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暴雨就“嘩嘩”的潑了下來。
凌晨四點的時候,隨著一陣“嗡嗡”的沉悶的巨響,剎那間地動山搖,藍光閃爍。
山洪隨之也暴發(fā)了,泥石流“嗚嗚”地嘯叫著,裹挾著山石泥塊,沿著溝壑風卷殘云般撲面而來。
安檢員馬彪和材料員皮五那時剛從離地面約二百米深處的掌子面升井,倆人正蹲在巷道口的小木屋里點煙。煙還沒點著,地震和泥石流就來了。
扔了香煙,馬彪和皮五連滾帶爬地從小木屋里逃了出來。
地震了,彪子,怪道這幾天熱得反常……看著還在不時搖晃的大地,皮五滿臉的驚恐。
馬彪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馬彪說,快跑吧,五哥,小木屋里還有三十幾個夜宵剩下的饅頭,帶上它們,興許還能跑出這野狼谷。
皮五說,井下的那幫兄弟怎么辦,得趕快報警啊!
馬彪說,信號已經中斷了,天災呀!
馬彪和皮五重又折返回小木屋。一陣窸窸窣窣后,倆人跑了出來。
振新小煤窯是座私人煤礦,位于荒無人煙縱深百里的野狼谷。野狼谷方圓百十里山高林密,人跡罕至。煤工們就住在里面的工棚里。
近年來,煤窯主為了追求高額利潤,亂開濫采,水土流失嚴重,生態(tài)破壞殆盡。這天災興許就是他們造孽的報應。
在這條狹長的野狼谷里,地震和泥石流把土表像拖拉機一樣幾無遺漏地翻了一遍。
現(xiàn)在,死里逃生的馬彪和皮五正帶著從井下和工棚里逃生出來的七名礦工滿頭大汗地沿著一條細長的溪流順勢而下。
天漸漸亮了。
他們邊跑邊躲閃著從山體上不時滾落下來的巖石。涉過一片雜蕪的灌木叢和一條泥濘的淺溝,視野隨著一條林間小路豁然開闊起來。
走得急,眾人的臉和大腿都被叢生的荊棘劃出了血痕。
馬彪止住腳步,低頭看了看還在滲血的大腿,用手掌擦了一下。猛抬頭,見有一只活物跟在他們身后,距離約有八十米。
馬彪揉了揉眼睛,語無倫次地說,五哥,快看,一條狗,一條狗,五哥,狗也遭難了。
皮五停下腳步,回頭。皮五說,野狼谷哪兒來的狗?
馬彪說,興許是山里人家養(yǎng)的狗呢?
頓了頓,皮五又說,一定是條狼。狗是狼的大舅,外甥多像舅。狗會叫,狼不會叫,只會嗥,一定是條狼。
馬彪又抬眼看了看身后的野狼。馬彪說,一定?
皮五說,一定。
馬彪說,我的媽呀,嚇死寶寶了。
那是一頭體形碩大的母狼,足有七八十斤重,四肢粗大,體格健壯。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跟了上來。它看上去也很疲憊,毛色凌亂骯臟,目光也不兇狠,只有受過驚嚇后的恐懼與慌張。它不嗥不叫,不遠不近地跟在馬彪和皮五他們身后,警惕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敢近前。此時此刻,在災難面前,它不知道那些被喚作人類的高級動物在想些什么。
馬彪和皮五開始叫它老灰。
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在以后和老灰相處的那段日子里,一條野狼會如此深刻地影響了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影響甚至是終身的。那是后話。
大地震以后,他們僅靠著從小木屋里搶出來的三十幾個夜宵饅頭和山里少量的野果與木薯,在綿延荒涼的野狼谷里堅持了十七天,成為那場災難最后的獲救者。
這真是一個奇跡。
五月十二日凌晨,這九個死里逃生的人帶著恐懼、驚慌和饑勞,在迷宮般的群山里茫然地走著。
路全部斷了。
巨大的山體和巖石在暴雨和余震的淫威下,不時地在野狼谷四周崩塌、滑落。
據皮五回憶,地震的前一天,他曾發(fā)現(xiàn)周圍山體上有大量的巨石滾落,但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私營礦主楊老板更是無動于衷。他看得心里發(fā)慌,不想去上班。但老婆說,你不去上班怎么辦?礦上規(guī)定,不開工不但沒有工資,還要倒罰六百塊,相當于辛苦兩天的收入。
振新煤礦原屬鄉(xiāng)鎮(zhèn)集體企業(yè),后改制為私人經營。不少礦工向礦主反映,近半個月來,礦井周圍經常有碎石飛落。
地震的前五天,大一點兒的落石已經阻斷了一些道路,把本不平坦的山路又砸出多個深坑。到事發(fā)的前一天,飛石越來越多。地震發(fā)生的前幾分鐘,馬彪正在上升的井廂里用手機玩一款最新的電子游戲,信號突然就中斷了。馬彪奇怪地看了看四周。步出井廂,走出巷道口,就聽見遠處不時傳來山石滑落的響聲。馬彪說,日怪了,五哥。
天氣熱得反常,倆人脫了外衣邊說邊往值班小木屋里走。剛走到小木屋門口,煙還沒點著,地震就來了……
上午七點多鐘,他們在逃生的行進途中遇上了老灰。
這畜生,老跟著咱們,想干什么?馬彪跟在皮五身后,害怕地扯了扯皮五的上衣。
皮五回頭,又看了看老灰,老灰正拿眼瞅他。
皮五彎腰撿起腳下的石塊,氣咻咻地朝著八十米開外的老灰擲過去。老灰不走,也不嗥,閃到一邊,怔怔地看著他們,眼神里充滿了不解、驚惶與恐懼。
馬彪說,怎么辦,五哥,這家伙老跟著咱們?
