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勤良,黃清貴
(福建技術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福建福清 350300)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自然科學快速發(fā)展,理性思想欣欣向榮,同時“這是一個信仰超自然力量和能量、‘鬼魂’故事、怪異傳播和可怖現(xiàn)象的黃金時代”,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充斥著超自然現(xiàn)象敘事,“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文化沒有一個領域不受科學和魔法相互作用的影響”[1]。哈代是英國從維多利亞時代向現(xiàn)代過渡階段的重要作家,其作品深深打上了超自然現(xiàn)象的烙印?!肮砘辍痹诠\用的超自然現(xiàn)象中具有突出地位,“哈代是最會在作品中運用‘鬼魂’的作家之一”[2]。
在國外,馬克·阿斯奎斯指出《號兵長》中鮑勃·勒沃德想贏取安妮·格蘭德的芳心,在她面前立起了鳳鳴豎琴,在秋天凄涼的大風中,水、風和琴弦聲混合成奇特的音樂與她的耳朵相遇,充滿了超自然的韻律,正是這股超自然的韻律觸及到了安妮的內心深處,讓她的情感跌宕起伏[3]。克萊爾·西摩探討哈代的短篇小說《小提琴手》中的超自然因素時指出“這個故事的超自然因素將過度的情感轉化為某種不可捉摸的事物”[4]。朱利安·伍爾夫里在研究《卡斯特橋市長》的結構問題時發(fā)現(xiàn),“卡斯特橋鎮(zhèn)是一個‘鬧鬼’的地方,其地形的、建筑的和具有考古學意義的結構都折射出‘鬼魂’的影子。其它文本形式的‘鬼魂’縈繞著小說的結構,其中悲劇色彩只是最持久或最明顯的形式”[5]。在國內,哈代長時間以來都是備受關注的研究對象,在中國知網以“哈代”為主題詞進行檢索,經過學科篩選,文獻數(shù)量多達3000余篇,然而哈代作品中的超自然現(xiàn)象幾乎沒有受到關注。徐勤良從形式層面探討了“鬼魂”意象在哈代悼亡詩中的詩歌功能,即直接抒情對象、往事見證符號以及戲劇獨白符號等[6]。概而觀之,哈代作品中的超自然因素研究在國內外迄今主要集中在小說作品,其詩歌作品的超自然因素尚未得到系統(tǒng)關注,有比較豐富的開拓空間,亟待挖掘。
針對哈代包括《列王》在內的詩歌作品,以文本細讀和歷史考據(jù)為基本方法,以超自然現(xiàn)象的典型代表“鬼魂”為切入點,力圖闡發(fā)“鬼魂”在哈代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不同層次記憶的隱喻內涵,即“鬼魂”是關于哈代個人記憶的隱喻,是維塞克斯地方歷史變遷的隱喻,承載人類集體記憶在戰(zhàn)爭語境中對人類命運的拷問。
哈代詩歌作品探討了人生的短暫,這種短暫又因為時間的多變和易逝顯得殘酷?!肮脑姼枰淮斡忠淮蔚厣婕暗娇勺冃院投虝盒缘膯栴}”,人生的短暫在一維向度的時間軸上顯得單薄無力,哈代對此進行詠嘆,“無常和轉瞬即逝是哈代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尤其是當?shù)刭|學意義上的永久性和生命周期的可重復性與人類成就的無常相對時”[7]。面對短暫而殘酷的人生,哈代往往運用“鬼魂”作為隱喻工具陷入追憶之中,抒發(fā)對往昔的眷戀情懷,在回憶之中建構自我,探討人生的真諦。
在哈代眼里,記憶直接可以被稱為“鬼魂”,“那些記憶交織成灰色‘鬼魂’/縈繞在我的左右”[8]215。哈代在《記憶與我》這首詩中直接向記憶追問自己的“青春”“快樂”“希望”“信仰”“愛情”,從記憶那里得到的答案是:“青春”的魂靈偎依在“搖晃的樹”下,“快樂”的幻影行走在孤獨的花園,“希望”的“鬼魂”已沉睡在書籍的墳墓,“信仰”的魂靈已卑躬屈膝,“愛情”的“鬼魂”已花容不在[8]185-186。時間已經把人生磨蝕的支離破碎,只有記憶的“鬼魂”在空中游蕩?!肮砘辍痹谶@首詩中作為隱喻把哈代的個人回憶展現(xiàn)出來,讓無形和渾濁的回憶在“鬼魂”的一系列動作中富有視覺具象性質,使生命的凋謝更加直觀。
