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瑪麗·德·美第奇的一生》組畫是魯本斯一生創(chuàng)作的規(guī)模最大的作品之一。無論是從單純的繪畫角度來說,還是放在社會藝術(shù)史的環(huán)境中看,魯本斯的這組作品都極具研究價值。為了掩蓋其本身的目的性,魯本斯大量運用了隱喻、象征等手法,創(chuàng)作出這組令人驚嘆的作品。尤其在對贊助人形象的塑造上,魯本斯更是不遺余力。畫面中的多重隱喻體現(xiàn)了魯本斯的繪畫天賦,文章解讀這些隱喻,管窺魯本斯對主題創(chuàng)作的超高把控力。
關(guān)鍵詞:瑪麗·德·美第奇;象征;隱喻
《瑪麗·德·美第奇的一生》組畫(Marie de Medicis Life Cycle)①是魯本斯繪畫生涯中最重要的系列作品之一,贊助人為瑪麗·德·美第奇(Marie de Meidicis)。在丈夫亨利四世去世后,瑪麗面臨多重挑戰(zhàn):教皇黎塞留虎視眈眈;宮廷內(nèi)外的輿論都對瑪麗的政權(quán)非常不利。在這種狀況下,瑪麗亟須采取行動,挽回局面?!冬旣悺さ隆っ赖谄娴囊簧方M畫便誕生于這種背景之下?,旣愔赃x擇魯本斯,不僅是因為其作為藝術(shù)家名望甚高,也是看重其繪畫中強烈的表現(xiàn)力,這種表現(xiàn)力如果能為她所用,將對她扭轉(zhuǎn)處境有所幫助?!冬旣悺さ隆っ赖谄娴囊簧方M畫共24幅,目前收藏于盧浮宮。其中包含三張肖像畫,分別是瑪麗及其父母。其余21張作品以時間順序依次展開,敘述了瑪麗從出生到現(xiàn)在再到未來的傳奇經(jīng)歷?,旣愖鳛檫@組作品的贊助人和主人公,成為畫面最核心的部分。
整組繪畫的敘事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歷史事件,時間從瑪麗出生到路易十三成年前后,其余則是對未來的想象。因此這組作品的題材比較復(fù)雜,涉及歷史、神話以及寓言等,不能一概而論。雖然畫面中大量出現(xiàn)神話人物,但瑪麗的形象塑造并沒有過多地依賴神話。魯本斯似乎努力想要塑造一種“真實的神話”:大量描繪神話人物與神話隱喻的同時,依然追求一種歷史畫般的寫實感。從實用性來說,這種寫實感至關(guān)重要,符合贊助人的初衷。從人物形象看,瑪麗的形象傾向于寫實,在整組敘事作品中,只有在《瑪麗與亨利初會于里昂》(The Meeting of Marie deMedici and Henry IV at Lyons)中,瑪麗與她的丈夫亨利四世分別化身為朱諾與朱庇特。然而這種表現(xiàn)方式也并非魯本斯的初衷,就神話內(nèi)容而言,赫拉與宙斯并非情比金堅的夫婦,然而由于贊助人的堅持,藝術(shù)家只好遵從。
畫面人物的衣飾也是魯本斯關(guān)注的重點,尤其是在瑪麗形象的塑造中,衣著選擇透露出畫家的審慎。魯本斯對于服裝的敏感及其對服裝所能傳達的視覺含義的重視,可以在其信件中得到體現(xiàn),在他與朋友往來的信件中多次談及歷史性、寓言性的服裝所具有的微妙含義以及這些服飾的著裝禮儀。在亨利四世去世之后,瑪麗多以身著黑紗的形象出現(xiàn)。圖像志中,身著黑紗的女性多象征遺孀。這一服飾設(shè)計的精妙之處在于不僅強調(diào)了瑪麗是亨利四世的妻子這一事實,維護了瑪麗的正統(tǒng)身份,更渲染了瑪麗對于亨利四世去世的悲傷情緒,某種程度上是對“瑪麗刺殺了亨利四世”流言的反擊,面對丈夫的去世,如此端肅悲慟的女子,又怎么可能是刺殺丈夫的兇手呢?