皮五說,不管它,走咱們的。
雨住了,峽谷里的空氣清新濕潤。
馬彪和皮五領著七個人開始翻山。重疊起伏的山巒望不見頂。氤氳霧氣籠罩著整座山林,偶爾透出一條縫隙,露出后面斑駁蒼青的山體。
身邊不時有泥石流淌過,但速度已減緩了許多。
馬彪抬頭看了看天,肩上的挎包一晃一晃的,里面裝著工友們下井前吃剩下的三十幾個夜宵饅頭。
這是一片長著低矮稀落的馬尾松的陡坡,坡的右側是一條淺窄的谷地,已經被地震翻了個遍,散落著一片嶙峋怪石。左側是一片灰綠色茅草,有杜鵑和野百合點綴其間,煞是好看。山風習習,谷地里的茅草被吹得沙沙作響。谷底散落著奇形怪狀的石塊,每塊都像一只巨大的攔路虎。馬彪和皮五他們閃轉騰挪,艱難前行。
皮五走得急,臉上布滿了汗珠。馬彪他們喘息著跟在身后。
馬彪說,五哥,你走慢些呀,別讓老灰把我們給吃了。
皮五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身后。
老灰一直跟著,不離不棄。
皮五說,你的肉香,童男子吧?老灰一定愛吃。
馬彪說,別逗了,五哥,我真的還沒結婚,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結婚是個啥滋味,女人都長什么樣,你說說。
皮五說,等你結了婚就知道啥滋味了,女人長什么樣,現(xiàn)在還不方便?漢陽鎮(zhèn)上又新開了家足浴房,里面多得是小姐,得空也去淬淬火,享受享受?
馬彪說,不去。那倆辛苦錢,還要留著養(yǎng)老娘、蓋房子,不去。你去了?
皮五說,去了,去過一次。人哪,死活不知哪一天的事,就像這地震,也不知哪一天就來了,能享受一天算一天,還能想那么多?
馬彪就嘻嘻地笑。馬彪說,不止一次吧,五哥?
皮五說,就一次,真的。
馬彪說,那是啥滋味?
皮五說,一樣,都一樣。
馬彪說,一樣還去?
皮五說,不去怎么知道一樣?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須親口嘗一嘗,嘗下來,除了臉蛋,其他都一樣。
馬彪哈哈大笑。馬彪說,五哥真牛,頂半個哲學家了。
皮五得意地說,那是,你那桿老槍也去淬淬火?
馬彪說,花錢不去,花錢沒意思,就跟牲口一樣?;仡^告訴嫂子,看你還牛?
皮五說,你想學王連舉?
眾人哈哈大笑。
礦工王三說,五哥真博,啥都知道,佩服佩服,五哥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
眾人又笑,都說,彪子去呀,去呀,不敢去了吧?
老灰把眼睛瞇成三角形,跟在后面,不解地看著大家。
林子越走越深,郁郁蔥蔥,霧氣氤氳。被泥石流沖垮的樹干上長滿了苔蘚,下面有腐草敗葉厚厚地鋪了一地。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繞過一塊有兩層樓高的巨石時,皮五抬眼看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皮五說,這地震究竟有多大能量,能把這么大的巖石搬到這里?
