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穎
(南京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大學,南京 210023)
美國導演喬丹·皮爾曾以2017年的處女作《逃出絕命鎮(zhèn)》斬獲2018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英國帝國電影獎最佳劇本、獨立電影獎的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獎。2019年第二部電影《我們》(US)發(fā)行前的預告片就以奇妙的構思、驚悚的畫面吊足了觀眾和影評人的胃口,曾獲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露皮塔·尼永奧的主演也為影片增色不少。這部被定為R級的電影繼承了《逃出絕命鎮(zhèn)》中精彩的懸念設置和驚悚詭異的場景,播出后獲得電影消費者和影迷們在爛番茄網(wǎng)上“新鮮”比例高達100%。影片講述黑人夫婦加布·威爾遜和阿德萊德·威爾遜帶著一兒一女杰森和若拉來到美國加州北部的圣·克魯茲海灘度假,這是阿德萊德童年時與父母一起游玩過的海灘,當年她誤入梅林魔法屋,意外遇到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阿德萊德一直被童年的陰影所困擾,此事已過多年,但來海灘之前以及到達之后種種不祥的預感終于應驗:他們一家遭到與他們長相一模一樣紅衣“附體人”的圍攻和襲擊,而且?guī)缀跽麄€美國都遭到了“自己”的圍攻和追殺。這些素未謀面過的“我們”來自哪里?出于何種目的要襲擊另一個“自己”?導演以傳統(tǒng)的故事模式和熟悉的場景營造出影片與觀眾的“共鳴點”:開場的恐懼畫面,回歸平靜后的熟悉場景,情節(jié)跌宕起伏,一步步營造出恐懼和緊張的氣氛。喬丹在接受《娛樂周刊》采訪時稱,“影片創(chuàng)作的主題是我們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谶@個想法,創(chuàng)造了影片的怪物——附體人。神話撰寫旨在探索我們的雙重性和人物的雙重性”。[1]為展現(xiàn)主題,影片充滿各種比喻和影射,細思之下,恐懼至極,更是帶給觀眾道德的考量和深度的思考。片名《我們》一語雙關,既指具有雙重性的“我們”,也以英文縮略詞的形式指涉美國國家;宣傳海報上微笑的阿德萊德面具移向一邊,露出雙重形象的紅衣人那張流淚的臉;主人公的名字威爾遜喚起大家對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威廉·威爾遜》中如影隨形的雙重人物威爾遜的遐想;阿德萊德和復制品之間的驚天逆轉,觀眾如同聽到科幻片《天外魔花》(1978)結尾處男主人公馬修變成“豆莢人”后的凄厲無人性的尖叫。喬丹稱影片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于1960年的電視連續(xù)劇《迷離時空》第21集 的“鏡像”,米利森特·巴爾內斯消解在汽車站偶遇和她一模一樣的人,堅信“她”是來自與現(xiàn)實世界平行的另一個并存的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雙胞胎,“她”的到來是要代替我們。
喬丹的恐怖并不是通過一驚一乍來嚇唬觀眾,而是通過情節(jié)、布景、配樂和氣氛都手段達到效果,并帶給觀眾深度的思考。如果大家是80年代流行文化及電影的粉絲,相信欣賞《我們》時還多了一份共鳴,如影片里電視機旁醒目的錄像帶《地下怪物》(1984),《雙腦人》(1983)和《猛鬼街》(1984);泰勒家《閃靈》般的雙胞胎姐妹,威爾遜一家像杰克一家駕車穿越山林到達度假勝地;奧斯卡獲獎影片《黑天鵝》中的芭蕾舞更是地下和地上的阿德萊德進行的決斗的動作和語言。這些元素的植入預示影片地下、瘋狂科學實驗以及夢境與現(xiàn)實的交融等多種恐怖意境,塑造了我們以“附體人”形式存在的“影子”——熟悉有獨特的雙重意象,向人們展示了一幅人性和社會制度中不和諧的畫面。
意象是電影中物質形象和精神內涵的融合,電影中通過大量的形象如圣經(jīng)章節(jié)、剪刀、兔子和人物等展現(xiàn)影片雙重性的主題。