為了進一步強調(diào)瑪麗的正統(tǒng)地位,魯本斯在畫面中多次強調(diào)了“法國”的國家形象。《亨利遇刺,瑪麗攝政》(The Death of Henry IV and The Proclamation of the Regency)中,“法國”的化身跪在臺階上,虔誠地請求瑪麗接過象征國家權(quán)力的球體。球體上的鳶尾花形象是法國王室和權(quán)力的象征,這樣的構(gòu)圖方式也試圖從側(cè)面證明,美第奇家族的瑪麗在法國絕非“外來”,由她執(zhí)掌法國政權(quán),不僅是亨利四世的意志,更是法國的意志。羅納德·米倫(Ronald Millen)和羅伯特·沃爾夫(Robert Wolf)在這幅作品中的貴族人物影射了真實存在的人物,例如吉斯公爵、埃佩農(nóng)伯爵等人,他們曾支持女王爭取攝政,被畫家通過藝術(shù)處理置入畫面中??粕5希–osandey)指出,以“法國”的化身指代官方,為女王獻上攝政的權(quán)力,魯本斯將國會和議會的形象作抽象處理,使之成為真實的形象②。正如科桑迪所言,法國化身作為議會的替代者,凸顯了瑪麗·德·美第奇攝政的合理性,也強調(diào)了瑪麗在當(dāng)時的宮廷中得到了具有重要話語權(quán)的男性貴族的支持。
然而在這組作品中,法國化身的性別通常是含混的?!逗嗬龃?,瑪麗攝政》(The Death of Henry IV and The Proclamation of the Regency)中的法國化身形象比較典型。袒露的乳房無疑是女性最好的證明,然而肌肉發(fā)達的小腿所著的羅馬閱兵靴、齊膝的束腰外衣和腳踏實地的身體動作,這些從法國的宮廷禮儀來看,又是男性的儀態(tài)。事實上,在17世紀(jì)30年代前,在宮廷盛典中扮演這種形象的往往是男性。魯本斯一生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以神話、寓言題材呈現(xiàn)的。從魯本斯早年的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以及作品可以看出,這種雌雄同體的表現(xiàn)絕非他知識不足的謬誤,應(yīng)是有意為之?!胺▏被砼c瑪麗遙遙相對,從視覺上暗示瑪麗身為攝政王具有剛?cè)岵臍赓|(zhì)。作為繪畫藝術(shù)家,魯本斯可以自由塑造任何戲劇性的幻想角色。然而,對于“法國”化身形象的微妙調(diào)整,來自魯本斯對服裝、身體的想象力和對圖案的探索。魯本斯的創(chuàng)作背景也要求他挖掘歷史和時代,他對圖案形式和符號文化的理解幾乎達到了人類學(xué)的層面。也許正是這種對語境的直觀把握,使魯本斯塑造出明顯能夠被法國宮廷接受的“法國”化身形象。
魯本斯以“法國”的化身形象強調(diào)了瑪麗攝政的正統(tǒng)性,然而要想攝政,血統(tǒng)遠遠不夠,必須進一步暗示瑪麗·德·美第奇有能力為國家、人民帶來富饒安定的生活。這組作品中,明確塑造瑪麗執(zhí)政時豐饒場景的只有《瑪麗·德·美第奇執(zhí)政的幸福生活》(The Felicity of the Regency of Marie de Medici),這幅畫的主題與前面的《眾神會議》(The Council of the Gods)有些重合,其實是魯本斯原本計劃創(chuàng)作的主題未被通過,只得改換主題。值得注意的是,24幅作品中的大多數(shù)是在安特衛(wèi)普起稿完成的,只有這幅是魯本斯為瑪麗現(xiàn)場設(shè)計和繪制的,也是這組繪畫中最晚完成的一幅,大約在1625年初才完成交付③,因此這幅畫也是體現(xiàn)贊助人意志最為明顯的一張。畫面中,瑪麗手持天平以示公正,“名望”(Fame)在天空中吹響號角;在瑪麗右邊的穿著紅色衣飾的女性是“審慎”(Prudence),她手握槲樹葉編織的頭冠,彎下腰與丘比特玩耍;審慎的手臂上還纏繞著一條蛇,是智慧的象征;畫面最右邊是“富饒”(Abundance),她手握著的“豐饒角”(cornucopia),象征著瑪麗攝政期間人民的豐饒生活。畫面右邊的是羅馬神話中的農(nóng)神薩圖恩(Saturn)和法國的國家化身,薩圖恩手握鐮刀,正在指引法國前進。
客觀地說,即便法國宮廷朝臣對瑪麗的攝政身份頗有微詞,但在其攝政期間,法國的社會經(jīng)濟狀況也比較平穩(wěn),這主要得益于瑪麗和平的發(fā)展策略,這種策略也在這組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交換公主》(The Exchange of Princesses)一畫所描述的便是瑪麗攝政期間的重大外交事件之一。當(dāng)時西班牙與法國的國家關(guān)系非常緊張,比起戰(zhàn)爭,瑪麗更傾向于以外交手段解決問題,她將她的女兒伊麗莎白嫁給了未來的西班牙國王費利佩四世,同時她的兒子路易十三也將迎娶當(dāng)時十四歲的奧地利公主安妮,這是一場關(guān)于皇室政治未來的雙重聯(lián)姻④。左邊比較矮的一位是13歲的法國公主伊麗莎白,右邊是西班牙公主安娜。安娜身后歪著頭的是婚姻之神海門(Hymen)。畫面右邊,“法國”化身伸出右手,彎下腰,邀請安妮公主來到法國。對應(yīng)的另一位騎士則是西班牙的國家化身,他一只手?jǐn)v著伊麗莎白公主,另一只手輕推著安妮公主,似乎在祝福她。很多神明圍繞著他們,畫面上方小天使手拉手圍繞著豐饒之神,豐饒之神向人間灑下金幣,象征幸福富有。畫面的左、右上角同樣以豐饒角(cornucopia)裝飾,說明圖像語言對于熟悉西方傳統(tǒng)的藝術(shù)家來說是約定俗成的。