在哈代的詩歌中,作為往昔見證的具體事物會刺激哈代的大腦產生關于記憶的“鬼魂”,這是哈代用詩歌對記憶進行心理學處理的結果。關于人類思維的科學在哈代生活的時代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19世紀見證了大腦和神經系統(tǒng)科學發(fā)展的許多分水嶺”[9]。哈代對關乎人腦思維的科學有比較濃厚的興趣,并作了相關閱讀和研究,他曾在日記中記下關乎人腦思維規(guī)律的論述,“幻覺——一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只看到他認為他看到的東西的很小的一部分,頭腦憑借它以前的經驗,貢獻了塑造形象所必需的東西”[10]199-200。哈代把時代傳遞給他的思想滲透到了詩歌作品中?!霸谕旭R斯·哈代的詩歌中,人們可以更直接地發(fā)現(xiàn)19世紀關于思維的科學思想,哈代的日記證明他對生理和進化心理學有持續(xù)的興趣”[11]。 這種睹物思“魂”的創(chuàng)作在詩歌《思維之眼中》通過“鬼魂”表達了對往昔的回味。詩歌開篇便說,面對詩歌人物使用過的窗戶,看到從中散發(fā)出的燭光,腦海中關于往昔的記憶呼之欲出?!霸谠娙俗约汉退膬仁⌒袨榘l(fā)起之下,經常光顧最初創(chuàng)造記憶的場景,他便能夠再現(xiàn)自己的記憶。在這種情況下,回到現(xiàn)場僅僅是為了尋找詩人靈魂深處的記憶”[12]。于是,詩歌第二節(jié)深層記憶的“鬼魂”水到渠成,“現(xiàn)在,和那時一樣,我看到她/在窗前走動;/啊,那不過是她的鬼影/生在我腦子里的鬼影!”[8]226。生命的逝去是每一個生命個體都無法挽回的事實,然而哈代讓回憶的“鬼魂”縈繞著自己,至少可以“有的回憶”。詩歌最后,哈代用“鬼魂”留住了他對至愛的回憶,沉浸其中,“哈代用他腦中幻影的形象,把他詩中充滿懷疑的開場白改寫成對記憶超驗力量的樂觀回憶”[11]189。
“鬼魂”作為記憶的代表,時常出現(xiàn)在哈代的悼亡詩中①。哈代除了寫過悼念亡妻的詩外還寫了許多悼念朋友、親人的詩。賈斯丁·盧奇在論述哈代為其第一任妻子愛瑪寫的悼亡詩時指出,“哈代并沒有向我們暗示一個充滿陰暗可怕鬼魂的哥特式宇宙。他筆下的鬼魂或幻影,是縈繞其周圍的愛人的鬼影,或是過去記憶的重現(xiàn)。它們是讓人心存安慰的幻象,讓哈代憶起快樂的時光,并陪伴在他的左右”[13]。沿著賈斯丁的論斷繼續(xù)探究,會發(fā)現(xiàn),“鬼魂”也讓哈代意識到生命逝去的痛苦,并借此進一步思考人生哲理。哈代于1890年左右寫成并出版的《悼念菲娜》是一首悼念他的表妹特麗菲娜·斯帕克斯的詩。哈代在這首詩中通過“鬼魂”思考了物質與精神間的哲理關系。詩歌由三個八行詩節(jié)構成,在形式上首尾重復,最后四行回到起始四行,象征了生命的往復。哈代由開始為自己沒有菲娜的紀念品或遺物來紀念她感到惋惜到后來認識到,正是因為沒有表妹的遺物做紀念才讓他可以馳騁于關于表妹的想象。人們最好的部分保存在我們對他們的記憶中,而不是保存在屬于他們的實物和紀念品中?!拔抑槐A袅怂幕暧?這位從前的少女/作為我的念想;這可能是最好的她——在我的腦海重現(xiàn)/可能這會讓我更加思念她”[8]62。哈代表妹的逝世讓她在物質層面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哈代用“鬼魂”把對自己表妹的記憶固定在腦海中,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在哈代看來,物質層面的逝去可以用心理層面的完形補齊,“把生命看作正在逝去是一種悲哀;把它看作已成為過去至少是可以忍受的”[14]210。
