異常造成的不利影響。再如張衡撰《思玄賦》,提及自己在遭遇困境時曾猶豫不決,后來通過占卜得到了“勔自強而不息兮,蹈玉階之峣崢”[20](P1918)的啟示。這些都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出兩漢時期象數易學影響下,人們對“自強不息”的理解方式。
至于漢代經師如何理解《周易》的“自強不息”,由于史料闕如,大都不得而知。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的“自強不息”注解者是東漢末年的虞翻。他說:
“君子”謂三,乾健故“強”。天一日一夜過周一度,故“自強不息”。(2)按,虞翻雖然活動于東漢末年至三國孫吳初年,但其學術觀點和方法基本上繼承并延續(xù)了漢易的傳統(tǒng)。正如唐長孺在《讀抱樸子推論南北學風的異同》一文中所講,孫吳時代江南治《易》的學者“還是繼承漢儒傳統(tǒng),全未受什么影響”。見唐長孺著《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51頁。[25](P38)
“三”指“三才”中的人道,“天一日一夜過周一度”是時人對天象的一種認識,將一年分為“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太陽“日行一度”即一天[21](P348)。顯而易見,虞翻的注解依然遵循了漢代象數易學的路數,以天人關系的視角,認為君子應當效法天道剛健不怠、太陽運動不息的精神,如此才能體現(xiàn)天道之乾健。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作《乾卦·象傳》原本思路的延續(xù)和傳承。
隨著三國魏王弼解《易》“盡黜象數,說以老莊”[22](P1),從“天人感應”角度來理解“自強不息”的詮釋方法逐漸式微。盡管王弼對“自強不息”沒有專門的注解,但從此后的記載中可以看出,“自強不息”常常被用來鼓勵人們刻苦學習,勤于政事。東漢末年,“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幹就已經將“自強不息”與勤奮學習聯(lián)系在一起。他在《中論·治學》中說:
志者,學之師也;才者,學之徒也。學者不患才之不贍,而患志之不立。是以為之者億兆,而成之者無幾。故君子必立其志?!兑住吩?“君子以自強不息?!盵23](P9)
可見,徐幹認為“立志”是治學的出發(fā)點,立志之后勤于治學則是“自強不息”的具體表現(xiàn)。到了晉朝,“自強不息”開始與勤政聯(lián)系在一起。如潘岳在赴任長安令途中作賦明志,其中便以“勵疲鈍以臨朝,勖自強而不息”[24](P458)自勵。易學家干寶則以圣賢好學、勤政的事跡來綜合解釋“自強不息”,指出:“凡勉強以進德,不必須在位也。故堯舜一日萬機,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尼終夜不寢,顏子欲罷不能。自此以下,莫敢淫心舍力,故曰‘自強不息’矣?!盵25](P38)另外,時人在論述具體人物事跡時,亦體現(xiàn)了“自強不息”與勤奮態(tài)度之間的關系。例如,《世說新語·政事》記述東晉名臣陶侃為官“勤于事”,劉孝標注引《晉陽秋》謂陶侃“勤而整,自強不息”[26](P212)。由此可見,“自強不息”已經逐漸被賦予了經文之外的現(xiàn)實人生方面的含義。
值得注意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割據政權林立,政局動蕩不安,但同時也造就了思想文化上的開放與多元,文人對于“自強不息”的詮釋亦呈現(xiàn)出多樣化趨勢。如劉孝標撰《辯命論》,其中有言:“且于公高門以待封,嚴母掃墓以望喪,此君子所以自強不息也。如使仁而無報,奚為修善立名乎?”[24](P2358-2359)此文雖頗多天命論、宿命論的色彩,但作者還是鼓勵人們在道德修養(yǎng)方面“自強不息”,行仁義之事從而獲得善報、福報。不過,在大部分語境下,“自強不息”還是“勤奮”的代名詞,故而唐代白居易在編纂《白氏六帖事類集》時,將匡衡“鑿壁偷光”、倪寬“帶經而鋤”等事例收入“自強”條目之下[27]。此舉無疑是對“自強不息”精神內涵的進一步拓展和豐富。
在官方學術方面,孔穎達賡續(xù)王弼以來義理派的思路,將三國魏王弼注與晉韓康伯注合為完整的《周易注》,并詳加疏解,撰成《周易正義》,其中對“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做了系統(tǒng)解釋:
“天行健”者,謂天體之行,晝夜不息,周而復始,無時虧退,故云“天行健”。此謂天之自然之象?!熬右宰詮姴幌ⅰ?此以人事法天所行,言君子之人,用此卦象,自強勉力,不有止息。[1](P14)
孔穎達以天體運行比附天道剛健的說法,指出人們應當以此卦象勉勵自己,“不有止息”。此說融會了兩漢以來象數、義理兩派的解釋思路,重申《易傳》“法象天地”“擬諸形容”的思維模式,將天地之道貫穿在人事當中。這種解釋方法也奠定了后世對“自強不息”的詮釋基調。