除了《交換公主》和《瑪麗·德·美第奇執(zhí)政的幸福生活》中出現(xiàn)了豐饒角,《王子在楓丹白露出生》(The Birth of the Dauphin at Fontainebleau)等畫面中也出現(xiàn)了豐饒角的形象,只不過在這幅圖中,羊角中盛放的是小嬰兒,寓意著對新生兒的祝福。魯斯本又將富饒的寓意人格化,典型的便是《瑪麗·德·美第奇執(zhí)政的幸福生活》中畫面最右方的富饒(Abundance)化身。遞進的隱喻手法在這組作品中很常見,需要觀者有相對豐富的知識儲備,甚至精通藝術(shù)史上的各種圖像符號的象征含義,才能在眾多的人物形象中將隱喻剝離出來。這種“雅俗共賞”的表現(xiàn)方式,其精妙之處在于將多個層次的繪畫隱喻疊放在畫面之中?!柏S饒之角”表示“富饒的生活”,正類似于中國的“紅色”象征“喜慶”,這是一組通俗的、顯性的聯(lián)結(jié),那么將“富饒”人格化的手段便可對應(yīng)“四大天王”象征“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一種隱喻,理解這種隱喻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但忽視它也不妨礙觀者領(lǐng)會作品思想,這也是魯本斯的高明之處。
《瑪麗·德·美第奇的一生》組畫是魯本斯為貴族創(chuàng)作的一組非常特殊的作品,其規(guī)模之大,甚至占據(jù)了盧浮宮的一整個展廳。魯本斯在這組作品中完美把握了贊助人強烈且明確的創(chuàng)作需求。從歷史角度來說,魯本斯此次并非只是完成為瑪麗·德·美第奇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任務(wù),他還肩負著政治任務(wù),其創(chuàng)作也是外交手段的一種。從史實來看,魯本斯的這組作品取得了完美的效果。筆者對瑪麗的衣飾以及法國化身的分析,只能由點及面地說明魯本斯在運用象征、隱喻上的造詣。魯本斯對瑪麗·德·美第奇意圖的隱晦表達,在瑪麗經(jīng)歷了宮廷斗爭的失敗并去世后,和畫作一同流傳下來。杜伯瓦的贊嘆,無疑是對魯本斯繪畫中超高平衡力的最佳評語:“作為主題的闡釋者,他以高超的技巧去適應(yīng)和模糊真實的意義。”
作者簡介
鄭喆,1995年8月生,女,漢族,江蘇蘇州人,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藝術(shù)人文學(xué)院17級研究生,碩士學(xué)位,外國美術(shù)史專業(yè),研究方向為藝術(shù)史與文化史研究。
注釋
①1621—1625年間完成,整組作品共24張,現(xiàn)藏于盧浮宮。
②Cosandey,F(xiàn)anny.La reine de France:Symbole et pouvoir,XVe-XVIIIe siècle,Gallimard,2000年,第350頁。
③Belkin,Kristin Lohse:Rubens,Phaidon Press,1999年,第187頁。
④Otto Georg von Simson:Zur Genealogie der weltlichen Apotheose im Barock besonders der Medicisgalerie des P. P. Rubens,Leipzig:Heitz,1936年,第352-356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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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英)E.H.貢布里希.圖像與眼睛:圖畫再現(xiàn)心理學(xué)的再研究[M].范景中,楊思梁,徐一維,等,譯.南寧: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6.
[4]Cosandey,F(xiàn)anny.La reine de France:Symbole et pouvoir[J].XVe-XVIIIe siècle,2000(19):414.
[5]Belkin,Kristin Lohse.Rubens[M].London:Phaidon Press,1999.
[6]Otto Georg von Simson.Zur Genealogie der weltlichen Apotheose im Barock besonders der Medicisgalerie des P. P. Rubens[J].Leipzig:Heitz,1936.