哈代除了將個人回憶視為“鬼魂”之外,也讓日常記憶化為“鬼魂”。在詩歌《平凡的一天》中,不僅個人的過去時光“遺忘”成為“鬼魂”,而且日常生活的記憶都是“鬼魂”,游蕩于時間的通道?;诤藓瓦z憾讓日子這個“鬼魂”在時間單一軸上更加凸顯。哈代的詩歌往往是站在當下,通過回憶的通道回到過去,在時光交錯的語境中思考人生。然而,在這首詩中,哈代站在當下直面當下,同時融合了過去和將來的元素,表達了詩人向善的一絲希冀。詩歌在語言上通篇用現(xiàn)在時態(tài)。詩歌第一句用現(xiàn)在進行時指出,“日子正一步步變成‘鬼魂’”,悄悄地加入了往昔的瑣事行列[8]115。詩歌的第二、三、四節(jié)交代了詩人在當下蹉跎歲月的生活細節(jié),極力感嘆歲月從眼前流逝,而自己的人生形同虛度,詩人悔恨不已。詩歌的最后兩節(jié)是一個小轉折,極力強調歲月逐漸轉化為“鬼魂”,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仍有激情地脈動引領著世界向善發(fā)展。
“鬼魂”在《她來的那晚》一詩中是有關將來的記憶。詩中的情人魯莽地向自己的愛人吹噓說,時間永遠改變不了他的感情。那天晚上,情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在夢中,在他的想象中,那顯然是詩人自己對未來的幻想?!拔翌澏兜貙λ暗溃?‘你的鬼魂為何要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說過那無聊的害人的時間/不會給我們帶來恐懼。/你是真的嗎?’她哭了/聲音里充滿疑惑。/我支吾:‘嗯......我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會來考驗我!’”[8]228?!肮砘辍敝缓迷谔炝燎皳P長而去,留下詭異的笑容。 “不請自來的‘鬼魂’會意識到他們的錯誤,即使他們沒有惡意”[15]?!肮砘辍币庾R到的錯誤其實是魯莽的愛人所說的愛的謊言,哈代幻化出“鬼魂”代表將來,戲劇性地諷刺了那些魯莽愛情的虛偽性。
弗萊德·雷德在《哈代與歷史》一書中提出托馬斯·哈代對歷史的思考是什么?這種思考如何通過他的小說體現(xiàn)?并從革命批評、性別批評及后殖民批評三個角度剖析了哈代小說作品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16]7。哈代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同樣可以通過他的詩歌作品找到線索。哈代在詩歌作品中表達了對其故鄉(xiāng)的生活方式在歷史中不斷變遷的關注,這種關注的一個重要隱喻通道便是“鬼魂”。
“鬼魂”的隱喻內涵在其組詩《在卡斯特橋集市》最后一首《集市散后》中是比較中性的。這組詩歌一共有七首,前六首從“民謠歌手”“往昔美人”“俱樂部舞后”“賣貨女郎”“詢問”以及“妻子的等待”等方面展現(xiàn)了卡斯特橋集市的風貌,以及在時間和記憶的磨蝕下,卡斯特橋集市中不同人的狀況。最后一首講到集市散后,民謠歌手唱罷,人群散去,少女踏上歸途,當午夜降臨,一群“鬼魂”在大街游蕩?!拔缫骨宄舜蠼稚系囊磺?除了深埋其下的‘鬼魂’/從剛剛的到遙遠古羅馬的人群/而他們的蹤影仍可見/他們愛著,笑著,打鬧著,招呼著朋友/在集市相會時喝他們的祝酒,就像剛剛的他們”[8]242-243。有著突出視覺效果的“鬼魂”讓關于集市的記憶更加具有濃厚的歷史積淀,它是從古羅馬人占領英國時期到維多利亞時代的縮影。哈代是一位“思考英格拉及其民眾特別是其家鄉(xiāng)民眾”的歷史詩人[16]41。因此,任歷史更迭,走進詩人記憶深處的不是王朝的勾斗,而是富有生命氣息的市井集市,哈代以此表達對其生活的多切斯特地區(qū)傳統(tǒng)風貌的緬懷②。