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數(shù)字11:11。童年的阿德萊德走入鏡子大廳之前,經(jīng)過一個手持紙板標識的男人身邊,上面寫著《耶利米》11:11的一段話 “我將帶給他們一場他們無法擺脫的災難。雖然他們向我喊叫,但我不會聽他們的?!?《圣經(jīng)》中的語言暗示“附體人”會將邪惡帶到地面上,而更深入的意義則是“附體人”無法逃出這個“大陰謀”,他們被囚禁在無光、無食物甚至無水的地下牢籠里。當紅衣人來到阿德萊德度假屋時,杰森屋里的鐘恰好是11:11,紅衣人反抗的時間終于到了,但結局也早已注定。
電影中很多道具非常新穎,也彰顯了雙重性的主題。地下紅衣人隨身攜帶的武器是一把金色的剪刀,兩邊同樣對稱的刀刃,合在一起就成為傷害人的利器。喬丹曾稱“剪刀展現(xiàn)了多重主題,是具有雙重性的物體,電影正是關于人的雙重性?!盵2]人們對剪刀一直懷有恐懼心理,從小就被要求小心使用剪刀,不能拿剪刀玩?!彪娪爸校襟w人用剪刀割斷地面上“自己”的喉嚨。剪刀“與附體人的愿望休戚相關,附體人要斬斷自己的鎖鏈,成為世界上自由獨立的個體?!盵3]因此,“附體人”要殺死威爾遜一家,代替他們作為地球上獨立存在的版本。從廣義上來講,電影映射了美國人會將局外人視為威脅——試圖取代他們的入侵者。川普修建的邊境墻就是內外相隔的象征。而剪刀正是用來進行割裂的工具?!拔覜Q定拍攝這部電影,是基于一個事實:我們處在一個害怕他者的時代,他者是來殺害我們的;或是來搶我們飯碗的入侵者,或是與我們相距甚遠但理念不一的其他派別。影片想展現(xiàn)出我們看到的真正怪物是我們自己那張臉,可能邪惡的也正是我們自己?!盵4]地下世界中的兔子與“雙重性”主題密不可分,兔子既可愛但又令人害怕,而且長了一對剪刀似的耳朵。年幼的阿德萊德順著圣克魯茲棧道不知不覺走下“兔子洞”,不禁讓人想起《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兔子洞”,引領愛麗絲走向一個充滿神秘力量的未知世界,阿德萊德則走向了自己人生的恐怖之旅,也如兔子一樣走向自己的監(jiān)禁地。兔子和囚禁的“附體人”命運相連,電影一開始,畫面上所有的兔子都被鎖在牢籠里,正好是11行;紅衣“附體人”走出地下,起身反抗之時,兔子也得到了解放。兔子與“附體人”同時獲得自由。
恐怖電影中,鏡子經(jīng)常被用來指涉人物的雙重身份。阿德萊德走入地下大廳,正是在鏡子前偶遇了“自己”,影片中同樣的場景回放了三次,通過這面鏡子,“建立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的關系”[5]。審視“自我”,揭開“自我”的面紗,認清“自我”的面目,從而引領人們走向“自我”救贖之路。
上個世紀80年代風靡全球的黑人歌手邁克爾·杰克遜的形象也多次出現(xiàn)在影片之中,主人公阿德萊德就出生在那個時候,嘉年華上她得到了邁克爾·杰克遜的T恤衫;在電影紅衣人全家出現(xiàn)和集體反抗時,他們都只帶了一只手套,這也是邁克爾·杰克遜經(jīng)典的裝扮樣式。導演眼中的邁克爾·杰克遜正是雙重性的典型代表,一面是外表的正能量,另一面則通過他主演的電影《顫栗》,心中產生的極度恐懼感。
電影一開始追溯了1986年舉辦的一項大型公益慈善活動—— “穿越美國之手”,這是為反貧窮號召全美人民參與進來在全美主要城市進行“手牽手”儀式,旨在喚起民眾對全世界無家可歸和饑餓的關注,雖然參與活動的人數(shù)眾多,包括時任總統(tǒng)的里根夫婦,但籌集的善款除去開銷后,所剩無幾,活動并無多大的實際意義。阿德萊德失蹤時里面穿著活動白色宣傳衫,外面套上恐怖的“顫栗”T恤,正是象征了兩種身份和遭遇都發(fā)生在女孩身上。正是這件活動T恤和天鵝舞,使牢籠中的她獲得地下“附體人”的信任和支持,成為他們的領袖,模仿“手挽手”行動,有計劃地將信息傳向世界,殺死他們對應的地面人。紅衣人手挽手出現(xiàn)在地面展現(xiàn)了帶著耀眼光環(huán)的美國國家表層之下的社會弊端。
影片以黑人為主導,白人并不是主要的角色和情節(jié)的推動者。黑人丈夫加布一直穿著美國霍華德大學運動衫,這是一所美國最著名的黑人大學,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著名作家托尼·莫麗森都曾在該校就讀過,加布以就讀過這所學校為榮,不僅象征他所取得的中產階級社會地位,也實現(xiàn)了他的美國夢——完整的家庭,擁有象征財富的房子、車子和游艇等。白人泰勒一家的生活是加布的更高夢想,擁有頂級的別墅,聲控房屋、越野車和豪華游輪等,在與紅衣人搏斗中,泰勒一家死亡,加布自然流露出要擁有他們死后的一切物質財富。黑人在社會的吸納下,已經(jīng)接受白人的價值觀念和生活評判標準。包括在面對紅衣人時,用金錢購買“他們對地面人的仇恨”。