馬彪抬頭看了眼巨石。馬彪說,這石頭比我家房子還要高呢,五哥。
前面?zhèn)鱽韲硣厨B鳴,一只黃鶯將尾巴一撅,“嗖”的一聲掠進一片云杉林里。
穿過林子,一座陡峭的懸崖橫在前面。倒垂的簾狀瀑布似銀色飄帶,直落深潭,聲如擂鼓。白蒙蒙一片霧氣便在深潭上空打著回旋,聲勢浩大。
馬彪和皮五走到崖壁前,蹲下。皮五撿起一塊卵石投入潭中,水花“噗”的一聲就濺了起來。
潭不深,眾人脫了衣褲,光腚在水里浸了浸,抹了把疲乏饑勞的身子。少頃,又飲了幾口潭水,擰干衣褲穿上。
穿好衣服,皮五回頭招呼老灰。
老灰很有靈性,很快就明白老灰是自己的名字。誰一喊,它馬上會有所反應。
皮五說,老灰,過來喝口水,走了這么多路,你渴不?
老灰一直跟在后面,不離不棄,但也不敢近前。老灰警惕地盯著皮五,然后繞到深潭的右側,低頭飲水。
馬彪說,這畜生,怕咱們殺了它,防著咱們。
皮五說,要殺早殺了,還等到現(xiàn)在?咱們不也防著它嗎?怕它生吃了咱們。
馬彪說,人和狼,還不定誰吃誰呢。咱們餓成這樣,什么都可以吃吧?
馬彪的話雖委婉,但皮五明白他的意思。
皮五說,老灰不能吃,餓死也不能吃,它是我們的伙伴,老灰的命也是命,它已逃過一劫,不能再死在我們刀下,那樣會遭天譴。
馬彪白了皮五一眼,大伙兒不再吭聲。
已經是第八天了,九個人還在迷宮似的野狼谷里轉悠,像遭遇了鬼打墻,就是走不出去??姘锏酿z頭已所剩無幾。他們開始采摘樹上的野果和尋找地上的木薯,交替著吃,但老灰不吃。
翻過懸崖,眼前又出現(xiàn)一條曲折的峽谷。
霧氣彌漫的谷地有陽光從樹冠的縫隙灑下來,懶懶散散地到處涂抹。幽暗的峽谷就亮了許多。隨山體滾落峽谷的巨石就從霧氣里猙獰地露出來,顯得嶙峋古怪。
抬眼能看見前面起伏的山巒,崖壁險峻,斑駁陸離,影影綽綽,靜謐地鑲嵌在灰藍色天宇上。
一只巖鷹緊貼藍天,在野狼谷上空無聲地盤旋。
突然,老灰起仰起頭,沖著天空“嗚嗚”地嗥叫著,聲音里透著馬彪和皮五他們意想不到的哀傷,然后默不作聲地攆著他們趕路。
皮五說,老灰在召喚它的同伴和孩子呢,它的同伴和孩子可能也遇難了。
馬彪說,五哥,你太有才了,太有學問了,難怪工友們都喊你皮博,五哥,你怎么就知道老灰在召喚自己的同伴和孩子?
皮五說,這不地震了嗎?你不想念你的家人和工友?沒生過孩子,就是不知道肚子疼。
馬彪說,那是,那是,也不知道老娘和家人怎么樣了,是死還是活呢。
正說著話,一陣涼風從谷底深處猛地襲來。眾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有藤蔓就發(fā)出一連串簌簌的聲響,氣氛神秘肅穆。躲在灌木叢后面的斑鳩“嗖”的一下就飛起來,咕咕地叫著,灰褐色的身子一閃而過。幾只木葉蝶在草叢里焦躁不安地上下翻飛著。
馬彪和皮五他們正疑惑,老灰突然昂起頭,“嗷嗚嗷嗚”地又嗥了起來,聲音蒼涼、悲慟。
眾人正奇怪,一波余震來了。
山坡上大大小小的石塊紛紛滾落下來。大伙兒趕緊蹲下,挪到一棵大樹后面,躲過了一劫。
回過神來,馬彪和皮五他們對老灰刮目相看。
這畜生,對地震也有預感?馬彪罵了一句。
皮五說,那當然,動物對地震都有感應,它應該也有靈性,它救了咱們一命。
馬彪緊閉嘴唇,一臉的驚訝。那只裝著饅頭、野果和木薯的挎包,從右肩換到了左肩。沾滿霧水的草葉被馬彪的腳步一前一后地踩響,發(fā)出一片單調的“嚓嚓”聲。
散亂不平的谷底布滿了滾落的巖石,嶙峋突兀。山洪沖刷下來的泥石和著殘枝敗葉已經凝固。馬彪和皮五他們只能跳躍著前行,這很消耗體力。
石縫里,有茂密的羊齒類植物在吐故納新。一條綠色的巴掌長的蜥蜴在石縫深處爬出爬入。
老灰走過去,靜靜地候在一邊。少頃,用前爪摁住復又爬出的蜥蜴,低頭咬住它的喉管,順勢一提,仰頭送進了嘴里。整個動作連貫利落,一氣呵成。