“鬼魂”在《維塞克斯高地》一詩中所指涉的歷史記憶顯現(xiàn)出負面特征。對這首詩歌的傳統(tǒng)解讀一般認為其中的“鬼魂”指的是哈代的個人經歷③。然而,把《維塞克斯高地》置于英國從維多利亞時代到現(xiàn)代過渡的歷史語境中,會比較明顯地看到此處的“鬼魂”在哈代眼中所特有的歷史時代內涵,畢竟“他自稱為威塞克斯的歷史學家”[17]。英國是最早完成工業(yè)革命的國家,工業(yè)革命讓英國在維多利亞時代成為強大的帝國。同時,工業(yè)文明帶來的新生事物,既包括物質層面,如機器的大量使用,也包括精神層面,如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發(fā)生了變化,都給哈代帶來了巨大沖擊,更是讓他失去了原本和諧的田園生活方式。詩歌開篇給了我們一個俯視維塞克斯高地的全景式視角,哈代將一個人跡罕至的荒野空間展現(xiàn)出來,這個空間同時承載了深遠的歷史積淀,“我好像到了生前的地方又仿佛死后的長眠之地”[8]319-320。哈代在這塊荒野之地上,放飛自我,自由地思考、夢想甚至死去,充分表達了其回歸荒野尋求自我的倫理思想。詩歌的第二節(jié)到第七節(jié)都是在控訴詩人在維塞克斯之外的“低地”地區(qū)所受的苦惱甚至逝去自我的困惑。這些“低地”地區(qū)正是哈代故鄉(xiāng)即英格蘭西南部地區(qū),那里當時是城市文明不斷推進的地方。詩歌的第二節(jié)勾勒出了詩人的內心荒漠圖景,其成因正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沒有心靈相通的朋友,沒有自己的心上人,“低地的人們充滿了猜疑與未知,沒有人跟我的想法契合”[8]319-320。詩人的困惑在詩歌的第三節(jié)中找到了原因即哈代揮之不去的“鬼魂”,“鬼魂”作為機器文明喧囂記憶的載體,從早年就開始縈繞著詩人,一直以來“到處游蕩,對我惡語相向”[8]319-320?!肮砘辍睂е铝嗽娙藘刃牡幕臎觯伺c人之間的隔閡讓哈代失去了對“低地”的希望。詩歌的第四節(jié)直言詩人在人與人疏離的環(huán)境中徹底失去了自我?!肮砘辍痹诘谖骞?jié)出現(xiàn)在“灰色的平原”,灰色正是與哈代有類似經歷的丁尼生以及20世紀初的葉芝等詩人所描繪的工業(yè)文明冷色調。在高地以下的平原地區(qū),“緊隨這一毫無生機的暴露場景,蒸汽脫粒機呈現(xiàn)的‘勞動怪象’組織實施了機械化原則和新的生產關系,這將按照資本和交換的規(guī)律改變景觀的空間”[18]?!肮砘辍卑选暗偷亍钡貐^(qū)包圍,詩人在此處的用詞獨具匠心,如“高高的圍城”(tall-spired town)“正被隔離”(being barred)[8]319-320?!皊pire”的本義是“螺線”,維多利亞時期與電相關的技術如電報得到空前發(fā)展,通訊“螺線”為代表的機械在物理意義上把遠距離的人們聯(lián)通,也把人們的內心隔成孤城,而“barred”更讓人們聯(lián)想到了監(jiān)獄?!肮砘辍痹谠姼璧牡诹?jié)已經遍布整個平原及周邊地區(qū),甚至詩人自己的窗前都能看到“鬼魂”?!肮砘辍痹谡自娭谐休d的是哈代故鄉(xiāng)工業(yè)文明發(fā)展的記憶,機器時代的喧囂讓詩人失去了自我,這暗合了現(xiàn)代主義視域中人的自我身份的缺失,是哈代筆下諸如安格爾、苔絲、克萊姆等小說人物經受的命運與環(huán)境相背離的“現(xiàn)代主義之殤”[19]。哈代生活在維多利亞向現(xiàn)代過渡階段的英國,工業(yè)文明改變的生產關系最終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疏離,他關于機械時代的隔閡記憶似乎無法徹底擺脫,促使哈代反復嘗試回歸到前工業(yè)時代。盡管哈代在詩歌的第七、八節(jié)提到他也是為了掙脫一些世人的困擾,但仍可以說,掙脫“鬼魂”的縈繞回到維塞克斯高地進行獨立自由的思考進而獲得自我實現(xiàn),是哈代在機械喧囂氛圍中自我拯救的一次心靈探索。