電影的情節(jié)像《逃出絕命鎮(zhèn)》一樣,最后出現(xiàn)驚天逆轉,阿德萊德童年走失后,活在地面上的就是她的“附體人”,真正的阿德萊德被束縛在地下生活了幾十年,“附體人”已經(jīng)適應了人類的生活,結婚生子,吃著烹飪的熟食,也維護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地面世界,但在阿德萊德全家驅車前去海邊度假的路上,她讓兒子跟上音樂的節(jié)奏,自己卻打著錯誤的節(jié)拍,影片首次為細心讀者展示阿德萊德異于常人之處。紅衣人與阿德萊德溝通時發(fā)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令人震驚,但與其他“附體人”僅有的咆哮聲相比,要高級得多,這并不是紅衣人進化得好,而是她原本就是地面人,幾十年來,由于沒有和人類說話的機會,缺乏練習,發(fā)音功能受到影響,這些地上的怪物已經(jīng)和我們融為一體。
已為人婦人母的阿德萊德又隨全家來到圣·克魯茲海灘,當夜就遭到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紅衣人的襲擊。這些紅衣人并不是單個的存在,他們是美國的管理層想要控制美國人民的思維,對地面所有的人進行了復制,并讓他們生活在地底下,為到關鍵時刻控制地面上的人,但是計劃以失敗告終,管理層的人員對地底下的附體人棄置不管,自生自滅。電影從標題到人物,已經(jīng)勾勒出“雙重性”的基本元素。加布驚恐之下追問紅衣人“你們是誰?”,紅衣人的回答一語雙關道出真諦“我們是美國人?!?·11以后美國政府對民眾監(jiān)控,壓制了民眾的自由。美國政府創(chuàng)造出的附體人被擱置在地底,而我們創(chuàng)造了怪物,怪物就是我們。
電影采用了《逃出絕命鎮(zhèn)》的拍攝模式,觀眾隨情節(jié)推進展開了恐怖刺激的探索之旅,故事的結局以杰森的見證揭開了謎底,杰森也是故事中唯一見證到母親人格的分裂,一次是殺死泰勒雙胞胎后的急速喘息,另一次是杰森還被困在柜子里,她殺死自己的另一半時露出的猙獰微笑和與“附體人”如出一轍的咆哮聲。在影片的結尾,阿德萊德全家駕車離開那片廝殺后的廢墟海灘時,阿德萊德看著自己兒子的猙獰笑容,表明她知道兒子是知情這一切的。杰森帶上面具獨自品嘗上一代留下的創(chuàng)傷。地面人抑制住另一個更黑暗的自我,我們壓抑它,因為我們害怕這個自我的含義——承載著我們的內疚和邪惡。心理學家卡爾·榮格提出的“集體無意識”認為,每個人個人都有一種特質,陰影自我就是其中之一,它是我們精神中的一種動物本能。我們不自覺地隱藏這一面,與我們的人格面具(我們想要向他人展示的一面)剛好相對。[6]影片中以自己和“影子”對話和交鋒的形式來審視我們在物欲橫流的社會,塑造的歷史以及歷史遺留下來的創(chuàng)傷和影響。地面上的人享有特權、財富和機會而地下“附體人”不能享有任何平等的待遇,孤獨一生。人們勾勒出“他者”無聲的形象時,阿德萊德成功展示了如果擁有資源,“附體人”同樣擁有地面人的一切,紅衣人的女兒比左拉跑得更快,但無濟于事;紅衣人的兒子愛玩火卻沒有被很好的照顧,引火燒身。當紅衣人殺死泰勒一家后,怡然地抹著基蒂的口紅,揭露出他們對地面普通生活的渴望。學習地面人手挽手共同抵制,無不透視出美國對移民到來后,自身權益被剝奪,中產階級對環(huán)境和治安問題的擔心等等,地下“附體人”傾巢出動攻擊地面人后,阿德萊德建議加布逃離海灘,身為美國人,阿德萊德首選的逃亡地點是沿著海岸線到“墨西哥”避難,而諷刺的是,美國修建“邊境墻”正是為了擋住墨西哥的非法移民。
美國人居住的世界,以自由和勇敢而著稱,但也滋生了令人發(fā)指的奴隸制度、大規(guī)模監(jiān)禁、制度化的種族主義等等。影片開始(1986)和結束(2019)地下鏡子大廳畫像的變化也令人關注,一開始掛在大廳的印第安人的畫像最后變成了魔術師梅林,隱射出白人對印第安人的傷害已經(jīng)抹掉,沒有人在乎這段殘酷的歷史。逃離過去就是盡力逃離自己,逃離過去也是人的本性,為進步披上合理的外衣,原諒、忽視我們自己的過失??寺嶒灥氖。覀儗⑵滏i在地下,希望帶來的傷害永遠與我們無關,繼續(xù)追求我們的夢想和財富,但社會前進的道路上我們一直要不停地自問“我們是誰”。雙重性的主題呈現(xiàn)出影片深度的思想內涵和人物復雜的心理,也豐富了影片敘事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