馬彪驚訝地說,老灰捕東西了,五哥,它吃了條蜥蜴。
皮五平靜地說,狼是不吃蜥蜴的,那一定是餓極了。
走出峽谷,地勢就漸漸地往上長。
皮五突然停住腳步。
老灰的兩只耳朵警惕地前后擺動起來。
他們發(fā)現(xiàn),三十米開外,在一叢盛開的粉色的百合花后面,有兩只長長的耳朵在左右移動。
那是一只深褐色野兔。
老灰伏下身子,作出出擊狀,慢慢地匍匐前進。
馬彪卸下肩上的挎包,摸出鑰匙環(huán)上的彈簧刀,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其他人都半蹲下身子。
驀地,一道黑影從空中迅疾劃過。
馬彪一驚。猛抬頭,一只兇猛的禿鷲身子傾斜著正從半空朝著百合花叢后面直落下來,巨大的灰褐色雙翼靜靜地平展著,一動不動。
剎那間,野兔的脊梁被鋒利的鷲爪死死地攫住了。
馬彪握刀的右手停在了半空,嘴巴張開,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禿鷲一個翻轉,平飛拉升,抓著野兔箭一般直翀云霄,眨眼間便消失在層層山巒間。
老灰仰頭沖著藍天失望地眨了眨眼睛。
皮五走過去,恨恨地用腳板蹍了蹍地上散落的幾撮兔毛。
涉過一條淺溝和亂石灘,眾人幾乎都累得趴下了。先是邁不開腿腳,后來連手都抬不起來了。他們在一片巖石叢中坐下來休息。
馬彪從挎包里找出已經干硬的饅頭和野果,分發(fā)給大家,自己也就著溪水吃起來。饅頭已經所剩無幾,他們盡量省著吃,每天只吃一些野果和木薯充饑,因此體力消耗很快,臉和四肢開始浮腫。
老灰看著馬彪和皮五他們,喉頭動了一下。
這畜生,大概也餓壞了。馬彪疲乏地抹了抹嘴。
皮五說,給它個饅頭,看還有剩的嗎?
馬彪的手伸進挎包,丟了個饅頭給它。
此時,老灰距離他們約五米遠。老灰看著饅頭,蹣跚地往前挪了挪步,低頭用嘴拱了拱饅頭,沒吃。
這畜生,我們餓成這樣了,什么都吃,省下來給你吃,你還不吃。礦工王三說,你倒是吃呀!
皮五也說,你倒是吃呀,老灰,餓成這樣,再不吃,路都走不動了。
另幾個礦工說,這畜生大概只吃肉,其他的不吃,又捕不到活物,如何是好?
老灰知道在說它,歉意地看了大伙兒一眼,低眉在一旁疲憊地臥下了,然后扭頭舔了幾口溪水。
饅頭沒了,馬彪、皮五和王三他們可以吃野果和木薯充饑,野狼谷能尋到,但老灰不吃。
老灰已經十來天沒有吃東西,就靠著一點兒溪水維持生命,因此體力下降很快,就剩下一副皮囊了,肩胛骨和胯下的乳房耷拉著,毛色更加凌亂。
稍事休息,馬彪、皮五他們繼續(xù)趕路。
又爬過一段陡坡,前面出現(xiàn)一條白花花的河。河邊長滿密密的蒲草,蒲花金黃如燭。對岸有鳥兒喳喳地鳴叫,其聲悅耳。暴雨將河床充墊得滿滿的,河水有些急,歡快地打著漩渦,漸漸消失在石崖下。
現(xiàn)在,九個人和一條大灰狼在迷宮似的野狼谷里轉悠了整整十二天,還是沒能走出去,身體極度饑餓與疲乏,已經難以支撐。
天空明凈湛藍,朵朵白云壓著天際線輕捷地舒展翻卷,形如臥虎與羊群,變幻莫測。
陽光下,灘石如卵,雜樹叢生,火風順峽谷徐徐地吹,熱烘烘撩人。被泥石流沖毀的灘涂上有花草萎靡地垂了頭,石縫里有昆蟲在絕望地嘶鳴,其聲哀慟。
眾人走得燥熱疲累,脫了衣褲在灘邊沖洗,然后躺下來休息。幾只水鵓鴣嘶叫著“撲嚕嚕”飛到對岸的葦叢里藏了。一只白鷺在淺灘上悠閑地信步啄食。
皮五躺在淺灘邊。皮五說,給大家猜個謎,解解乏。
眾人都說,是什么謎,五哥且說出來聽。
皮五就說,短短三寸長,一頭毛須須,塞進洞,吐白沫。打一衛(wèi)生用語。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猜,猜什么的都有。
馬彪說,五哥,這個不難,太簡單,不用猜我也知道,是日×不是?