哈代對戰(zhàn)爭主題情有獨鐘,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戰(zhàn)爭為題材的詩歌,出版了一部以戰(zhàn)爭為題材的短篇小說《號兵長》,而且他以拿破侖戰(zhàn)爭為題材寫的史詩劇《列王》歷經五年才最終出版,哈代對戰(zhàn)爭的思考貫穿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人類經歷的任何領域都不可能比戰(zhàn)爭產生更廣泛的強大情感”,哈代在戰(zhàn)爭語境中展開了對人類的命運的深入探討[20]。
《圣誕鬼故事》一詩是哈代在戰(zhàn)爭語境中運用“鬼魂”回歸人類記憶深處,探討人類命運的典型代表。在詩歌的字面意義上,“鬼魂”是在南非戰(zhàn)場上一位遺體已經腐爛的士兵的“鬼魂”,詩歌中用了不定冠詞“a”(“一個”),讓士兵身份更加具有普遍性,可以是交戰(zhàn)雙方任一方的“countryman”(“同胞”),因而“鬼魂”所代表的記憶是每個戰(zhàn)士的記憶。繼而,“鬼魂”用詰問的語氣把有關上帝信仰的群體記憶喚醒,并承擔起本應該是上帝履行的審判職責,向眾生發(fā)問:耶穌基督近兩千年來的犧牲換來的和平為什么被拋棄?這與哈代主張的以交流為基礎的和諧友好的人文國際情懷相得益彰。哈代在寫給約翰·高爾斯華綏的信中提到,“國際思想的交流是拯救世界的唯一可能,盡管我在南非戰(zhàn)爭開始時寫下的我希望看到愛國主義不局限于某些地域,而是環(huán)顧全球,有些倉促,但我仍然堅持認為,這種國際情感應該普及于世”[14]419。此外,“鬼魂”本身就承載著人類文明演進的記憶,哈代沒有完全否定對神的信仰是由對“鬼魂”的信仰演變而來的論斷[10]365-368。由此可見,此處哈代使用“鬼魂”代替上帝發(fā)問眾生是人類最原始集體無意識的反思。同時,“鬼魂”在圣誕夜跳出來質問眾生,產生了很強的戲劇性,并伴有幾分哥特式效果。“鬼魂”的意象是負面的、恐怖的、不和諧的,圣誕的意象是正面的、親切的、祥和的,兩種隱喻符號的對撞警示人們忘卻上帝信仰會給人們帶來災難的后果。
哈代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突出體現(xiàn)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然而,哈代在對待拿破侖的歷史時,希望探索他對‘非理性主義主題’的興趣,而不是他在小說或故事中的現(xiàn)實主義興趣。他創(chuàng)作《列王》的初衷明顯包含了超自然因素”[21]。在哈代的《列王》中,有一群超自然戲劇人物游蕩在空中俯視地球上的人類手足相殘,他們組成一個副歌隊伍,對不同人物的表現(xiàn)進行評判。雖然他們是一群精靈,但副歌隊中的“大地魅影”與“鬼魂”的形象如出一轍?!斑@里的‘魅影’,顯然意味著陰影和‘鬼魂’,也喚起了具有典型的頭部和肩部視圖輪廓的想象”[22]。所以,整個《列王》就在一個超自然框架中穿插使用“鬼魂”意象探討戰(zhàn)爭中的人性,進而探索“宇宙意志”(Imminant will)的力量。 《列王》中相信死靈法術的歲月精靈在夸特布拉斯和滑鐵盧的戰(zhàn)爭開始之前用魔法將死去士兵的“鬼魂”重現(xiàn)于世,并向同情精靈解釋說,這些是歲月精靈的老朋友的靈光閃現(xiàn)。在戰(zhàn)爭語境中,死去士兵的“鬼魂”對戰(zhàn)爭有著獨特的記憶,這種記憶是對戰(zhàn)爭做出評價最具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士兵“鬼魂”向人類暗示,戰(zhàn)爭的直接后果是人類相互殘殺,試圖喚醒人類同情心。哈代讓這些“鬼魂”的形態(tài)更加逼真地出現(xiàn)在戰(zhàn)爭之王拿破侖的面前,“因此,在拿破侖躺著的時候,有一個異象出現(xiàn),其中包括成千上萬骷髏和不同腐爛程度的尸體。他們從拿破侖指揮的各個戰(zhàn)場中涌現(xiàn),肉從他們身上掉下來,可恥地凝視著拿破侖”[23]。 