此外,唐代是儒、道、佛三教合流的重要時期,《周易》的學術地位及文本特性使其成為各家各派相互融合的媒介。唐末杜光庭融會儒道,推崇唐玄宗御注《道德經》,并對其進行疏解,在解釋“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時說:“天之清也,積氣于上,體乎純陽,運動不息,剛健而文明,故次于道也?!盵28](P342)明顯化用“自強不息”在天道層面所體現(xiàn)出的精神內涵。
當時的佛教經典中亦屢見以“自強不息”解經的例子。如清涼澄觀在《華嚴大疏鈔》中以“自強不息”解釋“希有勇健”:“謂乾者剛健之象,君子當法天剛健,故自強進德不休息也。今借用之明佛勇猛,自勵策修練磨其心,得成正覺為勇健耳?!盵29](P283)還有釋智脫言:“見身有疾,自強不息,猶事法筵?!盵30](P324)皆是以“自強不息”來闡釋、說明勤修佛法之事。由此可以看出,《周易》“自強不息”的思想內涵在進一步擴展。
漢唐時期是儒學官學化的重要發(fā)展階段,儒家經典已經居于獨尊地位,《周易》因之得到社會各界的特別重視和廣泛傳播?!白詮姴幌ⅰ弊鳛槠渲兄匾乃枷朐捳Z,也開始被人們屢屢引述或注釋,成為不少學者、官吏自勉自勵的座右銘?!白詮姴幌ⅰ本裨谶@一過程中不斷被賦予新的時代特征和現(xiàn)實意義,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三教合一思想的進一步深化和發(fā)展。
陳寅恪曾經指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盵31](P277)與中國文化的演進同步,易學研究和傳播到了宋代也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象數派和義理派均有較大作為。官學層面,唐代孔穎達對“自強不息”的理解占據了主流地位,但是在疑經變古思潮的影響下,民間各家學者異說紛呈,對“自強不息”的解釋也表現(xiàn)出眾流奔騰之態(tài)勢。在此影響下,歐陽修指出,對于“自強不息”的解釋,“其傳久矣,而世無疑焉,吾獨疑之也”。他認為圣人取乾象為天,“而嫌其執(zhí)于象也,則又以人事言之”[32](P1107)。由此可見歐陽修在易學上重人事而輕天道的學術傾向[33](P155-156)。北宋中后期,隨著冗官、冗兵、冗費的弊病逐漸暴露,慶歷新政以來士大夫除弊革新的訴求愈加強烈,到熙寧年間更促成了重大的變法運動。處于朝廷中心的政治家在思想層面上亦多持注重人事的傾向。例如,王安石說“君子之道始于自強不息”[34](P687),司馬光言“君子進德修業(yè),自強不息也”[35](P17),蘇軾亦曰“君子莊敬曰強”[36](P6)。上述三人在政治立場上分屬三派,政見不同,但就思想傾向而言,他們都謀求政治上革故鼎新,學術上輕天重人,而這些又與“自強不息”精神相契合。
作為熙寧變法中保守力量的重要代表,程顥、程頤兄弟雖然在北宋政壇不甚得意,但由他們開創(chuàng)的理學卻成為了中國思想發(fā)展史上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故而理學一脈對“自強不息”的詮釋值得重視。程頤說:
乾道覆育之象至大,非圣人莫能體,欲人皆可取法也,故取其行健而已,至健固足以見天道也。君子以自強不息,法天行之健也。[37](P4)
雖然程頤此處亦講天道運行,但與漢唐以來偏向自然法則的天道大不相同。在他看來,天道“覆育”萬物體現(xiàn)出了生物之“德”,君子修德應當“終日乾乾”“自強不息”。及至南宋,朱熹繼承、賡續(xù)了這一思想,其《周易本義》曰:“但言天行,則見其一日一周,而明日又一周。若重復之象,非至健不能也。君子法之,不以人欲害其天德之剛,則自強而不息矣?!盵38](P34)朱熹在繼承孔穎達觀點的基礎上,結合程頤之學,以天道運行不息為“天德之剛”,將“自強不息”上升到了不能被“人欲”所影響的“天理”層面??梢?朱熹之說是對以往“自強不息”理論的進一步總結。在朱子學被定為正統(tǒng)官學之后,這一解釋產生了深遠影響。至明代,來知德承襲朱熹之說,并做了進一步闡發(fā):
自強者,一念一事莫非天德之剛也。息者,間以人欲也。天理周流,人欲退聽,故自強不息。若少有一毫陰柔之私以間之,則息矣?!皬姟迸c“息”反,如“公”與“私”反。自強不息,猶云至公無私。[39](P169-170)
他認為,“自強”之剛體現(xiàn)了天理周流不怠、至大至公,如果有一絲人欲摻雜其間,就做不到“不息”,而人欲中的自私自利就會凸顯。由此可見以“理”解《易》影響之深遠。當然,來知德將“自強不息”與至公無私、公而忘私的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另外,宋明心學一脈走上了以“心”解《易》的理路,楊簡認為:
君子之所以自強不息者,即天行之健也。非天行之健在彼,而君子仿之于此也,天人未始不一也??鬃影l(fā)憤忘食,學而不厭,孔子非取之外也,發(fā)憤乃孔子自發(fā)憤,學乃孔子自學,忘食不厭,即孔子之自強不息。[40](P10)
在“天人未始不一”的前提下,“自強不息”并非人法天之剛健而行,而是天道在人心當中的流露。這是心學一脈的解釋方法,也與明末高僧智旭所謂“六十四卦《大象傳》皆是約觀心釋”[41](P209)有異曲同工之妙。無怪乎清代四庫館臣評價道:“理者《易》之蘊,主理太過,使王宗傳、楊簡之說溢而旁出,而《易》入于釋氏?!盵22](P34-35)從中可見心學與佛學之間的相互會通和融合。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后士大夫“得君行道”的意識逐漸強化,“自強不息”精神在延續(xù)漢唐以來治學、勤政的意義之外,又衍生出資政帝王的現(xiàn)實意義。如熙寧三年(1070),李常上奏宋神宗言:“《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瘎t王者之事也。”[42](P31)以史證《易》的代表人物楊萬里在上書宋孝宗時,列舉周文王和唐太宗之例,激勵君主“自強不息”“勤而撫民”[43](P2913)。再如紹興三十二年(1162)五月,宋金交戰(zhàn)中南宋略占優(yōu)勢,宋高宗趙構卻因猶豫而逡巡不前,侍御史張震進言:“愿陛下體《乾》之健,自強不息。講內治之策,急內修之政?!盵44](P3371)勸諫高宗措意軍政,有所進取。諸如此類之言,屢見于明初所編《歷代名臣奏議》。該書所收奏議,上起商周下至宋元,而其中出現(xiàn)“自強不息”的奏議大都集中在兩宋之際。
總之,作為中國易學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宋明時期各家對“自強不息”的詮釋出現(xiàn)了新的面貌和趨向。受時局影響,士大夫對“自強不息”的認識更重人事,而另一方面,理學士大夫則進一步改造漢唐以來的儒家天道觀,通過“天理”解釋“自強不息”,奠定了后世解《易》的主流思路。此外,心學一脈異軍突起,楊簡通過“天人一體”的思想,使得“自強不息”成為人本心的流露,為儒家與佛教的進一步融合、會通打開了易學層面的重要窗口。
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和文化思潮的演變,清代各個時期的學術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王國維曾總結道:“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45](P618)易學的發(fā)展也大致呈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明清之際,王夫之繼承程朱以“天理”言《易》的大氣象,認為“君子以此至剛不柔之道,自克己私,盡體天理,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而造圣德之純也”。同時,他強調“自強”與“強人”之間應該有所區(qū)分,指出:“強者之強,強人者也;君子之強,自強者也。強人則競,自強則純。”[46](P21)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船山之學“經世致用”的主旨。
乾嘉之際,漢學名家輩出,碩果累累,而此時的宋學卻由于空談、空疏遭到漢學家的猛烈批判,一度有式微之勢。漢學家在對“自強不息”的解釋上,將以《庸》釋《易》、《庸》《易》結合的做法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如惠棟以《中庸》“子路問強”章釋“自強不息”,在《周易述》中自注曰: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而強,即自強也?!兑住穫淙?至誠無息,所以參天地與。[47](P260)
自疏云:
引《中庸》者,證自強之合于中和也。子路問強,夫子反詰之曰:抑而強與?而,女也。因告之曰: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是強有中和之義。君子法天之健,合于中和,即至誠之無息也。故又取三才之說以申之。[47](P260)
基于此,惠棟引而伸之,為“自強”賦予了“中和”之義,認為君子法天道運行之剛健,使言行合于中和之道,即至誠無息,才能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強調《易》《庸》密切關系的學術傳統(tǒng)又被晚近以來的學者進一步發(fā)揮。如唐文治說:“《中庸》其準《周易》而作乎!”[48](P1845)熊十力認為:“《中庸》本演《易》之書?!盵49](P555)楊向奎則強調《中庸》完全可以納入《易傳》的行列而變作“十一翼”[50]。