眾人就笑。
王三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彪子怎么就知道是日×,你又沒結過婚,盡往這壞處想。
皮五說,注意了,打一衛(wèi)生用語,大伙兒別亂猜。
馬彪說,沒結過婚怎就不能知道,不能猜呀?
王三說,嘿嘿,是有點兒像,五哥,是什么,你就揭了謎底吧?
皮五說,是刷牙,都想哪兒去了。
眾人都說,像,是刷牙,兩樣都像,要不怎么難猜呢。
皮五說,是刷牙不?
眾人說,是是是,是刷牙。
休息好了,九個人和老灰又開始走。
驕陽似火。
繞過一段突兀的崖壁,前面是一片樺樹林,樺皮如女人肌膚般柔潤光潔。出林子又是一片巉巖,天突然變得混沌了。
皮五抬頭,見林子上方陡然升起一片褐色的云,云層翻卷,越積越厚,整整蔽了一方天。
不一會兒,太陽就沒了蹤影。
隨即山風一陣緊似一陣。峽谷深處就傳來嗚嗚的松濤聲,如巨獸吼。
猛地,一陣山風吹過,雨點兒便如豆般砸了下來,噗噗有聲。隨著頭頂一陣驚雷滾過,閃電唰地將峽谷照得透亮。
眾人低了頭,緊趕著朝前面突出的崖壁下跑。
老灰有些慌張,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亂躥。
皮五回頭,朝老灰招手。皮五喊,老灰,這邊,這邊。
天說變就變了,林子里顯得更加混沌昏暗。
突然,一聲震耳的巨響,閃電從半空直劈下來。
馬彪和皮五渾身一緊,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老灰仰頭朝著天空“嗚嗚”地嗥。
趴下,老灰,快趴下。皮五扭頭又喊老灰。
老灰看了看皮五,善解人意地趴下了。
閃電不可捉摸地一閃一閃,連著天地,唰啦啦作響。隆隆的雷聲不時從頭頂滾過。大股的山水裹挾著殘枝敗葉,順峽谷呼呼地往下瀉。轉瞬間,河床又被抬了起來。
一只灰色的斑鳩落在離馬彪不遠處的一棵巖松上梳理潮濕的羽毛。老灰突然直起身子,焦躁不安地嗥了起來。
皮五順著聲音看過去,發(fā)現(xiàn)巖松的枝丫上靜靜地臥著一條蛇。蛇長近兩米,有杯口粗。
有蛇,大家注意。皮五驚出一身冷汗。
馬彪也發(fā)現(xiàn)了蛇。馬彪示意老灰別嗥。
那蛇蜷曲著,灰褐相間的身子繞著枝丫慢慢地盤升移動,腹部灰白色棱形花紋色彩斑駁,三角形下顎同它的頸項相比,異乎尋常地粗壯。
這是一條有毒的蝮蛇。
突然,蛇以閃電般的速度往前一躍,蛇頭昂起,蛇口大張,一口咬住了斑鳩的身子。沒等斑鳩叫出聲,就迅疾地吞進了嘴里,然后一鼓一鼓地慢慢下咽。
馬彪呆呆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猛地抽出彈簧刀,對準蛇頭下面的七寸處,使勁一揮。
剎那間,蛇身斷成了兩截。蛇頭吐著信子,瞪眼看著馬彪。蛇身翻卷扭曲著。
馬彪近前,用腳板使勁蹍了下蛇頭,然后彎腰撿起蛇身,放入挎包。
一會兒,雨停了。壓在山頭的烏云開始慢慢消退。天出奇地藍。峽谷經過大雨的洗濯,在夕陽的映照下越發(fā)顯得透亮,好似涂了層亮亮的油彩。
山洪退去,河床又漸漸變窄。一大片滾落的巖石在灘涂邊又慢慢地顯露出來。密密的蘆葦和蒲草也舒展地探出身子,在夕陽下映射出閃閃爍爍的粼光。水鵓鴣穿行于開闊的河面,發(fā)出一連聲淸麗悅耳的鳴叫。
一會兒,野狼谷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老灰蹣跚著開始掉隊。
馬彪、皮五和王三他們有時候要停下來等它。
皮五和王三彎腰折了根杯口粗的樹棍,去除枝葉,走累了可以當拐杖,還可防身。
馬彪掏出手機,手機沒電了。他連上充電寶,但信號全無。馬彪說,一點兒信號都沒有。
眾人饑餓、疲累不堪。
馬彪再次提出,把老灰殺了充饑。
馬彪說,都什么時候了,五哥,靠這點兒木薯和野果,還不知道能不能走出這野狼谷,人命要緊啊,五哥。
皮五看了看馬彪,又瞅了瞅王三,白了他們一眼。
皮五說,老灰的命也是命,何況它還救過咱們。良心呢?你說呢,王三,你們說,大家說。
眾人就七嘴八舌地討論,有說殺了老灰的,人都餓的不行了,顧不了那么多了。也有說不能殺的。
王三說,五哥,我們都扛不住了,這樣下去大伙兒都得餓死。
馬彪看了看皮五。馬彪說,五哥,這樣吧,我們投硬幣決定殺不殺老灰。硬幣幣面朝上,菊花朝下,那就殺了它,幣面朝下,菊花朝上,那就不殺。
皮五說,老灰不能殺,它跟了我們十多天,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有東西吃,它沒東西吃,不吃不喝已經瘦成那樣,你們怎么下得了手?