這一光怪陸離的畫面具有極強的視覺沖擊力,矛頭直指戰(zhàn)爭毀滅人類的本質,一覽無余。在《列王》中,“鬼魂”展現(xiàn)的戰(zhàn)爭記憶此起彼伏,這一技巧打破了《列王》表面宏大歷史敘事的全景視角,讓哈代實現(xiàn)了對戰(zhàn)爭的批判。哈代借助“鬼魂”隱喻對戰(zhàn)爭毀滅性本質的揭露是對后來“一戰(zhàn)”虛無性的最好啟示。啟示錄文學是“一種具有敘述框架的啟示性文學體裁,通過一個超自然的存在對人類接受者進行介導實現(xiàn)啟示,從而揭示一個超然的事實,這個事實在末日拯救方面具有時間性,在涉及超自然世界方面具有空間性”[24]?!读型酢钒l(fā)表在“一戰(zhàn)”前很近的時間,加之其運用超自然框架探索人類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的命運,因此具有一定的啟示錄價值?!读型酢烦霭婧蟛痪帽l(fā)的“一戰(zhàn)”以其殘酷的后果驗證了哈代對人類命運作出的文學關照,使得《列王》的超自然隱喻框架具有了深刻的啟示錄精神。
哈代植根于多切斯特地區(qū)的民俗文化,并借鑒和吸收維多利亞時期有關認知領域科學的知識,在其詩歌作品中廣泛運用了超自然現(xiàn)象,“鬼魂”是這些超自然現(xiàn)象的典型代表?!肮砘辍痹诠脑姼柚杏兄羁痰碾[喻內涵?!肮砘辍痹诠T多探討人生價值的詩歌中指向了哈代或哈代周圍的人的個體記憶,對詩歌中人物身份的建構起了關鍵作用。進一步而言,“鬼魂”超出個體記憶的視域,喻指了哈代筆下維塞克斯地區(qū)即他生活的多切斯特地區(qū)的歷史變遷,哈代在通過“鬼魂”具象化歷史變遷的過程中表達了對故鄉(xiāng)的懷舊情懷和對工業(yè)文明中的喧囂的批判?!肮砘辍痹趹?zhàn)爭語境中是更加普遍的人類記憶的承載媒介,通過“鬼魂”的隱喻視角,哈代實現(xiàn)了對戰(zhàn)爭罪惡的鞭笞和對人類命運的啟示錄式探討。
注解:
① 因筆者已經對哈代悼念亡妻的《愛瑪組詩》中的“鬼魂”意象作了一定分析,具體內容已在引言部分提及,故本文要進一步分析的悼亡詩主要指哈代悼念亡妻以外的作品。詳見:徐勤良,盛祥偉.鬼魂意象的詩歌功能——哈代悼亡詩研究[J].福建師大福清分校學報, 2011(4):38-42,50.
② 哈代對市井集市情有獨鐘,多次出現(xiàn)在詩歌作品中,2019年6月2日哈代故鄉(xiāng)多切斯特為慶祝著名文學巨匠哈代的生日舉辦第一屆托馬斯·哈代維多利亞集市并取得了巨大成功,詳見:https://www.dorchesterdorset.com/blog/thomas-hardy/thomas-hardyvictorian-fair-is-a-huge-success/(2019.6.3)[2020-3-23].
③ 對這首詩歌中“鬼魂”所指涉內涵的解讀歷來眾說紛紜。瑪麗·福特指出“這首詩影射了他個人和文化上所遭受到的挫折,雖然哈代在這首詩里暗示只有在維塞克斯高地才能體驗到自由,但寫詩似乎為哈代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感釋放平臺”。詳見:Mary Ford. The VIew From Wessex Heights: Thomas Hardy's Poetry of Isolation[J]. Dalhousie Review, 59(4): 1980, 705-716. 本文借鑒羅格·艾伯特森解讀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中燧石山地區(qū)時采用的歷史視角,在解讀這首詩歌的個人和文化兩個維度之外提出第三種解讀視角即歷史維度。詳見:Ebbatson R.Landscape and Literature 1830–1914[M].Palgrave Macmillan,2013:125-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