道咸以降,清朝統(tǒng)治開始出現(xiàn)內外交困的局面,于內民怨沸騰,于外列強環(huán)伺。這時的思想界、學術界,不論是漢學還是宋學,都無法有力地應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面對此種情況,一些傳統(tǒng)官僚學者為維系王朝統(tǒng)治,強調變革迫在眉睫,于是洋務派、維新派相繼應運而生。其中,洋務派較早提出“自強”的口號,主張積極進取,通過“師夷之長技”來實現(xiàn)國家富強、民族振興。馮桂芬說:“人自不如,尤可恥也,然可恥而有可為也。如恥之,莫如自強?!盵51](P48)“自強”一語還屢見于洋務派重要人物的奏章文字之中,如奕讠斤明確提出“治國之道,在乎自強”[52](P1081),認為“探源之策,在于自強,自強之術,必先練兵”[53](P2700)。曾國藩則指出,中國“欲求自強之道,總以修政事、求賢才為急務,以學作炸炮、學造輪舟等具為下手工夫。但使彼之所長,我皆有之”[54](P289)。李鴻章也說:“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盵55](P313)凡此種種,都可以看作是從經世致用角度對“自強”的解讀。
然而,洋務運動并未使清朝真正實現(xiàn)“中興”,走向富強,于是一些進步的知識分子開始呼吁進行制度、思想等方面的變革,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在“公車上書”后走上歷史舞臺。其實,康有為的自強思想在其學術研究中也有所反映。如在注解《中庸》“子路問強”章時,他曾引述《周易》“自強不息”之語,指出: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薄綦[居求志,行義達道;窮達一轍,不以曲學阿世;遭亂際變,守節(jié)奉義;生死一致,不以患難易操。凡四者,皆大勇也,非血氣所能??鬃芋w之以教子路,為《中庸》之強。[56](第五集P372)
康有為認為,“自強不息”之“強”與《中庸》之“強”意涵相同,居中履正,旁行不流,皆為人道自立之德。由其中“遭亂際變,守節(jié)奉義”一句,不難看出明顯的時代痕跡和個人志向。此外,在《上海強學會后序》中,康有為還說:
然則天道無知,惟佑強者?!兑住肥紫怠肚?以自強不息;《洪范》六極,弱居極下。蓋強弱勢也,雖圣人亦有不能不奉者歟!然則惟有自強而已。[56](第二集P97)
在這里,康有為明確指出了“自強”的重要性,認為上天不佑弱者,只有自強,才能改變中國的衰弱局面。這里“天道無知,惟佑強者”的表述,應該也是受到了當時西方盛行的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說的某種影響。
以康、梁為代表的維新派提倡的“自強”,與洋務派強調國家層面有所不同。維新派的“自強”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主要強調個體精神上的覺醒。戊戌變法的重要人物譚嗣同指出:“中國謀自強,益不容緩矣。名之曰‘自強’,則其責在己而不在人……合并其心力,專求自強于一己?!盵57](P382)譚嗣同認為,中國欲自強,首先國民人人當先自強,人人自強則中國自強。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提出“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58](P224),表達的意思也相同。后來,梁啟超還把“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作為衡量君子與否的首要標準。
隨著洋務運動、“百日維新”的相繼失敗,救亡圖存的重任落在了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身上。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被推翻,中國革命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孫中山“吾志所向,一往無前,愈挫愈奮,再接再勵”[59](P13)的精神風貌,正是“自強不息”的集中體現(xiàn)。毛澤東在青年時期就非??粗刈詮姾酮毩?指出:“有身而不能自強,可以自強而故暴棄之,此食餒敗而立巖墻也,可惜孰甚焉!”[60](P53)這種吃苦耐勞、自立自強的思想理念和人格精神,為他后來的思想升華和發(fā)展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歷史已經證明,中國共產黨始終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忠實傳承者和弘揚者,而“自強不息”精神無疑是包括在其中的。