馬彪不理睬皮五,兀自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壹圓硬幣,往空中輕輕一拋。
硬幣在陽光的映照下發(fā)出一道亮眼的弧光,然后歡快地打了幾個滾,“鐺”一聲落在一塊巖石上,又急速地旋了幾圈兒,扭了扭沉重的身子滑落到地下。
馬彪倏地用腳踩住硬幣。馬彪說,五哥,說話算數,就這么定了,不帶反悔的?
皮五說,我沒看見。
馬彪松開腳,彎腰一看,菊花面朝上。
馬彪長嘆一聲,說,天意啊,五哥,老灰殺不得。
王三說,我們尊重天意,老天在上,那就殺不得了。
皮五松了口氣,說,我說呢,上帝也不會同意。
老灰又逃過一劫。
眾人繼續(xù)趕路,從此再不提殺老灰充饑的事。
傍晚六點的時候,他們涉過一片淺灘,來到一處河邊。馬彪和皮五他們脫了衣褲,擰干水漬。
皮五和王三以及另外幾個礦工弄來一些半干的蒲草和松枝,用打火機在河灘上燃起一堆篝火。
火勢升起來,松枝和蒲草嗶嗶啵啵地炸響,峽谷里升騰起陣陣松脂的清香。
眾人將衣褲抖開,放到篝火上烤。
馬彪摸出彈簧刀,取出挎包里的死蛇,開膛去肚,洗凈了也放到篝火上烤。
夕陽很快就落下去了,余暉將遠山涂抹得紅黑相間。慢慢地,那紅又悄悄地褪盡,獨剩下一片濃濃的墨黑。
轉瞬,月亮升起來,林子和峽谷又被涂上一層淡淡的銀灰。遠山便陶醉在銀色的幽靜里,默默地佇立,沉沉入定。
夜里,老灰更虛弱了,臥下就不想再動。
皮五和王三壯著膽子走過去,用手摸了摸老灰的頭。
老灰,挺住??!王三說,我們一定能走出野狼谷,一定能走出去。皮五也鼓勵老灰。
老灰仰頭感激地舔了舔皮五的手。然后用餓得細瘦的脖頸蹭了蹭王三的褲腿,嘴里發(fā)出一連聲嬰兒般尖細的低嗥。
馬彪、皮五和王三他們都有些困。倦意襲來,九個人擁了蒲草依篝火躺下。
老灰下頦貼地,兩眼疲憊地眨巴著。
夜色裹著銀白的月輝,將山谷渲染得斑斑駁駁。月兒悄悄地往后山移動著,那光影也悄悄地往山后移。螢火蟲一閃一閃地在林間飄忽,有如鬼火。茂密的雜樹斜生出來的枝杈像一只只巨大的手,在穿行于峽谷的山風中輕輕地揮動,鬼魅一般。
深夜的野狼谷很有些寒涼。
馬彪和皮五起身又往篝火里添了些松枝。篝火又旺起來。
突然,老灰警覺地豎起雙耳,朝著林子深處焦躁地發(fā)出一陣嗚嗚的低嗥。
眾人正昏昏入睡,聽到聲響,猛地驚醒。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離灘涂一百米開外的草叢里有一對碧綠發(fā)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們。
那是一只成年的雄性花豹。月光下,富有彈性的睪丸在強健有力的后胯間耷拉著。
馬彪一個激靈,從地上翻身坐起,抄起身邊的彈簧刀。
皮五和王三也抄起身旁的樹棍。
老灰全身的毛發(fā)都奓開了,迎著那對烏亮的眼睛蹣跚著逼過去,嘴里發(fā)出一陣嗚嗚的嗥聲。
回來,老灰。王三喝道,快回來。
老灰站住不動了。然后蹲下,兩只耳朵機警地前后聳動。
這是一只孤豹。和他們一樣,在野狼谷里遭遇了地震和泥石流。
馬彪和皮五知道,只要他們往后退卻,那只年輕的花豹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輕松地咬斷他們的喉管,然后撕扯著吞下充饑。
雙方僵持不下。
但是十分鐘后,花豹退卻了。慢慢地扭動身子,極不情愿地朝著林子深處退去。
天亮了。太陽從山后爬上來,紅紅地抹了一河灘。
馬彪、皮五和王三他們撲滅篝火,洗了臉,親切地拍了拍老灰的腦袋。
老灰已經不行了,餓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健壯的四肢開始拖沓,肩膀和乳房耷拉著,行走的速度也開始慢起來。
他們繞過河灘,開始爬一座陡坡。勿忘我和野杜鵑滿滿地鋪了一地。前面是一片茂密的闊葉林。
馬彪緊了緊腰帶開始往上攀。皮五和王三他們拄著拐棍緊隨其后。
流蘇般的藤蔓沿著峭壁垂下來,隨著山風舒緩地輕輕搖擺。
老灰不行了,走路開始打晃,瘦弱的身子一步三搖。
皮五摸了摸老灰的下巴。堅持住呀,老灰,我們一定能走出去,一定能夠獲救,他們一定在尋找我們。皮五哭喪著臉說。其實他也沒有信心,究竟能否走出這縱深百里的野狼谷。
老灰感激地看了看皮五,曾經強健有力的后腿此時卻顯得疲憊無力。老灰步履蹣跚地拱了拱皮五的手,表示感謝。
王三將手指塞進嘴里,打了個唿哨。
老灰看了看王三,不理不睬,它已經興奮不起來了。
正午的陽光從巨大的樹冠間灑下來,斑斑駁駁落了一地。越往里走,林子越發(fā)濃郁,密不透風。枯朽的老樹被地震連根拔起,橫在地上。堆積多年的殘枝敗葉發(fā)出腐敗的氣息。
馬彪緊走幾步,跨過一棵倒下的朽木。
老灰已無力跨過去,急得在原地打轉。
大伙兒坐下來等它。
皮五走過去,從后面將它抱起來,跨過朽木,再放下。
山勢越來越陡,林子更加稠密,枝杈交錯的樹冠層層疊疊。有霧氣慢慢地聚攏過來,氤氤氳氳。老灰跟在后面若隱若現(xiàn)。
翻過坡頂,林子突然就中斷了。偶爾有一兩株蟠曲的馬尾松在嶙峋的巖縫里頑強地站著。山風徐徐,天藍得晃眼。
馬彪和皮五他們坐到一塊兒巖石上休息。
馬彪再次掏出手機,連上充電寶。馬彪說,還是沒有信號。
皮五說,看看,今天是第幾天了?
馬彪摁亮手機,看了看顯示屏。馬彪說,第十五天了,五哥,今天是五月二十七日。
皮五長嘆一聲,說,天滅我也。
馬彪解下挎包,掏出一塊干硬的木薯,掰下一半給老灰。
老灰感激地搖了搖尾巴,伏下身子,用前爪摁住木薯,然后用鼻子嗅了嗅。
老灰還是不吃。
馬彪說,這樣你要死的,老灰,一點兒不吃你要死的。是省下給我們吃,還是你不想吃,或者吃不下?