在現(xiàn)存的古代典籍中,《周易》有著最為悠久的成書史、最為廣泛的傳播史,被儒家學者奉為“群經之首、大道之源”,對于儒學的重要性無需贅言。同時,《周易》“綜合百家、超越百家”的特點,更賦予它會通萬有的氣度,使它的傳承、傳播不斷突破了家法、家派的藩籬,逐步成為儒、道、佛各家共享的思想資源。此外,《周易》“卜筮之書”的特殊性質也使它打破了社會階層的限制,從而在朝野上下廣泛流傳。因此,稱《周易》是中國古代影響最為廣泛的經典文本,應該毫不為過。
縱觀古今,先秦時期人文精神躍動,諸子各家無不重視人事,因而將“自強不息”視作積極進取的精神體現(xiàn)。漢唐時期,受到儒、道、佛等不同學說的影響,學者們對其闡釋也逐漸趨于多樣性、多元化。至宋明理學,則注重從“理”的角度加以詮釋,這種詮釋路徑也深刻影響了后世對于“自強不息”的理解。清代以降,關于“自強不息”的理解和詮釋更是經歷了由傳統(tǒng)到近代的轉型。顯而易見,正是得益于歷代思潮特別是主流思潮的沾溉和影響,經過歷代學者的不斷詮釋和闡發(fā),自強不息逐漸“演變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核心內涵,構成我國古代優(yōu)秀傳統(tǒng)思想內容之一”[61](P5)。
日往月來,時移世易?!白詮姴幌ⅰ北M管走過了千百年的演進歷程,但其所承載的剛健有為、奮進不止的精神卻歷久彌新,始終感召和激勵著人們勇往直前。在中國歷史上,無數仁人志士從經典和歷史中汲取精神力量,為維護民族尊嚴和國家主權,大義凜然,仗義疏財,慷慨赴死,不斷譜寫著正氣歌,傳遞著正能量,高揚著主旋律。誠如魯迅所言:“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62](P118)張豈之也曾指出:“自強不息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它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核,在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上起到了獨特而不可替代的作用?!盵63](P100)進入新時代,各條戰(zhàn)線、各個領域涌現(xiàn)出來的勞動英雄、道德模范等,同樣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詮釋、傳承、發(fā)展著“自強不息”精神。
習近平總書記在一系列重要講話中多次引用《周易》“自強不息”之語,強調“自強不息”精神的重要性,指出:“正是這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變革和開放精神,使中華文明成為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綿延5000多年至今未曾中斷的燦爛文明。”[64](P36)在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個民族之所以偉大,根本就在于在任何困難和風險面前都從來不放棄、不退縮、不止步,百折不撓為自己的前途命運而奮斗。從5000多年文明發(fā)展的苦難輝煌中走來的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必將在新時代的偉大征程上一路向前,任何人任何勢力都不能阻擋中國人民實現(xiàn)更加美好生活的前進步伐!”[65](P26)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也提出,“堅持創(chuàng)新在我國現(xiàn)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fā)展的戰(zhàn)略支撐”[66](P12)??梢哉f,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自強不息”精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對“自強不息”的理解和詮釋。在新時代,我們應當繼續(xù)深入探討、認真研究“自強不息”思想的歷史發(fā)展及其規(guī)律和特點,從而有助于深化和拓展相關的學術研究和學科建設,有助于更好地傳承和弘揚以“自強不息”精神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進一步實現(xiàn)其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使古老的中華文明不斷煥發(fā)出新的時代活力,使偉大的中華民族永遠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