老灰蹣跚著走過去,用鼻子拱了下兒馬彪的腿,表示感謝和無奈。
皮五伸手摸了摸老灰的下頦。皮五說,老灰,你一定要吃東西,我們會獲救的,我們一定能夠走出野狼谷。
但老灰還是不吃。
稍事休息,馬彪、皮五和王三他們開始沿著一條溪流淺溝往坡下走。老灰步履蹣跚地跟著。坡底碎石如豆,雜草叢生。
第十五天,他們還在迷宮似的峽谷里轉悠。
偶爾能看見頭頂上方的天空有救援直升機在盤旋。他們曾興奮地揮動衣服高聲叫喊。但始終沒被發(fā)現(xiàn)。他們失望和沮喪,一線生的希望又破滅了。
他們再次燃起一堆篝火,希望引起搜救人員的注意。
馬彪摸了摸挎包,野果和木薯也沒有了。他掏出彈簧刀,彎腰砍去一堆藤蔓,挖出幾塊新鮮的木薯,然后放到篝火上烤。不一會兒,木薯的香味便飄散開來。
青煙裊裊,黃昏的野狼谷更顯寧靜。
被午陽驅散的霧氣又慢慢地聚攏過來。林子漸漸地被抹上一層瑪瑙紅。
有巖鷹在空中靜靜地翱翔,無聲無息。
馬彪和皮五他們帶著老灰繼續(xù)攀爬行走。
驀地,老灰停住蹣跚的腳步,左右晃了晃,然后昂起那顆碩大的頭顱。
嗷嗚——嗷嗚——嗷嗚——
這回嗥聲更大。
嗥畢,老灰突然趴在了地上,兩爪前伸貼地,全身緊繃。
馬彪和皮五他們聽到老灰的嗥聲,有了經驗,趕緊停下。
不到一分鐘,一波更強的余震又來了。
剎那間,地動山搖,天旋地轉,泥土裹挾著巨大的山石翻滾直下。
眾人趕緊躲到一棵巨大的山毛櫸后面。
老灰又救了咱們一命。大伙兒對老灰心生感激。
眼前已經無路可走。巨大的巖石堵住了峽谷的出口。
他們順著一條斷溝繼續(xù)前行。
不時有零星巖石隨著山體崩塌滑落。他們左閃右躲,在峽谷叢林中繞行。
彪子,老灰不行了。
走在前面的馬彪聽見皮五在后面喊,你看看它,這回真的是不行了。
馬彪回頭看了眼老灰。馬彪說,那怎么辦呢?
皮五說,想想辦法,我們不能丟下它,老灰對我們有恩,它幾次救了咱們,一定要一起走。
王三說,那就抬吧,抬著它走。
皮五和另外幾名礦工開始輪流用衣服抬著老灰。
老灰已經很輕,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囊。失去彈性的肩胛和乳房耷拉在一邊。
馬彪和皮五注意到,老灰的眼神開始變得渾濁,眼角掛著一顆豆大的淚珠。
馬彪說,這畜生也知道感恩?
皮五說,地震了,它也會想念它的同伴和家人,也會感激我們的不離不棄,它應該也通人性。
第十六天,老灰的腳步東倒西歪,越發(fā)蹣跚,一邊走,一邊打晃。
馬彪和皮五讓老灰走在中間,走一陣,抬一陣。
突然,皮五在后面喊,老灰不行了,彪子,真的不行了。
馬彪回頭,見老灰終于蹣跚著倒下了。
皮五走過去,蹲下,摸了摸老灰的頭。
皮五用雙手抬起老灰的身子,身子很輕。
皮五突然號啕大哭。皮五說,老灰,你不能就這么走了呀,你不能就這么丟下我們九個人呀!
老灰努力想睜開眼睛,卻已經抬不起眼皮。它想伸出舌頭舔一舔皮五,卻沒有力氣夠到了。
馬彪和王三以及另外幾名礦工也哭了,蹲在一邊不停地抹淚。
馬彪說,老灰,你不能走呀,老灰,我們一起走,一定能夠走出去。
老灰的眼睛終于閉上了,再也沒有睜開。
皮五突然大叫一聲,老灰——
隨著一聲撕裂的長號,老灰——老灰——老灰——的呼喊聲在空闊的山谷里久久回蕩著。
他們失去了一個伙伴。在災難突然降臨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抗爭。
一場特殊的葬禮開始了。
九個人用雙手和樹棍刨了個坑。他們用溪水將老灰干癟的身子洗干凈。皮五脫下里面穿著的一件T恤,馬彪用刀子將它劃開,穿在老灰的身上,然后抬進坑里,放平,用手捧來土,一把一把地撒在它的身上,再壓上一些石塊,最后折來一些樹枝,蓋在石塊上。
皮五說,這么重情義的一條狼,希望它來生轉投人胎,有些叫人的人,還真不如它呢。
馬彪說,是啊,這哪是一條狼啊,分明就是一個人。
王三說,狗日的,那你還要殺它?你下輩子就投胎做狼。
九名受困者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面無表情地站立著,雕塑般一動不動。然后圍住老灰的墳塋,肅穆地站成一圈兒,深深地鞠了一躬。
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兩點,大地震的第十七天,已經極度虛脫、奄奄一息的馬彪、皮五和王三他們,在野狼谷一片開闊的坡地上,終于等來了救援部隊的直升機。他們的身旁,是一堆快要燃燼的篝火。
一架繩梯從直升機的腹部懸了下來……他們終于獲救了。
沈瑞明:曾在《都市》《作家天地》《江淮文藝》《啟明》《長城文藝》《江南文學》《山西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小說?,F(xiàn)居北京與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